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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乐园 渡边淳一 10086 字 2024-02-18

每年的樱花总是唤起人们对世事无常的哀惜之情,没有比在花季结束后看见落花使人更觉得落寞的了。与樱花接踵而至的是季节步向初夏,随着白昼渐长,无数花卉也陆续绽放。藤花、杜鹃、郁金香、雏罂粟、牡丹、石楠花,繁花盛开难以尽数,树木枝头也尽染鲜嫩的新绿。看到大地一片光明灿烂、活泼跃动的百态,忘掉那看似华丽实则娇弱的樱花如遥远往昔也不无道理。

从现在开始人们不再会像四月初那样只为樱花一喜一忧,大家可以尽情欣赏多得看不完的各种花卉。

樱花季节之后的五月,原野山间遍是彩光繁花。

此刻的久木也浑身感受到灿烂的初夏季节的来临,心情像风中摇曳的雏罂粟般微妙地摇摆不停。

他首先要考虑的就是年初租住的涩谷的房间。

两人在修善寺都决定不再回家后,就一直把那里当做居家过日子的地方,虽然现在只有那里是可安居之处,但一房一厅的格局略嫌小些。加上家具用品很多是为暂时幽会而匆匆购买的,多半是小而廉价的东西,用起来也不方便。

可能的话,久木是想搬到宽绰一点的房子去住,可是那样一来不但要花很多钱,而且要彻底住在一起的话,户籍方面也要先确定下来才行。

这一阵子因为两人出双入对的时候居多,管理员和邻居都以为他们是夫妻,不过似乎其中也有人认为他们是关系不比寻常的情人。

久木当然也跟凛子谈到换房子的事。

和久木不同,凛子几乎整天待在家里,应该更痛感房间太小不方便,做家事也施展不开,小衣橱里放不下所有的衣物,一部分只好塞进塑胶整理柜里,而她每天又不间断地练习书法,久木看到她把宣纸摊在吃饭的矮桌上,总觉得有点落魄可怜。

久木想到她是为了和自己在一起而抛弃一切就心疼不已,心想就算多花点儿钱也要租间大一点的房子,但是凛子却表示反对,说:“不要勉强,还是住在这里吧!”

久木以为她是不想为难自己这个工薪阶层的小职员,但说了几次她就是不为所动,看来她或许真的很满意现在这间房子。

“与其换大房子,不如你每天都回来这里便好。”

她勇于这么说,使久木更增添对她的怜爱,不禁将其紧拥入怀。

虽然还在商量住居大事,但所处终究是只有两个人的世界,一不小心又在肌肤相触了。阿部定的供词中,说他们待在旅馆时一有时间就互相爱抚做爱,现在他们的情况也差不多。

当然也并不是常常在做爱,只是时常拉拉手,或者久木摸着凛子的胸部,凛子摸摸久木的下身,互相对看温柔嬉戏抚弄而已。有时候也会直接做起爱来,也有的时候清醒过来时会发现两人已然小睡了片刻。

假日午后往往都是这样,有时感觉两人仿佛是被囚禁在这狭窄洞穴里的情爱囚徒。或许凛子不想离开这里,就是因为身心都沁染了潜藏在这房间里的逸荡氛围。

这一阵子,凛子对情爱又增添了一层好奇心。

例如五月初一个周日的傍晚,两人出去买东西回来的路上,顺便到一家小家具店看了看。久木想为凛子买一张大一点的桌子练书法,打量店中时发现这里也有镜子出售,有脚架结实的穿衣镜,也有框饰简单的梳妆镜。久木看着,突然生起一股异样的感觉,试着问。

“把那个放在床边怎么样?”

久木想起年初在横滨饭店幽会时在镜前脱掉凛子衣服时的情景,半开玩笑地提议。凛子立刻兴致勃勃地问:“能放得下吗?”

床的一边靠墙,把镜子立在床与墙之间的话不是不能放,看情形还可以钉在墙上。

“放那么大个的镜子,两人的样子全都看得见哦!”

久木语带恫吓,凛子却马上小声赞成:“买吧!”

