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梦斋扳开她,他不是没在这间房里干过女人,他双耳听得出骰子滚动的点数,只需要“输”到她们心里的价码,就能当场满足自己膨胀的欲望。但对她,他不止于欲望,心疼像刀尖一样翻搅着他,又像翎毛一样挑逗他。但他能在牢里克制住自己,在赌场也一样能;哪怕她喝成了这样——尤其她喝成了这样。
他把那手绢里的冰块摁去了自个儿脸上。
万漪并不觉他刻意的回避,仍在使劲扯住他嘻嘻笑着,“所以,请你别怪我,我不是故意不给你笑,我是真不会。可只要你喜欢,你想让我怎么笑,我就怎么笑,你想看多久,我就笑多久。我太久不会笑了,我白白是个卖笑的,可当真不会笑。还是你给的,哥哥,我的笑都是你给的,本来就全都是你给的……”
她已前言不搭后语,原本静若澄波的双瞳一股股涌溢出腐蚀人心的媚气。
柳梦斋长吐出一口气,把那冰块扔开,蹲下身摸摸她,“小蚂蚁,以后跟着我,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你每一种样子,我都爱。”
万漪拿笑脸盯着他瞧了好半天,突然又一下子哇哇大哭了起来,她抱住他,拿热泪和嘴唇一下下啄着他后颈。
柳梦斋搂紧了她,上上下下擦抚着她耸动的后背,“我送你回去吧,小傻子,你喝多了。”
回去的路上,他不放心她坐轿,于是让她和自己共乘一骑。她晕晕乎乎斜靠在他胸前,他小心翼翼地控着缰,时不时在她发间一吻。
太奇妙了,那么多金钱和肉体扔下去都毫无回响的心的深坑,竟可以被一缕发香填满,满得要溢出来。
这一段珍贵的路程的终点,是妓院。柳梦斋驻马于怀雅堂前,亲手把万漪抱下马,送进了跟妈马嫂子的怀里,“看好你姑娘,她酒醒了和她说,明儿我来瞧她。”
而他们都没想到,万漪的酒竟会醒得那么快。
只走了两步,万漪就被一个人扯住了——“小蚂蚁!”
还在醉意里吃吃笑的万漪一回过头,笑容就迅速从她脸上被揭掉,她的整张脸都变得像被撕开的伤口。
“娘……”
灯笼的光亮似乎在瞬间倍增,就在那老妇踏出阴影的一刻。柳梦斋并不大记得她的长相,但那张脸上被灯光打得明晃晃的刁钻、蛮狠、贪念……他是熟悉的。
他的心思立即翻动了千百次,正当他欲开言时,万漪却轻推了他一把,“哥哥,我和娘说几句话,你先走。”
之前她声音中向他敞开的欢乐和放肆统统冷却,他不由得看向她,她眼睛里带着急切的恳求,“求求你,别在这儿看着,你走,快走。”
他沉吟片刻,“好,那我先走一步。”
柳梦斋原本并没打算在今夜踏足怀雅堂,如今他改变了主意。他走进大门里,又冲上前迎客的龟奴们摇摇手,就斜靠住院墙,与彩楼后的那半抹月亮静静对望。
少顷,万漪也进得门来。她似乎完全忘掉了他的存在,见他闪现在眼前,还惊得“呀”了一声,“哥哥你还没走吗?”
她醉眼蒙眬、脚底龙钟,他扶抱着她,一厢对自己的某个随从耳语了几句,“去吧。”
之后他转过脸来对她一笑,“到你房里头坐坐去。”
猫儿姑一听说财神驾到,即刻找个借口,把原先等在万漪房中的两位客人挪出去,又亲自和柳梦斋套了一番近乎,临走前再朝万漪抛个眼色。
“乖女儿,我们先出去了,你和大爷静静说说话,啊。”
两人的身边一时空下来,柳梦斋见万漪仍有些吁吁作喘,便擎起茶盅递给她,“酒渴了吧?来,喝些浓茶解解。”
万漪呷了两口茶,把盖碗一扣笑道:“哥哥,我娘来,是家里头急等着用钱,临时找我应个急。我已摘了首饰给她,叫她回家了,等翻过这个月,爹的工钱就收上来了,都解决好了,你不用为我操心,啊。”
柳梦斋正正凝睇着万漪的脸,见她两眼奇亮,看得出微醺之态,但一点儿也看不出她是在说谎。他本也会受到欺骗,若非他拥有这样一双绝妙的耳朵,不管是厚厚的院墙,还是刻意压低的悄声细语,全都无法拦挡。其实他早已听清了一切——
“娘,你脸怎么了?爹又和你动手了?”
