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的是,娄姝这姑娘虽然是官家小姐,看着似乎也有些不谙世事的天真,但身上并未有骄矜之气。她竟然也学着陈庚年,在旁边的麦秸梗堆坐下,先是示意大家都吃饭,然后又笑道:“你们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些怕县太爷,他就是担心你们不自在,特地换了常服过来的。”
看得出来,流放村人还是很信任娄姝的,她这话说完,有很多人都笑了,气氛不再像刚才那样凝滞。
那位冶矿的匠人徐焕性格很是豪迈,在这群人里应该算是能说上话的,他率先笑道:“县太爷莫怪,我们这群人,苦惯了,所以总会下意识谨慎小心一些。”
话递过来了,就能有进一步认识的机会。
重视人才,永远都不是你给钱,他干活就行了。陈庚年想要将这批人才留下,想让他们发自内心成为江县的一部分,愿意为这个地方努力奋斗。所以他作为上位者,就应该把礼贤下士的姿态摆出来,除了给予物质需求,还得给予人文关怀和器重。
“怪什么,我做这么多,是为了怪你们吗?不怕各位笑话,前些天我连个安生觉都睡不好。娄小姐把你们带过来,我这心里真是踏实多了。”
陈庚年顺势接过话茬,笑道:“今晚过来呢,其实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跟大家交个朋友,进一步认识认识你们,了解一下大家的过去。”
此话一出,整片区域的氛围都凝固了。
了解过去,这绝对是被流放之人最不愿意提及的过往疮疤,但他们也清楚,这是必须要提的。因为雇主有权利了解,他们是犯了什么罪,因为什么被流放的。
眼看同村人都神情发紧没人开口,徐焕怕惹怒县太爷,勉强笑道:“回县太爷的话,我先说吧。我当时是因为惹怒了一个道士,他想要炼制某种有毒的丹药,我觉得可能会出问题,没有答应帮他炼制。于是他找了个罪责,让我全家都被流放戍边——”
揭露伤心往事,徐焕神情悲切,其余人也都感同身受。
好不容易调动起来的氛围,又绷住了。
行吧。
陈庚年在心里无奈叹了口气,他现在是官身,要想干点融进集体的事儿,还真没辙。
好在,陈庚年还有两手准备。
他清了清嗓子。
一直躲在建筑厂棚房外的裴宝来、孙成、胡铭等二世祖差役们,嘻嘻哈哈闹着走过来。
瞧见有酒,裴宝来嘿笑道:“县太爷,过分了吧,有酒都不喊兄弟们过来。”
陈庚年佯装笑骂着挥挥手:“赶紧都滚蛋啊,别在这里当显眼包,干正事儿呢。”
“嗨呀!就您这一身官威,把人家都吓住了,能干什么正事儿。”
裴宝来嘿笑着提起一坛子酒,在流放村人惊愕的注视下,来到徐焕身边,打断了徐焕的话,笑的吊儿当啷:“哥,别说了哥,你说错话了,县太爷不想听这个。你罚一杯,罚一杯我告诉你该说啥。”
他这副笑嘻嘻的模样,跟个滚刀肉似的,哪怕是劝酒,都不惹人烦。
因为他没有半点恶意或者尖锐感。
徐焕摸不清这是什么意思,无奈喝了杯酒,这才小声问道:“小兄弟,敢问我说错什么了?县太爷想听什么?”
胡铭在徐焕另一边坐下,直接揽住他的脖子,笑道:“哥,你认识我不?哦对,肯定不认识,我叫胡铭,是这里的县丞。”
他没有穿官服,所以徐焕不知道他是谁,一听是县丞大人,吓得脸色一白,马上就要起来行礼。
但胡铭却把他强行按住:“别别别,别!县太爷都在那里坐着呢,哥你要站起来行礼,那可真是害了我。而且你没听县太爷说嘛,今晚咱就是交朋友,认识彼此,别的不论。当然明天就不行了,就今晚啊。”
这种话真的很好笑。
原来什么规矩啊,体统啊,还论今晚可以明天不行的,属实有些过于儿戏。
听到这话的差役们好一通哄笑。
裴宝来则是趁机在徐焕旁边大声说道:“哥你别搭理他,他这人就这样。我跟你说吧,县太爷刚才想听你吹牛逼,但他没好意思说。”
徐焕人都傻了。
陈庚年在对面笑骂道:“瞎说什么呢。”
“半点没带瞎说,哥,你就开始吹,保准他喜欢听。”裴宝来嘿笑道:“我们也想听,你可是京城来的,你肯定懂好多事情。我来的时候可是听说了,你是负责给皇帝炼丹的。”
一帮差役们很给面子的惊叹,然后纷纷围在徐焕身边让他讲话。
“哇,好牛逼!”
“皇帝吃丹药会不会觉得苦啊,要加糖吗?”
“别瞎说,我猜肯定会加蜂蜜,蜂蜜更甜!”
