十面镜素描(1 / 2)

镜中蔷薇 君子以泽 6847 字 2024-02-18

周六早上,太阳把整个圣特丽都小区都烤成了火炉。2号楼4948室卧室三层窗帘都拉得死死的,男主人跟一具裸尸似的趴在床上。门铃声凶猛粗暴地响了快十次,都没能把他从这种状态中完全唤醒。他拖着疲惫的身躯起身开门,又砰的一声把门关上,冲到前方穿衣镜前抓好鸡棚头,在乱七八糟的客厅里瞄了一圈,从女伴忘掉的化妆包里掏出BB霜涂在眼圈上,换了一套衣服,一边整理衣服一边把BB霜抹匀,整个过程耗时不过二十秒。再度打开家门,他又变回了从法国诗歌里走出的贵族男子:“早上好,炎炎夏日的征服者,我的黄玫瑰小姐。”

小辣椒把包裹塞到他手里,眼中有藏不住的诧异:“陆西仁?”她曾经跟洛薇提到过打工遇到的奇怪经历,自然少不了网购怪咖陆西仁。洛薇听到他的名字笑得花枝乱颤,说他是甄姬王城的艺术总监,有“宫州头号种马”之“盛名”,会做这样的事一点也不奇怪。

陆西仁摇摇头,指了指隔壁:“黄玫瑰小姐,我住在隔壁。忘却是一种自由的方式,自由的美人更是多忘事,我可以理解。”

小辣椒全身纹丝不动,只有眼珠往隔壁的门转了一下,干笑着说:“你们感情可真好。”

“是的,我们是患难与共的好友。但我必须得说,我不赞同他的生活方式。毕竟,忠贞不二的爱情是我人生的信仰。”

她与那双含情脉脉的笑眼对望了片刻,却发现他只是越笑越深,忍不住接着说:“你可以代签了吗?”

他这才在快递单上写下潦草的签名:“黄玫瑰小姐都负责这一块的快递吗?”

“对,如果你要发件也可以直接找我。这是我的电话。”她递给他自己的名片,转了转鸭舌帽,转身大步走到电梯口。

他仔细端详那张名片,上面写着她的名字、公司电话和手机号码,再抬头望着她穿着运动型制服的苗条背影,心脏扑通乱跳起来——苏语菲,这是她的名字。真是没有想到,这个小兽般野性的女子,居然有着如此温婉的名字。等到电梯抵达的叮咚声响起,自动门打开,他不由自主上前一步:“苏小姐。”眼见她用手挡住电梯门,示意他继续说下去,他鼓起勇气说:“苏小姐日夜奔波,一定非常劳累。我是一名艺术家,想要了解一下你们这行业的生活,下个周末,我可以请你喝下午茶,听你说说你们的工作吗?”

“这个搭讪方式真是他妈的酷毙了。”她松开手,进入电梯,对他挥了挥手,“可惜我不接受双面插头。”

几日后,雨后的风打破了炎热的桎梏,在空气里弹奏出自由清新的旋律。谢家草坪中,一个女人穿着大红露背曳地长裙伏在桌子上,一只手撩起长发,裸背的肌肤如清凉的牛奶似的泼出来,尽数暴露在后方炽热的目光下。从早上开始,她就一直维持着这个姿势,但那道目光的主人热情丝毫不减,在画布前时远时近地观察这幅画和她本人的差别,连把笔刷压在抹布里吸水的一秒里,都不忘观察她身上所有的明暗交界线和颜色过渡。她腰椎病快犯了,无奈地回头看了一眼:“欣琪,你不是要去参加Cici的设计师竞选吗,我看你好像一点也不着急?”

