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枝不以为意:“她先前是靖郡王嫔的时候,就比主子低几头呢,现在只是个小小姨娘了,还能翻起什么大浪来。”
瑜宁仍然有些担心,提醒她们:“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这种狠毒之人,只要还有命在,摸不定什么时候就咬上一口,还是得小心些才是。”
孙清扬笑起来:“有姑姑在身边点醒着,我自会小心的,想来出了这档子事,她先要头疼如何立稳脚,要回孩子,暂时顾不上我这边呢。”
瑜宁的担心没有多久,秦雪怡就解决了这个问题。
等太子妃从灵谷禅寺回来后,听闻孙嫔一事甚是生气,请旨将她贬为了姨娘。
过了几天,在秦雪怡真正分娩之日,生下女儿后的三天,孙姨娘也生了个女孩,她却死死咬口说自己生的是个男孩,是秦雪怡将她的儿子换了,在气恼疯癫下,产后血虚,拖了两个多月,到底没缓过来,撒手人寰。
其实当初也有一两个太医说孙姨娘怀的是女儿,不过她根本没听到耳朵里。
产后血虚并非不治之症,只是在秦雪怡有心无心的暗示下,自然有见高踩低的人去给孙姨娘添堵,加之那几个姨娘得知自己虽然进了府,却早被孙姨娘做了手脚,很难承孕,自是把她恨得要死,所以等她死的时候,甚至都不知道究竟是谁下的手。
对外,人人都只道靖郡王妃生了一对冰雪可爱的双胞胎女儿,只有孙尚书家里失了爱女,虽为了皇家体面强压下去怨气,却在明察暗访此事的真相。
秦雪怡生下女儿洗三的那天,福果就被纳为靖郡王的五姨娘,可惜腹中的孩子却未满三个月就落了胎,经太医诊断说是受孕之初受了毒,先天不足,所以容易滑胎。
后来查出当初让福果做鞋袜的那个丫鬟,也是孙姨娘的人,给她的鞋袜布料,都是用麝香浸染过的,因为是在布料织就前浸染过的,所以一般人根本闻不出来,但对于坐了胎的孕妇而言,却是只消三五日,就能埋下后患。
自然,听闻这消息的靖郡王又把已经埋在黄土里的孙柔月骂了一回,也因为这件事情,他知道娶妾若是只顾美色,会有多么可怕的后果,自此在女色方面收敛了许多。
永乐十八年的春天,最好的消息是多年未孕的王贵妃经过调养,传出有了身孕的消息,一时间,不光是永乐帝大喜,赏赐连连,六宫之中,也俱是一片喜气。
听闻这个消息的朱瞻基从孙清扬手里拿下眉石,和她调笑道:“宫里已经很多年没有传出这样的好消息了,不如我们也趁此机会生上一个?”
孙清扬却不理他这个话题:“贵妃娘娘多年未孕,这当下好容易怀上,我可没那胆子,去争那样的风头。”
她从桌上的妆盒里取出石黛,还有铜黛、青雀头黛和螺子黛,连同朱瞻基刚才从她手里的夺下的眉石,分别在白纸上画了几道,让他看哪种颜色更自然。
见他不以为然,孙清扬笑说道:“你觉得这是小事,岂不知对我们而言,这些个就是大事了。你在外面忙于国事,我们在宫里平日里好吃好喝的,还有一大群丫鬟、婆子照看起居饮食、穿衣装扮这些,不就是为了你回到院里来,看着我们漂漂亮亮的,心里高兴吗?瑜宁姑姑说了,身为女人,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打扮,这么多的时间还打扮不出个样子来,可就太惫懒了,不合为皇家媳妇的。”
“反正有瑜宁姑姑她们帮你打整,你操这些个心干吗?”虽然是这么说,但听见孙清扬肯为了他打扮,朱瞻基还是很高兴,觉得她心里想着自己。
看到朱瞻基嘴角忍不住的笑意,孙清扬笑眯眯地说:“虽然有人帮着打理,但我总得有鉴赏的能力吧,像这些个东西,虽然不用自己去做,但平日里学了,才能看出好坏了,不光是画眉,就是粉饼、花黄、胭脂……”她微扬着头道,“别看这些个事,学起来哪一样都不简单呢。你单看我们走路好看,可知道当初为了走得如同行云流水般从容,我摔了多少盘子、碗碟,那摔的钱全要从月例里扣呢,心疼得我当时好些天没睡着。”
皇家的规矩大,自小就有教引嬷嬷们教她和赵瑶影、秦雪怡辨识衣料、木材、家具,每年时兴的样式,什么身份用什么颜色,配什么花,戴什么首饰,屋子里放什么家具、摆饰……全都是打小就要开始学习的,有些东西,不得宠的太子府里并没有,也得死记硬背下来,以后碰见了才能对上号。
