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身体情况不好, 四个人有心无力,只能勉强跟上赵建国的脚步。
赵建国可耐不住这么磨蹭,通常会往前走一段, 然后坐在路边等他们跟上。
这会儿双方隔着一段路, 四个人看似专心赶路,实则低着头交谈。
“老万,你以前来过临川镇?”瘦子林翔问。
瘸腿的名叫庞万, 他摇了摇头:“没来过,我在北京见过那老头。”
这话让其余两人都看过来, 剩下一对臭老九其实是夫妻俩, 满头白发的叫黄岐, 一步三喘的是他妻子林清芝。
走了一段路,其他三人都还好,林清芝脸色惨白,额头上都是冷汗,要不是丈夫一直搀扶着, 八成是坚持不下去了。
黄岐忙问:“你认识那人吗,有没有交情,他会不会搭把手?”
庞万还没回答, 林翔就嗤笑一声:“你想啥呢, 现在咱是臭老九,以前认识的人恨不得踩一脚, 怎么可能帮咱们。”
再说了, 他们四个人原本也没啥交情, 只是被一起下放, 才有了几分“革命友谊”。
黄岐一想也是,顿时满脸失望。
庞万抬头瞧了眼赵建国的方向, 压低声音:“那个人是北京城出了名的神算子。”
“什么?”
林翔激动起来:“那他怎么会在这,瞧着还过得好好的。”
算命先生早就该被打成臭老九才对。
庞万摇了摇头:“这个我哪儿知道,不过瞧他的样子,怕是真有几分本事。”
林翔眼珠子一转,心思有些活络起来:“咱们知道他的身份,能不能……”
瘸腿庞万瞪了他一眼:“你自己就是被好友举报的,难道现在要去举报别人。”
“老万你想啥呢,我是那种人吗?”
林翔气呼呼的反驳:“再说了,举报他对我有啥好处,我是瞧他过得挺好的,跟那个赵队长还认识,想请他帮忙说几句好话,让咱们四个人的日子好过一些。”
黄岐和林清芝也很是心动,谁不想过好日子呢,他们不求吃饱穿暖,只想让当地人别故意针对。
“老万,你到底跟他有没有交情,有的话咱们想办法求求他。”
黄岐以前是最要面子的文人,现在却拉下脸来求他:“如果你开不了这个口,那就让我去,我们也没别的要求,就想日子好过点。”
“我只见过他几次,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我。”
庞万叹了口气。
“你们在嘀咕什么呢,有力气赶紧走,不然就天黑了。”赵建国喊道。
林翔忙催促:“先赶路吧,咱们现在琢磨也没啥用。”
总不能直接跟赵队长说他们跟那瞎子是旧识,没摸透赵建国跟那个人的关系之前,他们是绝对不敢的。
一直没说话的林清芝喘着气,倒是说:“你们别这么担心,我瞧着这队长人倒是还不错,愿意停下来等咱们。”
黄岐拍了拍她的后背,没说话。
因为带着四个拖油瓶,赵建国硬生生花了两倍的时间才回到金水大队。
还没进村子呢,就瞧见他儿子蹲在村口的大柳树下。
“爸,你可算回来了。”
赵云清冲过去:“妈见你一直没回来,就让我在这边等着。”
赵建国顺势将他抱起来,笑着说了句:“有事儿耽误了一会儿。”
又让他看手里头提着的东西:“是你五爷爷给的,你先带回家,晚上跟他们分着吃。”
赵云清抱住东西,好奇的往后看:“爸,他们是谁?”
“他们……”
赵建国一时不知道怎么解释,最后还是如实说:“这是下放到咱们村的臭老九,是来接受劳动改造的,爸还得给他们安排住的地方,乖,你先回家。”
臭老九?
赵云清往那四个人身上看了看,心底有几分同情。
打发了儿子,赵建国就带着四人往山脚下走。
“我们大队暂时没空屋子,知青们都还是借住在老乡家里,你们四个也知道自己的情况,老乡们肯定不会同意你们住进去的。”
几个人神色一黯。
林翔急声问道:“大队长,那我们住哪儿?”
这马上就是冬天了,住得太差到处漏风,他们四个还不知道能不能撑过这个年。
赵建国只说:“到了就知道了。”
四个人的脸色都沉下来,心底沉甸甸的。
“就是这儿。”
赵建国带他们来的是个破屋子,一共只有两个屋,因为年久失修屋顶都坏了一半,在破除封建迷信之前,这里有一尊泥菩萨。
虽然陈书记说住牛棚猪圈都可以,但赵建国还是觉得人不能这么糟蹋。
“这儿以前是个破庙,后来一直空着没有人住,屋顶修一修也能遮风挡雨。”
赵建国顿了顿,又说了一句:“只是附近有个粪坑,是大队里处理粪肥的地方,冬天还好,夏天味儿很重。”
要不然虽然是两间破屋子,位置偏僻了一些,也不会一直空到现在。
看到破庙的时候,四个人都松了口气,这可比猪圈牛棚好多了。
再一听会帮他们修屋顶,四个人心又是一松。
林翔满口说:“多谢大队长照顾,有点味道算什么,粪肥那都是好东西。”
赵建国点了点头,看了眼他们少得可怜的行礼:“你们没有口粮,以后就得下地干活自己赚工分糊口,不过大队里可以先赊给你们一部分。”
这话一说,四个人那颗心彻底安下来。
有吃的就好,吃饱了他们就能继续活下去。
金水大队来了四个臭老九的事情,当天晚上就传遍了整个大队,小孩儿一个个跑到破庙看热闹,不只小孩,不少社员都过来看热闹。
赵国庆兴冲冲的来喊堂弟:“阿清,咱一块去看臭老九去。”
赵云清在磕南瓜子,很是无语:“臭老九有啥好看的?”
