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悼念了青春(2 / 2)

🎁美女直播

她从没有挨过打。父母一个手指头都没碰过她。这是她人生唯一一个耳光,她觉得委屈和耻辱。他的巴掌打散了她执行自己所做选择的决心。

她想她应该和苏维然两个人理智地聊一聊,重新审视一下彼此的关系,是不是真的合适。

当天晚上苏维然打电话给宁檬。他自责,忏悔,无比自弃。他发誓以后再也不会对宁檬失控。

听着苏维然的赌咒,宁檬心里很悲凉地发现,他现在的样子和从前财务姐姐家暴成性的前夫没什么两样。愤怒就动手,事后就痛悔,什么样可怕的誓言都敢安在自己头上,只求你相信,他再也不会这样了。

宁檬累了。她告诉苏维然:“学长,请给我三天时间,让我安静一下,休息一下。三天后我会联系你的。”

三天后,宁檬的脸彻底好了,她打电话约了苏维然。

她本来想把苏维然约到咖啡店或者餐馆去谈。

可是苏维然坚持要她到自己家里,他要亲自洗菜做饭,以示赔罪的诚意。

宁檬想或许和他见面以后聊到的事情又会刺激到他,万一他又失控,公众场合会很丢脸。她这辈子只丢那么一次脸就很够了,不需要再多。

于是她答应了苏维然的提议。

晚上宁檬到了苏维然家。

她对忙前忙后的苏维然说:“学长,还是先别忙了,我们聊聊天吧。”

苏维然却说:“先好好吃完这顿饭,好吗?吃完我们再聊。”

宁檬犹豫了一下,答应了。她总是硬不起心。

苏维然去洗菜,宁檬被留在客厅里。苏维然并不需要她帮忙,告诉她:“这个家你还没有到处仔细看过,我来做饭,你到处逛逛、看看,熟悉一下吧!”

宁檬心里一酸。他还对他们的未来饱含期待,可是她却已经想要退缩了。

宁檬退出厨房区,漫无目的地走到偏厅。她的目光被一面墙的开放式水晶柜吸引。柜子里每一格都摆着价值不菲的物品。

宁檬第一眼看到的是苏维然那块限量版百达翡丽手表。她越过它,第二眼看到的是一件她很眼熟的物品——那个LV包,那个VR公司为了答谢苏维然心中的红颜所送的礼物。

那时苏维然说,她就是他心中那个红颜,这个包应该是她的。

可是那时她觉得自己当不起这份承载着奢侈品的情意,拒绝了。

后来和苏维然在一起之后,他也提了两次,想要把包送给她,也都被她婉言谢绝了。苏维然以为她清高,随她去了。可其实她拒绝的真正原因是因为内心的一种仪式感——她希望她的第一件奢侈品,是用她自己赚到的钱买的,而不是以这种不清不楚的“送礼”方式得到的。

宁檬眼神往下扫,扫过那个包。

然后她看到了那串价值不菲的手串,那串苏维然家乡企业的大老板送给他的礼物。

当时苏维然要把这手串送给她,她担心这是那老板想让苏维然帮忙运作一些不合法的事情所做的馈赠。她拒绝收下这礼物,也让苏维然别收。苏维然见她不高兴,于是告诉她,他为了让她高兴,已经听她的话把手串还回去了。

后来苏维然还是被那老板违规发债被告诈骗的事牵扯了,被相关部门叫去配合调查。她当时很担心,而他还宽她的心,表示自己只是介绍企业老板和发债券商认识而已,什么事也赖不到他头上来的。

她信了他的话。因为毕竟如果他除了牵线搭桥之外,要是真的还参与了其他什么事情,他不会只配合调查一次之后就完全没事了。

只是后来他搬家前,她去他原来租住的家里帮他打包行李,无意间又看到了这副手串。

结合之前的调查,当时她的心往下一沉。

她手心里躺着这副手串,她抬头看向苏维然,她怕说破太窘,于是用眼神向他询问:你不是说已经还回去了吗?

——可它怎么还在呢?是舍不得它的贵重吗?

