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087(2 / 2)

因为他同样深受触动。

如果说,先前他期盼着江县的技术,为陈庚年那些堪称经天纬地般的治理手段感到惊艳、钦佩、叹服的话——

那么现在,娄献在心里想,虽然还没有见过陈庚年,但他确实已经被那位县太爷的人格魅力折服,并且期待着跟他见面,期待着自己将来某天,可以去投奔明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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娄献在心里想着‘投奔’。

而远在江县,他的老师富春,则是已经开始行动起来了。

当时任命杜勤为练兵教头的时候,陈庚年曾经说过,一切练兵事宜,都可以跟富春商量。

富春便以这个为由头,私下去找了一次杜勤。

因为知道杜勤的性格,富春说话很直接:“杜教头,老夫现在跟你说的这番话,希望你可以保密,就你我二人知晓便好。我不懂练兵,但我想问问你,有没有办法,把这群小子训练成战无不胜的亲兵。”

杜勤有些惊讶,但还是点头:“县太爷的练兵规划十分高超,假以时日,肯定可以训练出——”

哪知道富春却摇摇头,直接打断杜勤的话:“不,我要的不仅仅是训练出精兵,是亲兵。这是江县的第一支兵,也是最开始组建的兵。以后江县有再多的兵,也不可能会有这群兵的忠诚度高。有县太爷的练兵计划,你带着他们训练,把他们训练成尖兵,只是最基础的要求。我问的是,你有没有办法,把他们训练成县太爷的私家亲兵。战马,铠甲,兵器,只要江县有的,一切资源都会朝着他们身上倾斜,他们要做战场上所向披靡的亲兵团,他们要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但他们上战场永远都不是为了杀敌,而是将县太爷本人牢牢护在身后。他们要被打上陈家军的烙印,一切都以‘陈庚年’为使命荣誉。他们要有极高的忠诚度,要无时无刻以县太爷的生命安危为先,他日若是有战争来临,他们必须永远守候在县太爷身侧,陪他出生入死,护他在战场上周全。纵然前面有刀山火海,只要县太爷一声令下,他们就得替县太爷杀出一条生路!”

富春,今年五十岁。

一个自诩‘天生谋士’,二十岁起就在寻找明主,找到五十岁,宁可找不到归隐田园,也不愿委身无能之人身侧的大才之人。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表面看似随和,步入知天命年纪的‘年迈梦想家’。

他是一个看似温和实则癫狂的卫道士,一个敢谋求天下的殉道者,一个活脱脱的疯子。

就算不是个疯子,在这三十年的漫长等待中,他也早就‘疯’了。

江县发展了这么久,如今,也该为将来县太爷打天下做准备了。

打天下最重要的是什么?是活着!活着才有无限可能!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刀剑不长眼,若是没有一群亲兵守护,谁能预料到会发生什么事情?

而这番毫不掩饰大逆不道意图的话,听得杜勤神情大变。

富春只用一句话就安抚住了他:“那个用你手下百余位兄弟给鞑靼蛮子填命自保的上官,是祁王手下的吧,似乎官职还不小,大小也算是个少将军?你断了胳膊,你的兄弟们被磋磨这么久,其余的兄弟们因他而死,你日日愧疚难安,可有什么用?把江县这群民兵练出来,将来他们替你杀了那人。”

这句话,戳到了杜勤的心窝子里。

他嘴巴紧紧地抿起来,深深看了一眼富春,随后说道:“明天早上,你想办法让县太爷过来,给那帮小子们送顿饭,其余的我来安排。”

富春闻言就笑了。

他看着杜勤离开的背影,又变回先前那个乐呵呵的老头。

回到县衙后,富春找到陈庚年:“县太爷,那帮小子们被杜勤练的太狠,一个个闹情绪呢。要不,明儿早上您过去瞧瞧,给他们送顿饭犒劳犒劳?”

