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扫奸除秽(2 / 2)

灵飞经(全) 凤歌 15610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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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门前,乐之扬回头看了一眼,正与叶灵苏目光相遇,他犹豫一下,欲言又止,终于叹了口气,走出大门,消失不见。

叶灵苏收回长剑,望着门外的夜色,胸中又空又冷,一股莫名的酸痛涌了上来。她用手捂住心口,强忍住放声痛哭的冲动,无论如何,她不能示弱,她是通奸而生、她是盐帮之主,怜悯跟她无缘,要在这个世界山活着,唯一能做的就是让人敬畏。

她放开手,冷冷扫视众人,云裳望着她,眼中并无怨恨,只有说不出的悲伤。云虚仍是望着屋顶,不知想些什么。她的目光遇上花眠,后者的眼里流露出一股痛惜,叶灵苏心头一乱,匆匆收回目光,快步走向门外。

“灵苏!”花眠叫了一声,在场众人,只有她明白少女的心事。

“花姨!”叶灵苏头也不回,“你见过我了,我活得好好的,你大可以放心。”

“你……”花眠胸中刺痛,眼前朦胧起来,“若有难处,一定要来找我。”

叶灵苏点了点头,走向大门,经过江小流身边,后者上前一步,低声道:“叶姑娘……”叶灵苏扫他一眼,信步出门,江小流望她背影,脸上挂满失落。

“告辞,告辞。”楚空山笑嘻嘻作了一圈揖,一晃身,跟了出去。

花眠收回目光,抹泪转身,忽然冲口而出:“岛王大人……”

众人应声望去,哪儿还有云虚的影子。

乐之扬拉着朱微一阵狂奔,直至僻静之处,方才停了下来。

“乐之扬。”朱微大口喘气,“干吗这样急?”

“你爹让我们去见他。”乐之扬惶急道,“耽搁这么久,也不知来得及来不及?”

他嘴里如此说,心里却有隐衷。不知为何,自从登上大陆,他对叶灵苏颇有几分畏惧,每次见她,只想逃得越远越好,非得与之相处,便觉局促、尴尬,难以言述。

这些微妙情感,乐之扬冷暖自知,无法宣之于口,更不能告诉朱微,一想到又欠了叶灵苏莫大的人情,便觉说不出的头痛。

“爹的心思真难捉摸。”朱微叹一口气,痴痴望着远处,忽道,“乐之扬,那位叶姑娘是你的朋友么?”

乐之扬心头一跳,强笑道:“是啊,我在东岛时交的朋友。”

“她生得真美。”朱微又叹一口气,“没想到人世间竟有这样美丽的女子?”

“你也很美啊。”乐之扬笑道,“除了你,别人再美,我也不稀罕。”

朱微俏脸通红,瞥他一眼,说道:“她的武功也很了得,老天爷可真偏心,给了她这样的美貌,又给她这样的武功。她还是盐帮的帮主,带着那么多江湖儿女,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真真叫人羡慕极了。”

朱微贵为公主,可是久居深宫,不得自由,闲来无事,对于红尘俗世有许多痴想。今晚见了叶灵苏,我之所无,她之所有,无论人才武功,均是绝妙出奇。朱微心向往之,不觉对叶灵苏生出极大好感,想象女剑客笑傲江湖的英姿,心中羡慕无比,恨不得以身代之。

乐之扬深知江湖险恶,叶灵苏身陷其中、烦恼甚多,远不如朱微想象中那么潇洒写意,但见她神情,也不忍说破,说笑道:“来日方长,度过这一劫,我们也去江湖上走走。”

“是么?”朱微大喜,“一言为定。”说着伸出右手。

乐之扬点头,也伸出手来,两人小指勾在一起,摇了三下,都笑了起来。

两人边说边走。不多时,来到朱元璋藏身之地。举目望去,宅邸一灯如豆,朱微心系父亲,忍不住加快步子,翻身跳入院子,叫一声“父皇”,可是无人答应,三道人影从暗中走了出来,正是看守宅子的三个废人。

“是你们?”朱微松一口气,“父皇睡了么?”

三人默不吭声,朱微恍然想起三人又聋又哑,一时自嘲苦笑,正要迈步进门,忽听乐之扬叫了声“谁”,嗓音中透出莫名的恐慌。

朱微吃了一惊,回头望去,院子墙头之上,云虚白衣飘举,目似冷星,淡淡说道:“妙啊,朱元璋藏在这儿么?”

