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通通的荔枝洒了一地，圆咕隆咚向外头滚去，有几颗正好滚到墩子脚边，他捡起来两颗，对着冯秀慧道，“妈，我去找吴向晨。”
“吴参谋长，你跟孩子置啥气啊？”
“就是啊，晨晨多大，亲妈也没了，你说你吼他干啥？”
几个军嫂帮腔几句，可吴锋却是满面难色，想起早前去世的媳妇儿，叹口气，“我担心他没学好，以后成个二流子。”
简璐和程铮原本在另一边，程铮给装了一衣兜的荔枝，看着媳妇儿吃得香甜，不妨另一头却出了情况，两人走过去看看，便听见吴锋父子俩的对话。
陈青见人父子俩吵了一遭，也贤惠地劝起架来，“老吴，你生什么气啊，小勇不碍事的，我也没放在心上，你说我这么大人了，还能和小孩儿闹腾啊？我们快回家去吧，一会儿晨晨回来找不着我们可不好。”
简璐看了会儿总觉得心里怪怪的，出声提醒，“吴参谋长，别的不说，你先去看看孩子吧，六岁说大不大的，晨晨这么闷头跑了，小心摔哪儿。”
吴锋被简璐提醒一句，终究还是放心不下，按理说，这年头六岁的小孩儿已经挺大了，不过儿子刚刚是和自己吵架跑的，就怕不看路，脚下生绊子。
他再怎么样也不能真和自己儿子闹这种别扭。
“我先过去看看，你们慢慢回。”
吴锋拔腿就走，留下陈青面容不虞地看着男人匆忙离去的背影。
......
大部队回到家属院的时候，大伙儿才知道，吴向晨还没回来，这会儿距离他匆匆跑开已经过去半小时了。
“是不是去哪儿玩了？”
“这孩子不会瞎跑哪儿去了吧？”
墩子当时还追着出去了一段，可到底没撵上吴向晨的步子，“我也没看清，我才知道他跑得那么快！”
吴锋这会儿是显而易见地慌了，他沿着家属院周围找了一圈都没找到人，不知道儿子跑哪儿去了，这么小一小孩儿。
“你歇歇，晨晨不会乱跑的，肯定是找个地儿玩儿去了，等晚上就会回来。”陈青想将男人拉回屋。
刘华勇更是得意，想让吴爸爸回家，“吴爸爸，吴向晨一会儿就回来了，他以前也一个人出去的，到晚上就会回来。”
“一个人出去？去哪儿？”吴锋看向继子。
“不知道，反正他就爱这样！”刘华勇希望他别回来，这样家里就他们三个，爸爸妈妈和自己。
“你们先回去吧，我再去找找。”吴锋看向陈青，她照顾孩子照顾得周到，应该比自己更了解晨晨，“晨晨平时爱去什么地方？你想想。”
“我...”陈青哪里关注过这些，吴向晨性子可不活泼，谁知道找了什么偏僻地方待着了，“这一时半会儿我也着急，想不起来...”
“算了，我再出去看看。”吴锋又往外赶。
夜幕降临，回家吃过晚饭的众人见吴锋还没回来，渐渐觉得不对劲。
“不会真找不着孩子了吧？”
“不至于，这儿还能丢孩子啊？肯定去哪儿躲着睡觉了。”
“上回我家这小子就是，一人躲着去院子后头的地上趴着等人抓，结果自个儿睡着了，害我一顿好找，人睡得正香！回家我就给他收拾了一顿。”
简璐越想越不放心，现在这个年代，大家对小孩儿四处跑看得比较开，不像后世那般养孩子养得精细，大多是糙养，随你造。可几回看下来，她觉得吴向晨身世可怜，人也像是个敏感的，今天被他爸说了一通气呼呼跑了，兴许就要出事儿。
“不然我们去帮着找找吧，人多力量大，吴参谋长一个人就两条腿，能去的地方不多。”
“不用这么大惊小怪的吧，那孩子准是跑去玩儿忘了时间回来了。”
有些人不理解，崔玉荷倒是第一个响应的，不过她家二儿子还小，离不得人，只能使唤徐朗，“老徐，你跟着去看看吧，能早点找回来也好，这天都黑了。”
简璐程铮两口子，徐朗还有冯秀慧梁海生，以及另外两个军嫂一块儿出发，四处找寻吴向晨的踪影。
然而，时间又过去了一个多小时，依然没找到。
“我去海滩上都找过了，没见着人。”
刘嫂子这下才觉出不对劲，那么大一孩子怎么会到处都找不到呢？“不会掉海里了吧？”
看着那静静涌动的海面，她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只有掉海里了才死活找不到人啊。“吴向晨这孩子被他爸骂了，是不是一个想不通...”
