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阿难
<h3>一、突然而至的人生转折</h3>
黄渤和葛家宝之间的情谊,要从发小说起。
他们上同一所小学,属同一个年级,还是同桌。那时候政治语录余温还在,书桌两人共用,画条三八线,“两国”缔结和平协议,领土领空神圣不可侵犯,对于私自过界的物品,权属一律划拨交由对方。后来三八线政策黄渤主动要求解除,因为葛家宝总往这边扔垃圾。
这只是他们少时众多的故事之一,你知道,彼此情谊的建立需要长时间的互相折磨,黄渤和葛家宝后来又共同相守初中高中,在感叹世界之小永远不会有分离之际,他们却在大学阶段各奔东西。
你是不是已经在猜这是一篇描写大学生活的小说?
你猜错了。
时间的中轴还要再偏一偏,黄渤和葛家宝再次聚首时,他们彼此的新身份是医生和警察。
故事即将开始,这一年,他们刚好三十岁,步入中年。
中年,便是那长生不老的信念被突然破除,知道生活的全部动力可能仅仅只是惯性,对无力改变的现状充满沮丧和无奈,当然这只是黄渤的看法,葛家宝不这么想,他说他永远十八岁。他们倒也有相像的地方,就是都还没结婚,前者正应付层出不穷的相亲,后者则伴侣无数,却绝不从一而终。
“昨天见的妞怎样?”葛家宝特喜欢打听黄渤相亲的对象,这是他们俩每周固定的酒吧小聚的第一主题,就像是开场主持人报幕一样。
“银行中层,比我大一岁。”
“长相、身材?”
黄渤发现自己在描述一个人的时候,总是先想到社会定位,而葛家宝正好相反,他保持着食肉动物观察的单纯性。
黄渤努力回忆:“记不太清了。”
葛家宝眨了眨眼,他觉得黄渤这辈子是找不到女人了。他拿得出手,一米七八的身高,八十五公斤,壮和胖之间,估计再发展发展有可能滑到胖子的梯队里去。长相白净,小白脸那么白,是姑娘们嫉妒、老爷们儿看不起的那种白,圆脸小眼,笑起来有点阿弥陀佛的意思。高鼻梁厚嘴唇,但比例搭配得好,既显忠厚老成又能勾搭小姑娘上去掐两下。可黄渤的性格里就没勾搭人的那种气质,他像一块顽石朽木直愣愣地扎在大地之上,让姑娘家一看就想起荒凉和干燥,他有点像洋葱,内核美味,但剥皮的过程痛苦。
他们一时谁都没说话,酒吧唱台上是新来的马来西亚歌手,歌声摇曳风情万种,黄渤喝甜腻香槟,葛家宝要血腥玛丽,烈酒壮人心。
“葛家宝!”一个娇滴滴的声音飘荡过来。旁边的男人大多侧目寻找这声音的主人,显然这并不困难,一个着浅灰色包臀裙的姑娘正向这边走过来。这女人眼角上挑,扎马尾,长脖颈,银色水晶高跟鞋落地铿锵,她像一头母狮带着非洲草原的热浪。葛家宝举杯示意,她优雅入座,磕了磕手指间的香烟,打火机瞬间从四面八方递过来,她像是看不到这些殷勤,自己从包里取出打火机:“最近很少见你?”
