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蔓不常回家,一般一年才回去五六次。在爹爹的家中,雨田和爹爹相处得非常融洽,两人之间甚至有一些小蔓听不懂的暗语。
在家里,雨田笑嘻嘻地对小蔓说:“姜还是老的辣!”
不过他说这话时没有把握,也不知自己能否验证。他是不是急于想弄清某件事,结果反而离那件事更远了呢?
小蔓和雨田结婚的第一年里头发生过一件事。
雨田被珠宝行的一个同事指控盗窃,坐了半年的牢,雨田自己承认了犯罪事实,而且拒绝小蔓为他请律师。半年后,事情水落石出,雨田是被冤枉的。
但他为什么要承认没有犯过的罪行呢?小蔓没有问雨田,她是在日常生活中渐渐理解雨田的做法的。事情过去了好久,小蔓还记得那个大雨滂沱的下午,她同雨田在看守所见面的情形。雨田一脸苍白地站在铁丝网后面,愧疚地看着她。小蔓心底的一根弦被拨动了,她说:
“雨田,你可受苦了!”
“没关系,我好得很。只是想你。”雨田说。
对小蔓来说,那是暗无天日的半年,因为完全不知道希望在哪里。小蔓有点醉生梦死的倾向,并且她将这事瞒着煤永老师。
为了打发日子,她去火车站做了搬运工。那时她想,自己还有什么面子放不下的呢?她和那些搬运工混在一起,粗声大气地抢生意,凭体力,也凭灵活性赚顾客的钱。当她做那份工作的时候,心底居然有股豪气升腾起来!她估计到了雨田出狱的那一天,他一定会认不出自己了。
然而他半年就出来了,还得到赔偿。她去接他时,他仍是那副愧疚的表情。
“我让你受苦了。”他说。
“哪里是受苦,我好得很!”小蔓大声回答。
他们的对话引得那些狱警瞪大了眼睛。
一路上,小蔓兴致勃勃地谈起自己做搬运工的那些细节。雨田听着,面带微笑。
“我在监狱里每天都要把这句话说一遍:‘我妻子真了不起!’”
“这算不了什么。不过是在生活中找点乐子吧。雨田,我觉得我现在也敢去坐牢了。”
“好!”雨田点了点头。
雨田去了非洲之后,小蔓就开始筹划去爹爹的小学任职的事了。她想去教一门被称作“常识”的课。常识课里面分为三类:动物、植物和人类。这种分类是五里渠小学的独创,有人说是煤永老师的提议,也有人说是校长的安排。教材是老师们自己编写的,每位老师都奉献了一份力量。小蔓在家里已经将常识课的教材读得滚瓜烂熟,有时还一边读一边流泪。自从雨田去非洲后,她变得比以前容易感动了。这期间有个名叫谢密密的小学生来过她家,是爹爹叫他来的。谢密密要求她同他一块朗诵常识课文。这真是个古怪的男孩。他俩一块高声读课文,两人都感到非常亢奋。
“我将来也要当一名常识课的教师。”男孩信誓旦旦地说。
“当然。你是最优秀的嘛。”小蔓说。
男孩的眼睛发亮了。
“而且我也要参与编教材。”
“毫无疑问。”
“这里面没有鮟鱇鱼的故事,我要写鮟鱇鱼。假期里我要同一位潜水员去潜水呢。”
“那太好玩了。你要是见到了稀有动物,一定要告诉我。”
小蔓记得她同谢密密一起读了三篇课文,一篇是关于擦皮鞋的方法的,另一篇是解释树的年轮的形成的,还有一篇是介绍手推车的原理的。
“擦皮鞋的那一篇是煤老师写的。”谢密密边说边做了个鬼脸。
“世界上最有学问的人就是煤老师。”他又补充了一句。
“你打算将来做煤老师那样的人?”