“那个早搞定了,闭嘴闭嘴。好处少不了你的,转过头去。看到你的脸,我都没创作激情了。”谢欣琪的大鬈发扎在脑袋上,碎发落在两鬓,围裙上颜料散乱成了打碎的彩虹,左手拿着调色盘和两支笔,右手拿着浅色的笔打高光。每次她艺术瘾大发,这幅模样被谢太太看见,谢太太都会唉声叹气,说自己女儿就跟捡破烂的一样,当初怎么就不让她去学音乐,起码有气质。又过了二十分钟,她露出一脸得意的笑:“大功告成!我把你画得比本人美多了,你的背哪有这么骨感,胸哪有这么大?呵呵。”

模特如建筑垮掉般趴下来,不顾形象地乱扭身体。谢欣琪把油画从画架上取下来,让路过的用人把它拿去晒干,又迅速放了一张空白棉麻布框上去,朝模特勾了勾手指:“过来,现在我要再画一张脸部特写,你坐近一点。”听到这句话,模特呆了一下,提着裙子跑到十米开外。谢欣琪当然不会轻易放过她,用更快的速度追上去,在葡萄藤走廊上拦住她。她大喊女王饶命,谢欣琪却不容分说地把她往草地上拖。一个一米八的穿露背晚礼服的美女和一个乞丐似的艺术家扭打成一团,连园丁经过都忍不住多看几眼。她俩原地僵持了一会儿,走廊上忽然传来一个声音:“欣琪,你朋友都累了一天,让她回去休息吧。”

廊柱后面,谢修臣的脸探了出来。他手里捧着一本书,似乎已经在阴凉下待了很久。谢欣琪吓得立即放了手,模特差点摔个狗吃屎。自从上次接吻的乌龙事件发生,哪怕后来他跟她道了歉,她还是有点害怕看见他。他们家很大,想要刻意避开一个人很容易,这段时间她都只在父母在场时与他见面。现在见他这么淡定,她觉得自己神经兮兮好像真是有点犯二。听见谢公子都为自己开脱,模特跟缝纫机似的点头:“欣琪,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改天来可以吗?”

“不行,除非给我个替代品。我喜欢身材高挑的、脸蛋漂亮的模特。你去找个符合条件的来。”

“画脸部特写,要身材高挑的有什么用?”

“脸部特写身材也要好,否则我画不下去。”

模特真是要哭了,谢欣琪的标准自己是知道的。只是普通漂亮的她根本看不上,如果找专业的模特,她又会嫌对方为摆姿态而摆姿态,气质庸俗,配不上她的艺术情操。她喜欢受过高等教育、典雅美丽的模特。想到这里,她的目光一转,看见坐在走廊上的谢修臣,疑惑地说:“奇怪,你为什么不画你哥哥呢?他不是刚好没事在看书吗?”

谢欣琪快速看了谢修臣一眼,断然地说:“不行。”

“为什么呢?你哥哥完全符合条件呀。”

“我可够不上欣琪的标准。”谢修臣脸上挂着柔和的笑容,视线从书上转移到了模特脸上,“她只画最漂亮的人。”

“哪有,哪有……”模特红着脸躲开他的视线。其实她每天都能听到很多赞美的话,但从谢修臣口中说出来,分量自然不一样,对心脏的冲击力也不一样。不过冷静下来细想他说的话,她忽然惊呆了,几乎掉了下巴:“什么,你还够不上她的标准?”

谢欣琪反而怒气冲冲地说:“是你够不上我的标准吗?明明是每次我要画你,你都不让我画。”

谢修臣微笑:“如果你非要折磨什么人才开心,折磨我总好过折磨人家女孩子,让她放松一下吧。不过建议你还是改天再画,你也站了一整天,不会比她轻松多少。”

这一番话让模特又感激又花痴,恨不得再为他们站上三天三夜。谢欣琪挥挥笔说:“我可以坐着画。这是你说的,我要画多久就让我画多久,不准赖账!”

和谢修臣谈判完毕,她总算把模特放走,把画具全部搬到走廊下。他问她要不要摆什么特定的动作,她观察了他一阵子,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画站着的人就容易效率低下,所以我只画坐着、躺着的人。要不哥你就保持原样,别动好啦。”于是,他继续低头看书。她找出铅笔,细吐一口气,在画布上打素描草稿:看了一眼他的头顶,她在画布上方定下最高点。又看了一眼他伸展在地上长长的左腿、鞋尖,她在画布下方定下最低点……她正想画定其他身体部位的点,他却头也没抬地说:“不是画脸部特写吗,这么远能看得清楚?”

