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夜雪 十三、参商永隔(2 / 2)

鼎剑阁系列 沧月 14772 字 12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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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空的身影,也在门口一掠而过。

“六哥!”当先本来的是周行之,一眼看到,失声冲入。

“唰!”一步踏入,暗夜里仿佛忽然有无形的光笼罩下来,他情不自禁地转头看过去,立刻便看见了黑暗深处那一双光芒四射的眼睛——那是妖异得几乎让人窒息得双瞳,足以将任何人溺毙其中。

那一瞬间,他再也无法移开分毫。

在他被瞳术定住的瞬间,黑夜里一缕光无声无息的穿出,勒住了他的咽喉。

周行之连一声惊呼都来不及发出,身体就从地上被飞速拉起,吊向了雪狱高高的顶上。他拼命挣扎,长剑松手落下,双手抓向咽喉里勒着的那条银索,喉里咳咳有声。

“干得好。”妙空轻笑一声,飞身掠出,只是一探手,便接住了同僚手里掉落的长剑。然后,想都不想地倒转剑柄挥出,嚓的一声,挑断了周行之握剑右手拇指的筋络。

“第一柄,莫问。”他长声冷笑,将破浪剑掷向屋顶,嚓的一声钉在了横梁上。

鼎剑阁七剑里的第一柄剑。

转身过来时,第二、第三人又已结伴抵达,双剑乍一看到周行之被吊在屋顶后,不由惊骇地冲入解救,却在黑暗中同样猝及不妨地被瞳术迎面击中,动弹不得。随后,被黑暗中的修罗场杀手精英们一起伏击。

夺命的银索无声无息飞出,将那些被定住身形的人吊向高高的屋顶。

“第二,流光。第三,转魄。”

接二连三地将坠落的佩剑投向横梁,妙空唇角带着冷笑。

“重……华?你……你……”吊在屋顶的同僚终于认出了那青铜面具,挣扎着发出低哑的呼声,因为苦痛而扭曲的脸上露出不敢相信的表情。

——这个最机密的卧底、鼎剑阁昔年八剑之一的人,居然背叛了中原武林?!

他,是一名双面间谍?!

“呵。”徐重华却只是冷笑。

重新带上青铜面具,便又恢复到了妙空使的身份。

愚蠢!难道他们以为他忍辱负重那么多年,不惜抛妻弃子,只是为了替中原武林灭亡魔宫?笑话!——什么正邪不两立,什么除魔卫道,他要的,只不过是这个中原武林的霸权,只不过是鼎剑阁主的位置!

为了这个他不惜纹身吞炭,不择手段——包括和瞳这样的杀手结盟。

他把魔宫教王的玉座留给瞳,而瞳则帮他扫清所有其余七剑,登上鼎剑阁主的位置;而所有的同僚、特别是鼎剑阁的其余七剑,自然都是这条路上迟早要除去的绊脚石。如今机会难得,干脆趁机一举扫除!

他接二连三地削断了同僚们手筋,举止利落毫不犹豫——立下了这样的大功,又没了可以和他一争长短的强劲对手,这个鼎剑阁、这个中原武林,才算是落入了囊中。

“夺夺夺”,接连不断的声响,又有三柄剑被钉上横梁。

然而,最后一个进入的夏浅羽毕竟武艺高出前面几位一筹,也机灵得多,虽然被瞳术迎面击中,四肢无法移动,却在千钧一发之际转头避开了套喉银索,发出了一声惊呼:“小心!瞳术!”

瞬间,黑暗里有四条银索从四面八方飞来,同时勒住了他的脖子,将他吊上了高空!

“糟了。”妙空低呼一声——埋伏被识破,而最难对付的两人还尚未入彀!

果然,那一声惊呼是关键性的提醒,让随后赶到的霍展白和卫风行及时停住了脚步。两人站在门外,警惕地往声音传来处看去,齐齐失声惊呼!