“不打算,谁也做不了煤老师那样的人。”
“原来是这样啊。”
谢密密临走时说,他下次还要来,要同小蔓继续读常识课文,直到将所有的课文都读一遍。小蔓谢谢他,说同他一块读课文真快乐,她好久都没这样快乐过了。
“我可不是来找乐子的。”他严肃地说,“我是怕你读错,我不放心,因为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门课。”
男孩走了以后好久,小蔓还在庆幸自己选择了常识课。这门课有趣极了。要是她自己读小学时有这门课,她会多么热爱课堂啊!通过这件事,小蔓觉得自己对爹爹的理解太少了,可以说,她一点也不知道爹爹想些什么,她真不像话!同这个谢密密比起来,她简直就是个白痴,有点冷血的白痴。
她一激动就给爹爹去电话了。
“您给螃蟹们找到新家了吗?”她问。
“当然哪。女儿的命令怎能违抗?你已经习惯了么?”
“爹爹已经知道了啊,消息真灵。谁告诉您的?”
“没人告诉我,是小蔓自己透露出来的。”
“我习惯了。开始有点难,现在反倒感觉很好。您听我的声音怎么样?里头有什么信息?”
“我觉得雨田还要在那边待一阵。要是寂寞就来我这里,我们可以一块去古平老师家。”
“啊,那当然好。不过以后会天天去古平老师家了。再见,爹爹。”
小蔓的眼前出现了月光下的竹影,还有雏鸡的低语。她的心情完全平静下来了。她想,爹爹是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她当然爱爹爹,可是她又不想同他走得太近,她有时还故意同他作对,比如上次生日就是这样。她之所以要这样做,常常是因为对自己没有把握的缘故。小蔓很久以前常忽发奇想,认为爹爹也许会恨她。要不是因为她,妈妈不是还在吗?成年之后,这种想法当然消失了,但还是觉得爹爹对她隐瞒了过去的什么事。她不爱刨根问底,她希望有一天那类事会自己浮出水面。可是并没有,看爹爹的表情是看不出的,他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尽管小蔓有时想惹爹爹生气,但煤永老师好像从来学不会生女儿的气。直到雨田进入她家之后情况才有所改变。小蔓会忽然在爹爹面前冲雨田发火,这时煤永老师的脸就会晴转阴,显得很难堪,往往拖长了声音说:
“小蔓啊——”
爹爹离开后,小蔓向雨田说起这事就会大笑一场。
“我爹对你比对我满意得多!”她说。
听了这个评价,一贯沉静的雨田居然红了脸。
可是雨田如今毕竟离开了,这一次他不是进监狱,而是自己选择去了非洲。小蔓刚一确定这个消息就明白了,非洲对于雨田来说是很适合的。她甚至有点嫉妒他——他终于心想事成了。她通过电话摸清了神出鬼没的雨田的行踪。一位他的珠宝行的同事告诉小蔓说,雨田申请去非洲申请了一年半才得以成行。“他真是坚韧不拔啊!”那人说。
雨田为什么要瞒着她去非洲?有可能他是担心她不同意他去。要是这个原因的话,雨田真是多虑了。她不是那种死脑筋,她自认为有足够的灵活性。从之前他坐牢那一次这一点就得到过检验了。那么,也可能根本不是这个原因,而是他要在没有任何干扰的情况下去弄清他生活中的某件事。那会是一件什么事呢?小蔓感到自己有点接近答案了。正因为有这种直觉,小蔓后来同他通电话时才变得越来越冷静了。有一次通话时,她相信自己看见了天空中的那只兀鹰,但下面的草原模模糊糊,也没见到其他动物。