“大家都去看了,咱们也去凑凑热闹,指不定他们长着三头六臂呢?”
赵云清更加无语,反问道:“三头六臂那不成妖怪了?”
“臭老九不就是妖怪,是破坏咱们人民团结的坏分子,我妈说了,以后就□□他们,再也不用□□稻草人了。”
“咱大队那三家高兴的很,他们现在可算安心了,以后再也不用担心被重新划定成分。”
赵云清一扭头:“不去。”
他对别人的苦难没兴趣,更加不想去指指点点,有这个时间还不如去多看几眼野猪。
赵国庆一屁股坐下来,气鼓鼓道:“你咋这样,平时我都陪你玩,让你陪我一次你就不答应。”
赵云清很想提醒他,平时那不叫陪他玩,那是硬拉着他玩。
即使赵云清没兴趣,第二天也在晒谷场上瞧见了那四个臭老九。
按照上头的要求,金水大队每天也要进行批评和自我批评,以前大家都批评贴着地主大名的稻草人,现在变成□□臭老九。
四个人还穿着单衫,衣服都看着空空荡荡的,低着头很是老实,任由社员们批评。
正因为如此,他们没瞧见人群后站着一个孩子,正震惊的看着他们。
倒是有几个年轻小伙子特别兴奋,有一个甚至抓起石头要往上扔。
赵建国连忙喝止:“干啥呢,闹出人命你负责啊?”
“大队长,不是说要文斗也要武斗吗?”年轻人还挺委屈。
赵建国就反问:“你瞧瞧他们几个的模样,都不知道被斗了多少回了,你这石头一扔上来人受伤了病了死了,那活儿谁干?”
“到时候他们躺在床上起不来,你替他们干活啊?”
这话将社员们的激情都打了回去,批评别人是挺好玩的,可帮人干活就算了。
赵建国又说:“既然都下放到咱们大队了,那就该让他们每天下地干活,为咱们大队的生产活动做贡献,别整那些虚的。”
出乎意料,刘红新第一个站出来表示赞同。
“大队长说得对,他们得给咱们干活,我们贫农好不容易翻身当主人,现在轮到我们使唤他们了。”
以前都是□□稻草人,现在变成了人也没差多少,人还能帮他们干活。
这么一想,社员们都觉得来了几个臭老九也不错,粪桶又有人挑了。
周文华出事被抓,社员们义愤填膺的同时,都在发愁以后挑粪又得轮流干,好不容易干净了一段时间,他们都不想干。
上台之前,庞万四人都已经准备好接受狂风暴雨,可让他们没想到的是,狂风暴雨没来,只有斜风细雨。
被骂几句不痛不痒,能坚持到现在的,他们早就扔掉了无谓的自尊心。
等社员们扛起锄头,开始下地干活,四人才反应过来,他们来到金水大队的第一场批评就这么结束了。
赵建国看了他们一眼:“你们的工作是挑粪,不过现在是冬天,需要的粪肥不多,你们可以自己轮流安排。”
倒不是他想照顾臭老九,而是见四个人的身体实在是太差了,他怕活太重,到时候闹出人命来。
“是是是,我们一定会安排好的,绝对不耽误老乡们干活。”林翔门口答应下来。
挑粪是臭,是累,可比起站在台上被武斗,臭点累点算个屁。
秋收一过去,小学就再次开学。
以前赵云清总是兴冲冲的去,可这一次他不那么想去,心里头老惦记着自己的那十头野猪是其一,更重要的是他压根不需要读小学。
为此,赵云清又是给他爸捶捶背,又是给他妈端洗脚水,没少给二老献殷勤。
结果赵建国还是不答应。
“小孩子就是要读书识字,这样将来才能有出息,要不然你能干吗,养一辈子猪啊?”
赵建国让几个孩子都站在跟前:“爸不是说养猪不好,但咱不能只想着养猪吃肉,读书识字能让你们看得更多,看得更远。”
赵云清耷拉下小脑袋:“可是我都学会了。”
“今年的学会了,还有明年的。”
赵建国坚持己见:“你们能把野猪养得这么好,爸也为你们感到骄傲自豪,但明年呢,野猪崽又不是年年都有的,等年底杀猪吃了肉,你们怎么办?”
听到这里,赵云清就知道赵建国绝对不会答应了。
王春花接着儿子的眼神,毫不犹豫道:“听你爸的,他是见过世面的人,懂得多,总不会害你们的。”
这个他当然知道,赵云清幽幽叹了口气,总不能说自己已经有了大学文凭。
转念一想,赵云清就把留在家里养猪的念头放下,他怕自己真这么做,弄得家里头几个姐姐跟着学,那他可成了大罪人。
“爸,你说得对,我一定会好好读书,天天向上,考上大学,为家争光。”
赵建国一听直乐呵:“不错,就得有这样的觉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