黑暗里有灯火逐一点亮,明灭映出六具被悬挂在高空躯体,不停地扭曲,痛苦已极。

“别看他眼睛!”一眼看到居中的黑衣人,不等视线相接,霍展白失声惊呼,一把拉开了卫风行,“是瞳术!只看他的身体和脚步的移动,再来判断他的出手方位。”

“呵,”灯火下,那双眼睛的主人笑起来了,“不愧是霍七公子。”

那个坐在黑暗深处的青年男子满身伤痕,四肢和咽喉都有铁镣磨过的血痕,似是受了不可想象的折磨,苍白而消瘦,然而他却抬起了眼睛扬眉一笑。那一笑之下,整个人仿佛焕发出了夺目的光。那种由内而外的光不仅仅通过双瞳发出,甚至连没有盯着他看的人、都感觉室内的光芒为之一亮!

“瞳,药师谷一别,好久不见。”霍展白沉住了气,缓缓开口。

瞳却是不自禁地一震,眼里妖诡般的光亮微微一敛,杀气减弱——药师谷……药师谷。这三个字和某个人紧密相连,只是一念及,便在一瞬间击中了他心里最软弱的地方。

在这样生死一发的关键时刻,他却不自禁地走了神。

“快!”霍展白瞬间觉察到了这个细微的破绽,对身边卫风行断喝一声,“救人!”

两人足尖加力,闪电般的扑向六位被吊在半空的同僚,双剑如同闪电般的掠出,割向那些套喉的银索。只听铮的一声响,有断裂的声音。一个被吊着的人重重下坠。

“六弟!”卫风行认出了那是徐重华,连忙冲过去接住。

然而,他忽然间全身一震。

“嗤”,轻轻一声响,对方的手指无声无息的点中了他胸口的大穴,将他在一瞬间定住。另外一只手同时利落地探出,在他身体僵硬的刹那夺去了他手里的长剑,反手一弹,牢牢钉在了横梁上。

“六弟!”卫风行不可思议地惊呼,看着那个忽然间反噬的同僚。

“六弟?”那个带着青铜面具的人冷笑起来,望着霍展白,“谁是你兄弟?”

霍展白停在那里,死死望着他,眼里有火在燃烧:“徐重华!你、真的叛离?你到底站在哪一边?!”

“我从不站在哪一边。”徐重华冷笑,“我只忠于自己。”

“你背叛鼎剑阁也罢了,可是你连秋水母子都不顾了么?”霍展白握紧了剑,身子微微发抖,试图说服这个叛逃者,“她八年来受了多少苦——你连问都不问!”

“别和我提那个贱女人,”徐重华不屑地笑,憎恶,“她就是死了,我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霍展白的身子一瞬间僵硬。

他说什么?他说秋水是什么?

“她嫁给我只不过为了赌气——就如我娶她只不过为了打击你一样。”徐重华冷漠地回答,“八年来,难道你还没明白这一点?”

霍展白怔怔望着这个同僚和情敌:这些年,他千百次的揣测当初秋水为何忽然下嫁汝南徐家,以为她遭到胁迫,或者是变了心——却独独未想到那个理由竟然只是如此的简单。

“就为那女人,我也有杀你的理由。”徐重华带着青铜面具冷笑,提起了剑。

“可你的孩子呢?”霍展白眼里有愤怒的光,“沫儿病了八年你知道么?他刚死了你知道么?”

带着面具的人猛然一震,冷笑从唇边收敛了。

“我有儿子?”他看着手里的剑,喃喃——他受命前来昆仑卧底时,那个孩子还在母亲的腹中。直到夭折,他竟是没能看上一眼!

“死了也好!”然而,只是微一沉默,他复又冷笑起来,“鬼知道是谁的孽种?”

“闭嘴!”愤怒的火终于从心底完全燃透,直冒出来。霍展白再也不去多话,飞身扑过去:“徐重华,你无药可治!”

“扔掉墨魂剑!”徐重华却根本不去格挡那愤怒的一剑,手指扣住了地上卫风行的咽喉,眼里露出杀气,“别再和我说什么大道理!信不信我立刻杀了卫五?”