结果当天就请店家送货。晚上镜子送来后立刻将其放在床边,两人早已迫不及待地上床试。随后拿出台灯把光线对准镜子调整了一下角度,将镜子稍微倾斜一点,可照出彼此的下半身。

尤其是靠近镜子的凛子,雪白的肌肤及下体股间的秘林都照得清清楚楚,久木光是看到这景致就兴奋不已。

凛子似乎也受到同样的刺激,衔住久木的阳物还不时挺起上身窥看镜中,“好厉害、好厉害”地不停呓唔。

看到如此模样的凛子,久木虽觉怜爱,但也有点害怕。

每天这样下去,凛子会陷溺到何种程度? 虽然觉得自己也有责任,但是一发不可遏止的凛子这种女人,让他感觉是和过去截然不同的另一种生物。而床边甚至摆放镜子的两个人的房间更像是淫荡妖魅的密室了。

上街采购时,还有一个地方是和凛子首次去的。

那就是涩谷闹市区附近小巷底的一家所谓情趣商店。

当时并不是存心要去,只是在小巷中闲逛时偶然发现的。当然也是久木开口邀约,“进去看看?”而那时凛子好像还不知道那是卖什么东西的商店。

凛子默默跟着久木走进店内,看到店中琳琅满目摆着花俏刺眼的内衣、皮带、皮鞭等东西,才发现这不是寻常店家,再看那各种形状的按摩棒和性玩具后,更明白这不是女性来的地方。

她扯着久木的衣袖,垂着眼说“讨厌”,但却没有要走的意思,不仅如此,还躲在久木背后兴味盎然地指着按摩棒问:“那是干什么的?”

久木拿起来说:“这就像男人的那个……”

“哦?”她怯怯地伸手触摸了一下那个黑乎乎雄立起来的东西。

久木半恶作剧地把那东西对着凛子下身,凛子慌忙双手挡开,摇头说:“怎么这样……”

“或许你会很满意哟!”

“不知道!”

故意要逗凛子,久木真的花了大把的钱买了下来,但回到房间后,却独自对着那东西苦笑。

“男人都喜欢买这种东西来玩吗?”

“不过那店里的东西都是为了使女人高兴的。”

“你的绝对比这个好!”

听她这么说,久木略感宽慰。不过,连这些千奇百怪的东西都具备了,小房间愈发像是两人的秘戏之宫了。

老实说,久木现在等于是被凛子拖着走。

镜子也好,成人玩具也好,虽然都是久木半开玩笑让她看过之后买回来的,但真正浸淫其中、乐享其趣的反而是凛子。

每次两人嬉戏做爱,凛子总是不会烦腻,从未主动停战,直到久木已经消耗殆尽、疲累至极,再也支撑不下去时,那绵延不断的痴戏才会勉强收场。

本来在性爱方面,女性就是绝对的强悍,女性一旦知晓性的快乐后,就会如同坠入无底深渊般无休无止地需索下去。比较起来,男人的刚猛冲劲只是像泥塘里翻跳的鱼儿般,肤浅而短暂。

男女的性爱简直是有限与无限之争,在快乐的深度和寻求快乐的执着力上,男人到底不如女人。

这一阵子,久木几乎每天都在重新体会、了解并感叹着这一发现。

到现在这个地步,引导女方、教导女方这些说法几乎毫无意义。不错,久木确曾温柔细心而努力地导引过凛子,但曾几何时,作为徒弟的凛子早已长成为调教者都束手无策的巨象。

或许丈夫不愿教导妻子这种深邃的性之快乐,就是害怕调教出这种巨象。只要导引妻子尝到一次那种滋味,恐怕他这辈子都得振作努力以满足妻子不可。

希望心爱的女人变成荡妇,却又不敢贸然这么做的原因,就是怕这会成为每天的负担重重压在身上。

但是对婚外的心爱女人,男人就敢于实施这一步。就算彼此都知晓了这种永无止境的快乐,但只要是在家庭之外,就不会成为每天必修的功课重压在身上,甚至还可以看情形逃脱。

不过,现在的久木却被外头认识、应该甩掉的女人牢牢抓住,像粘在蜘蛛网上的小虫,不论怎么挣扎也逃不掉。

和凛子亲昵已一年多的时间,为什么会陷得这么深呢? 有些情侣在一起过一年也会因腻而分手,但是他们非但没分手,反而更亲昵,犹如坠进看不到出口的恋爱地狱里。最大的理由,是两人都潜入了性爱底层深不可测的世界里。