她这才发现自己脑袋当机了,居然一紧张连要画什么都忘记了。她擦掉草稿,把画架和椅子往前挪到他身侧,把最低点定在了他的胸前,寻找他下巴的位置。以往她的作画风格就跟她本人一样,不管是勾勒线条还是上色都大胆自信,素描只用4B以上的粗笔,下笔又快又精准,很少精细地调色,而是直接把颜料涂抹在画布上,因此她的画都很厚,有点奥古斯特·雷诺阿的印象画风格①。【①奥古斯特·雷诺阿(Pierre-Auguste Renoir,1841年2月25日-1919年12月3日),法国巴黎的经典印象派画家。一生致力于表现女性的人体魅力,被人看作印象派中女性青春美的歌手。他是克劳德·莫奈、巴齐依和阿尔弗莱德·西斯莱的好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第一次画哥哥,怕画丑了被他骂,她的速度比以前慢很多、下笔保守很多,线条比之前用的细,甚至连铅笔也换成了2B的,简直就像第一次拿笔的学生。眼睛、鼻尖、嘴唇和中线的位置定好以后,她开始勾勒他的大致轮廓。她发现,哪怕低着头,他的下巴也没什么赘肉,头往一边微微歪着,反倒勾勒出漂亮的下巴鼻尖弧度,让她这个老手第一次有了紧张的感觉。她很小就开始画画儿,也是很早就知道,好看的人一般比丑人难画,因为对比例要求特别多,这也是她一直想挑战画哥哥的原因。当她开始画他的嘴唇,才勾勒出一个形状,就觉得双颊发烧般升温,不敢多观察实物,乌龟般缩着脖子,涂抹背后的藤条和树叶轮廓。但画完其他的,到底还是要面对他的嘴唇,她依然不愿观察实物,干脆把铅笔放在画架上,用纸巾使劲擦拭手上干了的油画颜料,擦到皮肤都发红微疼。她之前一直挪动头部观察他,突然没了动静,他没抬头,只轻转眼珠看向她,只是这细微的动作,立刻让这幅画变成了另一层意义——和他对视以后,她发现他确实太难画。别说动眼睛,连动动嘴唇,细节都很难抓。

只是,他动了嘴唇,说的话却充满调侃意味:“很热吗?脸红成这样。”

“这种天气怎么可能不热啊!你好烦!”她反应太激烈,连画架上的铅笔也被胳膊撞在地上,把削得细长的笔尖摔断了。铅笔骨碌碌滚到他的脚下,她追过去捡起来,却刚好碰到他伸出的手。她被电打般猛地收回手,又若无其事地伸过去捡,这一个刻意的动作让她更加懊悔。她不再看他,坐在椅子上低头削笔,但这支笔的笔芯也被摔坏了,无论削得多轻柔,它的芯都会一截截断开,狼狈地掉落在地,如同被摔碎的心的碎片。最后她恼羞成怒,把笔扔在地上,以重新拿笔为借口溜回房里。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直至她消失在房门里。他把书倒扣在一旁,弯腰下来翻了翻她的笔袋,在里面找到许多支2B铅笔——从小他就帮她削笔,知道她笔袋里的2B铅笔总是崭新的。风带动植物生机勃勃的香气姗姗而来,把高大的香樟树冠摇成一片翡翠绿的海洋,惊动了林间的灰背鸽扑腾飞起,亦拂动了他额前的发。他捡起地上的碎笔,静默地端详着它。

如果她看见他这时的表情,一定会觉得这幅画的难度又增加了。

就这样,忙碌的每一天匆匆过去,六月也过去了大半。

二十一日的晚上,Cici设计师选拔会正式开始。洛薇将头发盘起,穿着一身简单的吊带及膝纯白晚礼服,拿着古典串珠花漾晚宴包,身上唯一的首饰就是自己设计的项链。原想简约就是设计师的风格,但抵达甄姬王城二十楼的活动大厅,才知道自己真是愚蠢的人类:在场百分之八十的女性参赛者,用“珠光宝气”来形容都不为过。进去不到五分钟,她已看见了一条Lorenz Baumer黄金项链、一枚超过5克拉的蓝宝石配钻石铂金戒指、伦敦宝龙以三十六万英镑成交价卖出的梵克雅宝钻石手链……美丽的女人们戴着它们,配上水晶红酒杯,就跟城堡酒会似的豪华。对于喜欢珠宝的她而言,这里是人间天堂。但是,作为一个寒酸的参赛者,这里又是炼狱火海。她在门口站了几秒,鼓足勇气走进去。幸运的是,她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关注。刚进去,她就看见几个参赛者围在一起,面色复杂地讨论着别人:

