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着疏疏的梧桐树,梧桐树掩映着琉璃瓦当,秋风拂过,偶尔有一片桐叶坠下,轻微的“咔嚓”一响,擦过白玉阶,轻飘飘地落在地上。锦娘捧着食盒,小心的一路拾阶而上。萧氏虽是先太子妃,但太子死后,她却从东宫挪到这云光殿中来了。这里本来是后妃居所,孙靖虽手握摄政实权,但并未称帝,只号大都督,而她又身份尴尬,因此宫中诸人皆含含糊糊,称呼她一声“萧娘子”。
锦娘捧着食盒进入殿中,走过后殿,一直走到西配殿,被称为“枍诣室”的小小宫室,只见萧氏还未卸妆,正坐在镜前,拿着一柄镶金玉梳兀自出神。锦娘便上前行礼,奉上食盒,道:“娘娘,这是莲子羹。”见萧氏点一点头,当下她便打开食盒,盛出一碗来,奉与萧氏。
萧氏吃着莲子羹,那锦娘见四下无人,便悄声道:“好教娘娘得知,奴婢已见着姜氏了。”
萧氏用勺子拨弄着莲子羹,似是恍若未闻。锦娘道:“姜氏一切皆好,只是日日用素帛缠着肚子,只恐人看出来。但奴婢见她气色还好,也并不再害喜呕吐。”
萧氏这才轻轻地叹了一声,道:“这是先太子的遗腹子,无论如何,我得想出法子,将她送出宫去。”
锦娘道:“宫禁森严,大都督又生性多疑,只怕……”
萧氏摇一摇头,说道:“就算比登天还难,我也要试上一试。”她与先太子结缡十余载,并未生育,先太子的长子李玄泽乃是傅良娣所出。宫变之时,云氅将军韩畅率一队人马,拼死护着李玄泽逃出宫城,从此下落不明,生死不知。孙靖多方遣人追查,誓要斩草除根。她只得不动声色,以身侍敌,借着旧情与孙靖周旋。
幸而宫变之后,才发现太子的侍妾姜氏有孕在身,萧氏便将姜氏藏在后宫,只是姜氏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起来,她必得设法将姜氏送出宫去,才好生产。若能生下孩子,不论男女,都是先太子的遗孤。
她生性聪颖,过了数日,还真想出一个对策来。原来孙靖原配魏国夫人袁氏对她嫉恨入骨,有一日在宫中狭路相逢,萧氏便故意挑衅,两下争执起来,萧氏命身边的女官打了魏国夫人身边婢女几耳光,魏国夫人大大失了脸面,气得发昏,在孙靖面前哭闹。孙靖没得法子,只得亲自来云光殿中,要她将身边的女官交出来,任凭魏国夫人处置。
她当下一声冷笑,对孙靖道:“我在宫里待的时日久,这样的事见得多了,宫中皆是一双双势利眼,捧高踩低不遗余力,一旦落了下乘,谁都可以任意践踏。今日魏国夫人令大都督索拿我的女官,明日她便可以下令鸩杀我,我若是死了,大都督难道会为了我,与她一个堂堂正妻为难吗?”
孙靖本不耐烦来调停这般鸡毛蒜皮、争风吃醋之事,当下只是皱眉道:“何至于此?”
她冷笑道:“陈郡袁氏乃是大都督妻族,素来得大都督倚重。妾身得罪了魏国夫人,自请出家为道,不在这里碍眼了。”
一时说得孙靖哑然失笑:“你倒激将起我来了。”
“妾身哪里敢激将大都督,就怕妾身再在这宫里住下去,不明不白枉送了性命。还不如出宫去修道,省了聒噪。” 她说着便一甩袖子,将孙靖晾在当地,自顾自径直走到内室去了。孙靖不禁走到内室,但见她已经卸了钗环,睡到软榻之上,却是负气用背对着他。他便在那榻侧坐下,伸手摩挲着她的肩,戏谑道:“你要修道,我倒要看看,天下哪间道观搁得住你?”她忽地嫣然一笑,翻身坐起,却抱着他的手臂,将头伏在他肩头,就在他耳畔吹气如兰:“要不,你给我建一座道观,要选山清水秀处,要离西长京不远,这样你出宫来看我也便宜,不过……”他被她吹得耳根直痒痒,她却忽然似喜似嗔地瞥了他一眼,眼波欲流:“只怕我一出宫,三五日之后,你啊,就忘记了我是谁。”说着便用尖尖的指甲,恨恨地戳了戳他的胸口,孙靖便就势抓住了她的手,就在她手指上轻轻一吻,漫不经意地问:“你真要去修道?”
她重又伏在他怀里,说道:“我不想待在宫里了。魏国夫人不是一个心胸开阔之人,不免处处为难我。再说了,这宫里人人一张利嘴,我不想天天被她们说三道四。”
孙靖伸手抚弄着她如瀑的长发,说道:“修道的事,你就别想了。不过,你身边那个慎娘,看着像是个有福气的人,不如叫她代你出家吧。”
她听得此言,用力将他推开,曲着单膝坐在榻上,冷笑道:“大都督果然还是忍不住说出实话来,为了魏国夫人情面好看,就叫我的女官出宫修道,大都督不如赐下一壶鸩酒,我与慎娘一起饮了便是。”
孙靖道:“慎娘是你的女官,冲撞了魏国夫人,总要有个交待。”
她怒道:“那魏国夫人的婢女呢,那婢女冲撞了我,大都督也让她出家修道吗?”
