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漪轻颤着低问:“您说什么?”
这就是那一种最古老的法术起效之时:柳梦斋面前这女子本没什么大不同,但他自己的目光,正是他自己的目光,让万漪的一切都变得与众不同起来。
“从前我怎会认为,槐花胡同里最美的是蒋文淑?”
他的话令她诧异地掠起眼儿,于是她也模模糊糊地看见了,看见自己在他的眼睛里完完全全变成了崭新的一个人。她震动得不知所措。
醒过来的狗儿沙沙地刨着地,又吠叫起来。紧接着房外就传进了跟妈的喊声:“大爷,姑娘,官爷说时间差不多了!”
万漪惊醒了,她一步逃开。
柳梦斋也退后了半步,笑起来。万漪留意到,原来当他咧开嘴笑时,两耳也会被牵动,像条狗那样。
“时间不早了,你走吧。”
她扑闪着双眼斜觑他,忸怩了一阵道:“我过两天再来瞧您呀?”
“好啊,你要不嫌晦气,有空就常来,陪我聊聊天。对,下次可别带这些吃的了,白白费你的钱。回头你想吃什么,叫这儿的吏员出去现要就是——金元宝!说你多少回!讨打是不是?姑娘怕狗,你甭往上凑!”
“不不,我……”万漪和金元宝对视着,抿嘴一笑,“我怕狗,可我不怕它了。”
从它又湿又亮的眼睛里,她看出,它和那些曾准备扯碎她的恶狗,完全两样。
她不再躲闪,任由金元宝伸出舌头舔舐她手背。它把她舔得痒兮兮的,逗得她笑出来。
柳梦斋也动了动耳朵笑了,“这家伙也舍不得你呢。”
万漪从来没想过,她这一辈子最开心的一天,是因为一个“也”字。她更猜不到的是,这一年她生命中即将诞生的悲欢,比她余生的全部都要多。
尽管万漪离开之前,柳梦斋再三叮嘱她“回去口风紧些,别提我真实的境况”,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不久后,文淑也就听说了,柳家大少其实是住在刑部的火房[2],而所谓的“刑拘”就是走一走过场,完全无碍痛痒。文淑起先还不敢全信,后来听妹妹诗诗的说辞也差不多;诗诗的相好唐文隆可是首辅唐益轩之子,其消息断不会有错,何况柳家在市面上的各门生意也都兴旺如常,由此看来,柳梦斋确实并无垮台之虞。
文淑原就万分不舍这位豪客与情人,既见危机解除,也就马上打点了果品衣履,兴冲冲来探监。但文淑哪里料得到区区十来天工夫里,万漪已来过五六趟,而在她不来的日子里,柳梦斋对她想念益深……
文淑只见开门时,柳梦斋明明还满脸喜色——“来啦”,一看清是她,笑脸却为之凝固,“怎么是你?”
文淑也一愣,竟见不大的屋里足挤着七八人,有柳梦斋身边的清客,还有两个身着号衣的狱卒,全围坐在桌旁掷骰斗叶。男人们见了文淑,一个个对柳梦斋挤眉弄眼,又笑着一哄而散,就连狼狗金元宝也顺势溜出了门去。
文淑立便挤出几点泪来,往前一扑,“我的大少啊,你可受苦了……”
柳梦斋有些哭笑不得,他一边揽住她拍一拍,一边又不耐烦地皱起眉,“行行,我这好着呢,才还赢了钱。”
文淑却必得把自己准备妥当的一番演讲做了才算,于是连哭带诉,说是自从他出事起,她就心伤呕血、身患重病,简直把这二十天当作二十年来过……
她卖力地痛哭,柳梦斋却丝毫不为所动。他心知肚明,文淑之所以不来探他,纯粹是怕受到牵累而已。但她已做足了米汤大全,把一整套珠泪琳琅、秋波蕴媚都给他捧上来,他也消受过了,那就好比在饭庄吃了大菜,不管菜品对不对脾胃,总不能吃完了一抹嘴就走。
若搁在平日里,他也乐得买账:信她、怜她,被她的“深情”所打动……然后在半真半假之中,让他们间的一切恢复原状——
但他们间已什么都没有了,从来就没有过什么。
文淑还在切切低诉着,又换过了娇滴滴的苏州话,说她为了替他买一条活路,打算拿笔巨款出来,但自己塌了太多亏空,不得不找瘟生敲竹杠,只因忙于筹款,才未拨出空来瞧他,而今已筹够了款项……
“别告穷了,又没人管你借钱。”柳梦斋本就不多的耐性已然耗尽,他带笑打断她,“我在莳花馆还挂着多少账,你叫掌班结现就是。”
文淑愕然,“大少,耐阴阳怪气,啥个道理啊?”