陈庚年闻言当即答应下来:“好。”

刚好,他其实也有点担心裴宝来他们吃不了那个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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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兵营。

晚上临近睡觉的时候,杜勤不知道为什么又突然发疯,让所有人都来训练场集合。

“操!”

裴宝来当即不耐烦的走出去,还骂了一句脏话,他身上现在还有好几处淤青呢!可等他走出去,看到外面冷着脸的杜勤,终究是没敢再骂人。

最近这段时间,杜勤先是一挑七,杀了他们的锐气。

可杜勤终究断了一条胳膊,还只有一个人,最开始凭借着上过战场的煞气,还能占据上风。打过几次以后,这群民兵们反应过来,杜勤就再也没办法一挑七了。

可杜勤又有了新的折磨人法子。

让他们一对一互相对打,打赢了可以吃饭,打输了饿肚子。如果双方‘互演’打假架,那就俩人都不能吃饭。

军营封闭了,他们出不去,最开始这群小子还反抗,后来被饿狠了,就只能咬牙互相打架。

这么一个月下来,他们意志力和身体被不停摧残,早就有些受不了了。连最有韧性的裴宝来,最近看到杜勤都莫名有些发憷。

其余的小子们,就更怕了。

夜晚的训练场黑黢黢的,还有点风。

裴宝来等人走出来的时候,隐约看见训练场中央立着一个稻草人。

杜勤站在最前面,冷着脸问道:“我问,你们答。为什么加入民兵?”

裴宝来和李泉没说话。

倒是后面有个小子提高声音说道:“我们要保护江县,保护县太爷!”

“好!江县太大,暂且不论,现在我给你们这帮废物一个机会。”

杜勤说话的同时,指向训练场中央的那个稻草人:“现在,这个稻草人就是县太爷,你们负责保护他,我负责刺杀他。给你们半刻钟的时间整理队形,半刻钟后,战争开始。”

说完这话后,杜勤迅速跑起来,很快就融入黑暗中。

周围是房屋,训练器材,沙坑,木桩等等东西。

一群新兵们面面相觑。

裴宝来和李泉带头,一群人神情狐疑的走到训练场中间,等看清楚那个稻草人以后,裴宝来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因为那个稻草人做的真的很丑,长得奇形怪状,偏偏上面还贴着一张纸条,写着‘陈庚年’。

县太爷那么俊俏,能长这样?

大概是在军营里被关久了,最近又被杜勤狠狠收拾过,大晚上不睡觉还得起来加练,人的怨气和胆量都蹭蹭上涨。

裴宝来站在那稻草人身侧,先是端详了一把,心里想着回头应该找县太爷来瞧瞧,同时跟一群人说道:“兄弟们,报仇的机会来了,今晚,咱得把姓杜的打到爹妈不认!”

李泉也跟着起哄:“咱们一群人,他只有一个,绝对得弄他!”

一帮年轻的小子们跟着他俩嗷嗷叫唤,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们已经取得了胜利。

变故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

杜勤带着一柄长矛,突然从侧面杀了进来,引起一阵惊呼。

“他来了!”

“在这里在这里,快快,拦住——我靠,疼死我了啊啊啊!”

“姓杜的,老子跟你拼了!”

一片混乱中,裴宝来和李泉屏气凝神,势要给杜勤来一次猛的教训。

可这时候,身后有破风声传来,长矛不带半点留手,一矛头砸到裴宝来小腿上,砸的他当场半跪下,疼的脸色发白。

李泉怒气冲冲准备去救援:“你他妈敢打我兄弟——”

他们义愤填膺,早就忘记了,这场游戏的规则。

黑暗中,杜勤从怀里掏出一个火折子,点燃了长矛。这个时候大家才发现,原来他那柄长矛上,还绑着一些布料。

轰!