不用说,那是认识凛子以后才得以到达的世界,是他得到凛子这个爱情伴侣后,终于能够到达的过去和妻子及其他女人都无法到达的情爱深渊。

凛子的情况也大同小异,她是在认识久木这个男人后才在眼花缭乱的性爱世界里得以苏醒。

而凛子的魅力之一,在于从她的外表根本看不出一丝一毫这种感觉。过去见过凛子的男性,几乎都认为她是高雅矜持、不太关心情事的保守女人,事实上完全相反,她表面端庄清冷,然而一旦进入情爱世界,却放荡得叫人难以置信。那种出奇的表里不一和悖德的气息搅动着男人的欲望。

或许,那潜藏在她躯体里的放荡劲儿最近逐渐显现于外,他们走在路上时,男人的目光会不时瞥向凛子。凛子说她独自走在公园大街时也常有人搭讪,前两天竟然连续有两个年轻男人提出想跟她“交往”。

“我真的有魅力吗?”

这种装傻的说法令人生恨,久木于是说“男人凭直觉去发现放荡的女人”,而她则把责任推回来给他:“是你把人家弄成这样的!”

“看起来,下回出去时得用链子把你拴住。”

久木说笑,但现实中被链子拴住的反而是他。

久木此刻像被凛子撒下的蜘蛛网完全缠住了。当初本该是久木挂起的蜘蛛巢,如今反而成了把他自己五花大绑捆起来的网。

有时候久木对陷入这种状态中的自己,感到可怜与悲哀。心爱女人的心防,为什么就不能让自己占据主动,按照自己的节奏去引导对方呢? 照现在这个样子,自己只能随着她的步调,任凭她摆弄。

但奇怪的是,堕落到这个地步,却也有着相应的安适感。总觉得到了这步田地再发愁也没有用,往后就只有顺其自然,一径堕落而已。那是一种豁达也是一种放弃,同时也意味着任凭自己置身在自我淫荡与堕落的本能中。

久木的想法也微妙地传达给了凛子,有时候久木才叹口气,凛子就说:“别再想那么多嘛!”并进一步试着引诱他进入只有两人的秘戏世界里去。

如果认真地去思考的话,两人今后的生活确实不该一直耽溺在这种怠惰的生活里,应该适时做个了断,而且也应该认真处理一下彼此家里的问题。

但是现在,久木根本无意面对现实的郁卒。本来他该尽快解决和太太离婚以及其他相关的问题,但他现在什么都懒得做。太太如果再提及离婚,他打算就干脆离了算了,如果不提,保持现在这种状态也好。

凛子也一样,和先生一直处于绝交状态,却无意主动积极地去跟他谈离婚。

两人都专心沉浸在只有两人的世界里,明知那是一种逃避,不负责任的态度,但如果两人此时真的冷静下来回家去,恐怕也于事无补。

打个比喻的话,两人或许此时正陷入无尽长夜的幽暗之中,而那幽暗正是不知所终的被称作淫荡的地狱。

在旁人看来,这是令人惊愕的颓废行为,但当事人却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就算是在黑暗中,也能随欲而飘,不时陶醉在神驰目眩的快感中,因此只从这一点着眼的话,也可以说他们是在极端幸福的花园里嬉戏游玩。

然而,几乎足不出户的凛子也就罢了,每天还要上班的久木自然会在现实与梦幻生活之间出现破绽。

白天上班和同事见面、伏案工作的生活是现实,在涩谷那二人世界里的靡烂生活则近乎梦幻。来往于这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要融和它们是近乎不可能的。

事实上,涩谷的糜烂生活气息也不由自主地显现在公司里,女秘书半试探性地说:“最近好像有点累啊!”有时候他打个盹,她就冷嘲热讽地:“还是不要太勉强好吧!”

男同事虽然不会这么冷嘲热讽,但是他那倦怠放荡的气息,连比较亲近的村松都忍不住关心,“身体还好吧?”