葛家宝耸了耸肩:“公差跑外地办案。”
“你朋友?”她扫了一眼黄渤。
“好朋友。”葛家宝强调。
“粉红佳人?”她看着桌上黄渤的酒笑,“没力道啦。”示意酒保来一杯朗姆酒加冰,“我叫冉维维,初次见面。”
黄渤不太敢直视她的脸,怕心里忽然而至的秘密被她捕捉猜透。他低着头频频冷场,冉维维觉察自己不合时宜,便站起身道别:“我有事先走。”她的视线和葛家宝有一瞬间的纠缠,像是心照不宣的一个约定。
黄渤有点嫉妒那个约定,他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女孩都喜欢和葛家宝约定,你看他事事都无所谓,自己日日努力规划人生进退,而他,全凭当时心情一时兴起,他在自己生活准则的对岸,可现在,黄渤又不得不承认,那个对岸轻松畅快,令人向往。
结果手机铃声告诉他你还在岸的这边,来电显示是医院号码,黄渤大概猜得到内容。
葛家宝知道今天这局要提早散了,因为他看到黄渤听电话时脸上表情越来越严肃,那些化验单据数值的询问,听上去就像火星文。葛家宝特熟悉这种感觉,鸡同鸭讲,对牛弹琴,他做无数次的后者。他不爱读书,就像和书有杀父之仇似的,在校那会儿他没觉得读书和不读书之间有什么区别,直到现在他才模糊意识到,这是有分别的:黄渤开二十万的轿车,自己开警用捷达;黄渤住滨海新区一百一十五平方米的房子,自己住老城区父母留的一套旧房。对比之后,就会有那么一点羡慕嫉妒恨。
任何生活持之以恒,都让人乏味。
“我得马上回院里,住院部那边有个病人情况不太好。”
一如所料,葛家宝挥手示意埋单。“我送你。”他知道黄渤的车前两天被撞了,正在4S店修呢。
两人刚进停车场,就看到有人被围殴,葛家宝上去喊:“干什么呢你们!”
那帮人听到有人喊话,都停下来,像是领头的人蹦出来咧着嘴:“还他妈有见义勇为的。”
葛家宝掏出警官证件:“都不许动啊。”
白道身份一亮,人散得跟水似的,葛家宝还想追呢,黄渤一把抓住他:“还追什么啊,你能追上几个啊,都追上了拿你这车当‘面包’呢,赶紧看躺下那个。”
葛家宝觉得黄渤说得有理,两人跌跌撞撞地跑上前一看,在地上躺着呻吟的竟是个和尚。
“你说你要是骗,你找个老头、老太太什么的。”葛家宝猜想八成这人是个骗子。这年头剃个光头,穿一布衣弄一草鞋,就敢和来往的人说施主你好面善。
黄渤俯下身在躺着那人身上按来按去,确保没什么大碍才说道:“您没事吧?”
那和尚大概年过六十,一脸慈善,摇了摇头道:“刚才和你喊话的小伙子,我说他面有戾气,不出两个月必有横灾。”
黄渤扑哧就笑了:“那么多人,您得说有横财。”
老和尚很认真地摇头:“我说的是真的。”
葛家宝像是验证了自己之前的判断,一副“你看着就是骗子嘛”的表情望着黄渤。“那您说说我俩这面相怎么样?”
老和尚笑了:“你们自有心头事。”
黄渤听着极有兴趣:“这心头事是什么?”
葛家宝直皱眉,他没想黄渤还在那儿当真。
“人生如梦,亦幻亦真。”老和尚就留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拍了拍身上的土,跟没事儿人似的,走了。
葛家宝和黄渤面面相觑,上了车葛家宝说这老头儿八成疯了,黄渤跟着点头,但两人心里其实都有一种说不上的奇妙感觉。
人生折转,自此开始。
<h3>二、世界末日</h3>
葛家宝早上是被黄渤的电话叫醒的,电话那边就像是世界末日。
“你现在在哪儿?!”
“我?家啊。”葛家宝揉着眼睛,困意仍然占据着身体大部分。
“你在谁的家?”
