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确实没有答应和虞婉宜做好朋友,但这并不意味着我讨厌她。”
陈缘知慢慢点头,心如明镜:“原来如此。”
大巴车沿着海岸线的小路晃晃悠悠地行驶着,海洋和天空在暗蓝色里沉淀成一片浓郁的黑,林间小路树影密匝,直到临近烧烤场,灯火才慢慢亮起。
无数的荧光灯和火焰汇聚成一片人间的星河,学生们的欢呼交织着零碎笑声,车一停稳,大家便纷纷涌出车门,朝烧烤场跑去。
一班人被分坐在好几个小烧烤炉面前,还有人没吃烧烤,跑去喝粥的,还有人跑去角落的沙滩上玩秋千和吊床。
陈缘知一个人坐在石桌边上,许临濯去替她拿吃的去了。
她坐在角落的一隅,远处人声鼎沸,这一处便显得静谧。海风夹杂咸湿的气息吹拂过她的鬓发,她拿着手机在看消息,白光浅浅映亮脸颊。
“嗨。”
耳畔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陈缘知闻声仰头看去,有些惊怔。
是彭凌泽。
他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他穿的简单,一件毛衣和卫衣外套,纤长的睫毛黑得浓郁,看人的眼神温和,跟她打了声招呼后便在她身侧的位置坐下。
陈缘知偏头看他:“这么快就吃完了?”
彭凌泽翘着唇角,“嗯,胃不太舒服,就没吃烧烤,只是喝了粥。”
“我看到班长了,他在帮你烤东西,我走的时候看了一眼,他应该很快就好了。”
陈缘知眨了眨眼,握着茶杯的手指松开,她伸手去拿桌上的茶壶:“谢谢你给我传消息,不过我没什么消息能给你,就请你喝杯茶吧?”
彭凌泽也幽默了一把:“怎么没有?你可以偷偷告诉我班长传授给你的学习秘诀,要知道他的学习秘诀是可以拿到朋友圈卖钱的,那样我就赚大了。”
陈缘知忍不住笑了,戳破了彭凌泽的谎话:“你真的想要班长的消息吗?不是别人的?”
“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我能说的,我都会告诉你的。”
得到了这样的准许,彭凌泽反而沉默了,嘴边那抹若有若无的笑也淡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陈缘知倒好一杯茶,将茶杯放到他面前的时候,彭凌泽才开口:“刚刚在海滩那里的时候,你帮婉宜她们拍了照片。你走之后没多久,我看到婉宜抱着臻怡哭了。”
陈缘知怔了怔。
彭凌泽眉眼低垂:“她其实只流了几滴眼泪,很快就没事了,什么痕迹也看不出来。如果不是我一直在看着她的话,估计也不会注意到。”
陈缘知笑了笑:“所以你是来兴师问罪的?你觉得我弄哭了她吗?”
彭凌泽轻声道:“不是,不是兴师问罪。我只是很想知道,她为什么会哭。”
“因为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她流眼泪了。”
陈缘知脸上的笑慢慢收了起来。她凝视着彭凌泽的侧脸,叹了口气:
“好吧,我告诉你。”
“我其实也没说什么,”陈缘知复述道,“我只是夸赞了她的拍照技术,然后说了句,‘我觉得你应该背地里也付出过很多努力吧’,就是这样而已。”
彭凌泽微微怔愣,旋然笑了:“原来是这样。”
“那我知道了。”
陈缘知:“所以是为什么?她是因为我说的这句话才哭的吗?”
彭凌泽没有直接回答,他反问了陈缘知一句:“你觉得婉宜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陈缘知:“很要强,也很有野心。”
彭凌泽有些意外:“为什么你会这样觉得?”
“不对吗?”
