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就看邵芙蕖一瞪眼:“我怎么处理不了?陈庚年,你当了个县太爷,就忘了这家里谁当家了是吧?我跟你说,你们这厂子老娘确实不懂,只要是这事儿发生在陈家,在这陈家的院子里,不管什么事儿,你老娘我都能解决!还能比你爹强!”
至于哪里来的底气呢?当然是十多年当家当出来的底气啊!
跟儿子说完话以后,邵芙蕖清清嗓子,提高声音看着满院子的员工:“厂长跑了,问题不大,这家我说了算。柴火拉出去退了,退不掉暂时先放院子里,今天回家一人提两捆回去,就当开业奖励了。煤炭先买三车,用不完放着,用完了再买,这玩意儿反正后面都得使。至于那个石头,也去先挖三车,家里堆不下,送去厂子规划好的地址,堆那边,也没人去偷。盖厂房的砖瓦,去孙家问问他们买了多少,对比着买,盖个差不多大的厂房就行。你们去买,东西拉过来我负责结账。至于沙子没淘干净,让他们自己来拉回去重新淘,钱都收了不好好干活儿?找个人跟他们说,今儿个县太爷家的沙子都敢糊弄着淘不干净,明儿是不是敢把县太爷给淘了?”
这真不愧是当家的,说话底气就是足。
一院子人都被震慑住,沉默片刻后,本来乱糟糟的一群人,还真就顺利运转起来了。
陈庚年看的目瞪口呆。
这也行?以‘当家的’方式打开职场?
你别说,你还真别说。
厂长又不是技术员工,又不需要去死磕专业知识,像是他娘这样,化繁从简,不问专业技术,只抓流程运转,还真能把问题给解决了!
反倒是陈申、裴仲这群人,甚至之前的裴宝来他们,执拗于研究什么技术,什么业绩,什么渠道之类的东西,把自己给绕进去,愣是搞崩溃了。
这么看来,这次家里的厂子,完全可以让老娘也参与进来啊。
他爹娘俩人,一个抓业绩生产,一个抓流程运转,这绝对可行!
“了不起!”
陈庚年朝他娘竖起大拇指,然后在老娘得意的神情中,急匆匆离家。
他得去把他爹抓回来啊。
“庚年。”
这时候,身后传来邵芙蕖的声音。
陈庚年回头。
就见他老娘叹了口气,神情有些复杂:“你,跟你爹好好说,别发火。或者你跟他聊聊,听听他怎么说。”
陈庚年微微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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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家门后,陈庚年不出意外遇见了同样外出‘抓爹’的胡铭、裴宝来。
三人互相对视,都有些无言。
陈庚年摆摆手:“宝来家地里,小林子旁边的坡地,走吧。”
邵芙蕖还真说的半点没错。
陈庚年三人赶过去的时候,老远就瞧见他们仨的爹蔫儿吧唧坐在那儿,缩着脖子只露个脑袋。
也是神了。
就这德行,真是莫名看一眼就让人来气。
裴宝来没忍住,隔老远就怒道:“裴仲!家里一堆人等着开工呢,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一天天不闹点幺蛾子你心里难受是吧!”
陈庚年暗道一声不好,打草惊蛇了,抓人就得先抓住了才能放狠话啊。
果然。
裴宝来的声音,惊动了远处的三位老爹。
父子六人隔着一片麦田互相对视,随后,三位乡绅老爷猛然站起来,连滚带爬就要跑路。隐约中还能听见他们在嘟囔:“我就说换个地方吧,你非得说这里坐着更有感觉,他们来抓咱了!快跑。”
裴宝来大怒,拔腿就追。
胡铭跟陈庚年也只能跟上。
这一幕真的好笑又离谱。
三个不靠谱的爹在山坡上连滚带爬,一边跑一边喘气,跟他们的儿子互相你追我赶。
可乡绅们到底年纪大了,都奔四十去了,体力大不如从前。
很快,三个小子就追了过来。
裴仲跑的最快,山坡下来到林子里有个小沟,他想也没想直接往前跳,还张罗着其余哥俩:“跳跳跳,赶紧跳!跳过去进林子里跑——哎呦!”