“我是为你好。眼见就是端午清账,你趁我在牢里,正好顺坡下驴,主动和我结账清算、一拍两散。要不然等我出去,扫的是你自个儿的脸。”
“阿是倪得罪仔耐哉?”
眼看文淑又要从头哭一遍,再把她的“苦衷”对他一一表白,柳梦斋连忙摆摆手,“文淑,大家都是明白人,用不着这一套。譬如你要是容貌损毁,我定不会再做你的生意。我坐了牢,又有破产的传闻,你不来,也是自然之理,半点儿也没有得罪我。我只是有别人了,咱俩断了吧,啊。”
文淑嗒然若失,怔怔片刻后,她倏然放出了杀手锏:伸手环住他,将自己那一副惊风细腰抵着他下身,敛雾低鬟扫着他胸口,“倪勿相信,啥格人比倪好?”
柳梦斋焉能不解其意?但他此际提不起一点儿兴致来,唯觉好笑又无奈。他轻轻推开她,“宝贝儿,别闹了,犯不上。”
文淑急了,也操起一口京片子质问他:“就算你恋上谁,还为她守贞不成?”
柳梦斋当即嘻嘻一笑,“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我这才……心里头想着她,自己弄过。”
文淑素知他为人惫赖,要不然她也不会如此迷恋他,但她绝难相信他竟敢拿这种话侮慢她,他甚至还拿手指了指里头的床脚:那儿撂着一团用过的草纸。
羞愤的风暴裹卷了她,文淑那一向优雅的嗓音走了样,变得酸苦尖厉,“呦,想着谁呀?”
柳梦斋对她的忘形之状瞠目而视,“你自清楚,何必我说?”
怀雅堂白万漪——文淑切齿思忖,是自己太轻敌了!毕竟男人把甜言蜜语、床笫欢爱给了谁,那都不值得大惊小怪,真正值得提防的,唯有那些能让他自动掏钱的女人,即便对一个钱多得没处花的男人,钱也是钱哪。而她明明曾目睹他无端端就扔给那小丫头一袋钱!他送她以黄金与白银计价的鲜花花篮!
或许早在她察觉前——早在他自身也有所察觉前,他就陷进去了。
失败来得太过仓促,再纠缠下去已毫无必要。文淑衔恨而出,却偏偏冤家路窄,走到天牢外时,对面走来的正是万漪。骄傲即刻扳直了文淑的背脊,她把目光对着天边的斜晖直射而出,连一点儿余风都没留给那年少的对手。倒是随侍的娘姨大阿金不依不饶,朝万漪的脚边吐了一口唾沫——“呸!”
“哎哟干什么?”万漪的跟妈也不乐意了,“嗷”的一声就骂道,“你这老臭口,我们姑——”
“算了算了,马嫂子。”万漪制止了她,她早已很熟悉人们对小人物自上而下的践踏与恶意,这是首次,她感受到了另一种恶意——由下面的人唾献给胜利者。
享受他人的憎恨,并为此而自豪,这种本领还要再等一等,等很久后万漪才学得会,眼下的她所能感到的只有浓浓的不自在。
正当她怏怏不乐,陡闻两声狗吠,随即就看金元宝从前头门廊的拐角绕出来。最近一段时间,万漪与它相处甚欢,她非但不再惧怕这一条大狗的叫声与气味,反而深深喜爱上了它——它对主人忘我的爱与诚。
一见它,她立时破颜微笑,张开了双臂,“咦,你怎么自个儿在外头啊?”
