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不休息。我要在月光下走回家去。”
云医老师摇摇晃晃地走出了院子,走到外面去了。朱闪站在门口的黑暗处,吃惊得合不拢嘴。她于神情恍惚中听到了迟叔的声音。迟叔好像是站在院子里说话:
“阿闪,你对自己的机会把握得很好啊。”
朱闪的姨妈从城里来看她来了。姨妈一来就到后院逗弄那几只鹦鹉,逗得它们大喊大叫。它们说得最多的是:“许校长,有朋友看您来了!”“加油,老姨妈!”“姨妈,您把您的侄女丢在哪里了?”“校长到了死亡谷!”
朱闪听着听着,忽然明白过来:这几只鸟儿也许原先是养在姨妈家里的,要不就是养在校长家里的。她忍不住问姨妈了,姨妈笑着摇头。
“我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三只鸟儿,而且我根本不认识你们校长。那一次在火车上,你提前下车了,我和奶奶找不到你。后来是我的同事将你送到五里渠小学的——我早就为你安排了这所小学。这几年我一直想来看望你,可是你奶奶病得厉害,我不能走开不管,对吧?上星期她去世了,她嘱咐我不要让你参加葬礼。你瞧,我们都生怕打扰你。你在最好的学校里学习,我们都很放心。”
朱闪噙着眼泪,隔一会儿叹一句:“啊,奶奶!”“啊,姨妈!”“啊……”
“不要这样多愁善感。”姨妈边说边做了一个果断的手势。
姨妈在迟叔家吃中饭,迟叔也在家。朱闪老觉得他们俩相识,但他俩都否认了。一吃完饭姨妈就提出让朱闪去她家看看,朱闪很激动。她想,姨妈终于要走进她的生活了,这可是她的亲姨妈啊。朱闪小的时候见过她一次,村里人都说她是一位大美女。现在当然一点都看不出来了,朱闪觉得她的模样很像一只啄木鸟。一想到啄木鸟,朱闪又记起了鹦鹉。也许从前校长是姨妈的情人,姨妈才放心地将她安置在这个学校的。这是多么浪漫的亲戚关系啊。
公交车上很拥挤,朱闪和姨妈都站着。姨妈面无表情,两眼茫茫。由于她一言不发,朱闪也不敢问她什么事。直到下了车,走上了人行道,姨妈才同她说话。
“车上到处是那种人,我不敢对你说话。”姨妈轻轻地说。
“什么人?”
“侦探一类的。现在这世道,每个人都盼着他人吐露心声。”
“为什么啊?”
“因为寂寞啊。你在学校里是不会有这种感觉的,那所学校是世外桃源,校长将每个人都弄得晕头晕脑。”
“看来姨妈同校长很熟嘛。”
“我是听人说的。你瞧,我们到了,这就是我的家。”
姨妈将朱闪带进了街边人行道上的一个报刊亭。那亭子并不大,居然可以一分为二地隔开,前面放书报,后面有张小床,还有电炉子可以烧水煮茶。她俩坐在姨妈软和干净的床上。外面车水马龙,噪声很大。喝了一杯香茶后,朱闪产生了幻觉,好像这亭子正在升腾,她们浮到了半空一样。朱闪不由得说:“姨妈的生活真有趣!”
“因为我胆小。你奶奶死后,我就住到街上来了。”
“我姨爹在家里吗?”
“你没有姨爹。我是从家里跑出来的。年轻时有一个人给了我勇气,我就独立了。我热爱我的事业——小小的报刊亭。”
“这里的确不错。”朱闪很同意姨妈。
她感到铁皮屋嗵的一声落到了地上。朱闪恳求姨妈说:
“讲讲您的恋爱的故事吧。”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小闪也想恋爱了吧?好,我讲给你听。我同那人是在集市上相遇的,那一天我是去卖我的绣品。他不是什么美男子,看上去还有点老。他来挑我的绣品,挑了两样我就爱上他了。后来我就从家里跑出去了,他帮助了我。我有了工作,我和他并没有住在一起,可我就是死心塌地地爱他!为什么?因为他是那种人——闪闪发光,充满热力。那个时候追求你姨妈的人有很多,他就主动疏远我了,他说我应该有充分的自由。我的确很自由,可我挑来挑去的,并没有挑到我心爱的人。慢慢地我就老了。你瞧,阴错阳差。不过我这辈子过得真潇洒。哈哈,那些实验性的夜晚!”
“什么叫实验性的夜晚?”
“就是年轻的男子和女子相拥在一口棺材里试睡。我睡着了两次,他们说我是有福之人。”
“他在哪里?您睡棺材时他在哪里?”朱闪急煎煎地问。
“大概在享受他的自由吧,他的女人可不少。”
有人在外面用力擂门,姨妈连忙出去了。
是一个乞丐老头,从这里买走了一大堆报刊。
“他啊,原先是我的情人!”姨妈说出这句话时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但朱闪听了肃然起敬。
乞丐走后又来了两个戴眼镜的男子,他们一人买了一份报纸。
“我的报刊亭是城里最美的!”姨妈兴奋地说。
不断地有路人来买报纸。每逢遇见熟人,姨妈就骄傲地向他们介绍:“这是我的侄女!”于是那些人就大惊小怪地叫起来:“啊,她长得同您当年一模一样!真是个美人坯子!”