“呸呸呸，怎么会！”冯秀慧埋汰她一句，让她别吓人。
“老吴？！”梁海生四处看看，正好看到刚赶来的吴锋，人刚好听到了刘嫂子一句话，正怔怔看着大海出神。
吴锋此刻双目赤红，找不到儿子的恐惧像是要淹没了他的心，让人无法呼吸。
“我今儿不该吼他的，我...”刚刚刘嫂子的话还在耳边回响，“他不会真往海里去了吧？”
面对茫茫大海，吴锋头一回觉得无力，甚至想往前走几步，被程铮和梁海生联手拦住。
“不会的，我们再找找看。”程铮也是刚知道当爸的人，此刻也能我深刻体会到吴锋的心情，只能劝劝，“看看还有什么地方是晨晨可能去的？”
“我当年对不住他妈，现在又把他给搞丢了。”吴锋自顾自念叨，眼底一片惨色，“我一直担心没人教养他，想着找个带娃的后妈，能好好照顾孩子，结果晨晨这两年性子反倒越来越沉默，也不爱和我说话，我知道他怨我怪我，怪我当年没回去看他妈最后一眼，我想算了，等他知道兴许就能明白。结果，现在我先把孩子丢了。
你们说，我刚刚干嘛为了几个荔枝去吼他，他本来性子就闷，我骂他干嘛？好好教就是！”
“兄弟，你先别乱了。”梁海生知道这人，担心儿子没妈了，要是没学好他心里更难受。“肯定能找回来。”
“吴参谋长。”简璐想起当初冯秀慧给自己讲的他们家的事儿，晨晨和他妈妈最亲，他妈妈去世的时候，孩子更是哭得不行，“我可能知道晨晨在哪儿了。”
——
墨色染上天空，打发其他人回家帮忙看看吴向晨回去没有，吴锋和简璐程铮以及冯秀慧梁海生去部队卫生医院。
当初，吴向晨妈妈就是在这里病逝的。
也许，这里就是吴向晨心里难受愿意待着的地方，离妈妈最近。
吴锋还记得自己媳妇儿当初的病房号，二楼五号房，一行人匆匆上楼，踏过楼梯拐角，一眼看到了坐在走廊长椅的小男孩儿。
这个点儿，医院里人不多，吴向晨坐在椅子上，旁边墙上贴着房号——2楼5号。
两条腿就这么晃荡着，瘦瘦小小的身子掩在宽大的衣衫下。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他抬起头看过去。
“晨晨！”
吴锋几步跑到儿子跟前，双手抓着吴向晨胳膊，情绪激动，“晨晨，你怎么一声不吭跑这儿来了！爸爸找了你好久！走，我们回家！”
想将儿子抱起来的吴锋，却被挣扎着推开，吴向晨两只小手用力，“我不回去！”
“为什么不回去？你不想回家了？”
“那不是我的家。”吴向晨大大的眼睛里像是有一汪清澈的湖水，可满眼都是忧伤，“那是刘华勇和你们的家。”
“瞎说！”吴锋不知道儿子怎么会说出这种话，“那怎么会不是你的家？那是部队分给爸爸的房子，就是你的家！走，我们回家去，爸爸今天不该说你，不管咋样，我不该那么激动。”
见儿子不说话，吴锋想着又道，“你晚饭都没吃，肯定饿了，爸爸带你回家吃饭好不好？”
可是无论吴锋说什么，吴向晨都不再搭理他，只一点，不愿意回家。
吴锋本想强制将儿子抱走，可见到他激烈地挣扎，一时又不忍心。
以前，儿子其实和自己很亲，每回他回家探亲，儿子都会飞奔向自己，一个劲儿叫爸爸，儿子次次都说，妈妈教他的，爸爸是大英雄，打坏蛋的大英雄。
可自从媳妇儿去世，儿子和自己就越来越远，到现在，更是不愿意说上两句话。