“行了你们都闭嘴,我要听我哥说。”
要不还得是‘术业有专攻’呢,这帮小子简直天生的气氛组,他们来了以后,场子瞬间就被暖热了。
哪怕你明知道他们是在恭维你,可这种气氛里,真的就发自内心让人觉得开心啊。
再加上徐焕又喝了点酒。
他微红着脸,在一帮小子们崇拜惊叹中,说着自己的过往:“我爷爷曾经是户部侍郎,到了我这一代,家室有些没落了。我从小不爱读书,但却对各种矿石很感兴趣,后来皇室都痴迷于炼丹,我就有了活下去的门路。而且也算是真风光过一阵,比我爷爷都风光,经常出入各大皇亲贵胄的府邸,甚至连皇宫都进过——”
看的出来,徐焕是打开心扉了。
在酒精的催化下,他回忆起昔日的风光,整个人甚至都显得意气风发。但很快,他又黯然苦笑道:“但这都是以前了,现在根本没什么用,还不如一顿饭,一杯酒。”
“不会啊,我倒是恰好有个问题,想要请教你。”
对面,陈庚年叹了口气,问道:“你可知道绿矾,这种矿石,冶炼的时候会有腐蚀性,用铁锅完全没有办法冶炼成液体,会把铁锅腐蚀烂掉。”
徐焕闻言微微一怔,这个问题他还真知道:“绿矾冶炼不能用铁锅,会被腐蚀,但是可以试试用泥陶锅。”
陈庚年摇摇头:“我们也试过,不行,锅子会裂开。”
这时候,一个模样在四十岁的男人紧张站起来:“县太爷,我猜是你们打造的泥陶锅工艺有问题,煅烧的不够火候。火候到了,肯定不会裂开的。”
要不还得是专业人士呢!
陈庚年使了个眼色。
于是一帮小子呼啦啦朝着那个男人围过去:“哥,哥你以前是干啥的?该不会是给皇帝烧陶锅的吧,好牛逼!”
那人叫做葛华,年四十,曾经是京城工部官窑的烧陶工匠。
他被县衙的小子们敬了酒,红着脸晕晕乎乎开始将自己以前的经历,问完了才知道,原来竟然还是金牌大工匠,他烧制的陶制品,达官显贵们抢着要!
如果陶制锅可以解决烧制硫酸,那么炼焦炉该怎么解决呢?
陈庚年继续问,还把手里关于炼焦炉的图纸拿出来,给大家传着互相看。
很快又有人站出来,是以前在军队煅烧铠甲的,军队冶铁,是有过类似的炼焦作业!
等听完陈庚年需要的流程以后,大家面面相觑,主要是冶矿里的一种神奇气体,看不见摸不着,怎么引导进硫酸液体里嘛!
最后还是那位冶矿奇才徐焕说道:“葛华大哥,你刚才说,你煅烧的陶制品,不管是高温还是硫酸腐蚀,都能承受得住。那么可以烧制圆通形状的陶制品吗?”
葛华闻弦歌而知雅意:“完全可以,只要你们把炼焦炉搭建起来,我就能烧制陶制品管道,将炼焦炉里的那个什么气体,排进硫酸液体当中去。”
看到了吗?什么是人才,这就是人才啊!
当一群专业人才聚集在一起,什么都不用做,大家脑洞大开坐在一起聊一聊,就能把问题给解决了!
困扰陈庚年这么久的化肥工艺制造,就这么迎刃而解了。
这就是今晚陈庚年的目的,敞开心扉来聊天!
等聊完以后,大家都看向陈庚年。
陈庚年二话不说举起杯:“来来来,先喝,喝一个再说。”
气氛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彻底松懈下来。
大家脸上也都有了笑容,不再拘谨,纷纷举起酒杯跟县太爷对饮。
“厉害,真的很厉害!这个难题,困扰了我好多天无法解决,甚至我们江县地里的大豆棉花,还在等着化肥来救命,结果你们轻松就办到了。”
明亮的篝火旁,陈庚年眼睛亮亮的,满眼都是欢喜。他看着流放村的人,像是在看待一群珍宝:“我就说嘛,我请你们来,就是千金买马骨!赚到了啊!”
他说这话的时候,真的好真诚。
眼睛里是毫不掩饰的赞叹与欢喜,那种被重视、被尊重,被寄予厚望的滋味,让流放村的人眼睛发红。
他们都有大本事,他们自己心里当然清楚。
可为什么会表现的这么卑微呢?当然是因为被生活,被苦难不停鞭打,早就没了当初的自信和意气风发。
如今在江县,在这个篝火堆旁,却被这位县太爷,以及他的一群属下所感动。
并且隐约找回了当年的自信。
“县太爷,我觉得这帮人,都很不老实!真的,我要罚他们!”
裴宝来喝了点酒,闹得更加厉害了。他站起来,嘿笑着在每个人身上打量:“你看看,他们每个人都这么牛逼,来的时候一个个却那么谦虚。我当时还在想,县太爷为什么要花这么大的代价留住他们,结果啊,都在装是吧?”