面对她的质询,苏维然一点窘迫都没有,他淡定如常的样子倒把她弄得不知所措了。没想到只有她一个人在窘。而她是在替他的谎言穿帮而窘。

关于手串,当时苏维然给她的解释是:“手串既然收了,就真的没办法再还回去了。可我又想你能开心一点,就告诉你已经还了。我也不想在这件事上太多辩解什么,如果你信我,这件事我们就翻篇过去,这手串就让它永远压在箱底。如果你不信我,那我只能从这22楼跳下去明志了。”

那时他们刚刚因为陆既明的事情闹了一场很严重的别扭,两个人说好了,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一定开诚布公好好沟通,不再赌气。

苏维然对她很诚恳地说:“你说的,我们要开诚布公,所以我现在对你说的都是实话。我没有舍不得它的昂贵,只是现在送它给我的老板正在接受财务调查,我要是趁这节骨眼还回去那就真是说不清了,恐怕还得跟着他一起接受调查。”

宁檬当时觉得两个人刚闹完别扭,好不容易和好,也就别揪着一件事没完没了了。于是她对还手串的事松了口。

可是此后只要她看见这副手串,嗓子眼就像卡了根软刺一样,不疼不痒地无比难受。

她把手串放了回去,没了兴致往下看。她转身向厨房走,想和苏维然说,不然就别麻烦了,我们还是别等吃完饭了直接有什么说什么吧。

宁檬快到厨房的时候,听到苏维然正在里面讲电话。

她的第一反应是转身离开,别做偷听者。脚跟都已经摩擦在地上使着旋转力了,耳朵却无意中接收到苏维然正在说的一句话。那句话让她停了下来。

墨菲定律再一次应验在她的生命里。

——越是觉得不好的事情,越是会发生。

她刚刚又看到那条手串、刚刚在心头又涌起不舒服的感觉,这会苏维然就用他在讲的这通电话把让她不舒服的感觉全都坐实了。

苏维然讲的那句使她决定停下不避开的话是这样的:

——我帮你想办法把调查搪塞过去了,你怎么也应该有点表示吧?手串?手串作为礼物是挺贵重的,但作为回报就显得有点寒酸了吧?跟你要五个点还多吗?不多了,去掉上下打点的,也没多少了OK?行,反正你看着办吧,就你那一脑门子官司,不怕后面不接着出事,你要是这么小气,再有事也别找我帮忙了,我的忙帮起来没那么不值钱。

宁檬被这番话钉在原地不能动。

苏维然跟她说,他一定会做回以前的阳光学长的。他在她面前也似乎一直有心在那么做着。

可原来,他只是在她面前在不辞辛苦地假装着那个阳光学长,为了让她高兴。

他也好辛苦啊,他明明就已经变了一个人,他明明就再也回不到过去了,他明明是张嘴对人要回扣时可以理直气壮地说“五个点不多了,好吗?”。

她愣在那,直到苏维然走出厨房看到她。

他居然没慌也没窘。他真是一个厉害的人。换了是她讲这样问人索要回扣的电话被人撞见,她一定会窘得要死的。

可是苏维然却只笑笑,问了声:“你都听到了?”

就像在问“今天过得怎么样?”那么稀松平常。

宁檬简直要多此一举地替他窘一窘才能舒服些。

她看着苏维然,回答:“听到了。”顿了顿,她说,“学长,尽管你又会说我办事方式太死板、太不随潮流,可是我想,我恐怕真的不能接受你的做事方式。我曾经努力过去接受的,但不行。我们说到底,道不同。”

这一通意外听到的电话让宁檬突然悟了一些事情。她发现不管再怎么劝自己,她还是接受不了苏维然的做事方式。之前杨小扬用一通狗肉理论劝她,你不吃狗肉可以,但你别管别人吃不吃——吃回扣这件事你不喜欢,自己可以不做,但你管不着别人是不是这么做。她当时借着杨小扬的话,仿佛是劝下了自己,但其实终究是意难平。

既然意难平,她又何必再让他们两个人互相折磨?她答应苏维然的时候,是把这段恋情看做是在圆青春年少时校园里一个未能实现的梦。可毕竟他们谁都不是曾经校园里的那个人了,所以这个梦圆到现在,圆得一点都不美好。

是时候该梦醒了。

宁檬对苏维然提了分手。

她说,学长,我不能接受一个有暴力倾向的男朋友。我也不能接受你在资本市场的做事方式。我努力想要试着接受过的,但我真的做不到。很抱歉,我真的尽力了。我觉得我们现阶段的状态,再在一起无疑是一种互相伤害,所以我想我们,还是分开吧,好吗。

苏维然很激动地说不好,他的手抖得握成了拳都没法克制。

宁檬不敢说话了。她怕她又刺激得他抡出巴掌。直到他不抖了,她心平气和地,说了当初他劝尤琪的那段话。

“学长,你自己说过的,其实分手未必不是好事,早点发现彼此不合适早点散,也是及时止损了。不合适早点散了不比互相耽误一辈子青春再散更好吗?学长,你让我劝过尤琪,让她坚强点。那不如我们现在,都坚强一点!”