见她大发脾气,他反倒笑道:“你看你,什么事情都要掐尖要强。”只听她道:“大都督若是一视同仁,处置那婢女,我就答应让慎娘出家修道,不然,免谈。”说完,径直下榻,伸长了胳膊,将他一直推搡出内室,自己扣上房门,将他关在门外,不论他如何叩门,皆赌气不肯理睬,自顾自回榻上睡了。
她方睡了片刻,忽听窗子吱呀一声,她闭目故作不知,忽然身子一轻,原来是孙靖将她从榻上抱起。她用手抵在他胸口,不肯叫他抱,恨声道:“便教我死了也罢了,又来惹我作什么?”他却笑道:“行了行了,都逼得我只能越窗而入了,给我三分薄面吧。”
她这才伸手勾住了他的脖子,嗔道:“那你得说,天下能逼得大都督如此的,只有我一个。”
孙靖无可奈何,只得点头:“只有你一个,倘再有一个,不,倘再有半个,实实我也吃不消了。”她轻笑一声,将脸埋入他怀中。
两人缠绵半夜,孙靖到底答应了,把魏国夫人身边的婢女也送几个出宫去修道,以全她的颜面。到了第二日晨起时分,她怕他食言,又扯着他的袖子,让他即刻便下令。孙靖无奈,只得当着她的面,吩咐掖庭令,将她身边的女官慎娘等人,还有那日跟在魏国夫人身边的婢女,一共八人,尽皆送出宫去修道。她这才心满意足,放开了他的袖子。
待得孙靖从云光殿中脱身出来,掖庭令这才上前,叉手行礼,恭敬问:“大都督,这几名女官婢女,要送到何处去修道方合宜?”
孙靖漫不经意,抚平衣袖上适才被萧氏拉扯出的褶皱,说道:“修什么道,待送出宫去,都杀了便是。”
当日萧氏苦心谋划,将姜氏混入其中,原本以为可以安然出宫为道,不想掖庭令奉了孙靖密令,待送人的牛车一出宫门,便将八人尽皆杀了。
萧氏自遣出姜氏,惴惴不安,想方设法,派了仅有的得力之人去接应,却得到密报说诸女皆被杀,只觉胸口剧痛,坐在镜前,半晌回不过神来。这下不仅未救得姜氏,还赔上了自己一名亲信的女官慎娘。只有锦娘忙忙扶着她的膝盖,轻声唤着:“娘娘!”连唤了好几声,才将她唤回神来。
“我好没用啊。”萧氏喃喃道,“我自以为得计,却没想到,反倒害了姜氏和她腹中的孩儿。我有何颜面去地下见先太子!”
“娘娘!”锦娘急道,“娘娘不要这样想,娘娘已经尽力了。”
萧氏凄然摇了摇头,说道:“前几日叔叔写信来,问我为何不死。我们萧氏,世受皇恩,我不肯死,是为不忠。先太子待我举案齐眉,我不肯死,是为不义。辱及父兄,我不肯死,是为不孝。为了苟活,我的手上沾满了无辜之血,是为不仁……我这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为何还要活着……”
锦娘扶着她的胳膊,道:“娘娘,您若是心中难受,便哭一场吧,哭一场或许能好些,娘娘,您受了太多委屈了……”
萧氏却摇了摇头,用手指拭拭自己的眼角,只见指尖干干,她说道:“我哭不出来,我还是要活着,起码要活到玄泽能得以平安。”她重新打开妆奁,对锦娘道:“替我梳妆吧,再过会儿,只怕大都督要来,不能让他看出什么来。”
锦娘惊道:“大都督会不会早就知道……”
萧氏笑了笑,漫声道:“他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他既然还愿意如此这般,那我便好生陪着他罢。”说罢自掂起螺子黛,细细地描画眉毛。她生得长眉入鬓,眼如横波,酽妆之后,更是好看。她对着镜中的自己嫣然一笑,仍是一番颠倒众生的绝好风姿啊。
话说这一番宫墙之中的刀光剑影,波诡云谲,外间却是半分也不曾知晓,连那魏国夫人,也以为自己的几名婢女是被萧氏逼迫送出宫修道了,当下衔恨不已。这一番风波,便如一池春水,被风吹皱,事过便再无痕迹。
却说那何校尉在镇上客栈里休养了数日,伤势已经渐渐无碍。这一日,镇上却忽然多了许多从望州城中逃难之人。李嶷上街打听,原是那郭直纵容手下兵卒,四处烧杀抢掠,不仅抢了偌多富户,还动辄拉走壮丁,乡间不堪其扰,民不聊生。而望州城中的镇西军只有数千人,守城尚且艰难,更兼没有粮草,不能出城接战。那郭直越发大胆,渐渐又开始骚扰望州附近的村庄,终于兵临城下,逼令裴源投降,号称若是不降,便要攻下望州城,一旦城破,定要血洗望州,将城中百姓一并视作贼寇。因此不少人扶老携幼,离开望州逃难。
李嶷听得此事,心中暗暗发愁。但镇西军久为粮草所困,却不是一朝一夕能想出办法。自己虽然挟持了何校尉,但那崔公子绝不是好相与的人,只怕难以从他手中换得粮草。他思虑再三,暂且没有想出什么计策,忽见街头热气腾腾,原来是一家卖蒸糖糕的小店,正掀了蒸笼,在那里叫卖热糕。他忽然想起这几日,因伤势好了许多,何校尉的精神也恢复了大半,只是每次吃药的时候,她总是皱着眉难以下咽。她素来坚韧,即使孤身在山间那般忍饥挨饿,经历种种艰辛,也尽皆隐忍,倒是这些时日每每喝药之时,方才显出几分小儿女之态。想到这里,他便掏钱买了一方糖糕,托在手中返回客栈。
这几日那杂役替他跑腿,早得了不少赏钱,当下见他托着糖糕进来,便笑道:“郎君好贴心,必是替娘子买了热糕回来。”这里虽是镇上,却是甚少有人吃零嘴,这样的糖糕更是稀罕,只有那些娇养孙儿的老人,才肯掏钱买了给孩子吃,他这般娇宠妻子,当然被打趣。李嶷本来没觉得什么,被杂役这么一说,无端端倒觉得有几分耳根发热,当下笑了一笑。待进了屋子,却见何校尉正伏在窗前,似在看外头的风景。
她早换了洁净衣衫,是他前几日从集上估衣铺子里替她买来的,虽是粗布旧衣,不知为何,穿在她身上格外熨帖合身,越发显得纤腰一握。只是这几日连伤带病,连下巴都好似尖了几分,小小的一张脸,还没有他的巴掌大,搁在她自己的手肘上,两眼看着窗外槐树上的鸟窝,兀自出神。他便将糕递过去,说道:“吃吧。”她回头见是糖糕,果然欢喜,接过去咬了一口,两腮鼓鼓如同松鼠一般。他正看得有趣,她忽地想起,问:“你怎么知道我爱吃糖糕?”
