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变成行李
越过生命悲喜
陪伴着我前进
……
歌词的最后一句是:“我会找到,自由,自由。”
唱完刚好走到巷子口,下一首歌的间隙,见夏归还耳机,凌翔茜摆摆手作别。
见夏独自在路灯下站了一会儿。
人生很奇妙。她关掉的手机里封印着一个烂摊子,背后一无所有,前方福祸未卜,却在短短的一路上,和曾经莫名敌视的凌翔茜分享了美妙的两分钟。
这样的瞬间让她想哭。生命的层次如此丰富,她埋头在书桌前的时候,究竟错过了多少?
曾几何时,李燃最初遇见的陈见夏,几乎是一个蒙昧的动物啊!
她伸出手,抓向路灯温暖的光源。
这双手还能伸多远,抓住多少呢?
美好恰恰在于其短暂。
见夏洗漱完毕坐在床上,忐忑地开机,主动打给家里。她打定主意,妈妈爱说什么说什么吧,她一定忍住不申辩,把事解释清楚就好,赶紧了结掉。
可妈妈不懂见好就收,教训起来没完,“俞老师说过,女生心野了可就容易造成难以挽回的后果。”
什么叫难以挽回的后果?早恋、越界、不知分寸、大肚子吗?见夏感到深深的侮辱,愤怒到恍惚,仿佛看见俞丹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此时此刻就映在窗子上。
“我是去补课,不是去外面浪!我要玩要浪,也得有本钱啊!我哪儿来的钱浪!”她尖叫。
见夏的妈妈哪里听过她这样讲话,气得快要晕倒,紧要关头电话被爸爸接走,妈妈那一通咆哮还是远远传过来,“反了你了!明天就给我回来读书,我看你也学不出什么好玩意儿!”
“好了,小夏,是爸爸。”爸爸的声音很平静,批评见夏不应该那么讲话,补课的钱爸妈肯定会给她,没必要做出这种故意对着干的举动。
然后便让她早点睡觉,挂了电话。
见夏整个人都要爆炸了,但也只敢继续对着已挂断的电话喊,喊着喊着便全是哭腔了,哭够了想打给李燃,最终却疲惫地放下了电话。
说什么呢?李燃又不是她爸。
她关了灯,躺在床上仰望天花板上孤零零的小灯泡,一眨不眨地看了许久,慢慢哼起歌。
还是那首《The Moment》。
“放心离开我,我会记得这一刻,那些还飞翔着,不可思议的梦……”
每一句都唱着陈见夏找不到的自由。
她又哭起来。为什么人不能干脆就活在一段旋律里。
第二天一放学,见夏赶紧回宿舍楼换了轻便的单肩包,今天晚上补物理,她在包里装上物理笔记和两本练习册,打算下课后也问老师几道难题。
下楼时,她接到了爸爸的电话,说,放学了吧,我在你们宿舍门口呢,快出来。
爸爸送见夏去了补课班,说自己去医大对面的饭馆吃点饭,等她下课再来接她。
见夏到了教室便急着给李燃发了个短信:“今天真对不起。”
“我认出来是你爸爸了,所以就一直在你宿舍楼对面站着,没跟过去。还好他没看见我。你今天还上课吗?”
“嗯。我和家里吵架了,爸爸估计是来教育我的。”
她没猜到,等她到了医大对面的烧烤店坐下,爸爸却点了两瓶啤酒,说让她也喝一瓶。
“爸爸给你赔不是。是我们不好。”他说。
见夏愣住了。爸爸要来了杯子,给她倒了半杯。
“但你也不应该那样跟你妈说话,不过……唉,总归还是我们不对。你学习这么紧张,早就应该多关心你。”
爸爸自己喝了一口。见夏犹豫一会儿,也拿起杯子。
“也不怪你妈,你妈最近心情不好,奶奶没了,二叔那边好多事都要理清楚,难为她了。家里并不差你补课这点钱,你妈可能就是觉得奇怪,你平时从来不补课,也没让她操过心,她也就顺口那么一问……”
“爸!”见夏打断他,“别说这些了。我知道。”
爸爸笑笑,摇摇头,不再解释了。
见夏虽然不喜欢妈妈,但从小更多和她黏在一起,很少与爸爸单独聊天,父女俩并不知道该说什么。
谈什么呢?问你是不是真的喜欢卢阿姨?问你们明明偏心弟弟,为什么不从小把我送给别人?给你介绍一下李燃?
见夏转头去看窗外。室内温暖,窗子结了厚厚的冰花,她用食指按住,花团锦簇中,按出一个融化的小点。
“你以后在这边遇到事了,就直接给爸爸打电话,要钱也好,心情不好也罢,都行。”
两瓶酒都喝完了,见夏脸有点红,不再那么气鼓鼓,点点头说:“好。”
爸爸有些不自在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父女感情太过生疏,做这些动作都那么僵硬。
“你是好孩子。委屈你了。”
见夏听到这句话瞬间鼻酸,却倔强地仰着脖子,没有服软。
后来,李燃和见夏提起,自己见过凌翔茜的妈妈,那是一个有点神经兮兮的女人,讲话声音很高,似乎极容易受到刺激。
“她挺不容易的——我不是说她妈,”李燃说,“我们几个跟她比较熟的其实都知道,但谁也没说,她自己也不爱聊这些。”
见夏脑海中浮现出小巷子里凌翔茜灿烂却疲倦的笑容,她的大方友好完全消弭了见夏那点小心眼的敌意。大家生来就是困兽,即使有的囚徒油光水滑,不过是表面威风,最后也只能把一只耳机从牢狱栏杆的缝隙伸过来,和旁人共享一支寻找自由的歌。
冬天果然容易让人抑郁。她的课余时间因为补课班充实了起来,爸爸支持她多补几门,于是她又补了化学和生物,每个星期有四天晚上都在上课,不像以前那样时时能够见到李燃了。
一个特别冷的晚上,见夏问了老师几道题,最后一个从教室出来,埋头走了几步,听到马路对面有人嘎吱嘎吱踩雪的声音。
李燃站在路灯下,笑嘻嘻地看着她。
见夏看看左右,发现没人,于是快步奔过马路,自然地拉起他的手,两人都戴着手套,但是触感依然软软的。虽然已经秘密地在一起一段时间,每次有点亲密的举动,见夏依然会羞得把头埋进李燃送的那条围巾里,蹭啊蹭。两个人牵着手慢慢走,经过结冰的地方,就一起滑过去,摔了反正也不痛。
“今天怎么样,听课顺利吗?”
“听课有什么顺不顺利的,”见夏歪头看他,“难道你每天听课都很‘不顺利’?”
李燃嘁了一声,敲她的头。
“你想过自己要读什么大学吗?”见夏问。
“这应该我问你吧?”
“我?我当然是要去我能考得上的最好的地方,毫无疑问,”见夏语气有些骄傲,“所以你呢?”
“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就会说好听的。”
“我说过的话哪次没做到?”
“真的?我考得上的学校你又考不上。”
“在一个城市就好了嘛。”
“如果不能在同一个城市呢?”
“为什么不能在同一个城市?”
对啊,为什么?陈见夏说不清,冥冥中好像在期待一个糟糕的变故,并不是闲得没事非要诅咒自己,只是不肯相信命运会一直如此刻这般善待他们——不,不是他们,是她。
凭什么前十几年从未得到这么多,偏偏这时候让她满心充溢着慌张的幸福?一定有什么阴谋,一定不会那么顺利。
好像这样想着,这样谦虚地自我诅咒着,就能够避免乐极生悲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