宁檬眼睛红了,鼻音重了。

苏维然惨惨地笑了。

“原来这些话我竟然是给我自己准备的。”

“原来刀子只有割在自己身上才会知道痛。”

“原来我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原来这些话现在用在我自己身上,这么叫人难受。”

宁檬从苏维然家里出来时,天色变得浑浊起来。

起风了。

风拍在宁檬脸上。

那么大的风也没吹干她脸上流着的泪。

她哭得无声无息,泪流满面。

这些眼泪是悼念青春岁月的影子彻底消亡,也是祭奠一颗认真付出过如今又收回的真心。

关于和苏维然分手的事,宁檬只在几天后告诉了老宁——不告诉不行,老宁像在耳朵里安装了专门能让自己闺女现原形的照妖镜,他在日常聊天里听到宁檬说一切都好四个字时,根据这四个字比平时多了个轻微的颤音从而敏锐地判断出他闺女一定有什么事不太好。

然后他诈啊诈,就诈出了他闺女已经分手这件事。

老宁倒没有因为闺女已经二十八了好不容易处上个对象还黄了而感到惋惜,他就说:“别气馁,接着找,下回正好找个不敢挂你电话的好让我放心放心!”

老宁还告诉宁檬,他和他伟大的夫人已经搬进新家了,新家贼大,房间绝对够多,以后包饺子不会再征用她的房间和书桌。

老宁在电话里逗宁檬开心:“闺女啊,不是我跟你吹牛,这新家,老好了!你要是因为对象黄了心里难受就请假回家住几天哈,顺便试试厕所隔音效果怎么样,检验一下我和你妈挑的房子符合不符合你提出的要求!”

宁檬终于被老爸逗乐了。她为有老宁这样好朋友一样的有趣老爸感到骄傲。

她小时候家里困难过一阵子,但她从来都不羡慕别的小朋友家里有钱,反而她觉得别的小朋友们都应该羡慕她有一个能跟她做朋友的好玩老爸。

虽然这个老爸不好玩的时候很拧巴……

除了老爸之外,分手的事宁檬没再对别人提起过。

或许人们总是想把伤心事藏起来,不愿多言。世态凉薄人心浮夸的当下,把自己的伤心扒开给别人看,换不来感同身受和真心慰藉,那只会成为别人饭后的娱乐谈资以及烘托别人幸福的活该悲剧。

所以难过也不能展露在人前,因为没有几个人是真的同情。

宁檬也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尤琪。尤琪最近遭受了太多事,她不想用自己分手的坏消息又勾起尤琪正在努力消化的分手伤感。

四月一号,宁檬收到一条苏维然发过来的信息:我们能不能把分手那一天撤回?

宁檬有点眼底发酸。

世上有那么多人会选择在一个说谎无罪的日子讲心里话,为的就是给自己再保留一份被拒绝后的自尊。

宁檬帮苏维然守护了一下他的这份自尊,四月一号当天她没有回苏维然信息。

她怕回诚实的“不能”,会给苏维然愚人节的幻想——会让他以为这是一句反话。

而她更不能回“能”,然后告诉苏维然愚人节说的话要反着听。

她等到第二天才把信息回了过去。

她说:学长,都过去了。我们都向前看吧,好吗?

一分钟后,苏维然又发来信息问:如果你不喜欢的那些事,我全部都改掉,我还有机会吗?

宁檬没有再回信息。她又酸了眼睛。

她知道苏维然是真心地想改,可她也知道苏维然是真的改不掉的了。

因为这两个知道,她心里益发难过。

过了一会苏维然又发来一条信息。他说:好吧宁檬,你不信我能改掉,对吗?那么给我一点时间好吗?这段时间里,请你,一定不要找其他的男朋友,可以吗?答应我,不然我会疯掉的!

宁檬看到苏维然在句末用了一个感叹号。他从不轻易用这个感情浓烈的标点符号去破坏他的自持冷静。于是透过这个标点符号她仿佛已经亲眼看到他真的快要疯掉的发抖样子。

宁檬想了想。短时间内,她的确再没办法迅速接受另外一段感情。经过和苏维然这一段,再旁观了尤琪和何岳峦那一段,她现在对爱情这两个字,已经再没有了少女心和旖旎的期待,只剩下了灰心与惧怕。

女人有个好事业比有个好男人要可靠得多了,这是她当下一刻最强烈的想法。毕竟好事业不会伤害自己,可好男人转个脸就可以变成坏男人了。

宁檬想了想后,给苏维然回了条信息,只一个字:好。

在众多烦心事中,让宁檬比较开心的一件事是,尤琪最近一段时间恢复得很好,她找到了自己想干和能干的事——她在向一名摄影家认真前进着。

她又努力变回从前的傻大姐了,嘻嘻哈哈的,渐渐恢复了和宁檬在微信上抬杠的能力。

她经常给宁檬发她和安中为对方拍的照片,和安中在三人群里互相拆台对方拍的照片是世界第一难看。尤琪呛安中,说自己明明那么美,却被不是直男的人硬给拍丑了,可见不是直男的人也不一定有审美。安中就和她在小群里斗嘴抬杠。