李嶷笑道:“我可是镇西军中最好的斥候。”
她想起这几日吃药,自己嫌苦,吃完之后,总想着若有块糖糕吃就好了,但这话只是在心里想一想,从不曾说出口来,但不知道他是如何猜到的。此人当真是有洞察人心的本事,也难为他有心。那糖糕软糯香甜,显然是刚蒸出来的,当下她又咬了一口糖糕,忽然心生警惕:“无事献殷勤,你想做什么?”
只听他笑道:“你们公子派了偌多好手来埋伏我,你却坐在屋子里等我,没有不辞而别,难道不应该请你吃糖糕吗?”
她怔了一怔,没料到他竟然看破,不禁叹道:“他们说你是镇西军中最好的斥候,我总以为必是往你脸上贴金,如今才知道,真的没有言过其实。”便扬声道:“都出来吧。”
顿时房前屋后草木丛中有人影现身,屋顶上亦翻下数条身影,旋即涌进屋中七八条壮汉,为首那人,正是那日在郭直营中见过的陈醒。他如同一道影子般飘进来,抱拳朝何校尉一礼,默不作声,站在她身后。
李嶷见了这般阵仗,摇了摇头,说道:“墙头的弓弩手,也叫他们撤了吧,我有话与你说,不会再挟持你的。”
她却瞥了他一眼,道:“我也有些你不爱听的话要说,所以那些弓弩手,还是让他们待在那里吧,免得待会儿你一不高兴,就用刀子指着我的咽喉了。”
李嶷摇了摇头,似是无可奈何的一笑。她挥了挥手,陈醒等人又尽皆退去。此时她方才问:“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李嶷道:“你都吃了我的糖糕了,难道不应该同我一起,去拿下并州城?”
她不禁好笑:“一块糖糕就想换取并州城,皇孙你的如意算盘,打得挺好啊。”
李嶷道:“并州城主韩立,是一个奸险狡诈、两面三刀的小人,早先就对朝中号令阳奉阴违,之后与孙靖也貌合神离。韩立所有不过并州、建州二城,偏偏此二城处于水陆要冲,不论是运粮,还是用兵,都得经过这两座城池。”
她不禁瞟了他一眼:“看来皇孙不仅想要并州,连同建州也想拿下。”
只见他点点头,说道:“建州距离并州两百余里,快马一夜可到。只要拿到韩立的虎符,就能拿下建州城。”她也尽知他意,如有建州,举兵而返,并州自然也在囊中。
李嶷道:“我若是挟持着你去见你家公子,只怕你家公子不肯给我粮草,但我若是手里有建州,或是并州,想必崔公子必然是肯与我做一番好商议的。”
她听到他这般谋划,不禁赞叹:“看样子,这便是皇孙诚恳敦厚之处,打算用并州或是建州,来换取我们定胜军的粮食了。”
李嶷点了点头,说道:“我说完了,你有什么让我不高兴的话,也可以一并说了。”
那何尉慢语轻声地提议,由李嶷仍借着裴源的名头,去与韩立周旋谈判,看看能不能令韩立动摇。李嶷却道:“镇西军被郭直困在望州,又无粮草可战,韩立素来奸猾,绝不会对镇西军假以辞色。不如还是定胜军遣出使者,去与那韩立交涉,只言定胜军崔公子所率大军要借道建州,并许以好处,韩立为人狡诈贪婪,崔家军军势威望极盛,他八成会答应。”
她听闻他这般说,拊掌笑道:“皇孙果然是诚恳敦厚!”他叹道:“我就知道你等着我说这番话,你如何谋划的,还是直接说出来吧。”
她笑道:“借道建州这等大事,若是我们定胜军只遣了使者去说,哪怕这使者是我,只怕韩立都不会动摇。除非……”她笑盈盈的,眸光流转,看了李嶷一眼,说道:“除非我们公子亲至韩立府上,他必然会郑重其事。”
李嶷一言不发,只是看着她,她叹了口气,道:“可惜我们公子偶感风寒,实在是不便出行。因此,若得有一个人扮成我家公子,去与那韩立协商,或可成事。”
李嶷冷冷地道:“你家公子哪怕没有偶感风寒,你也不愿意他冒此风险吧,毕竟,韩立乃是反复小人,万一他扣押了你家公子怎么办?”
她竟然坦然点了点头,说道:“难就难在,我家公子,也不是寻常什么人都可以冒充的,不然,闹出捉刀之人那样的破绽,就不好了。”
“捉刀之人”这典故,是说魏王曹操觉得自己相貌不够威严,所以就用崔季珪冒充自己,接待匈奴使,而曹操自己则捉刀立床头。面见之后,令人去问使节:“魏王如何?”匈奴使答曰:“魏王雅望非常,然床头捉刀人,此乃英雄也。”
听她如此这般说,他不过笑一笑,心道:你以为你家公子当世英雄,所以才叫我冒充他,明面上虽也在捧我有英雄气概,但我为什么要冒他名头。心中十分不快。
只听她道:“只要皇孙愿意合作,如果成功取得虎符,镇西军和我定胜军各取一州,我们定胜军要建州。我也可替公子答允,彼时两座城中粮草,尽归镇西军所有。”
李嶷略一思忖,心想这条件不能不算优渥,她既然来游说自己与之合作,自然是知道这条件自己无法拒绝。他素来统兵,极有气度,觉得此事划算,便强压心中不快,道:“如此,确可一行。”又道:“我们来打个赌吧,谁先抓到韩立,或是杀了韩立,并州就归谁;谁先拿到虎符,建州就归谁。”他心道:我虽可冒充你家公子前往,但等行事之时,你可别想辖制我。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何突然便争强好胜起来。
她并不以为意,只问:“若是我既抓到韩立,又拿到虎符呢?”李嶷沉声道:“那并州建州都归你,我镇西军绝无二话。反之亦然!”她便道:“好,若是并州建州都归镇西军所有,建州素来为东去北去要道,我定胜军来日商请借道过境,镇西军不得拒绝。”
李嶷欣然应允:“可以!反之亦然!”