话音未落,他一晃身冲向灯火,乐之扬纵身跳起,举剑就刺,不想云虚凌空晃动,乐之扬长剑落空,云虚一掌穿透剑幕,轻飘飘向他胸口拍来。

乐之扬向后一缩,翻掌相迎。狭道相逢,两个各自使出全力,乐之扬只觉云虚的掌力如一面山墙压来,登时血冲喉头,一个跟斗向后飞出,砰地撞上围墙、委顿不起。

云虚略不停留,直奔房门。三个守卫晃身齐上,云虚一不做,二不休,出手如电,啪啪啪连环三掌,拍中三人头顶。三人颅骨碎裂,瘫倒在地,七窍中鲜血长流。

云虚出手之快,匪夷所思,朱微身在一旁,来不及动念,他已经闪身入房。朱微不胜骇然,匆忙赶入,进门一瞧,却见云虚双手叉腰,一脸狂怒。出乎朱微意料,床榻空空,朱元璋竟然不在屋内,云虚忽然反手一掌,将一个柜子打得粉碎,跟着抓起床铺丢在一边,数百斤的重物在他手里轻如灯草。一眨眼的工夫,屋内一片狼藉,翻了个底儿朝天。朱微站在门前,看得喘不过气来,忽见云虚略一沉思,一纵身,狸猫似的钻出窗户。

朱微也退出门外,但见乐之扬缓过气来,扶着墙壁缓慢站起。她慌忙上前搀扶,涩声道:“你还好么?”乐之扬摇头:“只是岔了气。”

云虚动如闪电,无所不至,树下、墙角,就连井口也没放过。乐、朱二人一边瞧着,心子均是怦怦狂跳。

云虚转了一圈,一无所获,倏忽来到两人身前,厉声喝问:“朱元璋呢?”

朱微正要答话,乐之扬轻轻捏了一下她的手掌,笑道:“说笑么?朱元璋堂堂皇帝,怎么会躲在这儿?”

云虚哼了一声,瞅着朱微:“她一口一个‘父皇’,天无二日,天底下难道会有两个皇帝?”

“实不相瞒。”乐之扬笑道,“我发现你在后面,设个局跟你玩玩儿,可笑你自作聪明,眼巴巴跟上来,结果狗咬尿泡,空欢喜一场。”

云虚一瞪眼,脸上腾起一股紫气。朱微见他发作,不由心跳加剧,掌心渗出汗水。不料云虚怒气一闪而没,忽又冷笑道:“你能耐长进不假,但要发现云某的跟踪,恐怕还是痴人说梦。你胆识俱佳,却忘了一条,‘心剑’之下,没有几个人不说实话。”

“闭眼!”乐之扬沉喝一声,话才出口,眼睑突然僵硬,仿佛有人用手撑住,不但没能闭上,反而越睁越大。

他心跳加快,转眼望去,朱微也秀眼圆睁,眼中透出深深的恐惧。乐之扬暗暗叫苦,“般若心剑”来去全无征兆,二人直面云虚的一刻,竟已着了他的道儿。

“铁之为剑,再快也有形影,心之为剑,来去均无踪迹。”云虚目射奇光,语气却很悠然,“铁剑裂肌肤,破筋骨,血溅数尺,有目可睹;心剑伤神意、断心志,销魂荡魄,无迹可寻;对心剑,你们抗拒越深,心志受损越大,乖乖说出真话,那么一切好说,嘿,倘若抗拒到底,难免发疯发狂,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落入人世间最悲惨的境地。”

当日乐之扬全赖风穴地籁,加上“灵曲”引导,方才勉强冲破“心剑”束缚,而今一双眼珠被云虚的目光牢牢吸住,头顶仿佛压着千钧巨石,听着云虚娓娓话语,不觉昏昏沉沉、半梦半醒。一方面睡意如潮,一方面又清楚明白,宫变、逃亡的情形在心头闪过,记忆有如沉沙,从心底一涌而起,透过舌头跃跃欲出。

“朱元璋在哪儿?”云虚的声音缥缈柔和,乐之扬身子软绵绵的,提不起一丝气力,若干话语在舌尖上打转,他心知不妙,集中心力,忽然咬中舌尖,热血涌出,满嘴腥咸,剧痛钻心入脑,神志为之一清,但只一瞬间,似有迷雾飘来,忽又陷入混沌,许多景象纷纭迭起,均是生平刻骨铭心的经历,恐惧、仇恨、悲伤、痛苦……一切七情六欲,较之当日浓烈十倍。

