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他们眼里满满的喜悦与恭贺。
“祝王与王后万寿无强。”
“祝雪隐国成为西陆最伟大的国家。”
你心情愉悦地举起杯,与民同乐。与你漂亮的新妃,一齐接受众臣朝拜众民仰慕。
我的王,你可以娶别的新妃你可以派人追杀我你甚至可以忘记自己许下的誓言,但是,为什么你不能在这样的时刻,泄露一点点伤悲呢?为什么你要表现得如此开心呢?
我的王,难道你忘了十四年前的今天,那个被你驱逐出国的女子凉姜吗?
她,也曾是被你痛心爱过的。
她也是可以为你抛尽所有,只求能小心爱你的人。
原来,所有爱的下场都一样。
不过是,殊途同归。
我的王,是在你忘我般搂住身边的琉沧海,痛饮合欢酒,与她情诉衷肠时,我想起了落着泪的沐涯。他睁大着眼,从身体里抽出那柄短剑,不敢相信地问,“为什么?难道雪隐王对你就那么重要?竟让你狠心到杀死我?凉姜,我也是爱你的,不比你爱却稀少半分。”
“我也是爱你的。”
这是沐涯临死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的王,我没有想到,我也会有恨你的时刻。
当我知道沐涯要以短剑行刺你,我不顾性命去夺他手中的剑,却不小心刺中沐涯的胸口,更没料到,那把剑上已被沐涯涂满了毒。
他是执意要置你于死地。
却没想到,死的会是他自己。
可是,即便沐涯像衰败的花朵一般在我面前倒下去时,我都宁可恨自己,也没有想过要恨你。
当我一个人在逃亡的路上,遇见追杀我的雪隐国侍卫,当他们口口声声告诉我,是王派他们来杀我的。我仍然不曾想过恨你。
我宁可相信是他们在撒谎,是他们不肯放过我,是他们要将我赶尽杀绝,也要相信你对我的真,不容置疑。
原来,都是错。
捌
雪隐皇宫庆贺的欢宴即将退下时,我开始拼命朝忘川河的方向奔跑。
海藻总是伤心地绊住我的脚步。鱼们亲切地引领我向水的深处游去。这里所有的生物都对我伸出怀抱。渐至河的深处,再没有任何鱼和生物。孤魂野鬼,虫蛇满布,腥风扑面,水具有腐蚀灵魂的剧毒,无数凄厉的嚎叫充斥我的耳膜。
我看到披散着头发的沐涯。
已经变为水鬼的沐涯。与我一样不肯过忘川河的沐涯。
他双目无神。胸口张着一个破裂的黑洞。他一直望着我。望了很久很久,忽然泪就落下来。他说,“凉姜,我一直在这里等你。我在等你与我一起过忘川河。我们忘记过去。也就不会那么痛苦了。这里的水,真的好凉。我快要忍受不下去。我要去重生了。与我一起,好不好?”
“沐涯,对不起。”
“为什么?”
“我今天来这里是与你告别的。”
于是,在沐涯那样目空一切的哀伤注视下,我砍掉了那条时常作响的铁链,作了一个水鬼最彻底的挣扎。
我看见奈河桥边那个煮汤的老人沉沉地望了我一眼。满目苍痍。
我听见不远处到处抓水鬼的黑白无影又在咆哮了。
玖
很短的时间内,雪隐国皇宫内出现一具女尸。面皮被撕掉,血似被抽尽了似的,脖子中间绽开了一个口。所有见过尸体的人都说,凶手太残忍了。一定是有太多的恨才会如此。但这个死去的女子到底是谁呢?
当你与新妃一齐见到尸体时,你的脸突然间失却血色。
你美丽的眼还来不及睁大,竟已落出泪来。你几乎是扑到尸体的身边。
众人皆愕然。
以为他们的王是被这么血腥的场面吓住了。
只有我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看到尸体左肩上那个属于凉姜的蝴蝶胎记。
你看到尸体手中紧紧捏着的,白玉翡翠。那是你第一次送给凉姜的礼物。
你便以为,她是凉姜。是你曾经辜负过的女子。
我的王,你一定不会想到,某一日,我也会这么残忍。我就是想亲眼看看,那个曾让你许下动听诺言的女子若死在你面前,你到底会有多么难受。
很可惜,死的人并不是真的凉姜。
她是你的新宠。琉沧海。
真正的凉姜,已死于隐末七年的冬未。被雪隐国的侍卫奉旨而杀。
我,瓦萨凉姜,不过是一只逃亡的水鬼。现在则暂借琉沧海的面皮呆在你的身边。
是我杀了她。
为了不过奈河桥,不忘前尘,我每天都以忘川的河水腐蚀灵魂。煮汤的老人说,灵魂腐蚀久了,就永远都不可能再有重生或转世的机会。
永生永世只能沦为水鬼。
就算这样我都没有后悔过。只是,我的王,为什么我竟然也等不到一个明媚?