剑势到了中途陡然一弱,停在了半空。

徐重华看到他果然停步,纵声大笑,恶狠狠地捏紧卫风行咽喉:“立刻弃剑!我现在数六声,一声杀一个一—”

“一……”

“唰”,声音未落,墨魂如同一道游龙飞出,深深刺入了横梁上方。

“哈。”抬起头看着七柄剑齐齐地钉在那里,徐重华在面具后发出了再也难以掩饰的得意笑声。他封住了卫风行的穴道,缓步向手无寸铁的霍展白走过来,手里的利剑闪着雪亮的光。

“霍七,你还真是重情义。”徐重华讽刺地笑,眼神复杂,“对秋水音如此,对兄弟也是如此——这样活着,不觉得累么?”不等对方反驳,他举起了手里的剑:“手里没了剑,一身武艺也废了大半吧?今天,也是我报昔年星宿海边一剑之仇的时候了!”

说到这里,他侧头,对着黑暗深处那个人微微颔首:“瞳,配合我。”

瞳一直没有说话,似乎陷入了某种深思,此刻才惊觉过来,没有多话,只是微微拍了拍手——瞬间,黑夜里蛰伏的暗影动了,雪狱狭长的入口甬道便被杀手们完全的控制。

另外,有六柄匕首,贴在了鼎剑阁六剑的咽喉上。

“你尽管动手。”瞳击掌,面无表情地发话,眼神低垂,凝视着手里一个羊脂玉小瓶——那,还是那个女子临去时,给他留下的最后的东西。

“好!”徐重华大笑起来,“联手灭掉七剑,从此中原西域,便是你我之天下!”

他再也不容情,对着手无寸铁的同僚刺出了必杀的一剑——那是一种从心底涌出的憎恨和恶毒,恨不能将眼前人千刀万剐、分尸裂体。那么多年了,无论在哪一方面,眼前这个人时刻都压制着他,让他如何不恨?

霍展白在黑暗里躲避着闪电般的剑光,却不敢还手。

因为,只要他一还手,那些匕首就会割断同僚们的咽喉!

徐重华有些愕然——剑气!虽然手中无剑,可霍展白每一出手,就有无形剑气破空而来,将他的佩剑白虹格开!这个人的剑术,在八年后居然精进到了这样的化境?

眼神越发因为憎恶而炽热,他并不急着一次杀死这个宿敌,而只是缓缓的、一步步的逼近,长剑几次在霍展白手足上掠过,留下数道深浅不一的伤口。

“嚓”,那一剑刺向眉心,霍展白闪避不及,只能抬手硬生生去接。

那一剑从左手手腕上掠过,切出长长的伤口。

“哈哈哈哈……”血腥味弥漫,刺激的徐重华狂笑起来,“霍七,当年你废我一臂,今日我要断了你双手双脚!就是药师谷的神医也救不了你!”

药师谷……在这样生死一线的情况下,他却忽然微微一怔。

“等我回来,再和你划拳比酒!”

——难道,是再也回不去了么?

此念一生,一股求生的力量忽然注满了他全身。霍展白脚下步法一变,身形转守为攻,指尖上剑气吞吐凌厉,徐重华始料不及,一时间乱了攻击的节奏。

奇怪的是,修罗场的杀手们却并未立刻上来相助,只是在首领的默许下旁观。

霍展白手中虽然无剑,可剑由心生、吞吐纵横,竟是比持有墨魂之时更为凌厉。转眼过了百招,他觑了一个空档,右手电光一样点出,居然直接弹在了白虹剑上。

“铮”的一声,名剑白虹竟然应声而断!

“瞳!”眼看对方手指随即疾刺自己咽喉,徐重华心知无法抵挡,脱口,“帮我!”

“好。”黑夜里,那双眼睛霍然睁开了,断然说了一个字。

没有人看到瞳是怎样起身的,只是短短一瞬,他仿佛就凭空消失了。而在下一个刹那,他出现在两人之间。所有的一切都嘎然而止——暗红色的剑,从徐重华的胸口露出,刺穿了他的心脏。

——沥血剑!

“瞳!”刹那间,两人同时惊呼。

霍展白看到剑尖从徐重华身体里透出,失惊,迅疾地倒退一步。

“为什么……”青铜面具从脸上铮然落下,露出痛苦而扭曲的脸,徐重华不可思议地低头看着胸口露出的剑尖,喃喃,“瞳,我们说好了……说好了……”

他无论如何想不出,以瞳这样的性格、有什么可以让他忽然变卦!