小蔓不知道等待着她的会是什么消息,她可不是什么先知。爹爹也不是先知,可爹爹有超出一般人的嗅觉,既然他说了雨田要在那边待一阵,一般来说他不会判断错。什么是“待一阵”?也许一个月,也许一年。她已经习惯了有雨田在家里,现在要习惯家里没有这个人。
幸亏她现在有了学校的职位,现在她同雨田不是已经各得其所了吗?她知道教小学是很操劳的,她天性里头愿意过一种操劳的生活,现在终于逮着机会了。很小的时候,她不是连爹爹理发的事都要管吗?她从什么时候起变得这么懒散了?真是羞愧啊。面对谢密密这样早熟的孩子,小蔓尤其羞愧。爹爹打发他来的用意是明显的。
雨田忽然主动给她来电话了。她屏住气一声不响,因为她在看他头顶的那只鹰。如果她一讲话,非洲的画面就会全部消失。事情总是这样:只能一个人讲话,或者她,或者他,这样就能身临其境。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她的确看见他的身影消失在雨雾中了。他换了地方,这是他刚才含糊地告诉她的。他坐上吉普车,驶向了另一个名字不详的国家。从后窗向外瞧,可以看见远方的狮群。
小蔓迷惘地对自己说:“非洲的姑娘怎么样?”接着她就扑哧一笑。刚才她看见的可不是姑娘,是狮子。不过那些狮子也许是黑人女郎的化身?多么迷人啊。那么雨田,还会回来吗?同上一次雨田坐牢时不同,这一次她没有出去做苦力的冲动,她老是遐想,她感到这种遐想对自己有益。如果雨田在河里,她就在脑子里设想一场谋杀,她自己是唯一的观众。如果雨田在草原上,她的思路就跟随那只兀鹰盘旋,准备着一头扎下去,介入下面的争斗。如果雨田坐在吉普车里跨越国境,她就会看见埋伏在凤仙花丛中的歹徒。小蔓只要一静下来就关注着雨田的事业。奇怪的是这种关注并不影响她自己的心绪,她觉得自己现在反而比从前更有定力和信心了。她找到了绘画的灵感,她现在画出的水墨猴应该可以直接同雨田对话了。最近她同爹爹又恢复了幼年时期的那种依恋关系——多少年都已经过去了啊!
她隐隐约约地感到雨田的远行是明智之举。不然的话,她都不能判断出自己已经沉沦到什么程度了。她一贯认为雨田是心灵敏感的人,很可能比自己更敏感。他能不看出她的身心的停滞吗?
那一次从古平老师那里回来,小蔓就下定了决心要做一件事。后来那件事的轮廓就慢慢显出来了。她一时冲动就打电话告诉了爹爹。她打完电话又后悔了:毕竟没有把握啊。如今她顺利地获得了职位,可是她究竟适不适合教书育人?如果她的班级多来几个像谢密密这样的学生,她的神经可就要崩溃了。雨田啊雨田……现在还念叨他有什么用?
小蔓下楼到小区的花园里跑了十几圈。她眼里的天空是非洲的天空,那两只灰鸽则成了兀鹰。
她跑完步回公寓楼时碰见了雨田珠宝行的那位同事。他是来公寓看他弟弟的。
“小煤,你过得很潇洒啊!”他说。
“是吗?珠宝行的同事怎么样?也很潇洒吧?”
“不,你说得不对。实际上,入了珠宝行就像入了地狱。工作虽不累,却每天心神恍惚。雨田告诉过你吧?”
“他从不谈这类事。他是个开朗的人。”
“真可惜啊。”
“你的意思是他要倒霉了?”
“不,你说得不对。我的意思是,我要是像他一样轮上去非洲就好了。身在珠宝行,企盼的不就是这个吗?”