“嗯?”葛家宝一咧嘴,他想黄渤这是怎么了,他在床上扭动两下坐起来,猛然间发现四周环境陌生,人便一下子激灵起来,这根本不是自己的家!“我操,昨天我喝了?”他像是自言自语。
“果然。”黄渤像是验证了某种猜测,“你现在应该是在我的家,我在你这儿呢。”
黄渤这么一说,葛家宝才发现陌生的环境又熟悉起来,“我怎么在你这儿?”他站起身走出卧室,“我记得昨天我分明回的自己家。”等到走过中厅落地镜子前,葛家宝愣住了,他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竟然是黄渤的模样。
“天啊。”葛家宝的语气就像是人弥留时的最后失语,他在镜子前来回摆弄起自己,清晰的疼痛感仍让人觉得这是在做梦。
“想喊就喊出来吧,我刚喊完。”黄渤在电话那头说道。
葛家宝和黄渤两家离得不远,他们约在圣宝粥铺见面,那里是这一带白领早餐聚集地,每天清晨都硝烟弥漫,人声鼎沸。葛家宝和黄渤找一最偏僻的角落坐下,两个人看着对面的“自己”,感觉异样并且诡异。男人和镜子的关系不大亲密,他们很少花时间如此专注地观察自己,但现在黄渤和葛家宝都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摸对方,也就是对面那个“自己”的脸,神情专注迷离,周围人惊作天人,纷纷离席避让,五米左右的无人半径顷刻就出来了。
“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葛家宝问。
黄渤陷入沉思,他在头脑里一遍一遍重演昨天的事情,然后忽然想起:“那个和尚!”
葛家宝仍旧半信半疑,黄渤看了看手表:“我上午九点有一个手术,昨晚那病人的情况不太乐观,我现在得马上去医院,你去昨天那个地方找那个和尚,我手术一结束就和你联系。”
黄渤这就要往外走,葛家宝一把拉住他:“是你去找那个和尚。”他指了指自己的脸,“我去医院。”
黄渤这才反应过来,在外人看来,他是葛家宝,而葛家宝才是黄渤。他一屁股坐回到椅子上,感觉头疼。“你到我科室去找主任,就说今天不舒服,上不了手术台,下午你就跟着跑住院部。记住,什么话都不要说,这关系病人安危。”
“嗯,嗯。”葛家宝也寻思自己该交代什么。两个人就跟留遗言似的,最终结果是黄渤利用葛家宝的职务之便去找老和尚,而葛家宝仍为人民服务,只是从警察变成了医生。
葛家宝多少年不穿这样正式了?休闲西服,白色衬衫,小马甲笔挺利落,皮鞋乌黑发亮,黄渤的衣柜里各种考究的职业装让人觉得中产阶级真他妈腐朽。他在行人匆匆的医院大厅感受另一种生活的归属,嘈杂之中,万籁俱寂,他甚至不由自主地张开手臂。
“黄渤你干吗呢?”有人在背后一推他。
葛家宝回头看到一个中年妇女,慈眉善目:“没,姐姐,没干吗。”
“姐姐?”中年妇女显然对这个新称呼感到新奇,自从她当上了护士长,小辈对她的统一称谓再怎么也是个阿姨。
葛家宝赶紧溜进电梯,他反复默念自己的新身份,十三楼的电梯门一开,一个扎着马尾、个头高挑的护士站在葛家宝面前:“给你打了五六遍电话怎么不接?”
“我?”葛家宝开始浑身上下翻手机。
“在包的外层。”她提醒道。
葛家宝果然在那里找到了黄渤的手机,他看着眼前这姑娘一拍脑门:“你是于小溪吧?”他记起黄渤曾提过他们科室一护士,就跟贴身秘书似的,对他的各项习惯了如指掌。葛家宝说这姑娘肯定是喜欢你,黄渤摇头,说她有一特神秘的男朋友,从来没人见过。
“你是黄渤吧?大早上玩扮家家。”于小溪上前一把架起黄渤,“昨晚那病人情况糟糕,需要马上手术,病人那边已经推进去了,主任还特意交代等你一到立即手术,我在这电梯口堵你半天了。”