朱闪在姨妈这里很快活。报刊亭关门后,她俩就去大排档吃了夜宵,后来又吃了西瓜。朱闪对城市的夜生活充满了好奇。她们还一块逛了书店,姨妈买了两张老唱片,说是要“怀一怀旧”。朱闪等待着,她知道亭子里那张窄床睡不下两个人,她想让姨妈带她去她家。
当她俩走进一条黑黑的小街时,姨妈忽然说:“我们到了!”
姨妈牵着她的手摸黑推开了门。是一间不大不小的平房,里面有点凌乱,灯光昏暗。靠墙放着一张大床,一个半老的男子正从床上爬起来。
“你们晚上吃了什么?”他发出含糊的声音。
“我们吃了大排档。”
“我也想吃大排档。我这就回家去。”
男子走了后,姨妈将他睡过的被子和褥子塞进一口木箱,另外换了一套被褥。她问朱闪怕不怕冷。朱闪说不怕。实际上,房间里有点热。
“这个人是个老鳏夫,自己有房子,偏喜欢待在我家。”
“姨妈爱不爱他?”
“有点爱吧。我们在一起几十年了,怎么会没有一点爱?不过我更爱在报刊亭过夜,街上的喧闹让人感觉自由。小闪,你去洗澡吧。”
朱闪在姨妈那个黑咕隆咚的卫生间里洗了淋浴,换上了姨妈给她的睡衣。因为很舒适,她立刻被瞌睡袭击了。她的头一挨枕头就睡着了,根本不知道姨妈什么时候上的床。
半夜里朱闪被一种响声弄醒了,是姨妈在房里走动,朽烂的地板发出吱吱的声音。
“姨妈?”
“小闪,你真是前程无量啊。”
“姨妈,我不明白。”
“你已经明白了。”
“姨妈,您睡不着吗?”
“是我自己不愿睡着。我已经六十二岁了,睡一个小时就少一个小时。”
姨妈不再讲话了。朱闪迷迷糊糊地进入梦乡,隔一会儿又被惊醒一次,每次都是被地板的响声惊醒。房间里的温度有点高,可能因为这个,朱闪的梦里有大火,姨妈站在火里头朝她挥动手臂。直到天快亮朱闪才进入了熟睡中。
朱闪醒来时看见姨妈扶着门,正在对门外的一个人讲话。啊,是教导主任洪老师!洪老师很激动,说了一些猛烈抨击的话,姨妈也附和着他。朱闪想,难道他俩在攻击校长?就在昨天,她还以为姨妈真正的情人是校长呢。她连忙闭上眼一动不动,她想偷听到更多的内情,忍也忍不住。
“朱闪同学,你可要听姨妈的话啊!”洪老师高声说。
他说完这句话就告辞了。
朱闪连忙起床,洗漱,梳头,对着大圆镜左看右看。
“别照了,快吃饭。”姨妈说。
闷头吃完早餐,朱闪忍不住问姨妈道:
“洪老师是骂校长吗?”
“是啊。他要去抢占你们学校的山头,他是一个有竞争力的对手。他是个美男子,小闪看出来了吗?”
“我没看出来。”朱闪心事重重地回答,“你们想搞垮校长?”
“这是不可能的。你骂他,他就垮了?实际上,我们越骂他,他越强大!洪鸣老师可不是一般的人。”
“他懂得蛇语。”朱闪有点沮丧地说。
她俩去报刊亭的路上,朱闪又看见了那位老乞丐,他正在买馒头吃。他身上的衣服很脏,头发胡子也有点脏,朱闪觉得他配不上爱清洁的姨妈。当然,爱或不爱不能用清洁这类事来衡量。他也看见了朱闪,他馒头也不买了,一直朝她们奔过来。跑到了她们面前,他对姨妈说:
“我要和侄女说句话!”
“你说,你说。”姨妈淡淡一笑,走到旁边去了。
“我真是吃惊啊,小闪,你长得太像你姨妈了!”
这位自称“老常”的老头用贪婪的目光睃着朱闪,朱闪不高兴地沉下了脸。
“我要送小妹妹一串项链,我昨天就买好了的。”
他从脏兮兮的口袋里拿出一个纸包,硬塞到朱闪的手中,然后就大步流星地走掉了。
“姨妈!姨妈!”
“呃?”
“这个东西,他给的,我不要。”朱闪委屈地说。
“为什么不要?”姨妈扬了扬眉毛,拿过纸包,拆开来,“这是成色很好的珍珠,多么美!当年他没有勇气送给我。”
“那我就更不能要了。”
“拿着,它会给你带来好运。这就是爱,小闪不是在追求它吗?”
“那么,您和老常,从来没亲近过吗?”