彭凌泽:“不,你说的很准确。但我想,这和她平时表现出来的样子应该是完全相反的吧,她喜欢在人前表现得不争不抢,随和亲切。”
“如果她听到你的评价,恐怕会吓一跳,一个刚来到这个班不久的普通同学都这样看待她,她会觉得自己是不是哪里露馅了。”
彭凌泽将虞婉宜的反应说得很风趣,陈缘知听完,浅浅地笑了:“因为我以前也是这样的。”
“我后来发现,看一个人不应该看她说什么做什么,而应该看她得到了什么,对她得到的东西又是什么态度。”
陈缘知一开始见到虞婉宜时,也曾经以为她是一个单纯热烈,活泼可爱的女孩,她笑起来的样子让人觉得她无忧无虑。这样的女孩,一定在爱的包围里长大,从小到大都没有烦恼吧。
直到她发现,虞婉宜其实是历史类的第一名,陈缘知一向很早到校,每次她到了之后不久,虞婉宜也会来到教室,然后拿着书本去走廊上背书。上课时她也曾无意识地看向虞婉宜几次,看到的无一例外都是专注地望着黑板的眼神;
后来她又听说,虞婉宜高二时曾参加过三个大型社团,在其中一个社团担任干部的职位,也因此有很多学弟学妹会来班里找她,给她送东西,和她聊天,也有很多人追求她,但她却没有接受过其中的任何一个追求者。
但虞婉宜和朋友谈及这些时,并没有表现出困扰,而是自然而然,习以为常的神情。
“如果不是要强的人,怎么会对自己的各方面都严格要求。越是希望自己表现得完美,越是害怕不完美被暴露。因为没有人是完美的,要求自己完美无瑕,潜意识里其实是对自我的不接纳。”
彭凌泽看着陈缘知,他张了张唇,“……你说得对。”
“婉宜她喜欢被人簇拥,也喜欢被人羡慕。她为此付出了很多努力,并且抛弃了过去的自己。”
陈缘知:“你为什么知道?”
彭凌泽:“因为她和我说过。”
彭凌泽和虞婉宜在上高中之前并不认识,真正开始对彼此有一些关注,也是在分科之后。
两个人都选了历史类,每次大考不是你第一就是我第一,偏偏两个人都是不会把情绪表现在脸上的人,即使已经逐渐将对方视为对手,但相处时还是客客气气的。
打破僵局是在高一下学期,彭凌泽收团员档案时翻看了所有人的档案,检查缺页漏页的情况,结果发现了团员档案里贴着的虞婉宜初一时的照片。
彭凌泽看到那张照片时是愣住了的。
照片上的女孩非常胖,脸上堆满了肉,连原本的五官都很难看清,实在算不上赏心悦目。
谁能把这张照片和元培班里的虞婉宜联系起来?
彭凌泽当时在空教室里整理档案,还没反应过来,教室后门便被人猛地推开了,虞婉宜的眼里藏着很深的恐慌,她似乎是跑过来的,手臂绷直按在门板上,胸膛猛烈地起伏着,呼吸声沉重。
在看到彭凌泽手中的档案的那一刻,她脸色一变,终于卸去了一直以来的伪装,露出了原本倔犟压抑的一面。
她一字一顿地对着彭凌泽说:“把档案给我。”
在此之前,彭凌泽一直以为虞婉宜天真活泼脾气好,因为他从来没见她对谁摆过脸色,她是班里最受欢迎的女生,因为她对谁都很友善亲切。
所以看到她变脸的那一刻,他愣住了,任由虞婉宜抢走了他手中的档案。
“她把档案上贴的照片撕了,还给我的时候,那一页已经贴了一张新的照片。”
“我一开始不明白,为什么她的反应这么大,为什么她这么在意过去的长相和身材被人知道,甚至为此担惊受怕。”
“后来才知道,原来上一个看到她这张照片的人,曾经拿着这张照片给全班的同学传看,和大家一起嘲笑她。她是因为小学的时候吃药才变胖的,而她初中三年都因为这件事遭受着时有时无的排挤,过得很压抑。”
“我猜她也内耗过,但她没有自怨自哀,如果是那样的话,她不会成为他们初中唯一一个考上东江中学的学生。她用初中三年努力的结果,让所有曾经嘲笑过她的人闭嘴了。”
“从初三的最后一个月到暑假,我不知道她都做了哪些努力,但高一开学时我见到的虞婉宜,已经和现在的她没什么差别了。”
“在知道这些事之后,我便开始有意无意地关注她。”
“我看向她的时间太长了,日子一天天累积,不知不觉中,好像便有了奇异的东西产生。”
“当我意识到那是什么的时候,已经太晚,它早已不受我控制,像是雨季到来时的河流,久经迂回和抵抗,最终还是泛滥决堤。”
就在这时,孔臻怡向彭凌泽表白了。
彭凌泽看到了孔臻怡和他表露心意时的眼睛,他知道这个女孩其实并不喜欢他。喜欢一个人的眼神不该是这样的,她的眼睛像是一潭死水,甚至连表白的时候,声线都那么平稳,仿佛在做汇报。
他不知道为什么孔臻怡要向他表白,向一个她不爱的人表白,但他也不能轻易地拒绝她,因为这个人是他喜欢的人最好的朋友。
彭凌泽将这个选择摆到虞婉宜的面前。
“你希望我答应她吗?”