她一扬眉:“击掌为定!”当下伸出手掌,李嶷与她轻轻三击掌。
二人既击掌为誓,旋即率陈醒诸人一起,动身前往并州。
那李嶷既答应扮成崔公子,自何校尉以下,陈醒诸人,每个人皆称他为“公子”,恭恭敬敬,并不露半分破绽,真拿他当崔公子伺候。这崔公子日常衣食住行,极是讲究,陈醒身上带了无数银钱,一路挥霍。行得数日,又有定胜军的人,携带了车马、奴仆、衣饰诸物,甚至还有几名厨子和帮佣,大队人马追上来,浩浩荡荡,与他们并作一队。每日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坐卧之时,必奉上洁净自带的褥垫,就是车马,虽然外表朴实无华,内里也细巧非常,一茶一几,皆嵌在车内。那套车的两匹马,更是行得极稳,也不知怎么做到的,路上无论如何坎坷难走,车里茶杯中的茶水,却是不曾被晃出过半滴。饶是李嶷身为皇孙,见识过天家富贵,也没见识过这般排场,不得不叹一声节度使之子,果然是骄奢淫逸。
而那何校尉亦真如侍女一般,每日侍奉他,每到住宿打尖之地,她必然亲自检点他的坐卧之处,甚是细心体贴。他心中郁结,但又不好开口询问她,素日难道就是这样伺候崔公子的?每一想到此处,心里不免一阵难以言喻的滋味,说不清道不明,反正十分不好受。这日已至湖里镇,距离那并州不远,但见她亲自烧了熨斗,在替自己——哦不,崔公子熨烫衣衫,他终于忍不住问:“像你这样的侍女,你家公子身边有多少?”
她头也没抬,说道:“几十个吧。”
他心中越发不快,问道:“同你一样的,难道竟有几十个?”
她明明就是独一无二的人,但她自己却浑不在意,说道:“公子自幼就不乏人伺候,有几十个婢女,再寻常不过了。皇孙难道在王府之中,不是这般锦衣玉食吗?”
他听了这话,却并没有接口。她终于抬头,却不是看他,而是拎起衣服看了看,又在他身上比了一比,这才满意地道:“公子这件衣裳令你穿着,才算通身好气派。”
他还未答话,她忽地懊恼:“他们虽然带了公子的衣物,却不曾带公子的冠子来。”原来那崔公子素日束发用玉冠,此时行道途中,又到哪里去寻玉冠,便派人回去定胜军营中取,也来不及了。
他再也忍耐不住,冷言相讥:“若不得玉冠,就扮不像你家公子了?”
她想了一想,竟有几分沮丧,道:“若是我的簪子在,倒还使得,虽比不上公子的玉冠好,但那支簪子还算是羊脂玉,可以用得。”
那日在井畔,他抢走了她的簪子,本来是想叫她用抢走的自己的珠子来换的。此时此刻听到她如此说,当下从袖中抽出一物,掷在她面前,她伸手接住,见竟然是自己那支玉簪,顿时喜形于色:“哎呀,原来你带在身上,这可太好了。”
于是她请李嶷坐下,重新给他梳头束发,又替他插好这支玉簪,临镜一照,她倒是十分满意:“是了,这才是我们公子的派头。”张罗着还要李嶷试一试那件衣衫,他早就十分不耐,拂袖而去。
李嶷心中郁闷,直到半夜,还不曾睡着。思忖自己吃了这等说不出的闷亏,回头要怎么样才能找回场子,总是等有机会见了那崔公子,令他也大大地吃个亏才好。只是她素来狡猾,若是想令崔公子吃亏,必要先骗过她去。至于头顶这根簪子,他抽下来,在手里掂了一掂,心想事毕定要问她讨回自己的珠子,再立时把这簪子还给她,一刻也不留,免得污了自己的头发。正在思量,忽听外头有夜鸟啾啾鸣叫了数声,正是镇西军中的暗号。
他不动声色,也不点灯,悄悄起身,往窗轴里倒了一点灯油,轻轻推开窗户,无声无息。过得片刻,却见谢长耳轻巧翻入,见到李嶷,不由得大喜过望,执着他的手道:“十七郎,可叫我好找。”
原来李嶷自郭直营中追踪何校尉离去,望州城中的裴源诸人却是十分着急,四处派人,终于寻得他所留的暗记,一路追上来,但定胜军的人十分警觉,难以靠近。今夜谢长耳终于想法子,趁着哨探稍懈,混进了他们留宿之地。当下李嶷三言两语,将自己与何校尉的约定说了。谢长耳听得目瞪口呆,说道:“十七郎,你要扮作崔公子,去见韩立?”
李嶷道:“无妨,我自有脱身之策。”当下又嘱咐谢长耳,如此这般,谢长耳连连点头,这才翩然离去。
却说那韩立,身为并州刺史,听闻崔公子亲来拜见,自是惊疑不定,但定胜军势如破竹,大军压境,却也是得罪不起,忙大开中门迎了出来,又设下歌舞筵席,好生招待。
当下请李嶷居于上位,何氏侍立于侧,韩立居于主位,又有韩立的心腹谋士吕成之侍坐在侧。至于陈醒等崔公子的侍从奴仆,也在府中下房,由韩立的部属陪宴款待。
那韩立笑眯眯敬过数巡酒,方才问道:“崔公子,这歌舞如何?”