结果他没跳过去,就这么跌进了坑底。
气喘吁吁的陈申和胡志峰愣住了,不知道为何,他们看着跌进去的裴仲,竟然没有第一时间去搀扶。
后面的三个小子却吓了一跳。
裴宝来赶紧冲上去,将他爹从小土沟里搀扶出来,一边替他爹拍打身上的尘土,一边担忧急切埋怨道:“怎么样?摔着没?身上疼吗?你说你跑什么啊,你一把年纪了,还经得起这样子折腾吗?裴仲,你太不像话——你,哭了啊?”
一开始裴宝来还没注意到,可等他替裴仲拍打完身上的尘土以后,却瞧见他爹就这么默默地站着,看着那个小土沟,红着眼睛,眼泪啪嗒啪嗒的掉。
那一刻裴宝来人都傻了,磕磕巴巴都忘记自己在说什么。
怎么就,突然间哭了啊?
后面赶过来的胡铭、陈庚年也很懵,他俩互相对视,给彼此使眼色。
因为不仅裴仲在哭,陈申、胡志峰二人,也都表情看着不太对劲。
小山坡下面,站着父子六人。
刚才还闹腾着呢,现在除了裴仲小声的抽噎,谁都没敢再第一时间开口。
看得出来裴宝来很震惊,震惊中又带着无措和茫然,他试探性喊道:“爹?”
裴仲抹了一把眼泪:“你别站在这里,你往后,你——”
裴老爷指了指陈庚年和胡铭,继续说道:“你跟你的哥几个站在一起,我跟我的哥几个站在一起。”
哎呦我的个亲娘嘞,这又是闹得哪一出啊。
裴宝来懵着退开,然后就见陈申跟胡志峰走过去,搀扶起他爹。
陈申问道:“咋样?”
裴仲嗤笑一声:“忘了,原来都变成老家伙了,连个土坑都跳不过去了。”
听到这话,陈申和胡志峰表情都有些黯淡。
裴仲抬起头来,看向神情茫然的三个小子,说道:“我知道,你们仨现在长本事了,厉害了,觉得你们的爹不顶用——”
陈庚年赶紧说道:“叔,我们没有这意思,你别——”
裴仲摇摇头:“庚年,你让叔把话说完。是,我跟你爹,还有你胡叔,我们仨都不是啥好玩意儿,我们年轻的时候,比你们还混。不对,不仅是年轻的时候混,老了也混。混就算了,还没用,被郑文峰那个狗东西欺负了这么多年。去年我们去衙门,非逼迫着你们回家,还嘲笑你们肯定斗不过郑文峰。因为我们不行,我们觉得你们肯定也不行。但后来呢,你们做的特别好,不仅把郑文峰除掉了,还一个个都成长起来,整个江县都因为你们而变得越来越好。说实话,你们打了我们的脸,证明了自己,我们并不生气,反而觉得骄傲,替你们骄傲。因为你们办到了你们老子做不到的事情,但骄傲的同时,心里也觉得害怕。”
害怕?
见三个小子还是没懂,胡志峰把话接过来,神情复杂的说道:“是不是在你们看来,你们的老子就是这么不中用,还不愿意学好?我今年39,他俩一个36,一个37,都是奔40的人了。我们以前也年轻过,年轻的时候总是天不怕地不怕,觉得自己什么事儿都能办成。可最后呢,我们好像除了做乡绅,别的什么都不会。后来再过了这么多年,人老了,不知道为什么想法也跟着老了。我们就是觉得你们办不成事儿,应该老老实实继承家业,像是当年我们的爹对我们那样。我们痛恨这样,最后却活成了这样。但你们不一样,你们不仅年轻,还在最年轻的时候,办成了所有你们想办成的事情。我们以前觉得你们混,想让你们学好,可你们真学好了,我们又觉得害怕,觉得慌。因为跟你们相比,我们什么都不是。我们试着改变,去跟你们说话,盼着你们回家。可你们住在县衙,一直说忙忙忙,好不容易回来一次,聊的工作我们都听不懂,也帮不上一点忙,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们就意识到了,好像差距越来越大。我们很慌,又不知道该怎么改变。”
听到这里,裴宝来没忍住反驳道:“怎么不知道怎么改变,你们去学啊!”
