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en,”Betty说,“你有什么要解释的吗?只有你有权限,现在也不是出季报的时候,我通过自己的途径搞到了对方手里这几张截止到季度中期的数据,源头只可能是你。我的简述就到这里。”她朝Frank冷静专业地点点头。
但目光却不安地飘向了对面的Simon。
看来,Betty也不明白休假多日、只差办个手续就能滚出上海的Simon为什么坐在这儿。
陈见夏反问了一个在场所有人都没料到的问题:“为什么内审的人不在,但Serena在这里?”
Betty代替Serena发了言:“她在你部门轮岗,我们内部做调查的时候,做了她很久的思想工作,她是新人,有很多顾虑,但最后还是告诉我们,周五临下班前,数据是你出的,亲自去打印,不许他们经手。”
见夏还是看着Serena:“然后呢?”
假如Serena和Betty他们是站在一起的,那必然会在Frank面前隐瞒两份文件经她的手传递给了Jim的事情,Betty今天敢把Serena叫来作证,应该也是笃定她的作证的内容到打印间为止。
那么Serena为什么会和她默默喜欢的、早已出局的Simon坐在一起?
她又去看Jim和David。色鬼David似乎前一天晚上又喝蒙了,宛如局外人,而Jim明显神色不对劲,没有一丝丝平日指点江山的领导派头,和Betty兴致勃勃抓内鬼的样子对比鲜明。
一个想法在见夏脑中渐渐成形。
她最后看了一眼Simon。Simon低着头,托腮掩嘴,皱着眉仿佛在思考。
但陈见夏知道,他每次做这个动作,都是在偷笑。
Serena坐立不安,一副被在场大佬压制到不敢讲话的新人样子,等着见夏为自己澄清。
见夏应该咬Jim。但她没有。
“是我的错,Frank,实在对不起,我出具数据时没有发送报备文件CC给你,而是盲目信任了……”陈见夏停顿了一下,摇摇头,“没有借口,我为我的不专业道歉,接受公司的一切处理决定。”
见夏叹口气,“另外,作为在我部门轮岗的Serena,目睹了我不规范的操作,却出于对上级的敬畏而不敢指出,我非常能理解她,但客观上也给公司造成了相当的损失,我希望公司秉公处理我,但对她从轻发落,她的职业生涯刚刚开始,希望Frank你能给她一个机会。”
Serena震惊地抬头看她。
陈见夏岿然不动。
就在Betty要开口做总结陈词的瞬间,Serena激动地拿出手机:“Jen把文件打印出来之后,让我去送到Jim的办公室!……我拍下来了,后来Jim叫了同城快送,我都拍下来了!”
陈见夏在Betty脸上看到了一朵傲雪寒梅迅速开败的全过程。她不敢置信地去看Jim——不是不敢相信Jim会“通敌”,而是不敢相信,她竟然被蒙在鼓里。
整个会议室里唯一的小丑。
Jim和David没能再踏入自己办公室半步,按照惯例,HR和内审会联合处理被Frank紧急开除的高管,他们只能带走经过审核整理后的私人物品,不会有触碰公司电脑、文件、印章等的机会。
但这一次HR没有参与,是前段时间宛如死掉了一般的内审部门全权接手——见夏这时才知道,Frank一直没有把内审交出去,邮件审核权居然一直都在Simon手里。
Frank到底还是给自己留了一道防备。
Simon和陈见夏被单独留了下来。Frank的脸阴沉得宛如雷暴将至。
“我爸爸生病了,周五着急回家,Jim又是您最近十分器重的CEO,他让我出数据,我没有怀疑什么。新高管集团对我们这些职能部门形成的压力很大,我当然知道你看重loyalty,但是对你本人的loyalty是一回事,对公司的是另一回事,你不在的时候,谁可以代表公司?Jim?David?新的高管也不断在用他们职责权限内的事情测试我们的凝聚力和忠诚度,我也每一天都在做出自己的判断,我承认,这一次的判断严重失误。坐进这间会议室之前,我对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刚才我已经什么都不想辩解了,只想着承担我自己的这部分责任。要不是Serena说她拍了视频,我完全想不到Jim才刚刚办过隆重的高管KPI签约仪式,竟然会和别的公司……”
陈见夏主动解释。
她把话说尽了。平日里心不在焉的Frank现在精神高度集中,她的言外之意,他肯定听得懂,爱不爱听就是另一回事了。
Frank什么都没有说,转头看着Simon。
陈见夏问,需要我回避吗?
Frank没理她,Simon耸耸肩,轻描淡写:“内审很久没收到匿名邮件了。这一封,我看见的时候预感就不大好,问了3C那边的Peter,他们的确被捷讯抢了单,两件事情或许有联系,不过我也只是转给你,调查的过程全部都是Betty那边做的,具体怎么回事,我也是刚刚在会议室里才听到。”
内审很久没收到匿名邮件了吗?那她发的那封David对女同事sexual harassment算什么?