李嶷道:“自离故地,一路兵戈风尘,久不见歌舞,此时此景,真当得起‘太平富贵’四字。”韩立不由哈哈大笑,说道:“崔公子过誉了。公子折节下交,韩某感动得很。”李嶷道:“哪里,虽与韩公素昧平生,但韩公风采,素来为我敬仰。”韩立不由“哦”了一声,道:“韩某僻处并州,倒是不想公子如此抬爱。”李嶷道:“我有几句话,所谓忠言逆耳,不知道韩公想听不想听。”
那韩立看了一眼吕成之,吕成之双手击掌,舞姬乐队皆停止,齐齐退出。
韩立这才道:“公子但说无妨。”
李嶷道:“世人看韩公,扼守并州、建州,皆为冲要之地。大都督远在西长京,需仰仗韩公之处甚多,若镇西军东进,韩公可以从并州、建州两地出军,包抄合围。若镇西军势大,韩公自可退守并南关天险,可谓左右逢源,进退自如。”
韩立抚须道:“我们韩家世镇并、建二州,我本朝廷委任的刺史,与公子说句实话,我也为难得紧。一厢是大都督,威势煊赫,一厢是镇西诸府,原本也是我的同僚。”他不禁叹了口气,说道:“若是与镇西军兵戈相向,未免伤了当年的情谊。可若是避而不战,大都督面前,又失了信义。”言毕,脸上显出为难之色。
此时何校尉忽道:“妾有一句话,想请教韩公。”
韩立早就听吕成之说,崔公子身边有一位锦囊女何氏,极受信重。因此她忽然插话,他并无多少不悦之色,反而笑道:“何娘子但说无妨。”
她便问道:“韩公认为,远在西长京的孙靖大都督,是个什么样的人物?”韩立拈须微笑道:“大都督其人,果决聪颖,心思缜密,是当世难得一见的英雄。”
她点一点头,言道:“果决之人独断专行,聪颖之人从来自负,心思缜密之人自是多疑,不会轻信他人。韩公对大都督其人,知之甚深啊。”
韩立不由哈哈大笑,说:“这是你说的,可不是我说的。”
当下饮过一遍酒,韩立又道:“话未说尽,何娘子但说无妨。”何校尉便微微一笑,道:“韩公认为,在孙靖大都督的心里,韩公你是个什么样的人?”韩立又是拈须含笑:“哦?这韩某倒不便妄自揣测。”
她道:“只怕在大都督眼里,韩公你比起镇西军,甚至那勤王之师的统帅李嶷李皇孙来,更算得上心腹之患。”
韩立心中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只道:“愿闻其详。”
“大都督杀伐果决,先帝、先太子、诸王及王孙,百多口人皆已受诛,与李皇孙自然已经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而大都督志向高远,既然已经做了这一步,自然是学先贤,扶幼帝登基,实权摄政。”她樱唇中吐出淡然的话语,论起天下大势来,却是娓娓道来,甚是动听。
韩立不由点头:“不错。”
“大都督既然志存天下,谋划良久,纵然镇西军此时势大,但大都督落子于先,未必没有胜算。而韩公你久据并、建二州,待大都督平定镇西诸府之后,韩公以为你下场如何?”
韩立听她如斯问,不由叹了口气:“那还用说吗?狡兔死,走狗烹,自来如此。”
“那如果韩公你是大都督,此刻镇西军锐进,而我定胜军趁机南下,并、建二州又并未处于掌控之中,大都督会如何行事?”
韩立不由笑道:“自然是想法子让我出兵,与镇西诸府恶战,不论是镇西军兵败,还是我兵败,于大都督而言,都是两全其美之事。”
她嫣然一笑,道:“韩公果然聪明人,知大都督甚深。”
韩立哈哈大笑,道:“锦囊女果然名不虚传。”转脸举杯向李嶷祝酒,叹道:“崔公子好福气啊。”
李嶷听她巧舌如簧,说得韩立这老狐狸都明白过来其中的微妙之意,当下也一笑举杯。
诸人欢笑饮酒。李嶷素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眼角余光早瞥见有一名仆人从外间匆匆进来,走到吕成之身边,附耳细语了两句。吕成之眉头一皱,轻轻拉了拉韩立的衣角。
韩立会意,道:“崔公子且宽坐,后堂有些许小事,韩某去去就来。”
李嶷笑道:“韩公请自便。”
韩立朝李嶷拱手行礼,匆匆带着吕成之离开。
原来京中孙靖遣出的使节,携带着孙靖赏赐给韩立的大量金银珍宝,珠玉彩帛,终于赶到了并州刺史府上。这孙靖遣来的使节,倒也不是别人,乃是韩立的同乡,并州有名的大族顾家的顾九郎顾祯。顾氏一门枝繁叶茂,颇多子弟在朝中为官,其中官做得最大的,也就是顾祯的堂兄顾祄了,在孙靖谋逆之前,顾祄乃是中书令,正经的丞相。宫变之后,孙靖对这位文臣之首还极为客气,盖因当初孙靖领兵征屹罗,顾祄正任兵部尚书,是有名的能臣,所有粮草调度,皆从其手而出。先帝因暴躁多疑的性子,数次也命兵部挟制胁迫孙靖,而顾衸为了战局,为了在外征战的大将没有后顾之忧,在天子面前恳切直言,很替孙靖争过几回公道。后来孙靖大败屹罗,先帝嘉赏,将顾衸升任了中书令。但顾祄与孙靖并无私谊,只出于公心。因为屹罗一灭,他便立时向先帝谏言,削弱诸节度使的兵权;先帝晚年甚是刚愎,不听他的劝谏,孙靖这才得机起兵谋反。也因着这种种前因,宫变之后,孙靖非但没有杀顾祄,反倒客客气气,将他奉若上宾,要任命他做首辅。顾祄颇有气节,辞官不做,每日穿着布衣闭门读书,逢有劝降者,他道:“我是大裕李家的臣子,本该殉国,如今苟活,乃期太孙还朝。”