久木每次回答都支支吾吾模棱两可,可是到了五月中旬,他住在外面的事终于公开了。

村松因为有急事找久木,打电话去他家,他太太回答说:“他已经很久不住在这里了,我什么都不清楚!”这样一来,事实再也无法掩饰下去了。

“只是夫妻吵架,没什么大不了的。”

久木虽然略做解释蒙混过了关,但他在外面和女人同居的事,已成公开的秘密。

上班族做事领薪水,所以在某种意义上私生活虽乱些,只要不妨碍工作也应该不成问题。不过实际上,私生活一旦出了问题就会很微妙地影响到在公司的立场。例如在夫人和另一位女性之间闹出三角关系,和外遇对象闹翻了,让对方闯到公司里来,或是太太向上司诉苦等等,都会造成负面影响。与银行等机构比较起来,出版社对男女关系虽然宽容些,但也不喜欢遇到类似的麻烦。

久木身居闲差,没什么重要工作,而且生活中的问题尚未表面化,也只有身边几个同事知道他有外遇及在外同居。

可是几天后,当办公室里偶然只剩下他和铃木,铃木若无其事地开口:“你那里看起来真是够麻烦的哩!”久木马上意识到他在讲凛子的事,无法正面回答,暧昧地敷衍:“呃……还好……”

“轰轰烈烈的,真令人羡慕哩!”铃木语带嘲弄。

铃木当时只说了这些,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特别提醒他要注意检点些,只是有意传达他也知道这事而己。由此看来,全调查室的人一定都知道了。

现在就是所有人都知道了他也不会惊慌。当初搬出来住的时候就有心理准备,知道早晚都会被人发觉,现在闹开了反而落个舒坦。久木这么自己安慰,但仍忍不住在意同事们对此会怎么想。

总之,贬职又加上家庭失和表面化,他回归公司主流派的可能性已完全消失。

在公司里感到郁卒,人就容易寄情于家庭,久木在公司里也没什么不如意的,只是在外面和女人同居的事被大家发现了而已。可是当调查室同事窃窃私语时他就怀疑是不是在议论自己而不安,见到其他同事也猜疑别人是不是在说自己的闲话。

这种疑心生暗鬼的心态使他更难立足于公司,能够化解这层不安的仍然只有凛子。

回到涩谷小屋,和凛子独处时,可以不顾世间的常情伦理,尽情沉浸在两人的世界里。只要在这个世界里,不会有人批评他,也没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任由他顺心所欲地怠惰也好、一味沉浸在爱欲情狂里也好,都不会有人妄加品评指责。更因为身旁常有相依相偎、全心接纳自己的女人,窝在房中不出也是自然的结果。

当然,久木在这个房间里恢复在外面的疲累,休养生息,但偶尔也会无法预期地感到不安。

长此耽溺在和凛子的两人生活中,是否会脱离公司同事和整个社会,到头来只剩下两个人呢? 纵使可以托词他们的生活方式不容于世,但继续这样窝居下去,恐怕只会更加拉大与社会的距离,更加知途难返。

尤其使久木对此感到不安的,是在和暌违已久的衣川见面时。照例是衣川打电话来,约他在银座老地方的小料理店里碰头。而两人自从去年秋天在凛子书道酒会上见面后,差不多半年没见了。

很长的一段时间没有联络,这期间久木全心全意都在凛子身上。因为有些尴尬,久木主动断绝了音讯,而衣川也知道缘由,故而避免接近他。

久违的衣川比以前胖了些,身板也壮实了些。说话时显得比较有气势,劈头就像盘问后辈似地问:“最近怎么样?”

“没什么,还是老样子。”

久木暧昧地回答。衣川一口喝干啤酒。

“跟她更好了吧!”

久木讨厌那窥探的眼神,别开脸去,衣川不在乎地说:“总之那种好女人很少见,加油,别让她跑啦!”

话说得像鼓励,但语气中明显掺着揶揄和挖苦。

“不过话说回来,真没想到她竟有勇气离开家和你住到一起。”

“你听谁说的?”

“山人自知,我的情报网很灵吧!”

衣川说得挺得意,或许是从文化中心里和凛子交情不错的书法老师那边听来的。

“她还继续写书法吧!”

“时常练……”

“那么有才华的人真是可惜了,今年春天她不就没参展吗?”

确实,凛子说过她现在完全不能专心于书法,放弃了参加春季展览会。

“我以前不是就跟你说过她像要离家独立……”

久木又暧昧地点点头,想起以前凛子去拜托衣川想当文化中心专任讲师的事。

“不过既然和你在一起,那也就不用再工作了吧!”

久木听着,知道衣川无意安排凛子的工作。

“不过,埋没了那样有才华的人实在可惜。”衣川故做叹息后:“如果真是那样,可全都是你的责任。”

跟衣川见面不到三十分钟,久木已觉得闷得待不下去了。去年见面时并不会这样,这种格格不入的感觉到底是怎么回事? 难道是这半年间全心耽溺在和凛子爱情里的自己,和合乎常理生活的衣川之间感觉不同了吗?