不仅如此,为了练习好看又端庄的仪态来,走路时,在她们的左右肩上各放一个盘子,头上顶个长瓷瓶,稍微走不稳就会掉下来打得粉碎,计在月例中扣钱不说,还少不得挨教引嬷嬷的收拾。
和那些个相比,装扮上的学习,更是宫里女人穷尽一生都不能丢的课题,所以孙清扬自然要在这里面找些乐趣出来。
朱瞻基听闻此言,笑道:“真是个小财迷,扣月例不过是母妃为了让你们学得上心些,哪能真短了你们的用度?怪不得选妃那天,虽然大家都走得像模像样,但总不及你和瑶影来得从容,想是你们打小就在宫里练着,比她们的基本功要强。”
孙清扬回忆起当时的情形,也笑了起来:“可不是嘛,那天有个女孩子因为地上泼了水,走路就打晃了。我们那会儿练到后面,地上泼的都是油,头上顶的瓶子都快有一尺高了,稍微走得不稳,摔了瓶子不说,还得把自己滑倒,真真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但那样练出来了,地上有些水这种事,根本就难不倒我们。”她将用石黛、铜黛、螺子黛和眉石画过的白纸放在朱瞻基的面前,“所以呀,平日打好了基础,才不会‘书到用时方恨少’。这女子装扮,就和画画是一个道理,像画那黄牡丹,虽然用的颜色都是黄色,但鹅黄、杏黄,还是鸡子黄,中间的差别可大不一样。我想知道以前那些女子们用的和现在的有什么区别,所以让人都找了一点儿来试试,你看看,能看出什么名堂不?”
朱瞻基嗔怪地刮了下她圆润的翘鼻头:“就描眉贴花这么点儿事,你也能往大道理上讲。”他看了看纸上深浅不一的灰黑色,没瞧出什么名堂来,随口问道,“噢,这有什么区别?”
“这石黛必须先放在石砚上磨碾,使之成为粉末,然后加水调和才能使用,颜色黑重;铜黛也称铜绿,是铜器上一种类似铜锈的东西,画出来的眉微微有些绿色;螺子黛出产于波斯国,它是一种经过加工制造的颜料,使用时只用蘸水即可,无须研磨,画的颜色黑中带蓝,十分自然,每颗价值十金呢。”孙清扬拿起来一一比给他看,“据说,隋炀帝的妃子吴绛仙善画长蛾眉,因为极得帝之欢心,在征赋不足国库匮乏之时,其他妃嫔都改用铜黛,唯独给她的依旧是螺子黛。眼下我们用的这种眉石,用京西门头沟区斋堂特产的,画起来比较方便,但颜色上,还是螺子黛最自然。”
朱瞻基拿过她手里的螺子黛看了看:“一颗就值十金?怪不得你只寻了这么一点儿,等我明儿个进宫,向皇爷爷给你讨要一些,既然你说好,以后就用它画眉吧。”
“这么贵,怎么能用作日常使用?‘暴殄天物圣所哀’呢,你可别真要去,看皇爷爷不骂你,到时候我也落不了好。这些个东西就是图个新鲜、好玩罢了,我也是前几日看到宋朝欧阳修的《阮郎归》里说‘浅螺黛,淡燕脂,闲妆取次宜’,就兴起找了这些个东西来比较罢了。你看,这边用螺子黛画的,这边用眉石画的,恍眼看,是不是没什么分别?”
朱瞻基仔细看了看她两边的眉毛:“还是螺子黛的更鲜亮一些,你也实在太小心了,不过是个装扮的东西,我要不是怕内务府上了册,直接就给你寻了来,哪儿用和皇爷爷开口。”
孙清扬把那些个东西都收到妆盒里:“你也知道这样贵的东西内务府是要上册的,就是内宫里的娘娘们,也未必人人都能够得了去,何必惹人生厌呢?再一个,这些锦上添花的东西,本就可有可无,若不是两边对比着,我又告诉了你,你哪儿就能分辨出来了?我可先说好,你要真和皇爷爷开口,我就不理你,那么做你可不是疼我,是害我呢。”
“嗯。”朱瞻基闷声答应了,“委屈了你,事事都要做低伏小,不能恣意行事。”
孙清扬正色道:“殿下这话可就差了,就是天子,也不能任意妄为呢,况且臣妾。”见朱瞻基仍然闷闷不乐,她瞅了瞅左右,见杜若她们都退下去后,坐在朱瞻基膝上搂着他的脖子,微微低头眯起眼睛,贴向他,把头埋在他的胸口上,“朱哥哥,我知道你对我好,这好,放在你心里,你知道我知道就行了,不用叫大家都知道。”
朱瞻基心里微动,伸手将她揽在了自己怀里,如同抱小猫似的,抚弄她的眉发。
他自小在皇祖母宫里长大,少年老成,太知道前有狼后有虎是怎么回事,父王不得皇爷爷的宠,全由母妃和自己在中间转圜,不仅看惯了叔叔们的争位斗宠,也见多了后宫妃嫔争宠斗艳的事情,自是对于平衡之道、权术制衡得心应手,但他不想在后宅里,还需要和自己的女人们玩心眼儿。