“我只说过你尽管动手——可没说过我不会杀你。”无声无息掠到背后将盟友一剑洞穿,瞳把穿过心脏的利剑缓缓拔出,面无表情。

“你……”徐重华厉声道,面色狰狞如鬼。

习惯性的将剑在心脏里一绞,粉碎了对方最后的话,瞳拔出滴血的剑,在死人身上来回地轻轻擦拭,妖诡的眼神里有亮光一闪,仿佛是喃喃自语:“你想知道原因?——很简单:即便是我这样的人,有时候也会有洁癖。我实在不想有你这样的同盟者。”

青铜面具跌落在一旁,不瞑的双目圆睁着,终于再也没有了气息。

“……”事情兔起鹄落,瞬忽激变,霍展白只来得及趁着这一空档掠到卫风行身边,解开他的穴道,然后两人提剑背向而立,随时随地准备着最后的一搏。

黑暗里,那些修罗场暗界的杀手们依然静静站在那里,带着说不出的压迫力。

“好了,事情差不多都了结了。”瞳抬头看着霍展白,唇角露出冷笑,“你们以为安排了内应,趁着教中大乱,五明子全灭,我又中毒下狱,此次便是手到擒来?”

他说的很慢,说一句,在尸体上擦一回剑,直到沥血剑光芒如新。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谁知道我中了七星海棠之毒还能生还?谁知道妙空也有背叛鼎剑阁之心?”瞳淡淡开口,说到这里忽然冷笑起来,“这一回,恐怕七剑都是有来无回!”

霍展白没有回答,只是冷定地望着他——他知道这个人说的全都是实话。他只是默不作声地捏起了剑诀,随时随地准备和这个魔宫的第一杀手血战。

“想救你这些朋友么?”擦干净了剑,瞳回转剑锋逼住了周行之的咽喉,对着霍展白冷笑,“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可以放了他们。”

“别理他!”周行之还是一样的暴烈脾气,脱口怒斥,“我们武功已废,救回去也是——”

一击重重落到他后脑上,将他打晕。

“失败者没有选择命运的权力。”瞳冷笑着回过身,凝视着霍展白,“霍七,我们来谈判吧:我知道你尚有余力一战,起码可以杀伤我手下过半人马。但,同时,你也得把命留在昆仑。”

霍展白沉默。沉默就是默认。

“鱼死网破,这又是何必?”他一字一字开口:“我们不妨来订一个盟约。条件很简单:我让你带着他们回去,但五年内鼎剑阁人马不过锁阳关,中原和西域武林井水不犯河水!”

霍展白和地上的其余鼎剑阁同僚都是微微一惊。

的确是简单的条件。但在占上风的情况下,忽然提出和解,却不由让人费解。

“这样做的原因,是我不想杀你,”仿佛猜出了对方心里的疑虑,瞳大笑起来,将沥血剑一扔,坐回了榻上,“不要问我为什么——那个原因是你猜不到的。我只问你,肯不肯订约?”

霍展白沉吟片刻,目光和地下其余几位同僚微一接触,也便有了答案。

——事情到了如今这种情况,也只有姑且答应了。

“可以。”他伸出手来和瞳相击,立下约来,“五年内,鼎剑阁人马不过锁阳关!”

瞳的手掌和他交击,却笑:“有诚意的话,立约的时候应该看着对方眼睛吧?”

看着他的眼睛?鼎剑阁诸人心里都是齐齐一惊:小心瞳术!

然而霍展白却是坦然抬起了眼,无所畏惧地直视那双妖异的眸子。视线对接。那双浅蓝色的妖异双瞳中神光闪烁,深而诡,看不到底,却没有丝毫异样。

“好!”看了霍展白片刻,瞳猛然大笑起来,拂袖回到了黑暗深处,“你们可以走了!”