陈见夏闭上眼,翻了个白眼。
她和Simon一起走出会议室,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听到厚重木门里隐约传来摔东西的声音——隔音这么好,地毯那么厚,看来摔得是真狠。
像第二只靴子落地,他们都松了一口气。怕就怕Frank不发泄,只要还能摔东西,半小时后,他还是个儒雅老华侨。
“喝杯咖啡?”Simon邀请。
特意走得远了些,过了两条街,头顶梧桐树的叶子蔫蔫的,天越来越冷。
“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Simon举着两杯美式走到陈见夏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内审的匿名邮件是不是你让Serena发的?”
Simon笑了:“她先来找我的,有重要的事要说,我请她吃了个饭。”
“你就不怕重要的事其实是表白?”
Simon叹口气,做了个“拜托”的表情,继续讲:“你知道Jim大胆到什么地步吗?他居然随手就把信封递给了Serena,让Serena帮他寄同城,从你手里调的数据,寄到捷讯所在的办公楼,Serena当然会拆开偷看。我真的不明白他脑子里在想什么。”
“你应该不敢全盘相信Serena的话吧?”
“当然不敢。不过这期间我听说了一些事,也许Jim认为Serena是‘自己人’了。Peter说,你们在南京玩得很high?”
陈见夏皱眉。工作这些年,她早就知道,男人最是嘴碎。
“他们本来都以为Serena是个乖乖女,结果面对David……总之,几次聚会,他大开眼界。Jim他们可能以为自己已经征服了这个小女孩,领导派头起来了,所以让她随手做点事,马失前蹄。或许在他以前的工作环境里,小女孩是翻不起大浪的。”
Simon冷静地评述着一个无比幼稚、试图左右逢源、最后却还是因为不堪忍受咸猪手、桃色传闻以及自尊被放在地上踩而逼急了咬人的兔子小女孩。陈见夏心中发冷。
Serena在找Simon吃饭时,一定不会主动讲起这段时间的屈辱——尤其当这些屈辱有一部分是来自她的主动求索。
然而Simon都知道,他当时一定静静听着,细心安慰,然后教她应该如何发邮件,哪些话该讲,哪些话不该讲……
陈见夏想起那段时间Serena一直试图向她求救。她也以为自己帮了她,在自保的范围内,有分寸地对小女孩施以援手了,原来是远远不够的,这种“不够”让她也成了Serena恨的人,甚至比恨喝交杯酒的David更多一些。
当她借着酒劲指着陈见夏大喊你们不要放过Jen的时候,她更恨Jen。
“其实Jim不是不懂小女孩……”见夏说。
Simon笑着接上:“他是不懂Frank。”
“Jim和捷讯联系,是在给自己铺后路吗?”
“或许是吧,觉得留不久了,我知道他对Frank夸下海口,恐怕没想到业务会那么难做。他给自己铺后路,是不会告诉Betty的。”
“但万万没想到这么点小事会被小女孩拍,没想到小女孩喜欢你,把证据送到你面前。”见夏看着他,“你很幸运。”
Simon用咖啡代酒,和陈见夏碰了一下,“不是我幸运,是我应该谢谢你。你让我忍一忍,Jim留不久。我当时太急躁了。”
“Serena会怎么样?”
见夏问完便看到Simon疑惑的眼神:“不必这么假惺惺,Jen,刚刚在会议室,要不是你把她拖下水,她打定主意一个字都不讲,让你和Jim他们对峙攀咬,你不是很清楚吗?”
陈见夏笑容灿烂:“说得好像你没打算把我拖下水一样。”
“因为我相信你做得到。事实证明我猜对了啊,Jen,我说过你很强大。”
见夏恍惚。明亮的日光照出空气中飘动的浮尘,反而让她觉得不真实。过去的十年仿佛一闪而逝,最近每一天却都清晰如浮尘,昨天差不多这个时候,她还在李燃的怀里大哭,说自己很不好。
现在面色如常地接受另一个人评价,你很强大。
她沉默了。
Simon也知道自己的花言巧语有些牵强,转移了话题:“与其担心Serena不如考虑你自己,你想暂时停职,还是争取N+2的赔偿金?”
“我听说我们有先例,最多可以拿到2N+2。”
“拿最多的那个是仓库主管,加班险些猝死,你在跟我开什么玩笑?”
“那取个中间值咯,我想要比N+2多一点点。停职才是开玩笑,一个星期,猎头可以找到十个Data Mining做得比我好的,停职?”
“你的情况不一样,”Simon难得真诚,“你需要的是钱吗?我如果没记错,你的服务期还有一年就到了,不准备拿身份了吗?”
见夏不语。
她当然需要钱,只是她从不跟Simon聊这些。而Simon所讲的,也正是她的心结。
“你已经在国内很久了,要重新回到新加坡的公司,没那么容易,你确定要在这种时候离开吗?”
Simon以为见夏被说服了,他心情不错,问,晚上要不要一起吃饭?
见夏告诉Simon,按道理,自己现在还在休假,她准备晚上就回家。
Simon愣了一下,但他从不问她的家事,只是说,Frank那边,我会尽力帮你周旋。
“谢谢。”她不信。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周旋失败了,你有Plan B吗?”Simon自问自答,“应该有的吧,我记得你前段时间去参加了MBA的面试。”
陈见夏喝完最后一口咖啡,纸杯轻飘飘倒在了桌面上。
“我人生一直都在执行Plan B。”
除了给俞丹下跪那一次,她在每个分岔口走的都是给自己留的后路,走到南辕北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