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兽记·昆仑奴(2 / 2)

谁借走了笙歌 乔夕 4681 字 2024-02-18

长安来的少女冷祁是一名独特的伶人。她唱青衣。唱得人骨骼都酥麻。据昆仑城里的人形容,此女如妖魅,笑可倾城。见者无不为之动容。

萨姜太后这时已顾不得其它,一心只希望这个王国的君主不能行差丝毫影响她苦心经营的权势。于是,高价从戏班里买走冷祁,当夜便送到渊霄殿。

这一次与以往每次都不同。是摩勒亲自将她送到我面前。他说,王,请一定记住我的话。为昆仑王国诞下龙脉。

他说这句话时,我明显听到他抑止不住的颤音。然后,在摩勒尚来不及转身出门时,我粗暴地扯开身边女子的衣衫。

我忧伤地将女子柔软的身体整个抱在怀里。

厚重的朱门在我的正前方慢慢紧闭。侍宦摩勒已退至门外守侯。他的影子在镂空的窗外被拉得好长好长。我伏在女子的背上紧闭双眼。

这个叫冷祁的少女原本游走在我皮肤上的手,突然停住,她说,王,你哭了?

未了,她像小猫一样自我的怀中钻出,她说,王,是因为奴婢做错了事么?要不,我给您唱一首我们长安的曲吧。见我仍然呜咽不止,她开始惊慌,她说,求您不要赶我出宫。出宫后我就无家可归了。我连回长安的盘缠都没有,我……那个夜晚之后,我将少女冷祁带至萨姜太后的面前,我说,我要封她为妃。

一向不形于色的萨姜太后这一次微笑着应允。她沉浸在自己再一次完美控制了这个王国至高无上的君王思想的喜悦之中。

我命人在渊霄殿左侧为冷祁筑了长安楼。这个十七岁的少女竟兴奋得落泪。她扑进我的怀里,搔着我胳窝说,王,你对我真好。

那段时日,长安出身的伶人冷祁,艳羡后宫。我亲眼看见王后墟氏掩藏不住的嫉妒,在给过冷祁身边,故意百般刁难。

又或者趁我不在时,用藤条抽她。抓动物吓她。

我总是看见冷祁如小鸟一样轻巧地偎在我身边,手上,背上时常出现新生的伤痕。惹得我无限疼爱。

半年之后,宫中的御医诊断,祁妃已怀龙种。

当我将这个好消息告诉我的侍宦听时,他双目失神地望向遥远的墨荼镇的方向,他说,王,你已经两天没理我了。

他说,王,我也许不应该来昆仑皇宫。

他说,如果当初我们一直呆在墨荼镇,你猜现在的我们会变成怎样呢?

我抓着他有些冰凉的手说,你怎么了?你不是一直希望我为昆仑国诞下龙脉的吗?你到底是怎么了?

这一次,我看见摩勒将身体拥进我的怀里。他像抓住生命中最后的稻草那样用力。他说,王,带我离开,好不好?

我想也不想便推开了他。

于是,这个从七岁开始便与我相依为命的少年,在那个月光柔和的夜晚,终于像柳絮一般凋零。我不知道,他原来是在抱着最后一线希望请求我。

一起离开,亦或是让他独自消失。

我没有选择一起离开,于是他替我作出了选择。

当夜,我在冷祁的长安楼宿醉到天明,胡乱说一些梦话。这个像小鸟一样轻盈柔软的女孩肚子里正孕育着一个生命。我记得在头痛欲裂时,我看着女孩隆起的肚子,然后想象着,那个孩子出生时会继承我的王位,而我则与心爱之人永远离开这金碧辉煌的皇宫。

醒来的时候,已是正午。我像往常那样,唤我的侍宦。

然后,我被告知,入宫多年年的宦人萨摩勒于昨天夜里逃出昆仑皇宫,留书说。

萨摩勒离开之后的半年,我除了将头埋在女孩充满香气的怀中酗酒,便是坐在渊霄殿赤凉的地板上,独自落泪。

在这半年里,女孩冷祁肚中的胎儿,最终都未能安然出生。

这寄托了我所有离开昆仑皇宫的最后一线希望,彻底破灭。病床上面色苍白的少女,再也不复当日的娇媚与明艳。

一旁的王后墟氏,则从鼻息间发出微弱的冷哼。

而我想,这一切其实都是我的罪孽。

在这半年里,还发生了一件大事。就是萨姜太后将她权力的战车已发动到了最高峰。

整个昆仑国的朝野,几乎都安插了她的人。就连我的贴身侍卫,也是她指派。这个一辈子在权力争夺中的女人,似乎对于权力的占有,有些变态的痴迷与贪婪。

她自以为神鬼不知,而其实我只是不说罢了。

那也许是我呆在昆仑国最冷的一个冬天。我觉得自己随时都可能要死去。我每日都以温香软玉,美酒笙歌来暖烫自己。

女孩冷祁在长安楼里如秋日花朵,一天天地凋零。她倚着朱门,整日都不说话。

萨姜太后仍然持续给我送来美女。她态度明确地说,昆仑王国一定要有王位继承人。

未曾宠幸过的王后墟氏终受不了这如冷宫一般的漠视,写了信去苍墟国诉尽委屈。在信使离开之后,她毅然决然地对我说,我什么都对哥哥说了,就算背上不贞不祥之名,我也要回苍墟国去。我恨你一一说着,墟氏哭着扑到我怀里,她说,如果你对我有一丁点好的话,我都不会这么做的。

那是我惟一一次没有推开王后墟氏。

我对她说,如果有下辈子,也许我真的会喜欢上你。

她的眼泪便落得更汹涌了。

那一日,萨姜太后神情慌张地来到渊霄殿。问我,可有人来过?