“啊?不是。”葛家宝在那儿推辞,“我那什么……”旁边的于小溪也不听他解释,给他扒了外套就往手术室里推,一边推,于小溪一边拿着病人的病历作最后的情况汇报。
“不是,我不行,我……”已经没人听葛家宝解释,硬生生给他送进了亮起红灯的手术间,里面的医生一看主刀来了,手术即刻开始。
葛家宝是警察,也见过不少尸体,但这种一圈人围着一个躺下的,还都拿着刀叉,就跟异形要开饭的场面一样真没见过。大家叽叽喳喳之后,是迅速利落的切割,身体是遮蔽光的容器,这一刻,光明射入。
葛家宝感到胃液翻腾,像是吃了韭菜之后的辛辣,喉头一紧一松,他知道自己不行了,便硬挺挺地倒地。因为身体没有松弛的过程,倒地的声音巨大,手术室这下乱了套,在一片混乱之后,替补主刀医生赶场,而他自己被人给抬出这窘困之地。外面的家属一看有人给抬出来,连担架都省了,以为亲人无救了,一时间扑过来的,跪倒在地的,捶墙的,一片哭天抢地。跟着葛家宝一起出来的于小溪吓得不行,场面几乎失控。
而葛家宝,则偷偷地挤着一只眼拉身旁的于小溪说:“不知道怎么弄的,刚才眼睛忽然一花。”
黄渤站在警局的衙门口,看广场整齐停放的警车,清一色白底黑字,深灰色的大楼高耸威武,只是副楼上挂着的“食堂”二字有点破坏这种庄严景致。他前脚刚踏入大门,电话就响了。
“在哪儿呢?葛家宝。”
黄渤看来电显示上“维维”两字半天,才反应过来是那天见面的冉维维。“局里。”
“你是不是忙呢?”冉维维猜。
“没,没有。”黄渤实事求是。
“我这边有点事,能过来吗?”
黄渤眨了眨眼:“能。”
“你今天说话怎么跟爆黄豆似的,行,老地方,见面聊。”冉维维那边收线了。
黄渤听着忙音愣了半天,又把电话给拨回去了:“老地方在哪儿?”
冉维维认定葛家宝今天肯定是病了。
冉维维的工作,日夜充实。她白天是商场柜台销售,晚上跑夜店兼职领舞,典型赚钱不要命。等黄渤赶到天府商场一楼的咖啡馆,冉维维正叉腰站在巨大的落地广告橱窗前,旁边还有一年轻姑娘,身穿商场制服,脸上好大一块瘀痕。冉维维见黄渤到了,拉着他便进了咖啡馆:“一会儿那孙子反击你就喊你是警察。”
“啊?”黄渤没明白,冉维维径直走到中厅一桌年轻人中间,问身后的姑娘刚才谁动的手,那姑娘哆哆嗦嗦地指了指其中一人,冉维维抄起一玻璃杯就拍过去了:“买个东西你他妈至于打人吗!?”人群一下就炸开锅了,冉维维这还不够还要抄第二个,旁边的人不给她机会了,黄渤还在那儿傻看着,直到冉维维的脸挨了一拳才反应过来,冲过去喊:“都别动,我是警察。”
鬼才不动,那帮人瞬间蒸发,冉维维横在沙发上,右眼睛成熊猫,肿胀封死。黄渤把桌子上的冰块用手巾包好递给冉维维,冉维维给了他一脚:“早干吗去了?怎么呆头呆脑的。”
黄渤没说话,他真是呆头呆脑。
<h3>三、人生中的歇脚地儿</h3>
这一天能顺利结束,黄渤和葛家宝都心有余悸,他们还难以应付新身份,但都从各自的遭遇里尝到一种新鲜,他们对此心照不宣,表面上交代一天行程全都是抱怨。黄渤嘱咐葛家宝继续装疯卖傻,而葛家宝告诫黄渤离冉维维远点儿,那是个拿不住也不省心的女人。黄渤嗯了半天,他没有告诉葛家宝一会儿自己还要去医院接冉维维回家,因为害她白班夜班全都歇菜的人正是自己。
医院那边冉维维的右眼蒙了块纱布,因为这总比封死的熊猫眼好看得多,黄渤赶到的时候看到她正在大厅和护士理论,护士指着墙壁上禁止吸烟的牌子,黄渤站在转门后看着冉维维感叹,她真是有无穷的精力。
“你怎么才来?”冉维维看到黄渤进来立刻撇下护士,就像扔下一个因为打发时间不得不摆弄的玩具。
“去葛家宝那儿,不是,去黄渤那儿办点事。”黄渤说顺了嘴。
“黄渤?”冉维维眉头一皱,“就是你说的那特隔路的哥们儿?酒吧那天见过那个?”