火折子将布料点燃,黑黢黢的夜色中突然冲起火光。

火势起来的太猛烈,在夜里明亮绚烂又灼人,裴宝来等人猝不及防之下,只觉得连眼睛都被刺的发痛。

可很快,他们就没有功夫管那些了。

杜勤趁着这个空隙冲进他们当中,来到稻草人的身边,毫不犹豫扬起长矛,朝着那稻草人狠狠的砸了过去。

轰!

稻草人瞬间被火光点燃,写着‘陈庚年’的纸条同样顷刻间化作飞灰,整个稻草人由于受到长矛的冲击力,‘哐’的一下四分五裂,在训练场上迸射出无数的火花。

这一幕真的很绚烂。

但又莫名让人觉得手脚冰凉,因为夜色中‘陈庚年’那三个字太清晰了。

稻草人炸开以后,站在火光中的杜勤回过头,看向裴宝来、李泉等呆愣愣的一群人。

恍惚间,他好像回到了数年前那个夜晚,上官让他和他的兄弟们断后,用命去断路。黑夜,冲天的火光当中,他的那些兄弟们,也是这样在他眼前,一个又一个绚烂又绝望的死去。

谁说当兵的一定要坚毅,果敢?

上过战场的兵,心里都是戾气,是仇恨,是尖锐阴暗,是无数个夜晚自我折磨发疯,回想那些亲眼见证的生死离别之痛。

杜勤的眼睛里,情绪太多了。

他本意是想要引导这帮小子们知道自己该去保护谁,可现在这个环境里,他自己倒是先入了戏,一时间有些分辨不出真假。于是他站在那里,一脸恶意,用似哭非哭的语气说道:“你们刚刚,杀死了县太爷。”

这简直是强盗逻辑!

而且那就是个稻草人而已,它那么丑,它怎么可能代表着县太爷!县太爷在衙门里好好的呢!

裴宝来、李泉等人有无数句话可以反驳。

可他们一句都说不出口。

长达一个月的军训生涯,让他们的身体和意志力都在饱受煎熬。

在这个封闭的军营里,他们好久没有出去,每天除了打架就是训练,精神本就十分脆弱。

如今站在这里,眼睁睁看着写着陈庚年的那个稻草人被火焰炸的四分五裂,真的很难不崩溃。

而且,一开始他们在做什么?他们口口声声说着当兵是为了保护江县,保护县太爷,可这就是他们所谓的保护吗?

杜勤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

裴宝来等人浑浑噩噩的回去睡觉,甚至都没有顾得上骂人。

这一晚上,裴宝来都没有睡安稳。

因为只要一闭上眼,就是杜勤那张恐怖狰狞的脸,用充满恶意的表情说道:“你杀死了县太爷。”

画面再一转,冲天的火光当中,陈庚年在他眼前,像是那个稻草人一样被炸碎。

太恐怖了。

不仅裴宝来,相信这帮小子们也都一样彻夜难眠。

杜勤没有说战争的残酷。

可他断掉的胳膊,阴冷又饱含恶意的眼神,冲天的火光,以及炸掉的稻草人,都在给这帮年轻的民兵们无声诉说:战争很可怕,如果你不强大起来,你想要保护的人,就会因此而死去。

你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去。

第二天,裴宝来等人起床,一个个还是无精打采。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见远处有人笑道:“小子们,来吃饭了。我听说你们最近训练特别辛苦,所以让丁晴给你们熬了白米粥,还加了白糖,赶紧来喝。”

竟然是县太爷!

往日要是瞧见陈庚年,裴宝来肯定早就跑过去了,可今天他竟然莫名有些害怕。听到陈庚年声音的瞬间,他下意识抬起头,训练场上,昨夜的狼藉还没有人收拾,那些炸裂燃烧的稻草人碎片,还在训练场上散乱着。

陈庚年来的时候看到了,但饶是他再怎么聪明,也不会知道那是什么。

可裴宝来知道,在场的所有民兵都知道。

县太爷给他们每人都盛了香甜软糯的白粥,每个人一大碗。

在他们的伙食方面,县太爷从来都很大方,每顿饭都吃的很好。可今天,看着手里这碗白粥,大家都觉得难以下咽。

陈庚年给他们盛碗饭,见一群人都死气沉沉的,纳闷道:“怎么了这是?”