云虚微微动气。论心志,朱微比乐之扬更弱、更易驾驭,可是当日鳌头论剑,乐之扬破了他的“心剑”,云虚耿耿于怀,舍弱取强,放弃朱微,逼迫乐之扬吐露朱元璋藏身之所,眼看将要成功,这小子居然咬破舌尖,几乎醒转,脱出他的掌握。

云虚长吸一口气,眼中奇光更加炽烈。他下了狠心,为了逼出消息,不惜让乐之扬发疯发狂,变成一个废人。

“朱元璋在哪儿?”云虚一字一句,落在乐之扬耳中,仿佛有人手持凿子,对着脑子用力敲打,每听一字,就是一痛,思绪翻江倒海,蓦地鼻孔一热,两行鲜血流淌出来。

“呵!”众人上方传来一声冷笑,忽如一石落水,击破当时寂静。

云虚应声一震,转眼看向屋顶。他目光移开,乐之扬脱出“心剑”,脑中云翳散去,眼前清明起来,只是头痛目眩,仍如宿醉一般。

云虚死死盯着屋顶,目光有些恍惚,朱微忍不住随他观望,可是屋顶空空,不见半个人影。

正纳闷,忽听云虚问道:“是你?”

“是我!”屋顶那人轻描淡写。

云虚深吸一口气,说道:“找得你好苦!”

那人并不回答,又是一声冷笑。云虚一跺脚,上了屋顶,白衣飘动,瞬息消失,丢下乐、朱二人,倚靠围墙,呆然伫立。

“那人……”朱微还过神来,“屋顶上那人是谁?”

乐之扬有所怀疑,可又不敢断定,摇了摇头,盘坐运功。转了两个周天,方才消去晕眩,又过片刻,他睁开双眼,忽然不见朱微,登时心头一紧,失声叫道:“公主……”

“我在这儿。”朱微的声音从房内传来,乐之扬松一口气,跳起身来,走进房门,但见朱微呆呆站立,望着四周一脸茫然。

“父皇去哪儿了?”朱微迷惑不已,“他病成那样,独自一个又能去哪儿?”

乐之扬想了想,挽着朱微走出房门,来到井边,定眼看向井底,水光如镜,澹澹生寒。

朱微心头一动,说道:“莫非父皇在井底?”张口要喊,乐之扬急忙伸手捂住她嘴,冲她摇头示意。

朱微愣了一下,扭头四顾,想到云虚或许在侧,心子登时狂跳不已。

乐之扬查探四周,确信无人,这才转动轱辘,将木桶吊入井底,握住绳索向下滑落,到了井壁入口,探身潜入,低声叫道:“陛下,陛下……”

暗中响起一声长喘,跟着便是剧烈的咳嗽。乐之扬循声上前,前方亮起火光,朱元璋靠在墙角,蜷成一团,浑身湿透,簌簌发抖。乐之扬忙将外衣脱下,换下他的龙袍。

这时朱微也滑了下来,看见父亲,惊喜不胜,冲口叫道:“父皇……”

朱元璋止住咳嗽,望着女儿,目透暖意,淡淡说道:“好啊,我还怕你们回不来了。”

“父皇!”朱微定一定神,“你真是料事如神,你、你怎么知道敌人会来?”

“真来敌人了么?”朱元璋白眉颤动,“神机妙算也说不上,不过形势急迫,瞬息万变,你们两个小娃娃,年少识浅,难免会中别人圈套。我来井下,以防万一罢了。”他说得轻描淡写,目光扫向乐之扬,不无责怪之意。

乐之扬暗叫惭愧,说道:“全怪我大意,引来一个大敌,天幸他被人惊走,要么可就糟了。”

朱元璋注目他时许,缓缓问道:“我托付你的事办得如何?”

乐之扬收拢思绪,将形势说了一遍,朱元璋一声不吭,默默听完,沉思一下,抬头说道:“道灵、微儿,你们带我回宫。”

“啊?”朱微大吃一惊,“宫里都是叛逆,三哥,不,晋王他……”

“是啊!”乐之扬也说,“晋王盘踞宫中,现在回去,不是自投罗网么?”

“你懂什么?”朱元璋白他一眼,“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何为谋略,无非就是声东击西,指南打北,两军对垒,无非是设下圈套,让对方失误犯错。老四在外面打仗,老三全副心力一定落在老四身上。嘿,这当儿,朕给他来一个回马枪,杀回皇宫,闹他个天翻地覆。”

“可是……”朱微只觉不可思议,“就我们三个,能做什么事呢?”