一时之间,诸多世家隐隐竟以顾祄为首,既不降,也不朝,与孙靖僵持着。孙靖虽杀人如麻,倒也不好将这些世家巨族统统都株连九族,尽失人心,所以想了很多法子。偏这顾氏族中枝繁叶茂,子弟众多,就有一人为富贵所动,此人就是顾祄的远支堂弟顾九郎顾祯。他本在礼部做一名六品小官,此时投向孙靖,正中孙靖下怀,当下将他连升三级,以示表率,还任命他为使节,特意遣他来游说韩立,盖因顾氏乃并州望族,而韩立无论如何,也得给顾氏子弟三分薄面。
此刻顾祯得意扬扬站在堂中,看着奴仆将一箱箱珍宝放在堂上,展示给那韩立看。
顾祯正色向上虚拱了拱手,方才道:“大都督言道,韩公镇守二州,直面镇西诸府逆贼,甚是辛苦,特命我从京都送来这些,皆是大都督亲自从内库精心挑选的奇珍异宝,以飨韩公之功。”
韩立从前也见过顾祯,但顾家出色的子弟甚多,彼时韩立只觉得他泯然于众,庸庸碌碌。今日前来,又是另一番景象,用得意忘形、趾高气昂来形容亦不为过。当下不动声色,笑道:“还请九郎替我多多拜谢大都督,韩某无功受禄,感激涕零。”
顾祯笑道:“韩公过谦了。”
当下韩立恭恭敬敬请顾祯上座,那顾祯也不谦让,笑道:“我奉大都督之令前来,便代大都督上座了。”言毕施施然坐下。韩立这刺史府,他往年也曾来过,都是随族中尊长前来拜望。彼时艳羡无比。只为韩立这刺史府,建得极是气派,盖因并州、建州两地皆是南来北往的水陆要冲,商队皆从此过,人烟稠密,商贾云集,税捐颇厚之故。当时自己只在心中羡慕万分,心想如在这刺史府中吃上一顿饭,该是何等的快活,只是没料到,自己也有在这华丽气派的刺史府中高高上座的一天。他正在感慨万千,忽听韩立问:“不知九郎可带来大都督手书或钧命?”
那顾祯心中不悦,心道虽是旧识,但这韩立未免也太托大了,口口声声,已经唤了自己两次九郎,难道就不能称自己一声如今的官衔顾侍郎吗?他不是有城府的人,心中不喜,立时就带到了脸上,沉声道:“自然是有的。其实大都督遣我来,一来知道我与韩公乃是旧识,正好让我跑这一趟,与韩公叙叙旧;二来,大都督也忧心战场上箭矢无情,担心韩公的安危,所以特意命我带来了十二名金甲卫士,嘱我命卫士日夜须臾不离韩公左右,务必要守护韩公周全。”说着拍了拍手,只见十二名金甲卫士持戈上堂,个个相貌堂堂,生得威武雄壮。顾祯得意扬扬地说:“这可是大都督亲自命我替韩公挑选出来的。大都督说道,顾侍郎,去替孤挑选十二名金甲卫士,护卫韩立。某在羽林卫中挑选了好久,才选了这十二名身高几乎一模一样、样貌威风的卫士。”
韩立做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说道:“大都督这般周到,恩重如山,韩某真正感激涕零,无以回报。还请顾侍郎上覆大都督,就说韩某唯有亲率守军,与那镇西军等逆贼拼个粉身碎骨,才能报答大都督的恩义。”
那顾祯听他这般说,终于心满意足,点一点头说:“好说!好说!”
当下韩立又亲自吩咐,准备上好的客房,供顾祯休息。又亲自将那顾祯一直送到客房之外,这才回转后堂。
他回到后堂之中,便问自己心腹谋士吕成之:“成之,你怎么看?”
那吕成之道:“大都督此举,就是逼韩公出战,不然,何必派十二名金甲卫士来?说是保护韩公,实则是胁迫。”
韩立哼了一声,并不言语。吕成之道:“那崔家的人,如今还在宴厅里,这事万万不可让顾九知晓。”
韩立深以为然,点了点头:“崔家的人……我倒觉得,可以好好用一用。崔倚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呵呵,竟然送上门来,那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
话说韩立既去了良久,红烛高烧,华堂之上,舞姬在宴厅中翩翩起舞,乐部奏着时新的曲目。奴仆殷勤奉菜斟酒,李嶷一杯接一杯饮酒,实则以袖遮掩并未喝下,而是巧妙地将酒倾在衣服上。
又饮得几杯,他便手一松带翻了酒杯,口齿不清地笑道:“哎呀,怎么打翻了。”
何校尉急忙起身上前,扶住李嶷,道:“公子,你饮醉了。”
李嶷仿佛真饮多了,身子软软斜靠在她身上,却压低声音说道:“情形有些不对。”
她深以为然,扣住袖中的焰火,想召唤陈醒诸人,但此时诸人皆身在韩立府中,要脱身只怕极难。二人对望一眼,正在寻思应对之策,突见吕成之走在当先,身后带着无数气势汹汹、手持兵刃的士卒,一拥而入宴厅。
吕成之冷声道:“崔公子醉了,送崔公子去客房休息。”
何校尉眉头一蹙,弹出袖中焰火,几乎是同时抬臂发射弩箭,李嶷在她掩护下朝窗子冲去,一名兵卒挡在吕成之面前,被她所射出的弩箭射中,旋即更多兵卒冲上去围住何校尉攻击。
李嶷踢开窗子,只见窗外埋伏了密密麻麻的弓箭手,皆用箭对准了他。李嶷踹飞一名弓箭手,夺了一把刀在手,砍倒两人,就要杀出去。忽听身后吕成之带着凉意的声音,说道:“崔公子,且慢。”
他回头一望,原来韩府仗着人多势众,已经抓住了何校尉,用刀架在她脖子上。
吕成之满面笑容,道:“崔公子,既来之则安之,何必这么急着走呢?”