“真是好好笑,我们设计的是珠宝,又不是油画,不晓得大小姐跑来这里凑什么热闹。”

“是啊,都没有攻读过与珠宝有关的专业,也没有从事过相关行业,借用家里名气炒作入行就算了,还正儿八经来参加比赛,这不是在伸脸让人打,自己闹笑话吗?”

“她可能觉得会油画就叫会艺术设计了吧。”

“可是她画画也不是那么好啊,我朋友是艺术学校毕业的,每天和意大利艺术圈的人打交道,说她的水平和天天泡在画室里的人比,就是个初学者。除了家境还有长得还行,我在谢欣琪身上看不到半点优点。”

“她的长相也还好吧,都是靠名牌堆出来的,说到底还是靠钱。”

洛薇耳朵竖了起来——谢欣琪居然也参加了比赛?她有些好奇地往四周打量,没想到的是,在这么多华丽的美女里面,第一个看见的竟是个男人。他留着巧克力棕短发,身形高挑,穿着三件套晚宴正装:外面是白西装,里面是白衬衫,但中间的夹克和领巾都是宝蓝色。他拿着香槟底座的姿势很标准,胸前方巾上绣着他名字的英文缩写。他的面部表情温柔似水,带着情欲时常得到满足一般的泰然自若。总觉得这个人在哪里见过。想到这里,他们的视线意外相撞了,他居然直接朝她走过来。他盯着她的脸许久,疑惑道:“我是不是在哪里看见过你?”

她老实地摇摇头。

“你肯定在心里想,这男人搭讪的技巧很俗套。”他有一双细长的清水眼,笑起来却桃花满满,有一种格外稀有的美感,“重新介绍一下,我叫谢修臣,请问小姐的名字是?”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谢公子。她和他握了握手,微笑着说:“我叫洛薇。幸会。”

“洛薇?”

说话的人不是谢修臣,而是出现在他身边的苏嘉年。苏嘉年也一身正装,笑容如春风拂面,好像早已忘记他们有过不愉快的对话:“洛薇,你也来了。”

场面好像有些尴尬了,她点点头,尽量表现得落落大方:“晚上好。”

“你也来这里参加选拔?”

“是啊。嘉年哥呢?”

苏嘉年还没回答,又有一个声音插了进来:“嘉年哥,怎么你在外面有这么多妹妹?苏大钢琴家,再这样下去,我可要把你软禁起来了哦。”

说话的人把一只手搭在了苏嘉年的胸前,这大概是今晚洛薇看过最贵的手:它柔而纤长,指甲是深红色,食指戴着一枚瑰丽欧泊石配钻石戒指,手腕上戴着一条手链,上面镶嵌了粉色、玫瑰色、浅紫、金鱼黄、白色、大红等十六颗彩钻,合起来大约有十四五克拉,仅成本都值六十万美元。其中有一颗是D色IF净度,上个月才在纽约苏富比成交。在这条手链的一端,有一朵代表了设计师风格的蔷薇花。然后,一个红裙女子出现在他们中间,自信地拨了一下头发,转过头来挑衅地望着洛薇,眼波妩媚而霸道,似乎想用气势压倒洛薇。洛薇却有了一种正在照镜子的错觉。

她们望着彼此,都同时惊讶地睁大双眼。

很显然,谢欣琪看见洛薇的惊讶程度,远远超过洛薇看见她的。她凑近了一些,一双眼睛在洛薇脸上扫了几个来回:“居然是天然的。真不可思议,怎么可以这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