金元宝咧开嘴扑过来,又拿前爪强拽着万漪蹲下地,把舌头在她满脸乱舔。万漪本来咯咯地笑着,伸手在大狗的皮毛里来回揉搓,忽就感到它头颈处一阵搐动。
金元宝晃着头干咳了起来,又极力伸长脖子,一个劲儿抓挠自己的嘴巴。
万漪不知所以,只欲安抚它,却被它甩开。“金元宝、金元宝,你怎么了?——它这是怎么了?”
带路的典狱瞪视着狗儿,“好像吞了什么……”
“姑娘!”马嫂子伸出手指,“你、你的……”
万漪顺着马嫂子目光所及摸了摸耳下;她出门时戴着对连缀石榴的鎏银耳坠,足足有一指来长,这时却摸了一个空。
万漪被吓得心都空掉了——金元宝舔她时,把她的一只耳坠卷进了喉咙。
她二话不说就撸起袖子,一壁发出哄慰的声音,一壁就将手向狗儿的嘴里掏进去。金元宝呜咽挣扎,惊恐之下,牙齿就咬入她手臂的肉里;马嫂子在后头瞧着“啊”的一声。万漪却连呼痛都顾不得,只全神贯注地摸索着。她在狗儿那黏糊糊、热烘烘的后咽摸到一样硬物,也不敢硬拽,便拿指尖勾住一点点向外拖。
“金元宝!”柳梦斋的威喝破空而来,他的人也顺着窄巷奔来,一把就揪住了狼狗的头,“放开!”
“别!别!”万漪跪在那儿尖叫,她知他误会了,赶忙解释道,“金元宝卡住了!帮帮我。”
“卡住了?”柳梦斋也跪低,他抱住不停扭动的金元宝道,“乖,别动,好孩子,别动……张嘴,把嘴张开,对了,好孩子……”
金元宝张开嘴,“噗”的一股血就从万漪小臂上涌出。她慢慢拔出手臂,指尖挂着个耳坠子,脸上全都是如释重负的喜悦,“拿出来了!没伤到吧,啊,金元宝,你没伤到吧?”她又向柳梦斋一望,眼泪便哗哗直下,“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金元宝才舔我,结果我的耳坠子滑下去了,我真不是有意的……快看看,它喉里伤着没?”
“嘘,看看你,看看你这……”柳梦斋托起万漪的手来,见她雪白的前臂上有两个浅浅的犬牙窟窿,突突冒血不止。骤然之间,他感到一股在生殖器与心脏之间来回扯动的剧痛,使他难以抑制地暴怒起来,“愣着干什么?拿药去啊!”
他冲那狱卒嚷嚷。
狱卒一句也不敢回,拧身就跑开。马嫂子不住拍打着心口,“姑娘你流血了,这老多血,天爷呀……”
柳梦斋把万漪拥进了怀里,“没事儿啊,我看了,没伤到筋骨,没大事儿。”他发觉她在颤抖,继而就发觉她令自己也跟着一同颤抖了起来。
金元宝低嗽着依偎上前,柳梦斋腾出另一手搂住它,“你们俩,操,吓死小爷了……”
刑部大牢里有的是药,柳梦斋亲手为万漪清洗伤口、上药包扎。整个过程中,他不停口地斥骂着金元宝。
万漪见狗儿被骂得可怜,再三出口相劝,“您别骂它啦,都是我不好。”
“你是不怎么好,脑子坏掉了!”柳梦斋瞪了她一眼道,“上次就差点儿被喂了狗,还敢自己往狗嘴里送?这家伙是我的追猎犬,狐狸的脖子都能一口咬断,你瞧你那小细胳膊,不怕骨头都被它啃碎,啊?”
“那我怎么办嘛……”
“你来喊我啊!”
“我怕来不及嘛。金元宝要出了什么事儿,我怎么和您交代呀?”
“你自己要出了什么事儿,才没法和我交代!”柳梦斋把绷带狠狠扎紧,再次瞪了万漪一眼,跟着就又去骂金元宝,“你说你个倒霉催的,你嘴里头长牙,屁股上也长牙吗,啊?咬得你坐不住吗,啊?爷都跟这儿老老实实蹲号子,你可好,天天上外头溜达!你等着,一会儿我就给你拴上,看你这孙子还往哪儿跑……”
金元宝被骂得丧头耷脑,尾巴直夹进后腿间,哼都不敢哼。
万漪推了推柳梦斋,“好啦,别说了。它差点儿就给自己噎坏了,多可怜呀,您就别再吓唬它了……”
“怪我,蒋文淑来找我,乱哄哄的,我一个眼没看住,它就自个儿钻出去了。”柳梦斋见万漪的神色忽有一动,他立时有所领会,“对,你进来的时候碰上蒋文淑了吧?她没为难你吧?”