宁檬看着安中拍的照片里又会笑的尤琪,居然有点想哭。

她想谢谢老天爷,能让尤琪尽早从何岳峦的大坑里走出来。

这期间安中联系宁檬,给她汇报了一个好消息。

安中说之前他把尤琪在学习班时拍摄的一幅作业照片随手拿去投了稿。说随手是因为那次摄影比赛规模很隆重,以往获奖的都得是业界大手子。像尤琪安中这样的小虾米,不过就是重在参与增大点获奖比率的分母。

同期摄影班里谁也没敢幻想过有人能得个什么奖。

结果安中激动地告诉宁檬:“尤琪她居然得了全国二等奖!她居然是全国二等奖啊我靠!我特意翻了一遍评审委员会名单看有没有姓尤的人是不是她家有亲戚照顾她,结果,没有!!!尤琪,牛逼!!!宁檬我跟你说,现在有杂志社有意聘请尤琪做旅游拍摄记者呢!”

宁檬高兴得差点泪崩。

情场失意倒下去的尤琪,在职场和人生场上,渐渐站起来了!

几天后尤琪告诉宁檬,她接受了杂志社的聘请,已经正式签约成为他们的摄影记者。

而她入职后的第一个工作,就是去贵州原生态的大山里采风。

宁檬不放心尤琪自己去贵州,毕竟她以前是一个在飞行旅途中连托运行李和取行李都从不必沾手操心的人。现在她一下就要去那么原生态的大山里,宁檬说什么都不放心。

她让尤琪先接一下附近城市的采风工作,不肯放尤琪走远。

尤琪笑了,说了一番话。从那番话里宁檬才知道,她以前觉得尤琪已经把何岳峦放下了是个错觉。其实远远还没有的。

想想也是,她自己和苏维然分手,到现在她也还有点难过着,尤琪跟了何岳峦那么多年,又怎么可能说放下就彻底放下了。

她们都在努力放下的途中,她离放下的终点很近,再过一阵子,她就能从分手的失意中走出来了。可是尤琪距离放下的终点,路途还很漫长、很漫长,或许一路上还要擦破些血肉,到终点时才能够脱胎换骨。

尤琪告诉宁檬的那番话是:“我真的得离开这,越远越好。再过一阵子他孩子就要出生了,我不想想起这件事,我不想有一天出门时意外撞见他们一家三口共享天伦之乐。檬檬,让我去采风吧,别担心我,安中会陪我一起去,我们俩搭伴。最近是他男朋友的祭日,他也得出去走走,不然他的抑郁症就得复发了。安中他是个游侠,走过很多地方的,我们两姐妹搭伴,你一切放心!到时看我给你拍点好东西回来!”

安中也对宁檬拍胸脯拍到快吐血地保证:“我最近都没接剧本,就是也想出去走一走、拍拍照。宁檬你放心,有我陪着尤琪,我们俩绝代双骄肯定一点事都没有!”

宁檬接受了这番吐血保证,终于对尤琪去贵州采风放行。

宁檬送尤琪去机场的当天,天很阴,阴到她几乎认为航班得取消。结果她的愿望没能成真,那趟平时磨磨蹭蹭的航班当天气人得连延误都没有。

尤琪临过安检前很郑重很认真地对宁檬说:“檬檬,我知道我等下要说的话可能会让你生气,可我还是要说的。他最终对我不仁,但我不想对他不义。我毕竟跟他好了这么多年,这么多年里他养着我宠着我,其实对我也是不错的。檬檬,我知道你恨他,但我其实不恨的。所以,我们和他就这样一刀两断互不相干吧,你别想着给他下绊子帮我解气什么的,一则你的道行还太浅,你绊不倒他还容易把自己弄得栽跟头。再则我也不需要你这么做。真的,我不恨他,我就这么慢慢忘了他,挺好的!所以檬檬,答应我,别和他较劲,别为我出气,你专心去做你自己的事情,好吗?”