在部队战功赫赫的吴参谋长对着六岁的儿子，束手无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医院走廊里静悄悄，旁边几人看得着急，梁海生和冯秀慧不知道这父子俩怎么能闹成这样，他们和墩子关系和谐，当真没见过这样的。
“你们先回去吧，我再和晨晨说说话。”吴锋从心底里觉得这回不能强硬和孩子沟通，可也不能让邻居们大晚上陪着自己守在这儿，“孩子找到了，也放心。今儿多谢你们，改天我请你们吃饭。”
简璐看着走廊长椅上的一大一小，觉得这两人就是在这儿坐一宿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现在的人们对于心理问题的重视和了解微乎其微。
“吴参谋长。”简璐把人叫到一边，“不然让我和晨晨说说话吧？他现在对你挺抗拒的，有时候心里话对着最亲的人反而说不出来。”
吴锋愣住，可一想到儿子现在的态度，也只死马当活马医，“谢了。”
吴向晨不知道自己身边为什么换了一个人，他认得的，是楼上的阿姨，她之前想给自己贝壳，很漂亮的贝壳。
不过她肯定要帮爸爸说话，他默默决定不搭理她。
“晨晨，阿姨上次想给你贝壳，？贝壳很漂亮的，可以挂在家里，也可以自己收集起来。你是不喜欢贝壳所以不想要吗？”
吴向晨没想到她会提起这件事，轻轻摇了摇头。
“那你为什么不要啊？墩子他们都拿了，院里每个小孩儿都拿了的，就差你。”简璐的声音清脆又温柔。
吴向晨没回答，想起刘华勇，他才不要拿贝壳回家，不然会被他踩坏的。自己保护了漂亮的贝壳。
“那你真的不讨厌贝壳？”
吴向晨点点头。
“那你讨厌你爸爸吗？”
吴向晨愣住，脑袋没有动。
“但是你怪你爸爸？怪他没回来看到你妈妈是不是？”
吴向晨不知道为什么，这个阿姨知道自己想的事情，好奇地睁大眼睛看着她。
“你怪你爸爸，但是不讨厌你爸爸，你以前很喜欢你爸爸对吗？”
“不说话那就是讨厌了。”简璐耐心地询问，不过这回下的决定倒是斩钉截铁。
“不是。”孩子的声音很轻，像是一根羽毛飘过，飘到了站在拐角处的吴锋耳朵里。
“我不讨厌爸爸的。”
“那你为什么不愿意回家呢？你刚刚为什么说那是刘华勇和爸爸妈妈的家？那不是你的家吗？”
吴向晨被简璐阿姨问得脑子晕乎乎的，他努力捋清楚，“对呀，那才不是我的家，我妈妈不在了，刘华勇叫我的爸爸吴爸爸，还说，以后他就要叫爸爸了，那样我就没有爸爸了。”
听到这话，墙后的吴锋手抓着墙边，身体猛然前倾，想冲出去问清楚，小勇怎么会说这种话，什么叫晨晨就没有爸爸了？
程铮按住他，只低声道，“你再听听。”
好不容易哄得孩子开口，可不能打断了。
简璐大概猜到了吴向晨是什么情况，亲妈病逝，小孩儿心里难受，只觉得爸爸没回来看妈妈，很生气，可那到底是他的爸爸，结果过了半年，家里居然又来了个后妈和孩子。
作为吴向晨唯一的依靠和寄托，这样的闯入者让他产生了恐惧，觉得爸爸要被抢走了。
更何况，陈青和刘华勇还不是省油的灯，十有八.九经常在吴向晨面前说些刺激他的话。
简璐像朋友一样和吴向晨聊天，“小勇居然说了这种话？那他说得好过分，我也不喜欢他了。”