“没有,文淑姑娘一向待人很好的。”万漪从不是生事的个性,便什么也没提。
那一厢,金元宝见主人不再责骂自己,正试探着想挨蹭到万漪身旁,却又被柳梦斋从齿间“嘶”了一声,呵得它忙缩头趴低。
柳梦斋对金元宝点一点手指,示意警告,接着就牵起万漪的手把她拉进了里屋,一行解释道:“我也没想到她会突然跑来,来了也好,我已经和她说清楚了。”
“说清楚什么?”万漪隐隐地猜到,但又不敢肯定。
“‘用’字长尾巴!”
“‘用’字长尾巴,是什么?”
“‘甩’呀!”
“什么‘甩’呀?”
“嗐,我忘了!你跟我打欠条那回好像提过,说自个儿不认字,是吧?”
他看她的脸孔一下就涨红了,忙宽慰她道:“不认字挺好的,我也就认识这个罢了:‘甩’!我把蒋文淑给甩了。”
万漪的心口扎了一下,她犹豫一阵道:“按说,大爷您高兴和谁好、和谁散,都不是我能管的。我就想和您提一句,您可千万别是因为我,才和文淑姑娘闹不高兴,那不成丢西瓜、捡芝麻了?”
柳梦斋连惊带笑,“你倒说说她怎么就是西瓜,你怎么就是芝麻?”
“还用我说嘛……文淑姑娘的才情技艺,本就没几个人比得过,我更是拍马也追不上。照我估摸着,您不过是瞧着刚坐牢那阵,我来看您,文淑姑娘却没来,因之觉得我这人还有几分实在心意罢了。可,原就是我先欠了您的,来看您不过是应当之理,而且仅凭这一点儿心意,也没法子叫我变得和人家一样出色。等您出去后,再瞧我和——”
“得得得,我算听明白了。”柳梦斋摆起了手来,“合着大半天你以为我是因为你真心、她假意,才弃彼就此?”
“难道不是吗……”
他斜偏着嘴角笑出来,右耳被牵动着抬高了半寸,“这么着,我和你打个比吧。假如说那天来探监的不是你,而是门外你那位马嫂子,我也因她的‘真心’而爱上她不成?”
万漪哑然无语,她不自觉拿捏着领下的葫芦银扣,满耳都是夏鸟在窗外的鸣唱。
他伸过他双手,轻轻拢住她后颈,“不是小爷我吹牛,我这份财貌,真不至于缺那点子‘真心’,再说我也不稀罕那玩意。我已有的是精致脸蛋、刻花舌头、才女的风情、妖姬的身体……哪一样都能让我开怀。‘真心’能干吗?剁碎了喂金元宝吗?你可别犯傻了!小蚂蚁,不是你的真心才让我看重你,是因为你是你,我才看重你的真心。”
鸟儿们还在唱,唱得像法鼓金钟。“我?可我……我有什么能……”万漪嗫嚅着,一面偎进他掌中,然而她霎时间一惊,摩挲着他手腕道,“大爷,您这里怎么有条这么深的疤?看样子,还像是新的呢……”
柳梦斋抽回左手,望了望横切过动脉的割痕——那是他滴血认骨时留下的痕迹。他含笑摇摇头,没有正面回答她的话,“你记不记得咱俩头一回碰面?”
万漪将手挡在了眼前,“爷呀,我巴不得忘了,求您也快快忘了吧,别老记着我在您面前被狗吓得尿裤子……”
柳梦斋大笑,他摇了一摇头,“我见过不少人被吓得尿裤子,不是那回事儿。”
“那是……”
“这些天我回想起,总觉你我第一面就已结了缘。你说的那句话——”
“哪句话?”