“兵不在多,善用之即可。”朱元璋淡然说道,“老三不过两三个人,不也把咱们一锅端了。”

乐之扬和朱微对望一眼,说道:“陛下高明,不过万一燕王输了,声东击西就没法用了。”

朱元璋摇了摇头,说道:“朕生平所用大将:徐达善守,画地为城,泼汤为池,一支孤旅能抗百万之军;常遇春善攻,动如雷霆,若得十万之众,足以横行天下;老四身兼二人之长,并无二人之短,至于果决善断、慧眼识人,就跟朕一个模子倒出来的……”说到这儿,突然住口,怔怔望着墙角,过了半晌,幽幽地说道,“朕信得过老四,料想他也不会让朕失望。”

朱微忍不住问道:“父皇,回宫之后怎么做?”

“朕自有法子!”老皇帝挣扎欲起,二人慌忙将他扶住。

朱元璋心意已决,乐之扬无法可想,只好将他背起,向密道深处进发。朱微跟在一边,心中恍惚不定,深感前途迷雾一团,压根儿不知走向何方。

乐之扬走过一遍密道,每到歧路隘口,不待朱元璋提醒,即刻找出正道。朱元璋心中诧异,忍不住赞道:“好小子,记性了得。”

朱元璋素性严峻,称帝之后甚少夸人,纵是亲生儿女,当面也难得他金口一赞。朱微听他夸赞情郎,心中微微一甜,忍不住冲着乐之扬绽露笑意,火光映照之下,分外娇媚动人,朱元璋瞥眼见到,不觉大皱眉头。

须臾钻出密道,御花园中空无人迹、漆黑一团,放眼远近,没有一点灯火。乐之扬犹豫不决,忽听朱元璋说道:“先出园子,找个活口问问虚实。”

乐之扬点一点头,纵步向前。朱微环视周围,花树横斜,形影诡谲,恍若妖魅奇鬼,假山奇石,森然耸峙、石孔通透,月光透孔而来,又似多眼怪人,孤高临下冷冷注视。朱微头皮发麻,不由握紧“秋神”剑柄,紧紧跟在乐之扬身边。

忽然前方黑影一晃,走出一个人来,朱微冲口而出:“谁?”拔剑就刺,却被乐之扬伸手按住,低声叫道:“冷公公么?”

朱微定眼一瞧,正是冷玄。老太监面皮枯黄,两眼无神,白衣上血迹斑斑,看上去十分潦倒。朱微惊喜不胜,叫道:“冷公公,你还活着?”

冷玄瞅她一眼,低头跪下,涩声说:“老奴救驾来迟,陛下受苦了。”

朱元璋打量他一番,冷哼道:“你怎么才来?”

冷玄听出他话中猜忌,忙说:“奴才受了伤,晋王的鹰犬追捕甚急,偌大禁城几无立锥之地,直至不久之前,属下才得以脱身。”

“不久之前?”朱元璋老眼中精光闪没,“多久?”

“大半个时辰。”冷玄回答。

朱元璋略略点头:“你在宫里,可有什么消息?”

冷玄道:“敌人封锁甚严,奴才费尽周折,方才捉到一个晋王府的太监。拷问之下,得知晋王将手下心腹分为三部,一部在“竞秀宫”看守皇族,一部在‘昭明殿’看守宫中首脑;这二处人手不多,大部人马随晋王在太和殿坐镇,调兵遣将,指挥禁军。”

“那太监呢?”朱元璋冷不丁发问。

“杀了!”冷玄回答。

“好!”朱元璋说道。

这两人说起杀人灭口,轻描淡写,若无其事。乐之扬一边听着,心中不胜反感,若非看朱微的面子,真想一走了之。

朱元璋沉默时许,忽又问道:“那个白衣和尚呢?”

冷玄白眉一动,瞅了瞅乐之扬,小声说道:“此事可怪,听说他出宫去了。”

朱元璋呵呵发笑,似乎颇为欢悦,朱微忍不住问道:“父皇,你笑什么?”

“我笑老三。”朱元璋满不经意地道,“他的性子,从小到大没有多少变化。有小智而无大略,狡猾有余,胆气不足,让他北击蒙古,总是迁延不进,等到老四打得差不多了才去摘果子。此次谋逆,朕思量再三,老三万万没有这个胆子,必是出于他人的唆使。哼,照我看来,就是那个和尚。那秃驴胆识了得,能文能武,应是老三的谋主。如今老四在外面一闹,老三沉不住气,自己不敢出宫,其他人又不是老四的对手,只好派和尚出宫救火。嘿,和尚若在,麻烦多多,没了和尚,老三好比没头的苍蝇,掀不起什么大浪。”

冷玄精神一振,问道:“陛下有何妙计?”