吴向晨没想到简璐阿姨居然帮自己说话，他扭头看着阿姨，眼睛亮亮地，“我也讨厌他。”
“那我们都讨厌他。”简璐冲她笑笑，“我们就是朋友了对不对？”
吴向晨面带疑惑，想了想还是点头。
“那你跟我说说，他除了说了这些话，还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你爸爸不在家的时候，你在家里是怎么样的？吃得好穿得暖吗？”
“嗯。”吴向晨想想，自己没有饿过肚子。
吴锋在墙边站着稍稍松了一口气，可是紧接着又听到。
“我妈妈不在了，家里来了陈阿姨，爸爸说陈阿姨很好，可以当另一个妈妈，我不想要另一个妈妈，可是爸爸说，家里没人，他要出去，必须得要另一个妈妈。”吴向晨低着头碎碎念着，“好吧，那就多一个妈妈，不过我还记得自己的妈妈。后来我生病了...”
说到这里，他激动地碰了一下简璐阿姨的衣袖，让她看着自己，“陈阿姨就抱着我给我吃药，哄我睡觉，我以为我妈妈回来了！”
吴向晨那一次是在亲妈去世后快一年，再次感受到了母爱，发烧得晕乎乎的四岁小孩儿觉得妈妈的怀抱好温暖。
“那挺好的。”简璐发觉他眼睛亮了。
没多久却再次黯淡，“可是第二天，我听到陈阿姨和刘华勇说话，刘华勇说自己的妈妈被我抢走了，陈阿姨说她永远是刘华勇一个人的妈妈，不会是我的妈妈。还让刘华勇争气，把我的爸爸也抢过去。”
简璐倒是没想到，陈青居然对孩子说过这种话，可想而知，当时才四岁的吴向晨，刚刚感受过母爱温暖的吴向晨有多伤心。
“那你准备把爸爸让给他？”
“我抢不过他，他很厉害的，陈阿姨也很厉害的。”吴向晨发现，陈阿姨和刘华勇总是不一样，在家里只有自己三个人的时候，和在家属院里面对别人的时候，尤其是爸爸回来的时候不一样。
“那你跟你爸爸说没有？”
“没有。”吴向晨低声呢喃，“爸爸不会相信我的。”
吴向晨一句话，听得人心疼，简璐回头看着吴锋，“吴参谋长，你信你儿子的话吗？”
吴锋听到儿子一番话，已然是震在原地，他从来不知道，在自己出任务不在家的日子里，发生了那些事情。
他原本以为再娶，甚至专门找个当了妈的，能有人设身处地替自己照顾好孩子。陈青家里条件差，以前连饭都吃不上，带着儿子差点就要活不下去，这人也是托了关系和自己偶遇，主动说起愿不愿意考虑她。说起她怎么会照顾孩子，以后带着刘华勇嫁过来，两个孩子同岁，都是男孩儿，还能一块儿玩儿。
当初这人怎么跟自己保证的，保证把晨晨当成亲儿子待。
他从来不奢望后妈把继子当亲儿子，可照顾个大概就成，哪成想，如今居然是这样的局面？
那是什么话？
她和刘华勇居然想要把自己抢过去，让自己当刘华勇一个人的爸爸？
吴向晨看着从墙边冒头的爸爸，立马低下头，不想搭理他。
“晨晨。”吴锋走到孩子身边，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这孩子轴，却从来不会撒谎，甚至受了委屈都不知道说，“走，爸爸带你回家去，没有那两人的家。”
他倒要去问问，自己每个月给她几十块工资，让她操持家里，他就是这么对自己儿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