拾
同一个夜晚,雪隐国第十代国主却稀突然失踪。
当我与侍卫发现你的时候,已是第二天的黎明。
是在一块荒凉的山坡上。你正用剑划开自己的脖子。血喷涌而出的声音,连四周的花都忍不住哭泣。三只乌在高空发出凄厉的叫声。
你的身边停着昨天那具女尸,你应该给她梳好了凌乱的头发,又整理了衣服上飘落的树叶。她看上去比昨天干净多了。
剑掉在地上的声音。如针尖一般细微。
你慢慢倒了下去。
安静地躺在女尸身边。
你说,却稀终于与凉姜在一起了。
说完,你就闭上了那双漂亮的眼。把我永远隔在了你世界的外面。
所有的臣民都跪了下来。
所有的飞鸟惊起。
“王驾崩一一”
“王驾崩一一”
我想哭,却已经丧失了哭的力气。你冰冷的唇,薄凉的手指,紧闭的双眼,终于与我一样冰冷。可是,我的王,为什么我连悲痛都显得那么无助。
在你身边的草地上,我看见一个大的盒子从地底被挖起,尚未来得及再被掩没。
盒子里装了无数个木头的雕刻。
我将它们一一打开。
那些漂亮工整的隶书里,原来竟藏下了那么绝望的等待与清澈的思念。
……
隐末八年,却稀要与凉姜在一起。
隐末九年,却稀能确定对凉姜的爱,没有一刻能够停止。
隐末十年,却稀爱凉姜。
……
隐末十四年,却稀要找到凉姜,直到死。
……
隐末二十年,却稀要对凉姜说对不起。我娶琉岛女主,不是不爱你,而是为了更爱你。只因我要借助她强大的航海力量找到你的下落。我现在才发觉,即使你对我只是利用只是阴谋都没有关系,只要让我爱你就够了。凉姜,我们很快就可以在一起。你要等我。
隐末二十年,凉姜死了。死在我面前。我等待那么多年的希望,却在一夕间幻灭。我不想再追究谁是凶手。我只知道黄泉一定很冷,我不能让她一个人走那么长那么凉的路。我不能让她再次失去我。
原来,我的王,你真的记住了我。以你的方式爱了一生一世。
拾壹
这时,一个愧疚的将军站出来。
我认出他就是当年说奉旨杀我的男子。
他跪在你的尸体边,不停自责:“臣有罪。当年,我明知您爱凉姜王后,却为社稷着想,让您赐死她。否则所有雪隐国百姓都不会放过她。为了保住她的安危,您当着众人的面驱她出国。臣知道,您是在做一场戏给人看,这样才不会再有人当她是障碍。可我为了永绝后患,还是派人穷追不舍,并说是奉了您的旨意。现在想来,臣真是罪该万死。”
说完之后,这个侍卫满脸又堆起狐疑之色,不停地打量那具女尸。我冷漠地望着他,所有残缺的真相,竟然以一种最直接的方式呈现在我面前。
我的王,我突然似见到了一整个冬日的明媚。
可是,像我这样的水鬼,已经没有任何回头的可能。我用忘川的水长期腐蚀灵魂,我砍掉缚住的铁链,以残忍的方式杀死琉沧海,我让却稀因我而死。
这么多的恶,已注定我永远只能是忘川河里的水鬼。
我与你,永远永远成了不可能。
我像一只无脚的游魂,整天在忘川河里遥望那些喝下孟婆汤的怨侣们。很多与我一样无法重生的水鬼,他们哀怨的哭声响彻整条忘川河。
很多重生的灵魂,从这里离开,抵达红尘。
而那多么灵魂中,却没有一个是你。
拾贰
很多很多年以后。
忘川河的对岸,竟奇迹般地长出了一朵没有叶子的花。绯艳绚丽的红,似残血一般。我记得煮汤的婆婆曾经对我说过,这种花叫彼岸花。每一朵花里都藏着一颗悲伤的灵魂。它叫爱情。
我的王,我那么惊喜。惊喜是因为我把它想象成了你。穿丝质白衣,笑容如云染的少年。浅浅地笑,落寞的欢。站在忘川的对岸,纠结地重复,“却稀要与凉姜在一起。”
“却稀要与凉姜在一起。”
那一刻,我所有的白发扬在水中。我竟然前所未有地发出灿烂的笑声。绯红的花朵绽得妖娆。
我摒尽一切地从忘川河里爬了起来。
不顾鬼们撕扯的尖爪。不顾我如雪的白发,不顾我狰狞的面孔。
我只想奔过去闻闻花朵的芳香。
我只想告诉你,不要悲伤,我的王,我是凉姜。
然而,我不知道,受罚的水鬼,一旦离开忘川河,必会魂飞魄散。骨头会在微凉的空气中一点一点地蒸发掉。
直到变成一堆虚无的泡沫。
我的王,我终究都没能飞到那朵血红的彼岸花身边。
我终究还是要与你错过了。
不知道在下一个世,下下个世里,让你用身体记住并挚爱的女子,会不会如我一般,穿纯白的舞衣,将微笑隐在枝末上。
会不会无数个夜晚在角落里偷偷把你望?
会不会对着寂寞的城墙,一遍一遍说,我是凉姜,我是凉姜啊,我的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