李嶷伸指,缓缓抹去手中刀刃上的鲜血,眼神锐利,盯着架在何校尉颈间的刀刃,冷冷地道:“你们这待客之道,也未免太隆重了些!”
吕成之道:“今日若留不下公子,我交不了差,只好杀了这何氏女,向主公交代了。”
李嶷想也不想,说道:“今日若是我束手就擒,你们须得把她放了!”她却扬声道:“公子快走!莫要理睬这等无信小人!”
吕成之笑道:“崔公子放心,崔公子这样的贵客倘若留在我们并州,怕是定胜军上下都不放心,当然是要安排送这位何娘子回去,好好向节度使崔大将军分说分说,以免误会。”
何校尉见自己施放焰火为讯,陈醒诸人却并未出现,只怕是也已经被韩府的人控制,知道今日难以脱身,当下扬声道:“我不走!公子,死我也要和你死在一起!”心中却想,以李嶷的身手,八成还是能闯出去,只要他脱身,断不好意思不来救自己罢。再说只要所谓“崔公子”走脱,自己一介女子,韩立单拿了她,也并无多少用处。
忽听得“当啷”一声,正是李嶷将刀扔在地上,束手就擒。
她不禁吃了一惊,而那吕成之早禁不住哈哈大笑,道:“崔公子果然情深意重,爱惜美人。”说罢将头一偏,示意左右上前,兵卒们一拥而上,绑住李嶷。
当下吕成之亲自率人,将李嶷、何校尉送进一间客房。
吕成之笑道:“公子请放心,这里门窗屋顶皆嵌有精钢,安全无虞。公子乃是我们并州的座上宾贵客,绝不能让刺客来冒犯了公子。”
何校尉冷笑道:“牢房就牢房,说得还这么好听!”
吕成之哈哈一笑,道:“这遍地锦绣,怎么不是绮罗乡?”言毕,便劝二人好好休息,转身准备离开。忽又听那何氏道:“且慢!我家公子素性爱洁,你们多备些热水,我要侍奉公子沐浴。”
吕成之说:“行,马上我就叫他们送上香汤。”
那何氏又道:“多拿些厚毡来,免得沐浴时透风受寒。”她语气狠厉:“我家公子要是在你们并州有半分不适,我崔家大军一定踏平你并州城。”
吕成之见她色厉内荏,笑道:“行,厚毡,给你拿。”
当下吩咐下去。过不多时,只见数名婢女,捧着厚毡等各样事物进来,那何校尉也毫不客气,指挥韩府众婢女,将厚毡挂在门窗上,严严实实遮住了所有门窗,又索要了数匹彩帛细布,又命婢女们将屋中屏风后的浴桶,当着她的面洗刷干净,注满香汤,洒上了各色花瓣,浴桶前还放着数个木桶,内装着热水预备添水,一副打算侍奉崔公子好好沐浴的作派。待得所有婢女们都退出客房,门外守卫便锁上房门。
她听到落锁之声,又静待片刻,方才逐一仔细检查厚毡,确认遮好了门窗和所有缝隙,然后朝李嶷使个眼色。两人一起细察室内各处,持灯轻敲桌下、床下地板等等,发觉屋内果然有好几处可以监听的铜管等漏音之物,李嶷飞快将彩帛压放在地板漏音处,又将那素布撕开,堵住所有可疑的缝隙。
不谈此二人在房中忙碌,单说那韩立听到吕成之覆命,说已经顺利扣住了崔公子,不禁大喜过望。吕成之道:“外边种种传闻,说这崔琳乃是崔倚的独子,从小体弱多病,但擅于兵事,没想到,他身手还是挺好的,若不是主公吩咐,伏下重兵,拿住了那何氏,只差点叫他走脱。”
韩立道:“既然敢往我府中来,这胆气本事,自然是一样不缺的,不可等闲视之。虽然扣住了他,但一定要细细盯住他的一举一动。”
吕成之点了点头,说道:“早就安排好了,关他的那间屋子,布置了各种窃听机括,还另派了人盯住他。”
此刻那屋中,李嶷与何校尉细细察看,确认堵住了屋内所有窃听的机括,她方才轻声道:“公子,可以沐浴了。”
两人一起转入屏风之后,浴桶水面浮着花瓣,倒是馥郁芬芳,只见一点月光从屋顶瓦间漏下,反射在浴桶花瓣上。李嶷一见,便知屋顶有人揭瓦窥探,便抓住她的手,眼神向上一瞟,她会意,就势投入他怀中。
李嶷嘴唇几乎不动,以极细微的声音说道:“屋顶有人。”
她嘴唇几乎不动,也是极细微的声音问:“那怎么办?”
他瞥见屏风上搭着数匹轻薄如烟的红绸,正是适才自己嫌弃这绸缎太轻,不足以隔音,所以扯开之后又随手搭在屏风之上,当下心中已经有了计较。他伸出一只手探了探浴桶里的水,拨动了一片片花瓣,轻轻一笑,故意说道:“水温正好,不如我们一起洗吧!”