宁檬憋着一股劲,不情不愿地说了声“好的”。为了让尤琪出发得安心,她做了半天心里建设,终于能心平气和地说:“既然你不让我绊他,那我就把腿收回来好了。反正你说得也对,我的小细腿现在想绊也绊不动他,还容易被他给别折了。”等她的腿再粗一点,再结实一点,她一定会考虑怎么下腿能最有效绊倒何岳峦的。到时如果尤琪不喜欢,那就不让她知道好了。

听了宁檬的保证,尤琪笑起来。宁檬觉得又会笑的尤琪真是好看。

要过安检了,宁檬拉住安中的手直想给他跪下磕头,争分夺秒做最后的叮咛:“安中,拜托你一定帮我照顾好她,有什么事赶紧给我打电话,缺钱的话你们就直接登陆我的支付宝自己转账,我怕你们等我回信会延时不及时,我的账户密码是……”

安中说了一百多个知道了知道了之后几乎是带着尤琪逃进安检通道的。

宁檬看着尤琪转身冲自己笑着挥手说快回去吧我要出去工作赚钱了,那一瞬间她竟有种自己养的女儿终于长大了的揪心和感动。

进入四月的北京,温度一天暖过一天,人身上的衣服一件比一件穿不住。眨眼间又到了你穿着厚棉衣我穿着薄衬衫我们在地铁里迎面遇见后互相在心里叫一声对方傻逼的时候。

这一天穿着薄衬衫的宁檬,在地铁里遇到了一个还在穿着棉外衣的熟人傻逼。

宁檬看着迎面遇到的陆既明,惊呆了,一连发了三问:

“你车呢?”

“你怎么还穿得这么厚?”

“你怎么瘦成这样??”

陆既明脸颊都塌陷进去了。

塌陷的脸颊让他笑一笑就会浮现出憔悴的法令纹。

“车开够了,卖了。对了,过两天我可能要搬家了。”

“虚,不穿棉外套冷。”

“厌食,不想吃饭。”

陆既明给了三连答。这三连答一个比一个叫人心里难受。

这是他一路上给的最痛快的回话,剩下的行程里,他始终一言不发。

宁檬对他的状态隐隐担忧。

中午午休时,杨小扬下楼来找宁檬说话。

宁檬就顺便问了她两句“你们陆总怎么了?”、“最近他怎么变成这样了?”,杨小扬立刻变得有点泫然欲泣。

她告诉宁檬:“阿檬,现在整个公司都好压抑,之前大家还觉得愿望终于成真了真好呀,陆总不吼人不喷火了,可是现在我们都巴不得他接着吼接着喷!他现在这样真的是,太死气沉沉了!”

宁檬听得心情沉重。那是她初入社会就职的公司,那是带给她职场启蒙的老板。

宁檬抽了张纸巾给杨小扬擤鼻子。

杨小扬继续:“陆总已经再不过问钦和方面的事情了,不管他们后续是垂死挣扎再想办法自救一下,还是认命地接受双勋仁宁的要约收购。老陆总一倒下,陆总的心态就彻底崩了,这些就都与他无关了!现在他爸躺在那还有口气,他也就还没疯,我们真担心万一哪天老陆总那口气续不上了,陆总他就真疯了……”

杨小扬最后使劲一擤鼻子:“最近好多人都辞职了,再这么下去,既明资本就完蛋了!阿檬啊,你有时间的话上楼来开导开导陆总吧,他也就能听一听你的话了!”

宁檬第二天就上楼去看望了陆既明。

最近她一直忙着尤琪的事,已经好久没有踏足既明资本了。眼下一上来她就发现公司里起了很大的变化,人少了不少,好多工位都空了,公司到处都漂浮着萧条的气息。三年前她在这里做秘书时过道里总是人来人往的欣欣向荣劲儿,彻底没有了。现在这里只透着一股死气沉沉。

宁檬在去往总裁办的路上,吃惊地发现项目部顶梁柱任总任成功的办公室人走屋空了。

她路过杨小扬的工位时问杨小扬:“任总呢?”

杨小扬瘪着嘴答:“任总辞职了!”

宁檬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啊?”

杨小扬说:“我也不太清楚,我问任总,他就模棱两可地说,我要是能找着下家,我也辞职走人的好!”

宁檬心里一片凄凉。陆既明已经让跟着他干的人没有信心了。

她敲门进了陆既明的办公室。

刚进了屋她就不由一愣。

冬天都不肯开空调的陆既明,在四月天里居然开着暖风。宁檬鼻头一酸,差点从眼睛里冲出点水分来。

坐在皮椅子里的陆既明,居然一下巴的铁青色。须茬从他下巴皮肤拱出来,肆无忌惮地野蛮生长,让他看起来像个住了一夜桥底的流浪汉。

宁檬不忍心再看下去。他曾是那么注重仪容的人,上班前连根头发丝该向左偏好看还是向右偏更好看都要费好些心思的,现在却连这满脸的须茬都不在意了。

宁檬从那流浪汉一般的下巴上挪开了眼,问陆既明:“挫折总会遇到的,可你怎么也不至于一蹶不振成这个样子吧?”