对啊,去学,这对年轻人来说是多么简单的事情啊,可对于年近40岁的人来说,真的还算简单吗?
陈申先是看了一眼陈庚年,随后接过裴宝来的话茬,涩声道:“是啊,去学,学就可以了。可是怎么学呢?水泥怎么烧制的,原理是什么,烧出来要干啥,卖给谁,卖多少能回本,卖多少能赚钱?棉花纺织,大豆磨油,听起来简单,可我们以前连这东西是什么都没听过。人到了我们这个岁数,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已经固定成形了。我们固执的认为混小子就该老实继承家业,年轻人就是心浮气躁命比天高,甚至自己都忘了,曾经我们也这样讨厌固执的想法,最后却活成了这个样子。可我们快40啦,身上的棱角甚至连勇气都被磨平了,没有那股冲劲儿了。你知道你爹为什么哭吗?就刚才那个小沟,他年轻的时候,来回蹦跶都没事儿。可一转眼,他连个小沟都蹦不过去了。不仅蹦小沟,他连熬个夜,今天早上都起不来。你来扶他的时候,还埋怨他一把年纪还折腾。可你自己想想,宝来,你一边说他年纪大了不能蹦跶,一边却要他年纪大了像是年轻人那样,有冲劲儿去学习去拼搏,散尽家财赌上所有去开厂子。我们怎么拼呢,拿什么拼?我们觉得自己已经足够了解这个世界,这才是我们活着的踏实感。可你们看看,你们使劲折腾,现在的江县,我们都已经看不懂了。又是工厂,又是大豆,又是水泥,这个世界在优待着你们,而我们在这里格格不入举步维艰。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每一件事都很陌生,所以只能可耻的逃避。”
说到这里,陈申也哽咽了。
他抬起头看向陈庚年,红着眼睛说道:“庚年,你是不是觉得爹特别没用?可是爹好像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因为爹老了啊。”
陈庚年怔怔的看着他爹。
这一刻,明明四月份的天气很暖和,但是他却莫名觉得有些皮肤颤栗般的冷。
那是一个将近四十岁的中年人,眼睁睁看着自己逐渐衰老,想要改变却无力改变,最后发现自己即将被这个年轻世界所抛弃后,铺面散发过来被时间腐蚀的寒气。
原来人到了40岁,会是这样的想法。
原来人在18岁的时候会迷茫,到了40岁以后却又会恐惧。
他一直想要乡绅老爹们立起来,不要再只想着躺赢做地主,去变成工厂主。
他觉得这只是个身份、工作上的转变。
可却忽略了,这对一个将近40岁的中年人来说,是个多么可怕的事情。
40岁重头再来,有几个人能办到呢?
看着红着眼睛的陈申,陈庚年沉默片刻后,朝他爹伸出一根食指。
陈申一脸茫然。
陈庚年拽出他爹的手,同样扯出他的一根食指。
父子俩的食指碰在一起。
陈庚年笑道:“36岁的陈老爷好像没有勇气了,但没关系,他十八岁的儿子陈庚年身上,刚好有很多。爹,我传一些勇气给你啊~滋滋滋——”
说话的同时,他晃动手指。
感受着指尖的震颤感,陈申没绷住笑出声:“幼稚。”
说完后他没忍住,又说道:“再给我传一点。”
陈庚年收回手:“不行,再多我也没有了。”
小气鬼!