斯时,我正在描摩萨摩勒的画像。头也不抬地说,没有。什么事?

没……没什么。只是听说宫中有女刺客,所以我过来看看,如果你见到生人女子出现,就格杀勿论。

拾壹

我知道,作为一个傀儡帝王,要剥夺萨姜太后的权力已是无望。可是我想,如果她亲眼看见自己争夺了一辈子权力的帝国在一夕之间毁灭,她一定是比死还要痛。

我更知道,作为一个帝王,亲手背叛他的土地和子民,是一件多么可耻可恨可痛的事。但是,我实在蕴积了太多的恨。

城民亦无需原谅我。

如同我的侍宦摩勒最终选择扔下我一样。

几乎是一夜之间,苍墟国的军队便拉枯摧朽般直入昆仑城。就算萨姜太后调派多少兵力坚守抵抗亦无济于事。

我在之前就与苍墟国王合谋,声东击西。他先下战书在昆仑之北交战。而实际上却是集齐所有兵力在昆仑之南。

在收到苍墟国发来的战书之后,萨姜太后果真中计,派重兵去往昆仑之北。

我的条件就只有一个,亲眼看着那个威耀大半生的女人,死在她失去的国家里。然后就是善待我的子民,不许生灵涂炭。

苍墟国的王起初显然很惊讶。一般而言,君主若背弃他的国家,大多是贪生怕死只求安稳度余生。

拾贰

城楼下,我终于看见那个女人,被塞进一个残旧的笼子里。于众目睽睽之下,如疯狗一般发出最后的咆哮。

她亲眼看见那个占侵她国家的苍墟国王着紫色的袍俯视众生。而万千昆仑百姓臣伏于地,吾王万寿无强。

吾王万寿无强。

于是,她不得不承认,她终于败了。且一败涂地。

可是,她在望见我的那一刻,突然大笑不止。她说,萨克赫,你以为你赢了,实则你比我输得更惨。萨摩勒他因你而将永远受苦。

然后,我看见长安来的伶人冷祁,如飞鸟一般轻软地从城楼上扑下来。她的唇角渗出腥红的血,却微笑着说,王,我还没有对你说过,我爱你。

然后,我就想起那个在墨荼镇上与我一起飞奔的少年摩勒。我突然也好想像冷祁这样勇敢地对他说出这三个字。

我不知道这样的机会,此生还会不会再得。

拾叁

后来关于这个沦落的王国里发生的任何事情,我已经不大记得任何。只从野史传说中得知,侠义的苍墟国王虽雀占鸠巢,仍对昆仑王十分敬仰。不忍杀之,又不想令其被世人误解,于是他专门从苍灵墟山上请法师,将昆仑王的灵魂藏在墟氏绘制的昆仑奴里,并制作了很多个一模一样的昆仑奴使得他能更好的藏身。直至他可以被心爱之人认出。

漂亮的昆仑奴有思想有灵魂,会笑会哭,会说话,与常人无异。一时之间成为贵族们喜爱的玩物。很多仿制的昆仑奴们便在市面上流传。经丝路,穿沙漠,传至大唐长安。

斯时,我在长安城的某座宅子中。当那些王孙贵族讲关于昆仑奴的来历时,我总是在想,我曾经会不会也有心爱之人呢?

某一日,我经过长安城最繁华喧闹的花满楼。衣着暴露的卖笑女子倚着肥胖男子从一排乞丐中穿过。响亮的碎银被男子随意一扔,掷地有声。

月光精致的阴影下,在所有乞丐都争抢那地上碎银时,惟有他似不知周遭一切。

我看着这个衣衫褴褛的男子。

不知为何,莫名的就要掉眼泪。我想我一定是认得他的。虽然他脸上一片污渍,虽然他的双目已瞎,可我看得出,他有一张无比漂亮的脸。

我于是飞快走到他面前,问,我认识你吗?

男子并无任何反应。在他旁边的乞丐于夜色中见我衣着华丽,还以为是有钱公子,忙讨好的说,他不但是个瞎子,还是个聋子,甚至连舌头也被人割掉了。客官就施舍施舍点吧。

突然他见我脚步并不曾着地,姿势僵硬,背上系昆仑奴特有的红丝线,于是诧然地说,这昆仑奴长得与真人无异,难怪王孙贵族们会喜欢。

我微笑着离开。

结尾

那之后的很多年,我每晚都偷跑出去见那可怜的乞丐。我总觉得在很久很久的以前,我们是认识的,并且认识很久。要不然,我不会觉得似曾相识。我总是给他讲听来的昆仑传说,虽然他根本就听不到。

我仍然相信那个如神话一样的传说,昆仑王如若被心爱之人认出,便可化成人形,与之偕老。

只是偶尔,我会想,到底那么多昆仑奴之中,我会不会有可能是真正的昆仑王化身呢?而我心爱之人,要何时才将认出来?

又或者我会一直永远这么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