陆既明扯动一下嘴角:“不至于吗?他可是我爸爸。我还没来得及好好和他说说话聊聊天,他就那么躺在那了。”

宁檬听出了他心里的遗憾和疼痛,她跟着一起辛酸不已。

她懂陆既明此刻的心情。他从小缺少父亲陪伴,长大后较着劲地和父亲拉开界限,无论工作还是生活,都较劲儿地表现出一副你看我其实也不需要你陪伴的架势。可人都是缺什么就拼命掩饰什么的,他其实比任何一个人都盼着和父亲享受天伦之乐的日子。他以为那样的日子,不着急的,先较着劲解解气再说。可是谁能知道一夕之间他就再也没有得到那种快乐的机会了。

宁檬不知道她该怎样劝导陆既明了。

最后她只好说:“如果你后悔,就使劲后悔使劲发泄吧,别憋着。可别后悔没完发泄太久,你的员工们还得靠着你吃饭。”

陆既明眼睛红了。他仰起头,把不想流出来的那东西倒流回身体里。他仰着头对宁檬说:“所有人都告诉我我得克制,我是男人,我不能太放任自己难过。只有你不。谢谢!”

宁檬有点心疼这个三十岁才真正开始长大的男人。

她能那样说,不是她比别人智慧,是因为她感同身受。假如难过,那就发泄,那就痛哭。克制只是为悲伤做了一个暂时盛放它的器皿。悲伤越积越多后,器皿终会不堪重负爆掉的。那时再也别想能自我克制什么了。那时人就走向绝境了。

要么会疯掉、要么会把自己杀掉的绝境。

“我走了,你痛快地哭一下吧,别憋着了,男人偶尔哭一哭,也不丢人的。”

宁檬起身走了,把释放的空间留给了陆既明。

进入四月中下旬,天气越来越暖和。宁檬的心情也随着天气一点点回暖起来。

尤琪现在看起来挺好的,她走到每个地方都会让安中给她在自然景观前拍照,然后把照片发到宁檬手机上。

宁檬看着一个个壮观瑰丽的自然景点,再看看尤琪灿烂的笑容,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觉得有点酸楚。

那笑容再也不是一无所知的纯粹的笑,那笑容已经经历过人生的大悲大恸。

宁檬看了会照片,退出对话框,点开财经新闻。

一条新闻标题醒目地冲进她眼睛里,毫无征兆地撞了一下她的神经。

“来来贷疑似资金链断裂,P2P平台再现兑付危机”。

宁檬耳朵里嗡的一声。

她想起几天前和陆既明在地铁相遇时的对话。

——你车呢?

——车开够了,卖了。对了,过两天我可能要搬家了。

宁檬从耳朵里听到了自己一下快过一下、一声重过一声的心跳。

所以,他是遇到了什么难题,缺钱到把车和房子都卖了吗?!

陆既明垮了,垮得如一夕之间大厦骤倾。

在宁檬看到陆既明的P2P平台出现兑付危机的新闻后,从那天开始,她就再没有见到过陆既明。

此后她目睹了陆既明一手建立的既明资本如何轰然倾塌——

人员散了,公司空了,一波波人来商讨债务未果后,又一波波叹气地铩羽而归。

看着满室狼藉,宁檬心如刀剜。这是她最初成长的地方,曾经那么繁荣昌盛,那么实力强劲,如今却满目疮痍,一地破败。

杨小扬是最后一个离开已经破败的既明资本的。她站在满地的废文件里,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哭。终于收拾好了,她哭得撕心裂肺地问宁檬:“阿檬,为什么会这样啊?为什么会这样!陆总明明说这个难关我们可以挺过去的,只要他投的那两只定增股票的钱回来了,就可以的!可是为什么那两只股票那么不争气啊?我一直以为自己可以在这里工作到退休养老的,我再也不用吃北漂的苦了,可是怎么一下就变成这样了呢?我没办法相信啊阿檬!你走了,任总走了,人全都走了,现在连公司都垮了,就留下我接着北漂,人活着怎么就这么难啊!”

宁檬鼻头酸得呛眼。她告诉杨小扬别难过,实在没去处就来找她,她会给她找份活干。

公司垮了,员工们都很可怜,一下就这么失业了。可宁檬觉得现在更可怜的,是陆既明。他父亲病危,公司又垮了,这双重打击对他同时压下去,真不知道他扛不扛得住。

别人是从北漂变回北漂,从零出发又回到零,不过是没输没赢,大不了重头再来。可陆既明却是从总裁跌成了穷光蛋,从一百跌到零、跌到负。在这样的落差里他跌没了所有,不知道还能不能挺得住。

宁檬很担心现在一无所有、从100的金字塔尖跌下来到0的塔底的陆既明,会不会想不开。

她很想联系一下陆既明,看看他怎么样了,但无论她拨号等待了多么久,电话都无人接听。之后再打过去提示音干脆变成了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而她发过去的信息也是同样的待遇,条条石沉大海般,杳无回音。