衣川并不知道久木在想这个,他上身微向前倾:“公司那边怎么样?”

“就是那么回事吧。”

连这点也回答得如此暧昧,衣川有些不悦。

“你的说法总是不清不楚。”

久木想起去年年底衣川曾经问过他是否要跳槽到他那家报社的出版局,当时下不了决心,回答得模棱两可,之后,衣川也就没有再提这事。

“或许现在的情况最适合你。”

衣川像是在拐弯抹角地表示以前的挖角作废。

反正久木现在也无意换工作,正沉默不语,衣川改变了话题:“怎么样? 想不想再到中心开点儿课试试?”

“不,谢了。”

现在不可能为拿一点酬劳而去文化中心。

“我那边不差唷,这一阵子增加了新讲座,学员也增加了,经营成绩在东京都也是数得着的。”

“那可真不错……”

“前些时还得了社长赏,说不定七月初开始就能当上统筹都内文化中心的本部长。”

看来衣川今天见面的主要目的就是想告知这个消息。

“恭喜你啦!”

久木帮衣川倒啤酒,乍然领悟刚才就有的格格不入之感或许正是一心向上者和自甘堕落者生活方式的不同。

见过衣川后,久木有些沮丧。倒不是因为听说衣川要荣升统筹东京都内文化中心的本部长,就算他再发达,也是别家公司的人,和久木没有直接关系。

衣川仍然在努力打拼,而自己却没做出一件像样的工作,只顾耽溺在和凛子的爱恋之中。他愕然于自己那样任性,夸张点儿说竟做出如此见不得人的事来,羞愧之意油然而生。

这样做究竟对不对? 这是两人搬进涩谷这间房后他一直不断思索着的问题,和衣川见过面后,更加深了这层疑虑。半个月后,仿佛等不及六月梅雨期的到来,便又传来了更令人沮丧的消息。

一直在疗养中的水口在气象局宣布入梅两天后病故。

水口只比他大一岁,又一起进入公司,正因为如此,彼此交情很好,升迁速度也差不多。就在久木从出版部长被贬到调查室后,两人之间才产生了距离,水口一路升到董事,但却在去年年底突然被外放子公司。

不过没多久即升为子公司社长,可是还没等施展才干就因肺癌病倒,三月份曾动过手术,久木去看他时,听他太太说已经没救了。

这事久木一直挂在心上,正犹豫要不要再去探望,水口的病况却进一步恶化了。

“本公司董事、马龙公司社长水口五郎今晨五时二十分去世。”看到这份社内简报后面写着“享年五十四岁”,久木不由得想起三个月前去探病时水口说过的话。

“人总归是要老死,必须在能做的时候做想做的事情不可。”

水口直到死都是这么想的吗?

水口过世翌日下午六点,在调布水口自家住宅附近的寺庙举行守灵仪式。

葬仪由公司年轻同仁负责准备,久木比预定时间提前抵达,已有多位同仁来吊唁,不久僧人开始诵经。

灵堂中央花朵环绕的水口遗照大概是两三年前照的,微微带笑,双眼炯炯有神,让人感到他健康时的霸气。

虽然已经被外放子公司,但毕竟是现任社长,从祭坛左右往灵堂两端,摆满了各出版社社长、编辑、往来客户送的花篮。

久木望着这些花,不知怎的想起“夭折”这个字眼。

说五十四岁死的人是夭折,似乎不太贴切,但以同年龄段的人来看,水口死得还是早了些。

不论如何,水口喜欢工作,满脑子只有公司。这样的人先死,自己这种多余的人却优闲活着,真是有点讽刺。

开始上香了,久木也入列排队。熟人不少,同年入社担任营业部长的中泽在他旁边,彼此交换眼色打招呼。

随着一步步接近祭坛,久木愈发增强了水口已死的实感,他郑重地向遗照合掌致吊。

“你怎么就死了呢……”此刻,久木也只能这么说。

在吊念水口、为水口祈求冥福之前,先问他为什么急于赴死,这是因为这个问题一直令久木费解且无法释怀。虽然病痛是突然来袭,但像他这样只能说他是不小心踩中了癌这颗地雷。水口和自己如今生死幽隔,差别只在于是否踩到这颗地雷。

久木在无法释怀的心境下上完香,向家属致意后步出灵堂,中泽叫住了他,“到那边聊聊!”