他声音不大不小,是平日正常说话的声量,显是说给伏在屋顶揭瓦窥探之人听的。她睫毛微动,似还没想明白他是何意,忽见他已经伸出一只手揽住自己的腰,另一手拉住搭在屏风上的那几匹红绸,用力一扬扯,红绸展开飞起,如长虹划过半空。他抱着她已翻身落进浴桶,此刻红绸才翩然缓缓下落,正好纵横交错,将整个浴桶都笼罩其中。
伏在瓦上的那韩府派来的窥探之人整个视野被飞起展开的红绸遮住,只能伏低身子,左右调整,视线却被遮掩个严严实实。而浴桶中,李嶷既抱着她落入水中,此刻便又一起浮出水面。热气氤氲,只见她湿漉漉的眸子便蒙上了一层水光,仿佛仍在怔忡,烛火透过红绸映进桶里,波光敛滟,她的脸颊便如添了淡淡的绯色。也不知是不是热气熏蒸,他只觉得适才明明试过水温了,但一旦全身浸在这浴桶中,这水还是太热了,热得他胸口都有些发紧,心跳得又快又急,怦怦作响。浴桶中既浸了两个人,自然十分狭小,她微微一动,手臂便擦过他的手臂,水流轻轻在两人之间流动,像羽毛,令他肌肤收紧,痒痒的。他慢慢伸手,探向她的耳侧,她的睫毛微微颤动,离得太近,眸子里全是他的倒影,水珠从她脸颊滑落。他觉得那水珠是露珠,而她,是一朵最娇艳的花,呵一口气,都会融化的那种。他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从她的耳侧摘下一片花瓣,也不知道是那花太香,还是她身上本来就带着香味,只觉得指尖拈着那花瓣,幽香中人欲醉。
必是这浴桶上方覆着数重红绸,所以才有些透不过气来。他听到自己的声音都有些迷离:“这水是不是有些太热了?”
她那双猫儿似的眼睛,却又似喜似嗔,瞧了他一眼。浴桶中太小,她的手只能搭在他胳膊上。她的手如同白玉一般无瑕,又轻又软,他忽然想捏一捏,不知捏在手心,会是何等感觉,大约像丝绵,或是像雪花,像牢兰关下大雪的时候,他团起的雪,又轻,又软。但雪是凉的,她是暖的,手心贴在他的肘上,像一块小小的炭,灼得他都有些生痛了,但偏无法令她将手挪开,只得自己挪开视线,望了望浴桶上方,覆得纵横交错的数重红绸,说道:“现在可以说话了,屋顶那人定瞧不见浴桶中的情形。”
她却瞪了他一眼,问:“刚才你为什么不走?”
“你都要和我同生共死了,我要走了,岂不显得无情无义。”
“我不是要和你同生共死。”说了这半句,她忽然停住。他又抬头望了一眼红绸,似是漫不在意,说:“咱们击掌为誓,我要是走了,那不就立时输了吗?”他顿了顿,又道:“再说,你叫我来扮崔公子,我总要扮得像些。若是你落入敌手,你家公子会抛下你不管吗?”说完,他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她却弯了弯嘴角,答得甚是轻松:“我不知道,但我定会劝他,公子是做大事的人,不值得为了救我不顾大局。”
他并不满意这个答案,但也并无他法,因为真正想问的问题,一句也问不出口。她隔着氤氲的水汽看着他,大约水真的太热,或是红绸的映衬反光,他从胸口一直到脸上,都浮着一层红,连耳垂都红透了,活像一只被煮熟的虾子,看着倒没有那么凶了。浴桶太小,少年郎身形高大,胳膊长腿也长,只能弓着背极力盘着腿,手臂贴在浴桶的木壁上,饶是如此,她还得像瓜子瓤贴着瓜子壳那样紧紧贴着他。他大概也觉得窘,浑身的肌肉都是紧绷的,素日洒脱恣意的人,此刻竟像一只硬壳虾。她忽然笑了。
他问:“你笑什么?”
她又笑了一声,才说:“想起咱们第一次见面,好像跟现在差不多。”他回想了一下当初知露堂中的情形,说:“对哦,不过那时候,你真的太凶了,上来就跟我打架!”
她瞟了他一眼,说:“胡说八道,明明当时是你一上来就跟我动手。”他抱怨道:“你抢了我的珠子,到现在还没还给我呢!”她故作不解:“什么珠子,哦?那根破带子?我早就扔了。”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束发用的那根玉簪,说道:“反正你不还我珠子,我是不会把这根玉簪还给你的。”话音刚落,她忽然伸手就将那支玉簪从他发间抽出,回手就插到了自己头上,他伸手想要夺回,她伸手挡住他的手,用力将他的手推回去,正抵在他胸口,他只听到自己心跳如鼓,他想反手抓住她的手,但不知为何,知道此刻万万不能伸手抓她的手,不然自己可能就会做出十分冒失的举动。他十分别扭地把声音都高了两分:“还我!”
她轻笑一声,有恃无恐:“怎么?崔公子你想在此时此地,跟我动手?”
他很想叫她把手挪开,但一时又舍不得叫她挪开,又很怕她会隔着手背都觉察到自己心跳异常,当下只得急急地扯开话头:“说正事,咱们陷在这里,你有什么打算?”
她轻笑一声,终于收回了那只手,将手轻轻地扶在浴桶的桶沿上。她的手指甲圆圆的,像半透明的贝壳,偏透着淡淡的粉,又像是娇嫩的花瓣,他看了一眼,不好意思再看,只得挪开目光,又去看那头顶的红绸,耳中听到她的声音,说:“当然是,想法子回到定胜军,再来救公子你呀。”
他不由问:“是吗?你回到定胜军之后,真的会来救我?”
她忽然伸出一根手指,托起他的下巴,左右端详。她的眸子本来就大,像黑水晶一般清澈,倒映着红绸和摇摇烛火,还有他的脸,他的眼睛,他的眼中也只有她吧。那根纤细的手指托着他下巴,他只觉得全身血液都凝固了,过了好半晌,才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问:“你看什么?”
她轻声细语,如同和风细雨一般,似润物无声,说得诚挚无比:“皇孙此头颅,可值无数城池,我怎么会舍得不来救呢!”
他忍不住放声大笑。只笑得伏在屋顶窥探的那名密探再次挪动方位,试图调整视线,但无论怎么挪动,都只看得到红绸严严实实罩住浴桶。那两人于浴桶中喁喁私语,却是半句也听不见,只能听见最后那崔公子放声大笑,似是十分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