“答应她吧。”
彭凌泽的声音变得轻了,他再一次喊她的名字:“婉宜。”
虞婉宜这次没有说话,她沉默了。
“婉宜,”彭凌泽看着她,“你希望我答应她吗?”
“……答应她吧。”
虞婉宜弯下了她的脖颈,她把脸埋进了自己的掌心里,努力克制着声音的颤抖,仿佛她知道,自己的这句话说出口,便是天崩地裂,无法挽回:“答应她吧,求你。”
彭凌泽的声音过了很久,才再一次响起:“好。”
他看着眼前的女孩,她将他推给另一个人,他本该愤怒,他应该质问她,可此时他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肩膀,他却在想她是不是很难过。
荒谬,但细细揪着查看,竟也理所当然。
因为他喜欢她,无可救药地喜欢。
彭凌泽垂眸看她,缓慢开口:“……既然你希望,那我会答应她的。”
海风湿润,带着淡淡的凉意。
陈缘知凝视他:“可无论如何,你的决定都伤害了孔臻怡,并且让她和虞婉宜的友情产生了裂痕。”
彭凌泽低声道:“是,这件事是我做错了,所以我向臻怡赔罪过,但她没有原谅我。”
“她不原谅我也很正常,她后来知道之后,总是针对我,我也没什么怨言,都全盘接受了。”
陈缘知:“那你知道孔臻怡为什么要和你在一起吗?”
彭凌泽:“知道。我也知道婉宜喜欢的是班长。”
原来他都知道。陈缘知怔住:“那你对许临濯……不会心有芥蒂吗?”
彭凌泽:“本来是应该有的。”
彭凌泽眼眸清然,他朝陈缘知笑了笑:“但是我和他做同桌,做同事也有一年了,我知道他人很好,所以即使我喜欢的女孩喜欢他,我也没办法因此而讨厌他。”
“甚至很多时候,我看着班长,会觉得婉宜喜欢这样一个人,也很正常。”
陈缘知看着他,语气笃定地说出了那句话:“你到现在,还是喜欢婉宜。”
彭凌泽静静地看着眼前的石桌,冒着热气的清茶已经被冷风吹凉了,他看着微微漾起波纹的茶水,轻声开口:
“不了解她的人觉得她热情,开朗,讨人喜欢,了解她的人觉得她虚荣,伪善,功利心重,但我却觉得她坚韧,顽强,不折不屈。”
陈缘知:“这是你喜欢她的理由?”
彭凌泽笑了笑:“哪有什么理由。喜欢一个人本身就是毫无道理的事情。”
他转过脸来,对上陈缘知洞悉的目光,温然莞尔:“虽然我嘴上这么说,也确实是喜欢她,但我扪心自问,我有很多东西是没办法为了她放弃的。也许喜欢,但不够喜欢。”
缘知瞧着他,忽地笑了:“这样吗?”
“那就最好了,毕竟我很讨厌她,”陈缘知看着身形陡然僵住的彭凌泽,语速缓慢,“知道她喜欢过许临濯的那一刻,我就开始讨厌她了。她算什么东西?也配肖想许临濯。”
彭凌泽脸上的笑容完全消失了,他皱着眉看着陈缘知,语气变沉:“你——”
陈缘知绷不住了,爆发出一串笑声,彭凌泽看着她捂着下巴笑得前仰后合的样子,顿时明白自己被捉弄了,脸上的坚冰化去,露出无可奈何的神情来。
他咬字的语气很重,喊道:“陈缘知。”
陈缘知擦去眼角笑出来的一滴眼泪,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这就是你口中的也没那么喜欢?”
陈缘知披散着头发,黑发如瀑,悬于头顶的圆月辉映,微芒落入她的眼底,慢慢晃荡出一片明净的光辉。
她笑了:“彭凌泽,在这一点上,你和虞婉宜真的很般配,一样的嘴硬心软,一样的不真诚。”
……
许临濯回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陈缘知一个人坐在石桌边上,一脸若有所思的表情。
他把餐盘放在桌子上,在陈缘知的身侧坐下,目光落在女孩的侧脸上。
“清之,你在想什么?”
陈缘知一时没有回答,她望着天上的月,突然吟诵出一段话:
“ ……‘我知道你的企图,你的理想,你势利,庸俗,然而我爱你。’”
许临濯道:“毛姆的《面纱》?怎么突然想到这个。”
陈缘知却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她笑着摇摇头:“没什么。”
只是觉得,虞婉宜,她其实很幸福。
在她不知道的地方,有人看穿了她的伪装,缺点和不堪,却依旧爱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