“隔路?”黄渤重复了一遍,“我是这么说的?”
“腐朽的中产阶级,有时候跟神经病似的,不是你说的?”冉维维指着黄渤继续形容黄渤。
黄渤做了个恍然大悟的表情,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是是,就是他。”
“他还没结婚?”
黄渤继续张着嘴:“是,还没结婚。”
“中心医院哪个科的?”
“心血管科,你打听这个干什么?”
“我一妹妹说今年要嫁人,帮她物色物色人选。”
“现在都流行先定目标?”
“别想歪了,人家好姑娘。”
黄渤一笑:“你承认你不是好姑娘?”
冉维维给了黄渤一下:“我眼睛忽然好疼。”
黄渤赶忙举手投降。
冉维维的家住海道公寓,商圈中心,四十五平方米,拎包入住。这种小型公寓简直就是为单身女子量身打造。黄渤站在屋子正中都不知道往哪儿坐,这里就跟被龙卷风袭击过一样,一片狼藉。等好不容易在床角折腾出点儿地方,一声凄厉的猫叫吓得黄渤又弹了起来。冉维维从洗手间探出头来看他这副模样直笑:“没见你怕过猫啊。”
一只金卷波斯猫从床下细缝里蹿了出来,又蜷到沙发上。“猫粮在冰箱里。”冉维维扔下这么一句又缩了回去。
黄渤怕猫怕狗,小时候被前者挠过,被后者咬过。在医院打狂犬病疫苗时哭得那个伤心,这种记忆种在他幼小的心灵里并随年龄一同成长。他低下头尽量不去看那只猫,洗手间传来哗啦哗啦的水流声,最开始他还没发觉,直到注意力逐渐从那只猫身上松懈下来,他才觉察冉维维正在洗澡,黄渤突然有点紧张,他看到床头柜上有拼好两面的魔方,便拿过来摆弄。
很快,冉维维出来了,披着浴巾不断擦拭着头发,水滴顺着她光洁的小腿往下淌:“你怎么坐得跟个小学生似的?”冉维维见了黄渤的姿势直皱眉,她一手夹着浴巾,一手抱起那只猫把它放到客厅地毯上,从冰箱里翻出猫粮喂它。“要喝啤酒吗?”冉维维问。
黄渤支支吾吾地“嗯”了一声,冉维维又从冰箱里拿出两罐啤酒,启开一瓶喝了一大口:“啊,洗澡之后来一罐冰镇啤酒真舒服啊。”她眯着眼,一副陶醉的神情。
黄渤觉得心里什么东西咣当了一下。
“你今天都没精神?”冉维维一蹦一跳的,她想用刘海挡住熊猫眼,但她荷叶摆的弧度不够,“给你点兴奋剂好了。”冉维维站到黄渤身前一脸坏笑,只见她把浴巾一抽,“当当当当。”她整个人成大字形站姿,浴巾飘到地上。
黄渤“啊”了一声,本能地低头,只是眼角不利落,偷瞄了几下,他看见冉维维穿着灯笼裤、海军式胸罩在那儿笑得前仰后合。
黄渤知道自己被耍了。
“你今天倒像个纯情小男生。”冉维维哈哈笑着,“晚上住我这儿别走了。”
人心总是无来由地先表示情绪,然后理性在事后总结。就像现在,冉维维的话让黄渤的心一紧,嫉妒朽人心。他站起身,整个人都有点无措,结结巴巴说自己有事要走。
冉维维一愣,随即耸了耸肩:“随你。”黄渤走得跌跌撞撞的,冉维维站在窗台看着他的背影,觉得葛家宝八成突然吃错药了,“玩笑忽然都开不起。”她叹了口气,看到床头柜上那个魔方竟被六面拼好,“还说自己不擅长?明明魔方玩得这样好,怪。”
葛家宝没想到黄渤还能回来找他,他光着膀子拎着哑铃去开门,黄渤跟被咬了的狮子一样,脸上带着狠劲。
“谁惹你了?”葛家宝开冰箱去拿饮料,“喝什么?”