胡铭跟着他闹:“对对,合着你们是真牛逼,却在装没本事。那让我们这群真没本事的人在这里丢人现眼呢。罚他们!让我想想怎么罚,每个人都要说一说,自己以前有多牛逼,我倒是要看看你们还藏着多少真本事。”
绝了。
哪有这样的啊!
说实话,换个场合,换一群氛围组,可能这个场面还蛮尬的。
自己夸自己,多难为情啊。
可县衙这帮年轻小子,就是有这种闹腾的本事,笑笑闹闹的,还真就开了一场‘夸夸会’。
再加上,今晚的氛围也很到位。
一群闹腾的小子,一点上头的酒精,一个虽然明亮灼人但是你坐在篝火旁,在火光中别人的脸都有些模糊,让你可以安静讲述过往的黑暗场地。
一切都很妙,就连四月份温柔的晚风,都是惬意舒适的。
裴莲坐在篝火旁边,一张脸都被火光辉映的影影绰绰看不真切,看能看的出来,她笑的羞涩又温柔:“我以前,是绣纺里技术最好的绣娘,本该应该可以升任女官的——”
哇,这可真是厉害了。
所以她这一开口,就引来无数侧目惊叹。
还有个三十岁的青壮年,据说曾经在工部任职:“京城好几处宫殿,都是我负责去管理修缮的。那个时候,我手底下管着上百工人,宫殿如何修缮,连工部的老大人都要来跟我商量——”
“当年科举的时候,我是我们那个地方的第一名,考到举人功名的时候,我们整个县城都因此热闹了好几天。”
“我以前是京城大酒楼的厨娘,后来因为做饭技术好,被王府的老王妃特聘过去——”
迷离的火光当中,在场所有人都在讲自己的风光过往。
以前他们是不敢想,不敢提的。可不知道为何,在今晚这个地方,却好似释怀一般,将那些事情讲出来。
而随着故事讲完,他们的状态肉眼可见的在变好,没有了先前那种颓丧。
他们本就是最有才气,在各自行业里的佼佼者。
如今只是明珠蒙尘,暂时跌入泥沼。
他们不用需要人拽一把,不需要人救赎,只需要有个人轻轻一抚,抚去那些尘埃,明珠就会自己闪闪发光啊。
篝火旁边。
陈庚年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就这么舒适的窝在麦梗堆里,笑着听所有人讲故事。闪烁的火光当中,他的侧脸和黑夜融为一体,眼神亮亮的,整个人看起来都格外温柔。
娄姝看着这一幕,突然间觉得有种被治愈了的舒缓。
她见过好多好多优秀的青年才俊,或骄矜、或热烈,但没有一个人像陈庚年这般,沉稳又有力量感,那种扑面而来的人格魅力,你见识过以后,真的很难不被打动。
难怪,难怪县衙的这帮差役们,会这么喜欢陈庚年。
包括现如今这群流放村的村民,娄姝敢保证,他们今晚一定会真心实意和陈庚年‘交个朋友’。
有才情之人遇到赏识,可以一展抱负,这是何等的幸事啊!
许多流放村的村民,甚至就这样靠在篝火旁睡了一晚。
好在四月份的天气,也不会着凉。
大家第二天睡醒以后,一个个神情气爽,那些被苦难生活封印的自信,一点点开始回归。
他们及迫于证明自己的能力,向昨晚交到的‘朋友’展示才情。
可一问才知道,县太爷带着徐焕等人,去研究化肥了。
大家无事可干,最后一合计:昨晚咱们聊了那么多故事,可是咱大家对于江县,对于县太爷似乎还不了解嘞!
也是巧了,赵强就是在这个时候来的。
他带着流放村的村民,按照之前的流程,又讲解了一遍江县的传奇故事。娄姝没什么事儿,也去听了。
听完以后,几乎所有人神情都是震撼的。
包括娄姝。
昨晚的陈庚年,是温柔且有力量的,那么敢于对抗天灾沙暴的陈庚年,则是坚韧且执拗的!人力胜天,创造奇迹,这是何等的肝胆勇气啊。
难怪,难怪这个江县,从县太爷本人,到治下的民众,都如此生机勃勃。
“真是一片奇迹之地啊。”
裴莲惊叹过后,跟姐姐说道:“姐,我喜欢这个地方。等爹以后放出来了,咱们搬到这里生活吧。”
裴蕊重重点头:“爹肯定会喜欢这个地方的。”
不仅裴莲、裴蕊姐妹俩,其余流放村的人,也都有了搬过来的心思。
他们本就是流放之人,如浮萍般漂泊,如今有这样一个奇迹之地,自然愿意搬迁扎根。
当一群人才,发自内心的喜欢一个地方,并且重振信念,想要为这个地方做建设的时候,半点不夸张,他们能创造新的奇迹!
属于江县的‘技术革新’奇迹!
因此没过几天,就有消息传来,徐焕等人的实验做的非常成功。
他们生产出了氮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