这些个女人里,有媚的,有娇的,有端持的,有对他一腔爱恋的,唯有怀中的这一个,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貌美如花还在其次,关键她如此懂自己,知道自己将来要执掌的是万里江山,大大小小的政事千头万绪,实在没什么心劲在后宫中费脑子……她冰雪聪明,玲珑心肝,却从不和自己玩什么心计,她总是依着自己本分,不因他的宠爱而骄持、忘形,他在她的跟前儿,总是能够很放松、满足。
宫里规矩森严,不同身份之间壁垒分明,尊卑有序、嫡庶有别,妃是妻嫔为妾,妻妾之间的地位有着天壤之别,泾渭分明。而她不管任何时候,都对自己的身份自知并且安分——即便将天大的诱惑摆在她的眼前,她只要点头伸手,配合一下就能够着,她仍然不动心,谨守规矩,生怕会给他添一点儿乱。
水晶心肝的她简单得像是幽幽兰草,生于山泉之间,香味悠远,她的美她的味明明都一览无余,放在他的面前,他却越是亲近越觉得喜爱。
就像今日,知道他政务繁忙,她就同他扯些闲话,让他紧张的神经放松下来。
她同母妃一样,是真正把佛经里所得的大义,从小事上做起,并不是为了向菩萨求财禄求福运求富贵才去信佛,她念诵经书的专注,比虔诚的信徒更多一份慈悲。
今生能够和她相遇,娶她为妻,真是自己的幸运。
屋子里静悄悄的,午后的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投射到屋子里,在他们的脸上打出一个个的光圈,斑斑驳驳,照得面孔生动起来,尤其孙清扬的皮肤,白里透红,被光一照,透明得可以看见皮肤下跳动的血管。
她的身形在阳光笼罩下如同镶了一层金边,面孔背着光在阴影里看去,越发显得轮廓秀美,清丽无比,尤其那一身的贵气——比皇祖母当年也不遑多让,她幸好是自小就养在宫里头的,要是在外面这般长大,还不知道会引得多少儿郎为之癫狂!
念及此,朱瞻基搂住孙清扬,在她的耳边低唤:“清扬,清扬……”
孙清扬的心里溢满了甜丝丝的感觉,她喜欢他这样亲昵而甜蜜地叫自己。
她不抗拒了,靠向他,胳膊再次圈住他的脖颈,凑上去主动地亲吻他,她主动总是会令他热血沸腾。
就这样缠绵着,直到地老天荒。
“清扬,跟我去京都行在吧,我们今年在那儿一起过七夕?”欢好之后,朱瞻基仍然把孙清扬搂在怀里,让她睡在他的胳膊上,嗅着她的头发,低声同她说话。
“嗯——”孙清扬已经乏力,累得迷迷糊糊的,觉得朱瞻基的胳膊垫着不舒服,滚到了一边,随口应了一声,然后心里“咯噔”一下,醒过神来,“那可不成,皇爷爷不会同意的。”
想到永乐帝对孙清扬的态度,朱瞻基觉得郁闷,虽然不像是在母妃跟前从小长大那般亲昵,但因为才貌双全,皇爷爷从前对清扬的表现一向是颇多赞赏的,谁知到选妃前夕,不仅临时改辕易辙选了胡善祥为太孙妃不说,对清扬也是冷冷淡淡的。
过去了这么久,其他妃嫔的父母兄弟多少都提了品级,唯有孙清扬的父亲仍然是个鸿胪寺序班,就这位置,还是清扬刚进宫时给提的,自己旁敲侧击过几回,差点儿惹得皇爷爷动怒,要给清扬盖个外戚干政的名头,打进冷宫。
皇爷爷究竟是为什么要如此冷待清扬呢?
感觉到朱瞻基的情绪,孙清扬挪回了他的怀里:“不是说明年就要迁都吗?以后都要在那边长待了,我舍不得这南方的雨水呢。朱哥哥,你就要我在这里多自在两年吧,别带我去了。”
“哼,不和夫君在一起,竟然觉得自在,你这个小女子,看来得好好罚一罚。”朱瞻基知道她说这话是为了不令自己为难,也就顺着扯开话题和她调笑。
“臣妾说的是真话啊,殿下不在的日子,我们穿衣打扮都不用这般隆重,反正,都是女人们,再比着好看也没什么乐趣,不用顶着那些个头面、礼服,当然自在呀……不过,不过,臣妾还是很想念殿下的。”
看着朱瞻基在黑暗中,烛火隐映下一双眼睛如同猫儿似的,黑黑的,动也不动地看着自己,孙清扬连忙改口:“非常非常想呢……”
“好清扬!”朱瞻基的面孔贴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