“你说,你不是故意抛下你妹子,你只是死了。”
万漪看柳梦斋一向轻佻的脸色忽变得凝重起来,她憬然有悟,“您的亲人里是不是也有谁——”
“我娘。”他抚着腕上的疤痕,眼底镂起了一束光,“尽管好些人都知道这件事,但我从没和谁聊起过。在我很小的时候,我们留门曾出过一次大乱子,我娘在乱局中失踪了,到今天十几年过去,连她的模样我都已记不起来,却还是夜夜挂念她。我只想知道——又害怕知道,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
疼痛如一股大浪般悬浮片刻,就重重拍碎在万漪的胸口。自她被父母卖入妓院,对弟弟妹妹的无望想念就常常煎熬着她,而当她在这里的小妹书影也被打入诏狱,她的心便又被割掉了一块,夜夜悬挂在睡眠外。万漪难以想象,竟要把这样的夜晚过上个十几年……
破碎的心潮在她眼睛里散开,她执住了柳梦斋的双手,“你这可怜的孩子……”
“总算,你不管我叫‘您’了。”柳梦斋把手指从自己的腕上移去她那里,放在她伤口上的纱布上,两眼回视她和她眼底一览无余的柔情,“小蚂蚁,你非让我说,我其实也说不清,究竟是从哪一刻起,我就……”
他低垂了双眼,又抬起,带笑深望她,“就老反反复复地想你,除了娘,我再没这么想过谁。你可千万别把自个儿和蒋文淑她们相提并论,在她们那儿,我向来只觉得理直气壮,她们卖,我买,两讫不欠。但在你跟前,哪怕是你欠着我的钱、欠了我一条命,我也只觉是自个儿在你这儿做了贼……真的,我也做了你的贼了,像你那天说的一样,腿发软,心乱跳——你摸摸看。”
万漪两耳里轰隆一响,他听见了!她向他表明心迹的那一番悄语他竟然听见了!现在,他又把她的手拽向他自个儿的心,她满手里都是他活生生、急促促的心跳,跳得她直疼。她早已陪过酒,也陪过男人……然而无论是酒还是男人,都未曾令她如此地晕眩。
她望着他倜傥可喜,而又专注含情的面容,眼泪直坠而下。
柳梦斋就那么执着万漪的手摁在自己心口。尽管人们总当他的任性妄为还停留在十岁,但其实他的心早就有了六十岁的沧桑。他还那么小的时候,父亲和母亲就守护着各自的秘密与谎言。而他在成长时揭开过的每一座屋顶,其下的真相不是令人恶心,就是叫人恐惧,他听过太多软弱、太多背叛。哪怕连赤裸相对的温柔乡里也处处埋伏着钩刺,他厌倦轻浮的逢场作戏,也一样厌倦那些不堪重负的“真心”,饱含着执妄和索求、控制和占有……至于他的妻子,从第一夜她就一厢情愿地想把他变成另一个人。他自问给予得不少,但他的慷慨在人们身上鲜少激起感恩与惜福,却往往招来妒忌与觊觎,招来更大的贪婪。那么多人盯着他,他真正的模样却没一个人看得见,也没人在乎。于是他带着怨气向生活索取、对世界行窃,可惜那空虚却从未因此而减少一分。
他有那么多房子,却找不到任何地方可以让他扔掉嘲弄、安放自身——直至此刻。
他把她的舌尖像床一样铺开,让自己的心躺上去。
他们俩都不觉这只是第一次而已,他们早就吻过无数次了,在彼此的幻境和梦里。
“小家伙,我才做梦梦见你……”他呢呢喃喃,指尖碰到她胁下的纽扣。
万漪却如被他翻腾的情焰灼伤了一般,猛地向后弹开。
柳梦斋怔了怔,他对半推半就那一套很熟悉,因此也能一下子辨认出实打实的拒绝。然而他很快就一笑,自以为摸透了她的心。
“你别臭美了,满脸都是金元宝的口水味儿,小爷我才不稀罕呢。”他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随即就摸摸她脑袋,“好啦,我明白,不会在这种地方,在牢里。你乖乖的,等我出去。”
他托起她的手,把脸颊挨着那纱布贴一贴,“你个小傻子,可疼死我了……”
万漪回味着他方才的话,感受到了在皮肤下啃咬她的惊惶。
[1]指贼盗的师父和首领。
[2]指郎官们的饮食、休息场所,屋宇修洁考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