“没有。我们彼此心相通。”
“天哪。”
朱闪不由自主地将项链贴着自己的心窝。姨妈笑了。
朱闪终于在坟山那里遇见校长了。她到这里来是因为她知道校长常来,她是来碰运气的,结果就碰上了。
“朱闪同学,你的项链真漂亮!”校长笑眯眯地说。
“是——吗?”朱闪有意拖长了声音。
“你应该去当歌唱演员。”
校长在墓碑旁的石凳上坐下了,朱闪坐在他的对面。朱闪发现校长老了一些,而且有点憔悴。她想,校长该有多么累!
“我从姨妈那里回来了。您是认识她的,对吗?”朱闪说。
“你的姨妈是男人的梦,你将来就会懂得的。”他轻轻地说,“你看我现在哪里有时间做梦,我被压榨得快发狂了。”
“是洪老师逼迫您吗?”
“对!朱闪同学,你太聪明了!去学习声乐吧,唱出我们的心声。张丹织老师的父亲是——”
“校长,我得赶紧走了。再见!”
她飞快地跑下了坡,回到她原先的宿舍。
黄梅不在宿舍里,桌子上放着好几大本数学书,看来她迷上了数学。朱闪知道她制定了按部就班地学习的计划,心里很佩服她。朱闪还有点疑惑:古平老师是有妇之夫,他的妻子是朱闪的偶像,万一黄梅去追求他,她该怎么办?值得欣慰的是,这段时间,黄梅不再提及古平老师了,她似乎变得平静了。不过也许这就是爱的力量?朱闪阴沉地回忆起校长刚才对她说的话,心里慌得厉害。校长不爱姨妈了,因为姨妈老了。她朱闪长得像姨妈又有什么用?校长被那么多的女人追求,流言蜚语满天下,连她和黄梅都听到过,他哪里还会记得姨妈?不过也许她真该去学习声乐,但她又舍不得离开云雾山。姨妈给了她一些钱,她能不能去买些资料来学习一下,在这山上自己教自己唱歌?校长不是说“唱出我们的心声”吗?她觉得自己总有一天能做到这一点。
“朱闪,你真美!你不知道自己很美吗?”黄梅进来了。
“我现在知道了。不过这并不令人羡慕,对吧?”
“胡说。比如我,就羡慕你。”
“送我项链的人爱的不是我。”
“他是因为你美才送给你,美是令人羡慕的。”
“有的人,从外表看去并不美,为什么我们会觉得他美?”
“哈,原来朱闪也在想同样的问题——他是谁?”
“我不知道。也许他不存在。迟叔就很美,虽然我不爱他。啊,我要回去做家务了,我出来得太久了。”
她一进院子就看见了云医老师。蛇的笼子搬到前面来了,那两条蛇躺在笼子里,云医老师蹲在那里逗它们。这是怎么回事?
“是它们自己要回来的,它们来访问旧居,我来访问它们。”
云医老师蒙眬的眼神像喝醉了一样。
朱闪听见了小黑猪的声音,跳起来跑到那边去给它们喂食。她一边喂一边想,小黑猪们会不会也从家里出走?要是它们跑了出去,找不到东西吃,那该有多么惨!
“阿闪,不要离开云雾山。”迟叔说。
“当然不会离开。”
“这就对了。云雾山不能没有歌女。”
“迟叔真是消息灵通啊,我还没打定主意呢。”
夜里,朱闪坐在坡上的那块大石头上。黑暗处,鸟儿们在梦中弄出细小的响声,山风应和着,一来一往的。朱闪在想象中唱歌,每当她唱完一曲,岩石就抖动一下。唱完第四首歌时,她已经打定了主意,明天就去剧团找张丹织老师的父亲,就说是校长介绍她去的。
朱闪看见了云医老师的身影,就叫了他一声。
“我刚才从迟叔那里出来,我舍不得那两位美人。它们是为了我才待在那笼子里的,那里头很不舒服。你坐在这黑地里想些什么?”
“想我的妈妈,她离开我十年了。要是她现在看见我,您认为她会怎么想?大概非常失望吧?”
“有可能。我们总是令爱我们的人失望。比如校长,他希望我带领同学们从事科学探索,我却撇下教学,爱上了两条毒蛇。”
朱闪轻轻地笑起来,她感到这位老师说起话来如同唱歌。云雾山中有数不清的像歌谣一样美的事物。
云医老师在树林里走远了,然而还听得见他弄出的响声,那响声既含糊又悠长,很难形容。也许类似于她小时候观察那只山鹰时听到的声音——从地底响起的声音。前几天她想问云医老师是否接近过火山口的岩浆,可是她张了张口没有问出来,巨大的恐惧令她全身发抖。过后她想,要是她到了云医老师的年龄,大概就不会发抖了。
她回到迟叔家时,在院子里听见了女声二重唱。是菊香和梅香。
迟叔像影子一样出现了。
“校长刚才来电话了,询问那两条蛇的行踪。我告诉了他云医老师受伤的事。他好像对他特别满意。他说这位青年教师是‘爱的化身’。他是否有点言过其实?”
“他说得对啊。迟叔,您也是爱的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