他伸手轻轻拍击墙壁,雪狱居然一瞬间发生了撼动,梁上钉着的七柄剑仿佛被什么所逼,刹那全部反跳而出,叮的一声落地,整整齐齐排列在七剑面前。

“告辞。”霍展白解开了同伴的穴,持剑告退。

瞳在黑暗里坐下,和黑暗融为一体。

他没有再去看——仿佛生怕自己一回头,便会动摇。

纵虎归山……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做了一件本不该做的事,错过了一举将中原武林有生力量全部击溃的良机。

然而……他的确不想杀他。

不仅仅因为他心里的确厌恶妙空;也不仅仅因为连续对六位一流高手使用瞳术透支了精神力,已然没有足够的胜算——最后、也最隐秘的原因,是因为他是“那个人”的朋友。

在药师谷那一段短短时间里,他看到过他和那个人之间,有着怎样深挚的交情。如果杀了霍展白,她……一定会用责怪的眼神看他吧?

他是无法承受那样的眼光的。

即便是为了报答姐姐的救命之恩,他也要放走霍展白一次。

她最后的话还留在耳边,她温热的呼吸仿佛还在眼睑上。然而,她却已经再也不能回来了……在身体麻痹解除、双目复明的时候,他疯狂地冲出去寻觅她的踪迹。然而得到的消息却是她昨日去了山顶乐园给教王看病,然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整座大殿就在瞬间坍塌了。

他在断裂的白玉川上怔怔凝望山顶,却知道那个金壁辉煌的乐园已然成为一梦。

一切灰飞烟灭。

在鼎剑阁七剑离去后,瞳闭上了眼睛。挥了挥手,黑暗里的那些影子便齐齐鞠躬,拖着妙空的尸体散去了。只留下他一个人坐在最深处,缓缓抚摩着自己复明的双眸。

雪狱寂静如死。

―――――――――――――――

如果没有迷路,如今应该已经到了乌里雅苏台。

妙风抱着垂死的女子,在雪原上疯了一样的狂奔。

向北、向北、向北……狂风不断卷来,眼前的天地一片空白,一望无际——那样的苍白而荒凉,仿佛他二十多年来的人生。

他找不到通往乌里雅苏台的路,几度跌倒又踉跄站起。尽管如此,他却始终不敢移开抵在她后心上的手,不敢让输入的内息有片刻的中断。

猛烈的风雪几乎让他麻木。

妙风在乌里雅苏台的雪野上踉跄奔跑,风从耳畔呼啸而过,感觉有泪在眼角渐渐结冰。他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那一夜,那个时候,他也曾这样不顾一切的奔跑。

转眼间,已经是二十多年。

“呀——呀——”忽然间,半空里传来鸟类的叫声。

他下意识的抬起头,看到了一只雪白的鹞鹰。在空中盘旋,向着他靠过来,不停的鸣叫,悲哀而焦急。

奇怪……这样的冰原上,怎么还会有雪鹞?他脑中微微一怔,忽然明白过来:这是人养的鹞鹰,既然它出现在雪原上,它的主人只怕也就不远了!

明白它是在召唤自己跟随前来,妙风终于站起身,踉跄的随着那只鸟儿狂奔。

那一段路,仿佛是个梦——

漫天漫地的白,时空都仿佛在一瞬间凝结了。他抱着垂死的人在雪原上狂奔,风雪模糊了过去和未来……只有半空中传来白鸟凄厉的叫声,指引他前行的方向。

如果说,这世上真的有所谓的“时间静止”,那么,就是在那一刻。

在那短暂的一路上,他一生所能承载的感情都已然全部消耗殆尽。

在以后无数个雪落的夜里,他经常会梦见一模一样的场景,那种刻骨铭心的绝望令他一次又一次从梦中惊醒,然后在半夜里披衣坐起,久久不寐。

窗外大雪无声。

乌里雅苏台。

入夜时分,驿站里的差吏正在安排旅客就餐,却听到窗外一声响,扑簌簌的飞进来一只白鸟。他惊得差点把手里的东西掉落。那只白鸟从窗口穿入,盘旋了一下便落到了一名旅客的肩头,抖抖羽毛,松开满身的雪,发出长短不一的凄厉叫声。

“雪儿,怎么了?”那个旅客略微吃惊,低声问,“你飞哪儿去啦?”