灵堂右手是休息室,与故人交情不错的朋友同事好像都聚在里面。

因为是水口的守灵夜,自然也想到那里和大家聊聊有关水口的话题,可如果进去,势必碰到一些老同事,久木还有些在意自己身在闲职,有些迟疑。

“聊一下没关系吧?”

中泽再次邀请他同去,他只好跟着进去。屋里已聚集了二三十人,大家正喝着啤酒,久木和几个熟面孔简单寒暄后就座,中泽立刻开口。

“水口说过他很羡慕你呢!”

“我?”

中泽擦掉沾在嘴唇四周的啤酒泡沫。

“他啊,从早到晚就只知道工作,从早忙到晚。”

“他可是乐在其中。”

“当然,因为喜欢才会那么做。不过,调到子公司以后他好像开始怀疑自己过去的人生是什么? 可就在他想往后要轻松一点过日子的时候却得了癌症。”

久木上次去探病时也听水口这么说过。

“他说能够像你那样就好了。”

“像我?”

“你也不必瞒我,你不是正和喜欢的女人在一起吗?”

这事竟也传到了中泽的耳中,久木心情沉重起来。

“干工作虽然也不错,但也想像你那样谈恋爱,到了这个年龄,尤其会这么想。”

“可他是那么爱嫂夫人……”

“他的确是来不及了,看到他这样死去,总觉得像被什么追赶似的度过一生,总觉得就这样下去有所不足或是寂寞吧……”

正因为好友刚过世,中泽这番话格外令人有感触,但是认真去爱一个女人,并不是有闲时的消遣,而是沉重的负担,个中滋味中泽能了解多少呢?

久木在这里又有些格格不入之感。

中泽想到的是家庭照样维持,同时在外面和喜欢的女人谈恋爱,想要同时拥有家庭的安定和恋爱的刺激。

这或许是憧憬恋爱的中高年男性共通的愿望。

老实说,久木当初认识凛子时,想的也是可以偶尔和她吃吃饭,享受一下浪漫气氛,直到一步步发展到密不可分的关系,也没有想到家庭会因此崩溃。可是现在久木的家庭已经面临解体。究竟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 久木自己也不清楚,只知道发觉时已无可弥补。

处在这种状态中,中泽还说“羡慕你”,这着实令他困扰。人家羡慕他是人家的自由,可他们又哪里知道这背后却有着只有当事人才能了解的无数痛苦与难耐。

当然,中泽并不知道久木的家庭濒临崩溃,而他和凛子两人正坠入深不见底的恋爱地狱里。他们还以为就像现在流行的爱情电视剧那样,只是口头上轻松地互相伤害、互相安慰,到最后总会因为诚实或温柔亲切而带来圆满幸福的结局。如果梦想的是那种肤浅而哗众取宠的剧情,那就成问题了。

明白说,久木现在无意沉浸在那种只有甜美气氛的世界里。不,如果可能的话其实他还是想,只是两人的状态早已回不到过去,陷得如此之深,早已无法用理性良知加以控制了,只能任由生物与生俱来的原罪般潜藏在肉体深处的原始冲劲东突西窜痛苦翻滚。

此后的爱将是与温柔诚实等无缘的夺命丹,到达终点时就只有崩溃或毁灭。当他正为这个念头惶惶不可终日时,别人却说羡慕他,这远不止让他烦躁,甚至有些生气了。

休息室里人逐渐增多了,快要到四五十人了。

“还是要死在任上,葬礼才风光。”如同中泽所说,水口虽然被外放子公司,但还是总公司的董事,因此从出版界到广播、广告业界,不少要人都露面了。

“死得早虽然可惜,但要是退休后才死,恐怕来的客人连一半都不到。”

久木看着灵堂内祭坛周围的花篮,低声说:“他本来交际就广。”

“可人家不会因为认识就来。”

“那也不一定吧?”

“人对已经失去利用价值的人都很冷淡。”

“可死了以后还来的都是真正的朋友吧!”

“说来说去还是你好。”

中泽突然这么说,久木不解,中泽表情促狭。

“是你的话她一定会来吊拜,可是我就没有这么一个人。”

“不会的……”

久木赶忙否定后,发觉自己还不曾想像过那种情景。

“万一有什么事时你可以托我,不然她好不容易来了却要委屈待在角落里,太可怜了!”

“什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