宁檬对门的房子也已经易了主,易得悄无声息,让人无知无觉。等宁檬知道的时候,问来收拾房子的新主人,房子旧主去哪里了?得到的答案是他们也不清楚,他们只知道房主急需用钱,才把房子卖给了他们。

宁檬最后给曾宇航打了通电话,终于从他那里听到了陆既明的消息。

宁檬和曾宇航约在了曾宇航住处附近的咖啡厅见了个面。

这是曾宇航提出的,他说希望能把最近发生的事和宁檬聊一聊,因为他觉得宁檬遇事冷静,脑子活络,他希望宁檬能帮他想一想后面该怎么安置陆既明,该怎么让他振作起来。曾宇航告诉宁檬,陆既明现在正由他看着,目前应该还不会有什么事。不过老陆倒了,公司又垮了,这两件事对他造成的打击真的是巨大的。

曾宇航按照时间线,把陆既明陡然败落的前因后果,从头讲给宁檬听。

“你知道明明亲自下场替他爸在二级市场吸了2%的筹码吧?”曾宇航以这样一个问题开启了所有事情的序幕。

宁檬点点头。陆既明和他说过这件事。

“那你有没有想过,购买2%钦和股份对应的十位数资金,明明是从哪里搞来的?”

宁檬的心晃荡荡地用力一坠。

所以,最初是从这里开始,出现了问题吗?

曾宇航告诉宁檬,去年10月,陆既明下场开始吸筹。由于他是陆天行的儿子,一些他不方便出面的事情,就由曾宇航代他出面。至于吸筹的具体操作过程,陆既明都是安排好了的。

“他当时说他会张罗一部分钱,以我的名义出,银行再配资一部分,凑到十位数的资金差不多是可以的。然后通过他联系好的机构发个资管计划,到二级市场去收2%的钦和股份。”曾宇航把当初陆既明吸筹的操作方法告诉给宁檬。

“我问过他,就算去掉银行配资的部分,他要张罗的那部分钱也不是笔小数目,他能搞定吗。

“他当时很有信心地跟我说,钱的问题放心交给他去运作,没问题的。

“他当时明明说了句:虽然有点凶险,但他也是准备了后手的,应该没什么问题。目前就先这么着,后面咱们再走一步看一步。”

曾宇航脸上浮现出满满的懊悔与自责:“我当时就应该从他这句话里听出他要铤而走险的!我真是太大意了,听到他说有后招后就没再多问了!”

宁檬顾不上他的自责,抓住关键问题问:“所以他的钱,到底是怎么搞到的?”联想着陆既明垮台的源头,她的心重重一沉,她大胆地推测着,“他挪用了P2P那边的资金?!”

曾宇航看着她,凝重地点点头。

曾宇航说:“宁檬你知道吗,去年10月明明的P2P平台募集了一笔资金,六个月期限,利率很高。他就是违规挪用了这笔钱,去做了资管计划的劣后!你说他平时那么守规矩的一个人,居然都敢这么干了,他是不是为了他爸豁出去了?”

曾宇航还告诉宁檬,陆既明挪用那笔钱的时候,还有一个月,他的两个定增项目投资期就到了——这就是他所说的他的后招了。他本来是计划投资定增的钱连本带利收回后,再加上把从二级市场收购的2%钦和股份质押给银行得到的一笔质押款,这两笔钱就能把挪用P2P的资金窟窿堵上了。

可他的后招出现了意外。那两只定增股股价突然大跌,他于是决定等等再退出。结果这一等又等坏了,还不如之前及时止损,能收回多少是多少的好。这一等,股价越等越跌,跌到他在这两只股上,血本无归不说,还欠上了银行的利息。

那段时间,他既要操心他爸的事情,又要处理两只股票的事情。他熬掉了不少心血,他小时候那遇到重压时吃不下饭的毛病都犯了——他不管吃什么,吃了就吐。

宁檬听到这里,心里酸得发苦。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陆既明的身体会一下子虚成了那个样子。

曾宇航说:“后来我们和其他几个投资那两只定增股的机构通了气,知道原来是有人在故意砸盘,应该是一个叫Jason王的人和一家机构合伙搞的鬼!”

宁檬听到Jason王这个名字后,心狠狠一跳,再重重一落。

又是他。

所以砸盘的事,一定也和何岳峦有关系了!