那位同事的话令小蔓对珠宝行的工作摸到了一些头绪。难怪雨田一直说自己愿意待在珠宝行,他真是个深谋远虑的家伙。
小蔓在公寓的阳台上坐到深夜。后来一个久不联系的大学同学给她来电话了,那人的声音幽幽的。
“我这里有一些信息,是关于雨田的。我也是刚刚得知。还有改变的余地吗?他好像破釜沉舟了。”
“为什么你想要他改变?”小蔓屏住气说道。
“我倒不想要他怎么样,我只是打探一下,毕竟是老同学嘛。说实话,我心里真羡慕他呢。”
“原来这样。”
小蔓回到阳台上,深深的黑暗包围了她。她听到了雏鸡的低语。多么熟悉的记忆,可这不是记忆,是半空传来的声音。那些雏鸡,有的是两三只,有的是一群,似乎都很兴奋。
那野人也像独木舟的主人一样不辞而别了,雨田在那土洞里待了一天多。傍晚时分来了吉普车,雨田二话不说就提着行李过去了。
“河里上来的?”那黑人翻着白眼问他,说的是英语。
“嗯。”
过边境线时,车子遭到了扫射,但这车子是防弹的,并没有受到损坏。
黑人司机精力饱满,全速行车,车窗外的风景像闪电一样,雨田根本就看不清。他的脑袋轰轰响,他暗自思忖:这是时速多少千米?他感到自己挣扎在死亡线上。幸亏小蔓来电话了。小蔓一来电话,车速就慢了下来。黑人那杀手一般的面孔也变得柔和了。大概他在偷听吧。小蔓的声音在电话里显得很近,就像在他耳边说话。
“雨田,你记得第三盏路灯边的那个小酒馆吗?”
“小蔓,你好吗?我是在非洲腹地和你说话呢。”
“好,好!祝你一帆风顺。”
她挂上了。这是她和他第一次对话,雨田激动得不能自已。她提到的小酒馆卖烈性酒,常有人因喝醉丧命。也许酒里头被下了毒,但没有证据。
“你这人运气好,我刚才正要冲到河里去。”黑人说。
他又发疯了,比先前开得更快。雨田干脆闭上了眼,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雨田将思维固定在那个酒馆里。那大玻璃窗后面长年累月群魔乱舞,发生过一些什么事呢?对了,发生过三位女士挑战极限的事,她们发誓要将柜台上的瓶装酒喝完。但她们并没有因醉酒身亡,她们才是真勇士。
车子停下了。那人朝雨田挤了挤眼。
“你到了苏丹,”他冷冷地说,“你要是有顾虑,就不用下车。”
雨田的确有顾虑,但他还是下了车。来迎接他的是说土话的黑人大妈。她用手在他的旅行包上指指点点,雨田怀疑她是在说他包里的钻石。她得到信息了吗?她将他带到路边,要他打开背包。雨田照办了。可是黑人大妈看也不看皮袋里的钻石,只是反复用右手做出打电话的模样。雨田将手机交给了大妈,她笑起来,立刻熟练地拨通了小蔓的号码,用土话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大通,然后又皱着眉头听了好一会儿,才将手机还给雨田。
“爱情?”她用英语说出这个词,突然爆发出大笑。
雨田惶惑地站在那里看她笑。
她笑够了后,就挥手让雨田跟她走。她穿着黑裙,骄傲的身体仿佛一座移动的小山。雨田从未见过这么美的黑妇人,惊讶得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在心里不停地说:“您是谁?您是谁?……”但他始终不敢问她。
她家里坐着一位老头,大概是她丈夫。墙上挂着不少年代悠久的照片,好像是家族的祖先。难道那个时候他们就有了照相机和摄影技术?很可能根本不是她的祖先,这些面相古老的人是从另一个世界入侵进来的,比如火星或土星之类。
那老头一直没有抬起头来,他对生人完全没有好奇心。
大妈要雨田钻进一个半人高的木笼子,那里面有羽毛美丽的热带鸟儿,一共五只。他刚一钻进去,她就将门锁上了。
油灯一会儿就灭了,雨田坐在事先放进去的一把小椅子上,心潮起伏。那些鸟儿有点不安,跳过来跳过去的,还踩在他的脚背上,令他感到很舒服,也很亲切。他甚至幻想它们驮着他飞向天空。
黑暗中有人问他什么事,雨田估计是那老头。他听不懂,只是感到那语气有点严厉。同一句话问了三遍,雨田没有回答,他就不再问了。雨田听出他在移动,好像躺到床上去了。
夜很深沉,鸟儿们终于安静下来了。雨田想,大妈将他锁在笼子里,是怕他要乱跑吗?现在有什么样的危险包围着他呢?