那人的声音柔和清丽,竟是女子口声,让差吏不由微微一惊。

然而不等他看清楚那个旅客是男是女,厚厚的棉质门帘被猛然掀开,一阵寒风卷入,一个人踉跄地冲入城门口的驿站内。

那是一个年轻男子,满面风尘,仿佛是长途跋涉而来,全身沾满了雪花。隐约可以看到他的怀里抱着一个人,那个人深陷在厚厚的狐裘里,看不清面目,只有一只苍白的手无力垂落在外面。

“有医生吗?”他喘息着停下来,用着一种可怕的神色大声问,“这里有医生吗?”

在他抬头的瞬间,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蓝色的…蓝色的头发?!驿站差吏忽然觉得有点眼熟,这个人,不是在半个月前刚刚从乌里雅苏台路过,向西去了的么?

“这位客官,你是……”差吏迟疑着走了过去,开口招呼。

“医生!”然而不等他把话说完,领口便被狠狠勒住,“快说,这里的医生呢?!”

对方只是伸出了一只手,就轻松地把差吏凌空提了起来,恶狠狠的逼问。那个可怜的差吏拼命当空舞动手足,却哪里说的出话来。

旁边的旅客看到来人眼里的凶光,个个同样被吓住,噤若寒蝉。

“放开他,”忽然间,有一个声音静静地响起来了,“我是医生。”

雪鹞仿佛应合似的叫了一声,扑簌簌飞起。那个旅客从人群里起身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三十许的素衣女子,头上用紫玉簪挽了一个南方妇人常见的流云髻,容色秀丽,气质高华,身边带了两位侍女,一行人满面风尘,显然也是长途跋涉刚到乌里雅苏台——在外出头露面的女人向来少见,一般多半也是江湖人士,奇怪的是这个人身上,却丝毫看不出会武功的痕迹。

她排开众人走过来,示意他松开那个可怜的差吏:“让我看看。”

“你?”他转头看着她,迟疑,“你是医生?”

“当然是。”那个女子眼里有傲然之气,摊开手给他看一面玉佩,以不容反驳的口吻道,“我是最好的医生——你有病人要求诊?”

妙风微微一怔:那个玉佩上兰草和祥云纹样的花纹,似乎有些眼熟。

最好的医生?内心的狂喜席卷而来,那么,她终是有救了?!

“那么,快替她看看!”他来不及多想,急急转身过来,“替她看看!”

那个女子无声地点头,走过来。

长长的银狐裘上尚自有未曾融化的雪,她看不到陷在毛裘里的病人的脸。然而那只苍白的手暴露在外面的大风大雪里,却还是出人意料的温暖——她的眼神忽然一变:那只手的指甲,居然是诡异的碧绿色!

这种症状……这种症状……

她急急伸出手去,手指只是一搭,脸色便已然苍白。

“这、这……”她倒吸了一口气,眼神慢慢变了。

“医生,替她看看!”妙风看得她眼神变化,心知不祥,“求你!”

看着对方狂乱的眼神,她蓦然觉得惊怕,下意识地倒退了一步,喃喃:“我救不了她。”

“什么?”妙风一震,霍然抬头。只是一瞬,恳求的眼神便变转为狂烈的怒意,咬牙,一字一字吐出,“你,你说什么?你竟敢见死不救?!”

没有人看到他是怎么拔剑的,在满室的惊呼中,那柄青锋已指到她的咽喉上。

“见死不救?”那个女子看着他,满眼只是怜悯,“是的……她已经死了。所以我不救。”

仿佛被人抽了一鞭子,狂怒的人忽然间安静下来,似是听不懂她的话,怔怔望向她。

“她中了七星海棠的毒,已经死了两个时辰了。”女医者俯下身将那只垂落在外的手放回了毛裘里——那只苍白的手尤自温暖柔软,“你一定是一路上不断的给她输入真气,所以尸身尚温软如生。其实……”

她没有忍心再说下去。

——其实,在你抱着她在雪原上狂奔的时候,她已然死去。

长剑从手里蓦然坠落,直插入地,发出铁石摩擦的刺耳声响,驿站里所有人都为之一颤,却无人敢在此刻开口说上一句话。鸦雀无声的沉默。

“……”妙风想去看怀里的女子,然而不知为何只觉得胆怯,竟是不敢低头。

“胡说!”他忽然狂怒起来,“就算是七星海棠,也不会那么快发作!你胡说!”