“你和冉维维上过床?”黄渤单刀直入。
葛家宝身子停顿了那么几秒,然后轻蔑地一笑:“喂,她在夜店当领舞,天天脚都泡河里。”
“我还是一特隔路的人,是吗?”黄渤继续问。
葛家宝“咣”的一声把冰箱门狠狠关上:“怎么着,用我的身体占到便宜还嫌不够?!”
黄渤上去就是一拳,可惜,关羽门前耍大刀,葛家宝一个格挡,抵住黄渤的腰部一脚将他荡开,黄渤反扑,两个人从厨房滚到客厅,葛家宝一记重拳打在黄渤小腹上,黄渤当场就跪下了。
“没事吧,你说你这何苦?”葛家宝低下身去扶黄渤。
黄渤趁着葛家宝低头,一记直拳结实地打在葛家宝的眼睛上,葛家宝整个人都往后仰,躺在了地上。
“这下满意了?”葛家宝没起来,看着天花板,用手轻轻擦了擦受伤的眼眶,“一个女人,至于吗?”
小腹的疼痛让黄渤坐在地上:“你知道吗?”他说,“在酒吧里第一眼见她,我就知道我完了。”
“见到漂亮姑娘男人都这么说。”
黄渤摇头:“第二次见她就看她举个杯子在人群中厮杀,看她被打我就特想上去抱一下她。”
“你不会真喜欢上她了?”葛家宝一闭眼,竟笑起来。
“有那么好笑?”
“冉维维她……”葛家宝想说什么又忽然打住不说,“算了。”
“想说什么?”
“冉维维没日没夜,是因为他弟弟。”
黄渤爬起来:“她还有个弟弟?”
“还不如没有。”葛家宝说道,“她那老弟,赌,命都不知道搭进去多少回!他欠地下钱庄好几百万,人都跑喽。”
黄渤听着头有点大:“那找她弟弟去啊。”
葛家宝直摇头:“难道要抓自己弟弟去送死?!”
葛家宝见黄渤不说话:“赶紧回去看存折,上面零够不够数。还有啊,我和她之间可没你说的那么复杂,人家卖艺不卖身啦。”
“你刚才怎么不说?”黄渤坐起来。
“看女人、兄弟哪个重要,结果发现我的命不值钱。”
葛家宝是看着黄渤背着炸药包上去的,但他拦不住,他觉得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再往前挺就没意思了,大家好不容易有机会重新体验人生,总不能第一步就陷进去了,葛家宝这么想时真没想到自己接着也会撞到鬼。
这鬼就是于小溪,她跳楼了。
准确地说,是准备跳楼。葛家宝早上就发现这丫头情绪不对,女人情绪不好最好别装知心姐姐,因为她可能正寻找发泄的机会,找不到命门就会一击必死。午休刚吃过饭葛家宝就听住院部那边乱了套了,他叼着个牙签在门口张望,护士长看见他在,赶紧跑过来说:“你们科室于小溪要跳楼。”
葛家宝以为自己听错了。
“于小溪要跳楼。”护士长重复了一遍。
“演电影啊。”葛家宝咧着嘴,骂了句脏话,张望住院部大楼,真有一身影在十三楼窗台那儿坐着。
“你还幸灾乐祸是不是!”护士长对葛家宝这么不严肃的态度表示愤慨。
“没有,没有!”葛家宝赶忙摆手,他走近了观瞧,“报警了吗?”