说话的同时,他在裴宝来身边半坐下来,笑道:“训练太辛苦?还是杜教头欺负你们了?要是真觉得太累,那我让杜——”

“不,不累!”

听到这话的裴宝来猛然抬头,他看向陈庚年,认真说道:“县太爷,我们就是有点事情没想明白。你,你能不能给我们点时间,让我们想一想。”

啊这,这么严肃的吗?

陈庚年有些茫然,他估摸着这群小子是被练狠了心里有怨气,可看宝来这样子,又不太像。

但裴宝来不愿意说,李泉也闷不吭声,甚至都不敢跟他对视。

陈庚年无奈,最后只能先走了。

等陈庚年走了,大家反而都长舒一口气。

训练场上的稻草人‘尸体’还在,县太爷在旁边坐着,他们实在心里难受。

“县太爷一大早带过来的粥,都别发呆了赶紧喝,还加了白糖呢,不许浪费。”

裴宝来示意众人赶紧喝,可他自己其实也喝不下去。

心里堵得慌。

到最后,他实在是没忍住,低声说道:“我昨晚梦见县太爷——”

“我也梦见了,一晚上都特别害怕!”

“杜勤那个垃圾,整的那么吓人。”

“操,他真的有病,晦气晦气!”

有裴宝来起了头,大家都开始纷纷开口。

这么一交流才知道,原来很多人昨天晚上都做了噩梦。

裴宝来见大家都在说,唯独李泉一声不吭,于是戳了戳李泉的肩膀:“泉儿,你咋不说话。”

李泉抬起头,眼睛发红。

裴宝来怔住了。

就听李泉难过道:“我们家能有现在的好日子,我进县衙,我娘做厂长,包括我现在成长起来,都是因为县太爷。他是我最尊敬的人,也是我努力学习的榜样和目标。昨天晚上我也不停在做噩梦,好几次惊醒,都觉得县太爷没了,是我没有保护好他。宝来,你说会不会有一天,天下乱了,到处都在打仗,都在死人。那个时候县太爷需要我们的保护,可是咱们却没有能力护住他。”

裴宝来简直不敢想那一幕有多残忍,他下意识说道:“不会有那一天!”

李泉不知道为什么却格外执拗:“万一呢,万一真有那一天呢!”

他俩属于这里的‘头儿’。

俩人突然吵起来,其余小子们都很担忧,但又莫名觉得揪心自责难过。

看,这就是十八岁的少年啊。

他们真挚,热烈,年轻,但又脆弱。因为一个莫须有的稻草人,就能让他们难过愧疚到整夜睡不着觉。

哐!

正当李泉和裴宝来互相争执的时候,训练场突然间响起来一道刺耳的铜锣声。

众人齐齐回头,就见杜勤站在训练场中间,在他的身后,一个新的稻草人立在那里。没有写名字,但在稻草人身后,扎着一面旗子,旗子上面写着一个‘陈’字。

陈庚年的‘陈’。

杜勤无声的和他们对视。

他没说话,但所有人都知道杜勤什么意思。

刚刚还在吵架的裴宝来跟李泉豁然站了起来。

其余小子们也都放下碗筷站起来。

裴宝来看向李泉:“行了,咱俩在这里吵架有什么用,我们去保护县太爷。”

李泉抿了抿唇,伸手拿起身边的长矛,朝着稻草人走去。

其余小子们也都目光坚定地跟上。

这一次,他们将稻草人牢牢地围在最中心,然后跟杜勤对峙。

这是日后战场上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神话军团陈家军,第一次有意识的去战斗。

而最初战斗的目的也很简单——

他们要保护好县太爷陈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