“不是七星海棠。”女医者眼里流露出无限的悲哀,叹了口气,“你看看她咽喉上的廉泉穴吧。”

妙风怔了许久,眼神从狂怒转为恍惚,最终仿佛下了什么决心,终于将怀里的人放到了地上,用颤抖的手解开围在她身上的狐裘。雪鹞一直用黑豆一样的眼睛盯着她的脸,不停在周围盘旋,发出咕咕的声音,爪子不安地抓刨。

狐裘解下,那个女子的脸终于露了出来,苍白而安详,仿佛只是睡去了。

——然而,却赫然有一支金色的针,直直插在了咽喉正中!

那一瞬间雪鹞蓦然振翅飞起,发出一声尖利的呼啸。他再也无法支持,双膝一软,缓缓跪倒在冰冷的地面上,以手掩面,再也难以克制地发出了一声啜泣。

“哎呀!”周围的旅客发出了一声惊呼,齐齐退开一步。

望着那一点红,他全身一下子冰冷。

“为什么?”抬起了手,仿佛想去确定眼前一幕的真实,双手却颤抖得不受控制,“为什么?”

在他不顾一切的想挽回她生命的时候,她为什么要了结自己?为什么!

“她中了七星海棠的毒,七日后便会丧失神智——我想她是不愿意自己有这样一个收梢。”女医者发出了一声叹息,走过来俯身查看着伤口,“她一定是一个极骄傲的女子。”

“不过你也别难过——这一针直刺廉泉,极准又极深,她走的时候必然没吃太多的苦。”女医者看过了咽喉里的伤,继续安慰——然而在将视线从咽喉伤口移开的刹那,她的声音停顿了。她忽然疯了一样的扑过来,拨开了散落在病人脸上的长发,仔细辨认着。

“天啊……”妙风忽然听到了一声低呼,震惊而恐惧。

他下意识的抬起头,就看到那个女医生捂着嘴,直直地盯着他怀里的那个病人,脸上露出极其惊惧的神色。他想开口问她,然而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直直看着薛紫夜,就这样忽然倒在了地上。

她手里的玉佩滚落到他脚边,上面刻着一个“廖”字。

那一瞬间,妙风想起来了——这种花纹,不正是回天令上雕刻的徽章?

这个姓廖的女子,竟是药师谷前任谷主廖青染!

天亮的时候,一行四人从驿站里离开,马车上带着一具薄薄的柳木灵柩。

绿洲乌里雅苏台里柳色青青,风也是那样的和煦,完全没有雪原的酷烈。

妙风穿行在那青碧色的垂柳中,无数旅客惊讶地望着这个扶柩的白衣男子,不仅因为他有着奇特的蓝色长发,更因为有极其美妙的曲声从他手里的短笛中飞出。

那曲子散入葱茏的翠色中,幽深而悲伤。

廖青染从马车里悠悠醒来的时候,就听到了这一首《葛生》,不自禁的痴了。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她转过头,看到了车厢里静静躺在狐裘中沉睡的弟子。小夜,小夜……如今不用再等百年,你就可以回到冰雪之下和那个人再度相聚。

你可欢喜?

笛声如泣,然而吹的人却是没有丝毫的哀戚,低眉横笛,神色宁静地穿过无数的垂柳,仿佛只是一个在春光中出行的游子,而天涯,便是他的所往——没有人认出,这个人就是昨夜抱着死去女子在驿站里痛哭的人。从来没有看过一个男子这样痛哭,驿站里的所有人都无法说出话来。

然而,昨夜那一场痛哭,仿佛已经到达了他这一生里感情的极限,只是一夜过去,他的神色便已然平静——那是经过了怎样冰火交煎、才将一个人心里刚萌发出来的种种感情全部冰封殆尽?

痴痴地听着曲子,那个瞬间,廖青染觉得自己是真正的开始老了。

听了许久,她示意侍女撩开马车的帘子,问那个赶车的青年男子:“阁下是谁?”