“我正要和你说呢,你爹他……”
“嘘,小点儿声,过这边说。行啦,娘你说吧。”
“啧,你爹又赌输了,实在赔不起,我们就举家到京城来逃债——”
“举家?那,弟弟妹妹们也跟来啦?我能去瞧瞧吗?我可想死他们了!”
“先别扯这些,我跟你说,我们暂住在驴市胡同,落下了店账,只得你给想一想办法。”
“娘,这是几件首饰,你先拿走抵账,喏。”
“这够干什么呀?欸,我瞧才送你回来的那公子哥儿派势可不小——”
“娘!你别转他的主意,要不我可把掌班妈妈请出来跟你说!”
“哎哟,你反了天了,还敢跟我摆谱?”
“娘,家里把我卖出来,不就为了解穷吗?放心好了,但凡我还有一口气在,肯定会给你弄钱。但求你别去烦人家,我自有我的路。”
“瞧你们才那热乎劲儿,跟刚出屉的馒头似的!你不往他腰里弄钱,还有什么路?”
“我路多着呢!赶明儿我找几个散客,一人开个十几、二十的小方子,就凑给你了。反正你不许骚扰那位少爷,别怪我没告诉你!”
“呦,我明白了,合着那是你热档儿吧?真够行,下窑子没两年,先学会心疼男人了!成,我走。不过我可跟你说好,别想着把你亲娘当叫花子打发。”
“行了娘,你容我两天筹钱,这阵子就先走吧。欸,这个戒指也拿走,给几个小东西买点儿好吃的。你这脸,拿鸡蛋滚滚吧,爹也是,下手愈发没个轻重……”
……
耳畔的回声骤被忽起的笑闹搅散,走廊的对面送来一阵阵笙歌沸腾。柳梦斋轻嗽了一声道:“小蚂蚁,我问你,你当初卖的是死契,还是活契?”
他见万漪垂下头,之前为了能叫金元宝尽情地舔她,她把首饰全都摘下来裹进了手绢——也正好被她那位娘一网打尽。此际她发间已什么都不剩,只一头清亮而略显凌乱的发丝,徐徐掩住她一眉一眼。
“哥哥,我懂你的意思。‘不瞧不看,永断葛藤’——契书上这八个字,真是一字一刀,全戳在我心尖上。可是骨血亲情,又怎是区区八个字就能割断呢?照律例来看,我是卖绝的姑娘,不用再管那一帮亲人了,哪怕官司打到了金銮殿,皇帝老儿也得站在我这边,但我的良心不站我这边哪!不瞒你说,你才带我买这个吃那个,带我上赌场玩,我瞧你们富人拿钱不当钱的样子,其实总忍不住想起我可怜的爹娘来,更觉出人和人之间的穷富不公,也更心疼他们求生的不易。既然我娘都来瞧我、来看我,那就是还拿我当家人。我若只为了自己心里那一点儿小小的委屈,就撇开我生身父母、弟弟妹妹们不管不顾,那我就算过得再怎么轻松称心,也会一世难安。”
柳梦斋由不得冷笑一声,“你娘拿你当家人?真当你是家人,那就该疼你、护你,怎舍得推你进这魔窟里来?你那个老娘,她生你下来,就为了吃你的肉、喝你的血!”