宁檬握紧了拳,脊背发凉。

他们太狠了!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居然可以这样不顾一切地赶尽杀绝。

宁檬已经快速想明白了Jason王、何岳峦、以及彩凰资本老板靳海洋他们这么干的原因了——他们应该是在某次聚会上,一边喝着酒,一边谈笑风生,甚至每个人都软玉温香抱满怀地商量好了该怎么去砸那两只股,该怎样断掉陆既明后路,不让他有任何机会能帮他爹翻身或者出头。最好能趁着这机会顺便让陆既明一个跟头栽到死,这样斩草除根了,大家也就都好放心了。

他们那么觥筹交错谈笑风生着,酒与笑中落下的却是一柄柄杀人不见血的刀。

“等我查出来Jason王和那个机构老板是谁,老子一定提刀去砍死他们!”曾宇航咬牙切齿地发誓说。

因为他这句话,宁檬把彩凰资本四个字吞进了肚子。

她决定先不要说了,万一陆既明和曾宇航真的提刀去砍人,便宜的还是那些坏人。

她岔开曾宇航的杀气,让他接着说,说后面P2P平台的事。

曾宇航说:“后面就是,今年四月到了,P2P那边的资金该兑付本息了,可是明明一时拿不出那么多本金和利息。本来事情也许还有转机,他可以操作一下的,比如问别的机构借借钱贷贷款什么的。可是不知道哪个王八蛋把他来来贷兑付遇到困难的事加油添醋捅给了媒体,这可就真坏了菜了!银行机构哪里都不借钱给他了!最后他不得已,质押了钦和2%的股票,但那些钱是不够的;他就又卖了别墅,卖了你对面那套房子,卖了车,拿出来老陆的钱,又拖垮了既明资本,才填平了P2P那边的窟窿。可是那边是填上了,既明资本却垮了,他现在身无分文不说,还欠着银行和机构一屁股利息!”

宁檬听到最后听懂了曾宇航的意思了。

陆既明,倾家荡产,身无分文,无家可归。

她忽然鼻子一酸,差点忍不住让奇怪的东西从眼睛里流出来。

他怎么可以一下子变得这样惨。他是个坐在企业食堂座椅上都需要她为他铺好面巾纸的金贵人儿,他怎么可以这样惨。

宁檬问曾宇航:“为什么不找人帮帮忙借点钱度过难关?为什么眼睁睁就拖垮了既明资本?”

曾宇航满脸悲怆:“宁檬,记得吗,自打那次他怀疑别人吸,大闹一回,把大家闹得都被警察拉去验了尿且还有个哥们真的是阳性,从那时起,大家就都跟他绝交了。这一两年大家伙和他早就散了交情没了联系,到现在他出事,全都躲得远远的看热闹,没人愿意站出来帮忙。我和小恬恬倒是愿意出钱帮他,可我们的钱,是杯水车薪啊!”

所以陆既明,就这样一无所有了。既明资本,就这样垮了。

宁檬仔细一想后,苦笑一下否定了自己的结论。

不,现在的陆既明不是一无所有的,他还有一屁股的债。

宁檬和曾宇航聊完来龙去脉,两个人心情都很沉重。曾宇航对宁檬说:“我跟你说这些,是想让你有时间的时候,能来开导开导明明,他现在的状态,真的让人很担心!现在可能也只有你的话,他还能听一听了!”

宁檬苦笑摇头:“我哪有那么大能量,他连我电话都不接的。”

曾宇航连忙解释:“他不是不接你电话,他是把他手机摔了,摔坏了,按不了接听键……他看见是你打的电话,想接听却干按接听键按不动,等你把电话挂断之后,他一躁狂就直接把手机摔成渣了……”

宁檬:“……”怪不得后来她再打就提示关机了。

这么悲怆的时刻,宁檬居然在无语中觉得有一丝好笑。

宁檬说:“那我明天就去看看他吧。”

曾宇航求之不得,直说好的。

两个人就此告别,约定第二天上午十点,宁檬到曾宇航家拜访。

晚上一整夜宁檬都睡得不太好,眼皮跳来跳去,不管她是揉是按都无法让神经末梢变得消停。

第二天一早宁檬顶着黑眼圈去洗漱的时候,意外接到曾宇航的电话。

她纳闷曾宇航怎么来电来得这么早,他们约好了十点见的,可现在才七点还不到。

她接通电话。

曾宇航急促的说话声加快了她眼皮跳动的频率。

“宁檬,不好了!凌晨四点多的时候医院来了通知,老陆停止呼吸了!我和明明赶到了医院,然后他现在,人不见了!!”

宁檬脑子里伴随嗡的一声,很空白很无知觉地懵了。

他垮了,他欠了一屁股债。这就够给他打击让他萎靡不振了。

而现在,他的父亲,去世了。

这将是压断他脊背让他觉得这个世界再生无可恋的最后一根稻草!!

宁檬觉得天旋地转,她从洗漱间的镜子里看到自己脸上的血色已经褪尽。

她抓着墙壁稳住自己,对曾宇航说:“快!快找到他!一定要快!晚一点他容易钻牛角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