“已经报了。”护士长急得直跺脚,“这孩子可别做什么傻事。”
葛家宝在楼下看不太清,但大体还是能看出于小溪是拿着个电话不知道和谁在讲,看动作是越来越激动。
“不能等了,我上去。”葛家宝感觉不对,直奔住院部大楼电梯。
“你疯了,你能干什么?!”护士长在后面追他。葛家宝上了十三层发现于小溪所在的房间是医疗间,防盗门内锁,根本打不开,他又直奔十四层,“赶紧给我找速降的绳子。”他指挥在十四层围观的众人。
“速降?!”护士长拦着他,“你往哪儿降?别一会儿还得救你。”
葛家宝笑,指着十四层窗户内突出的挂钩:“这就是速降用的,赶紧找绳子。”
护士长半信半疑地看着葛家宝。有人把找到的粗尼龙绳递给葛家宝,他把绳子绕在锁扣上,并熟练地在自己身上打出几个结扣,护士长还要拦,葛家宝说再晚于小溪可就真跳了,他也没等护士长回话,一个跃步就上了窗台。
“你们拉住这根绳子。”葛家宝指挥后面的人,他使劲地拽了拽绳子,一跃而下。
后面人看他一跳,都“哇”的一声。
葛家宝勇敢?其实他怕得要死,第一眼看窗户下都要晕。但于小溪就在那儿放着,生命脆弱易碎,等不了了。他不是医生,无法像这个职业的人等于小溪跳下去再拼尽全力,他是警察,他在潜意识里的那种职业习惯就是跳下去之前是他的努力范畴。
葛家宝就跟蜘蛛侠似的挂在楼体外面,于小溪那边手机都已经扔了,不断往下看,葛家宝从天而降,用脚夹住她,于小溪吓了一大跳。
“祖宗,别闹。”葛家宝试图用手抓住于小溪。
“你别抓我,不然我马上跳下去。”于小溪使劲挣扎,下面人发出“啊啊”的紧张叫喊。
“好,好,我不抓。”葛家宝投降,“跳楼这种死法很惨的。”
“要你管。”
“为了男友?”葛家宝脑袋就跟电脑似的,快速运转。
于小溪不说话。
“神秘男友,让我想想。”葛家宝摸着石头过河,“你这有点表演形式,观众就在对面吧?”
于小溪怒目而视。
“住院部总共二十层,你跑到这层自杀,反正五层以上结果都差不多。”葛家宝拉着长音,他侧过头看着住院部对面的医院主楼,“你那个神秘男友我看就是咱们医院的。”
于小溪脸上闪过一丝惊慌。
葛家宝知道自己还在正确的路上跑。“十三层。”他看着对面主楼十三层,“那是我们科室楼层吧?”
“你别猜了。”于小溪想制止他。
葛家宝看到主楼十三层有一间窗户拉着窗帘,正是心血管科室,葛家宝想起心血管科里除了主任还有一男的,平常文文静静的,长得有点烟视媚行,不过听说结婚早,孩子都满地跑了。“你不会吃窝边草吧?”他问。
于小溪拧着头。
“人家都把窗帘挡上了,说明他根本不在乎你的生死,你以为死了就能让他良心不安?弄不好人家还巴不得你死,好摆脱橡皮糖呢。”
于小溪努力控制眼泪不流下来,她看了一眼对面那挡着窗帘的窗户,心彻底凉了。
葛家宝暗叫糟糕,怪自己话说过了。于小溪的爱恨表情逐渐消失,只剩下淡然,电影里慷慨赴死的表情不过如此。“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喜欢你。”葛家宝一咬牙,救人要紧,“你干吗不给我一个机会?”
于小溪抬起头望着葛家宝。
葛家宝赶忙肯定地点头。
“你一直喜欢我?”于小溪问。
“嗯。”
“你骗人!”
“真的,我骗你干什么。”
“我又不是小孩子。”
葛家宝特敢想敢做,他竟贴住于小溪嘴对嘴吻了下去,于小溪的嘴边都是眼泪的咸味,葛家宝趁着她愣在那里的瞬间把绳子给她套上了。“速降特刺激。”葛家宝说着身体一荡,他抱着于小溪从十三层滑下来,于小溪吓得紧紧抱住葛家宝,他们谁也没再说话。
黄渤这些天心头横着冉维维,他回去数存折上的零,在手机电话簿里冉维维三字上反复踌躇几百遍,终究也没按下去,特简单一动作却让人忐忑后怕。可命运总会照顾这些单相思的男男女女,没几天他就在警局碰到了冉维维,迎面擦肩,但冉维维没有任何招呼,她被其他警员领着,整个人都像失了魂魄,黄渤在背后喊她,她也没回头,负责领路的警员给了黄渤一个眼色,他便跟了上去。
一直走到停尸间,黄渤才恍惚明白,冉维维的弟弟出事了。法医揭开盖在死者身上的白布一角问道:“是他吗?”