这句狠话却并未在万漪脸上造成怎样的震动,她只不过叹了一口气,就回过脸来望他,目光哀伤又宁静,“我又得说了,你是有钱大少爷,你们那种‘家’和我们这种‘家’不一样。像我们这种穷人家,从来是金钱当先、家人靠后,甭说我这个闺女要靠后,就我娘自个儿也排不到前头去。我跟你讲个笑话吧,有一年家中屋顶漏了,偏那一夜爹不在,大雨又下得呀……我娘就站在齐小腿的冷水里,整夜打着伞,把一包衣服抱在怀里,动也不敢动。”
柳梦斋愣了愣,“把衣服抱在怀里?什么意思?”
“那都是太太小姐们交代的活计,自己湿了、病了都好说,弄湿了活计,哪里赔得起?我打小就瞧着我娘烟熏火燎、累死累活地淘腾我们这些孩子。我爹脾气又不好,一个不对,抡起拳就打,打完了,还让我娘怀孩子。可一次次跨着生死门产下来,若是个女娃娃,我爹还要……”万漪一下掩住了嘴巴,她闻见由口中喷洒出的酒气,摇摇头,“我喝多了,和你也啰里啰唆的。我就是说呀,怎么说来着?那天酒席上,我听客人说了句,差不多意思就是‘吃得饱,才谈得到好和坏’。哥哥,有这句话没有?”
“有,这是管子说的,‘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说得不就是嘛!我娘要是用不着挨穷受苦,也过着衣食无忧的好日子,哪里还犯得上拿闺女换饭吃?谁不愿做个体面慈爱的好娘亲呀!我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再不体谅着她些,难道也和这人间一样对她冷酷无情吗?毕竟她吃的那些苦,也有许多是因我而造就的呀。”
“谁说你造就了她的苦?蚂蚁,假如你说的是挣衣食、养孩子的话,没有你,你娘不照样也得干这些吗?恰恰是有了你,有了你对她这份全心全意的体贴,才让她的苦不那么白费!她凭什么还这样欺负你、逼迫你?”
“哥哥,我说不明白,你也听不懂。反正,就跟偷东西一样吧,我心里再不愿,最后我还是下了手;但我虽然下了手,心里也还是个不情愿。娘她这么逼我也不是自愿的,只为她的命先把她逼到了绝路上……”
反驳的话语已再次跳上了柳梦斋的舌尖——你偷,是因为你要钱,可我钱多得没处使,照样偷,世上就是有我这样天生的贼秧子,有你娘那样天生的无耻狠心人,穷人多了去了,也没见每一个都卖儿卖女——但他生生把这些残忍的词句又嚼碎了咽回去,半点儿也没吐露给她。
否则,他到底期望她面对些什么呢?你娘不爱你,从来也没爱过,而你,就是这没心肝的下等女人的孩子。一个连亲娘都不爱的孩子,还哪里有资格指望世上会有人来疼爱她、善待她?
不,他不想自己心爱的女孩子被真相刺伤,他的如风妙手会迅速地抽走所有残酷,快到她根本不会察觉。
“你……说得对,你娘也是被逼无奈吧,但凡有手缝宽的活路,她也会好好地疼爱你。你这样的好孩子,谁能不爱?”
眨眼间,他已然为她披好了幻象的薄纱。
他望见自己的身影在她水盈盈的双目中闪动,而后她绽开了一笑,依稀灯下,恍若夭桃。
“瞧你,眼睛都迷了,叫她们快服侍你睡吧。”柳梦斋伸手揉了揉万漪的后脑勺。
她一把抓住他,贴上来搂住他,“那你明儿还来吗?明儿也来瞧瞧我吧,哥哥,好不好?”
“好,你乖乖睡,睡醒了我就来。”他又认真抱了她一抱,叫了声,“马嫂子!”
马嫂子应声推门时,一阵喧嚣跟着扑入,清清楚楚地送进来几声“雨竹姑娘”。柳梦斋方才惊觉,廊道对过是龙雨竹的房间呀!那万漪这里,不就是白凤的旧屋?只不过布置全换了,过去那一派炫目逼人的淫艳已无处可觅,只一堂细木家具配着恰到好处的几样字画摆件,颇为致静不俗,望之如书香门第小姐的深闺。
任谁也难以想象,寄居在这金屋里的每一位“小姐”,都曾为、都在为“贫穷”而苦苦挣命,总是困顿于那一分一厘的钱,或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