他坐在那里,睡着了一阵又醒来一阵。他听见他的手机响了两次,但是手机放在包里,旅行包放在外面的木椅子上,他只能干着急。
下半夜,手机第三次响时,大妈从床上下来,摸索着接了电话。
她很激动,叽里呱啦地提高了嗓门。床上的老头生气了,发出狼一样的叫声。大妈不怕他,照样高声大气地说话。雨田猜不出小蔓在那头说些什么,只是感到异常不安。
大妈笑起来,将手机往地上用力一摔。整个屋子里都变得死一般的寂静。雨田在笼子里发抖了。来非洲多久了?一个月?一个半月?他忽然有了强烈的回家的愿望。
黑暗中,他听见大妈在开笼子门的锁。他猫着腰,拨开那些鸟儿,费力地钻了出去。
他被推出了屋子,背包也被扔了出来。雨田估计是老头干的。
外面伸手不见五指,他像盲人一样摸索着走了一段路,又不敢走了,干脆原地坐了下来。“非洲真是一块不安的大地啊。”他说。
有人一把将他拖进了吉普车。黑人司机咬牙切齿地说:
“他们偷走了你的钻石!”
“不要紧。”雨田说,“我都已经把它们忘了。”
“你是个忘恩负义的家伙。”
“也许吧。”
这一回,车开得很缓慢,外面忽然月光遍地,犹如仙境。车里在放音乐,居然是《梁祝》,雨田听得浑身战栗。音乐结束后就只有发动机轻微的响声了。他们仍然是在平原上行驶,无遮无拦的,有说不出名字的古树,还有一些点着油灯的小屋。一群一群的动物在悠闲地散步,好像是梅花鹿,仔细一看却是斑马。少年时代,有好多年里头雨田曾为斑马的花纹发狂,他收集了无数斑马的照片。现在他就近观察它们时,觉得它们身上的花纹成了模糊的一团,根本看不清楚。
黑人似乎觉察到了他的渴望,将车开得离兽群更近,紧挨着它们擦过。这一来,雨田看到的花纹就变得狰狞了,他在心中嘀咕:“莫非这是地狱的入口?”它们一点都不害怕,争先恐后地要挨近车子,好像要同这两个人交流似的。雨田不敢下车,主要还是因为那些花纹,他从来没有对一样事物这么恐惧过。后来他又使出一贯的法宝:闭上了眼。
当他再睁开眼的时候,他们的车子已经离开了斑马群,在空空荡荡的平原上慢慢行驶。
“这是苏丹吗?”他问。
“不是。”司机回答,接着又说了一句土话,像是在骂人。
雨田打开旅行包找他的手机,他里里外外翻遍了,还是找不到。他忽然记起黑人大妈将手机摔在地上了。她没有捡起来。但令他意外的是,那钻石皮袋还在包里,钻石也没少,一想到他的手机被黑人大妈控制了,他心里就很难受,想要呕吐。
“我们可不可以转回那家人家去?”他试探地问司机。
没想到司机一点也不吃惊,嘲弄地回答他说:
“我们一直在围着他们家绕圈子,就是为了等你打定主意嘛。”
他猛地一刹车,冲雨田吼道:
“下车!”