冉维维的眼神直愣愣的,好一会儿停顿才疲惫地点点头。
“是自杀,发现尸体的时候大概已经死了三天。”
遗物里有封信是写给冉维维的,纸张已经破烂不堪,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姐,我把命抵给他们了,家里有你,我走得放心。帮我跟爸妈说对不起。”最后三个字像是被水点开了一样,字迹模糊。
“傻逼。”冉维维跑回停尸间,法医还没明白过来,她就已经掀开盖在弟弟身上的白布,一个巴掌打在了他的脸上,“爸妈最疼你,他们从来舍不得打你。”赶来的警员把她架起往外抬,冉维维的腿在空中直蹬,“今天我替他们打!”
黄渤以为冉维维会和自己说些什么,但一路上她都没有话,黄渤看不到她的脸,她一直盯着车外,看城市里那些永远一成不变的景色。
“你还好吧?”黄渤问。
“死了好,清静。”冉维维像是自言自语,她的头仍没有转过来。
这种冷淡的态度一直持续到黄渤离开,黄渤想留下来说几句话,可冉维维完全没有奉陪的意思,她开着公寓的门,一副请的姿势。黄渤几次欲言又止,最终鼓起勇气说道:“你弟弟欠下的钱,我会想办法。”
冉维维脸上有嘲讽的笑意一闪即逝:“你那点薪水?贪污腐败?”
“我不是那个意思。”黄渤直摆手。
“那你什么意思,可怜我?”
“我喜欢你。”黄渤脱口而出。
冉维维怔了一下,随即摇头道:“你吃错药了。”
“我其实不是……”黄渤那“葛家宝”三个字还没说出口,冉维维就已经把门“咣当”一声给关上了,黄渤在门外来回踱步,总觉得这样走不行,等到终于想好台词要去敲门,却听到门里面传来冉维维撕心裂肺的哭声。
黄渤举起的手缓缓放下,他靠在冉维维家的门上,觉得刚才想好的话一句都用不上了。
跳楼事件后,葛家宝还在琢磨以什么样的态度面对于小溪,结果他发现自己真是多虑了。于小溪姿态调整得比他还要迅速,事后没两天她就交代自己了:“你是不是觉得我挺傻的。”
葛家宝也不回答,搔头。
“你喜欢我?”于小溪看着葛家宝。
葛家宝眯着眼,没等回答呢,于小溪接着说:“我怎么感觉你这一阵子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车祸,脑子撞坏掉了。”
“我知道你那时是骗我。”
葛家宝耸了耸肩:“吻倒是真的。”
于小溪脸一红:“我有件事求你。”
“说说看。”
“能和我结婚吗?”
葛家宝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结婚,我们。”于小溪重复一遍。
“你都知道我是为了救你。”
于小溪咬了咬嘴唇:“见见我父母好吗?”
“不是,我是说……”
“只见见我父母,不然我可能哪天还会跳。”
葛家宝没办法只好答应,只是他没想到和于小溪父母见面的地方不是在饭店,而是在军区疗养院。
“怎么来这儿?”那天葛家宝特意穿了西装,于小溪也不回答,她牵起葛家宝的手,葛家宝发现于小溪的手好小。
等到了住院部四楼,于小溪拉开405病房的门,一位面目慈祥的中年妇女立刻起身迎了出来:“你们来了,快坐。”
葛家宝低头叫伯母好,抬起头时看到病床上躺着的中年男人正努力坐起来。
“爸爸。”于小溪把买来的花束放在床边,将中年男人扶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