陈申刚想说话,就见陈庚年从怀里掏出一份文件:“家里暂时没什么事儿,这地方也挺好的,爹你先前不是说很多东西都不懂吗?哪里不懂,我一点点给你解释。”
看着这父子俩的互动,旁边裴仲和胡志峰也都不好意思哭了,然而开始觉得难为情。
四十岁了,在儿子面前掉眼泪,真够丢人的。但也不知道咋了,哭一哭,反而压力没那么大了。
“爹,我也教你!你刚才说的话,我也想了,我最近确实心态没有摆正,忘记你很多事情其实也在害怕。”
裴宝来看向裴仲,轻声说道:“纺织厂你尽快开,我在后面给你做后盾。”
可听到这话,裴仲眼泪掉的更凶了。
裴宝来傻眼。
结果就听他爹说道:“我记得你十岁的时候,跟胡铭斗蛐蛐,怎么都斗不赢,你就回来跟我哭,说觉得天都要塌了。那个时候我就带你摸黑去抓蛐蛐,教你斗蛐蛐,直到后面你打遍同龄人无敌手。以前你什么都不会,我也什么都不会,可我是你爹,我就得让着你,教育你。可你看看,现在我老了,我什么都不会了,你却总嫌弃我,嘲笑我,你都没有说耐心一点来教我。”
他真的好委屈。
越说越委屈,眼泪一直掉,看着莫名好笑又心酸。
胡志峰没忍住骂道:“行了,差不多得了。你个老家伙,原来是你在背后给宝来支招,害得那段时间胡铭老回家哭。”
啊这,怎么突然还揭人老底了呢。
胡铭闹了个大红脸,揽着他爹肩膀:“走走走,爹,不说了,咱俩找地方喝一顿。喝完了,你有啥不懂,我也教你。40岁咋了,40岁我也相信你能一样牛逼。”
胡志峰没忍住反驳儿子:“39!是39,还没到40呢!”
另一边,裴宝来手忙脚乱给他爹擦眼泪:“不是,你咋这样啊,我都说了教你,你还哭。”
裴仲嗫嚅道:“我高兴啊,儿子,你教我,我肯定好好学。”
这人啊,谁都有个脆弱的时候,40岁该需要安慰,还是得需要安慰。
好在,他们都有个好儿子。
胡志峰跟胡铭父子没在外面喝酒,买了些酒带回去,跟他娘,一家三口吃了个饭。
吃完以后,开始商量磨油厂的未来规划,当然主要都是胡铭在说,胡家父母认真听着。
裴仲跟着儿子回了家,饭都是在床上吃的。
父子俩一边吃饭,一边学习资料,一边争吵。
“都跟你说了,这个钱必须得花,这点不能省!而且你别想着走我物流厂的渠道就会给你折扣,亲父子也不行。”
“你可别瞎说,我根本没有那个意思,我就是考验你会不会为了你老爹徇私!”
陈家。
陈申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家里已经没人了,邵芙蕖在客厅坐着。
瞧见他们父子俩勾肩搭背回来,一直提着的心总算放下,笑道:“我让他们上菜,你俩赶紧洗手吃饭啊。”
等陈庚年去洗手的时候。
邵芙蕖瞥了丈夫一眼:“哭了啊?”
“瞎说什么!”陈申一口反驳,随后又歉意道:“夫人,你放心,我从明天开始肯定好好干,不能让你跟着我受苦。”
别的先不提,邵芙蕖嫁进陈家以后,陈老爷虽然不靠谱,但还真没让夫人吃过一点苦头。
可听到这话,邵芙蕖却伸了个懒腰,状似无意的说道:“你干不干都行,反正你今天走了,事儿我都出面解决了。当厂长的滋味还不错,你要真不当了,我来当。”
陈申瞪直了眼。
陈庚年洗手回来,刚好听到这话,笑道:“我娘说的没错,她今天可厉害了,以后咱家厂子,设俩厂长吧,我娘也来忙活。”
陈老爷闻言默默扒了口饭,突然间觉得压力就来了。
合着一家三口,就他最废呗?
不行,他也得努力!
这人啊,就怕拧巴,有些事情真想开了,管他几十岁,都能鼓起精神劲头往前冲。
于是从第二天开始,员工们惊讶发现,厂长突然就开始上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