雨田下了车,一眼看见面前的两个黑影。
“你为什么把这东西留在我们家?”大妈说,“这很不好,你给了我们太大的思想包袱。我和大爷翻来覆去地不能入睡,都快失去生活的信心了。我们一直在问自己:如何面对小姑娘的提问?你大爷就装扮成小蔓,我们一问一答,把脑袋都搅昏了。”
她用力将手机塞在雨田怀里,两人一道转身回屋里去了。
雨田也回到了车上。
“你真是个白痴。”黑人司机低声说,“你以为他们还手机给你是好心吗?你就等着受苦吧。”
但是雨田不怕受苦,他将失而复得的手机贴着自己的脸,感到无比欣慰。他又回想大妈说的一番话,不禁笑了起来。他设想老头扮成小蔓的样子,感到简直匪夷所思。想想看,小蔓有多大魅力,居然一下就赢得了这个古怪老头的心!他又想,表面上是他来了非洲,其实来这里的却是小蔓。而且小蔓是此地的主人,他只不过在走马观花。
黑人司机将座位放斜,仰着头,一会儿就打鼾了。雨田的眼睛也睁不开了,他也一头倒在背包上睡着了。其间他醒来好几次,但都是立刻又睡着了。他感觉这一觉睡得特别长。
他醒来时,发现自己的手脚都被绑住了,嘴也被堵上了,但眼睛却没有被蒙上。有几个黑人小伙子端着枪在周围走动。他看见他的旅行包内的东西都被翻出来了,钻石被撒在地上,似乎没人对它们感兴趣。他的手机原来是放在上衣口袋里的,现在他感到那里空空的,一定是被他们搜走了。看来这里的人都只对他的手机感兴趣。这些人是什么类型的人呢?他对直望去,果然发现了他的手机。一个瘦高个儿正拿着它在同小蔓通话,雨田在心里暗暗叫苦。“小蔓啊小蔓,你究竟是怎么回事啊?”那瘦子似乎很激动,一会儿蹲下去,一会儿跳起来,他在大喊大叫,他说的是土话。雨田的心都要碎了。他发出了一声长长的狼嗥,他忽然变成了狼。那人吃了一惊,朝他走拢来,仔细打量了他一会儿,一声不响地将手机放回了他的衣袋。
“你,狮子?”他用生硬的英语说。
雨田连忙使劲点头。他感到大惑不解:刚才自己嘴里被堵着毛巾,是怎么发出叫声的?
瘦子又将他口里的毛巾扯掉了。他想讲话,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了。雨田将自己的这些反常归结于环境对他的作用。他待的地方还是平原,四面看不到遮挡物。
“狮子?”那人又问。
雨田连忙又点头。他发现那人眼里对他有了畏惧。雨田想,我这副模样难道像一头狮子吗?还不如说是一条落水狗呢。
那人把捆着他的绳子都解开了。
“你走,你走。”他说。
雨田站在原地朝四周张望,不论他朝哪个方向看到底,都只看到地平线,既没有路,也没有房屋。他踌躇起来了,他可不想死在这地方。黑人手握着绳子,向他比画着,他要捆雨田。雨田连忙点头。
于是他又被绑在那棵树的树干上了,只是这一次他的嘴巴没有被堵上。天已大亮,此地气候十分宜人。忽然,雨田发现这些黑人都在离开他。他们一会儿就走得不见踪影了。这真恐怖。
很快他就发狂了,他又发出了狼的嗥叫,叫了又叫。周围没有任何回应。后来他上衣袋里的手机响了,一弹一弹的,不屈不挠地呼叫着他。他在手机的蜂鸣声中恢复了理智。他发现前方有个细小的黑影在往他这边移动,慢慢看得清了,是一个小女孩。
“叔叔啊!”女孩喊着跑向他,她说的是英语。
一到面前她就敏捷地伸手拿去了他的手机。
“他在这里!他完蛋了!对啦,你猜得对,这里风景很美!”
她接下去又将手机拨弄来拨弄去,喜不自禁的样子。
“你能帮我吗?”雨田问她。
“帮你?不!”她坚决地摇头。
雨田用哀求的眼神看着她。
“你自己站起来!”她严厉地说,“一、二、三!站起来!”
雨田真的站起来了,只有腿上和手臂上的道道血痕证实着先前的捆绑——绳子都掉在了地上。他从小姑娘手里拿回手机,对着它反复地说:“我成功了,我成功了,我……小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