妙风没有回答,只是自顾自地吹着。

“小徒是如何中毒?又为何和阁下在一起?”她撑着身子,虚弱地问——她离开药师谷已经八年,从未再见过这个唯一的徒弟。没有料到再次相见,却已是阴阳相隔。

“请阁下务必告诉我,”廖青染手慢慢握紧,执意地追问,“杀我徒儿者,究竟何人?”

笛声终于停止了,妙风静静问:“前辈……是想报仇么?”

“是不是大光明宫的人?”廖青染咬牙,拿出了霜红传信的那方手帕。

手帕上墨迹斑驳,是无可辩驳的答案。

妙风转过了身,在青青柳色中笑了一笑,一身白衣在明媚的光线下恍如一梦。

“是的,薛谷主因为行刺教王而被杀——”他轻轻开口,声音因为搀杂了太多复杂的感情反而显得平静,“不过,她最终也已经得手——是以廖前辈不必再有复仇一念。种种恩怨,已然在前辈到来之前全部了断。”

“而我……而我非常抱歉,没能保住薛谷主的性命。”

他的语声骤然起了波澜,有无法克制的苦痛涌现。

廖青染喃喃叹息:“不必自责……你已尽力。”

她永远不会忘记这个人抱着一具尸体在雪原里狂奔的模样——她不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但却清楚的知道、眼前这个人决不会是凶手。

廖青染转过身,看了一眼车厢内用狐裘裹起的女子,在笛声里将脸深深埋入了手掌,隐藏了无法掩饰的哀伤表情——她……真是一个极度自私而又无能的师傅啊!

七星海棠的毒,真的是无药可解的么?

不!作为前任药师谷主,她清楚的知道这个世间还有唯一的解毒方法。

——然而,即使是她及时的遇到了他们两人,即使当时小夜还有一口气,她……真的会义无返顾的用这个一命换一命的方法,去挽救爱徒的性命么?

不……不,她作不到!

因为她还不想死。

她还有一个襁褓中的儿子,还有深爱的丈夫。她想看着孩子长大,想和夫君白头偕老——她是绝不想就这样死去的。所以,她应该感谢上苍让她在小夜死后才遇到他们两人,并没有逼着她去做出这样残酷的决定。

狐裘上的雪已经慢慢融化了,那些冰冷的水一滴一滴的从白毫尖上落下,沾湿了沉睡人苍白的脸。廖青染怔怔望着徒儿的脸,慢慢伸出手,擦去了她脸上沾染的雪水——那样的冰冷,那样的安静,宛如多年前她把那个孩子从冰河里抱起之时。

她忽然间只觉万箭穿心。

车内有人失声痛哭,然而车外妙风却只是横笛而吹,眼神里再也没有了大喜或者大悲,平静如一泓春水。他缓缓策马归去,穿过了乌里雅苏台的万千垂柳,踏上克孜勒荒原。

那里,不久前曾经有过一场舍生忘死的搏杀。

那里,她曾经与他并肩血战,在寒冷的大雪里相互依偎着取暖。

那是他这一生里从未有过、也不会再有的温暖。

在那个黑暗的雪原上,他猝及不防地得到了毕生未有的温暖,却又永远的失去。就如闪电划过亘古的黑,虽只短短一瞬,却让他第一次睁开眼看见了全新的天与地。

那一眼之后,被封闭的心智霍然苏醒过来。她唤醒了在他心底里沉睡的那个少年雅弥,让他不再只是一柄冰冷的利剑。

然而,这一切、终归都结束了……。

无法遗忘,只待风雪将所有埋葬。

那一天,乌里雅苏台东驿站的差吏看到了这辆马车缓缓出了城,从沿路的垂柳中穿过,消失在克孜勒雪原上。赶车的青年男子手里横着一支样式奇怪的短笛,静静地反复吹着同样的曲调,一头奇异的蓝色长发在风雪里飞扬。

他的面容宁静而光芒四射,仿佛有什么东西已然从他身体里抽离,远远的超越在这个尘世之外。

那也是他留给人世的最后影子。

谁也没有想到,乌里雅苏台雪原上与鼎剑阁七剑的那一战,就是他一生的终结篇章——昆仑大光明宫五明子里妙风使,就在这一日起、从武林里永远消失了踪迹。

如同他一直无声地存在,他也如同一片雪花那样无声无息的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