“有何妙计?”朱元璋呵呵一笑,“当然是去瞧一瞧我的老儿子。“众人无不骇异,冷玄忙道:“陛下,太和殿四周守卫森严,人马数以千计。老奴倘若无伤,还可设法潜入,舍命一击,有进无出。陛下时下情形,恐难接近晋王,依老奴所见,不如宝辉公主照看陛下,我带这小子去‘竞秀宫’救出诸王……”

“救他们有什么用?”朱元璋冷冷说道,“所谓斩蛇斩头,收拾完老三,他手下的鼠辈还不一个个望风而降?”

“可是……”冷玄冷汗迸出,还想劝阻。

朱元璋挥一挥手,打断道:“我问你,老三带了多少人入宫?”

“约莫……”冷玄屈指一算,“二百出头,不过个个都是好手。”

“太和殿外又有多少人?”朱元璋又问。

“两三千人。”冷玄话一出口,流露几分释然。

朱元璋笑了笑,拍一拍乐之扬的肩膀,“走,上太和殿去。”

乐之扬又吃惊,又迷惑,一股热血在胸中翻腾,心想:“他一个衰病老人,尚且无所畏惧,我乐之扬大好男儿,难道还不如他么?”想着应一声“好”,迈开大步,直奔太和殿,朱微和冷玄对望一眼,茫然跟在一边。

四人尽拣僻静处行走,零星遇上数人。冷玄心狠手辣,无分男女,一概击杀,乐之扬齿冷心寒,奈何背着老皇帝,来不及阻止,回头看向朱微,小公主形神恍惚,呆呆愣愣。要知她长居深宫,从未见过如此凶毒之事,可是从小到大,唯朱元璋之命是从,老皇帝没有做声,她心觉不妥,可也不敢阻拦,仿佛置身一场噩梦,心中的困惑迷茫胜过了惊奇愤怒。

走了一程,太和殿在望,宝炬流辉,烛映半天,朱元璋忽道:“道灵,把朕放下!”

乐之扬应声放手,朱元璋落地,众人刚要搀扶,却被他挥手甩开。老皇帝步履蹒跚,徐徐走到路边,那儿种植几竿斑竹,枝叶婆娑,劲挺有力。

朱元璋瞅了瞅,伸手道:“剑!”朱微心下疑惑,递上宝剑,朱元璋举剑一挥,将一根竹子齐根斩断,一一削去枝叶。

众人均感疑惑,而今局势诡谲,关系天下安危,朱元璋仍是不急不躁,所作所为古怪离奇,也不知他胸有成竹还是年老智昏,可是碍于他的龙威,谁也不好出口询问。

不过片刻,竹枝变成竹竿。朱元璋挥舞两下,呼呼生风,当下就地一顿,笑道:“走吧!”

朱微吃惊道:“父皇,你的病……”

“没什么大不了。”朱元璋笑了笑,一双眸子咄咄发光,只看眼睛,绝料不到他已是重病缠身的七旬老人,“人生在世,有些事必须自己来做,不可假手于人!”

一边说话,一边拄杖而行。朱元璋左顾右盼,仿佛踏月观景,意态悠闲之至:“微儿,你可知道,为父年少之时,也是拄着一根竹杖,从家里走到皇觉寺,出家为僧,侥幸活命;你爷爷奶奶、伯伯姑姑,留在家里的不是病死,就是饿死;后来天下大乱,方外之地也无以容身,为父又是拄着一根竹杖,走出寺院大门,踏入茫茫俗世,这一走,就是四十六年!”说到这儿,他举头望天,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这个节骨眼儿上,老皇帝忽然回顾平生,俨然交代后事,众人均有不祥之感。朱元璋却一步不停,径直走向太和殿。

前方火把如林,人喧马嘶,火光中黑影憧憧,也不知多少禁军。众人越走越近,一颗心也高高提起,唯有老皇帝若无其事,竹杖落地,发出笃笃之声。

禁军听到声响,扭头望来,看见四人,哗啦一声,刀出鞘、箭上弦,有人锐声喝问:“谁?”

“朕!”朱元璋漫不经意,悠然作答。

对面禁军无不应声一愣,眼望着老皇帝竹杖道服,逍遥走出暗影。朱元璋头童齿缺,病容消瘦,可是一股无形威势,仍从体内深处源源涌出,一众禁军面对一个老者,变成木偶泥塑,不知如何是好。

“你们是羽林卫?”朱元璋猛一抬头,扬声说道,“卢光何在?”

京中禁军共分四营十二卫,武骧、腾骧、左卫、右卫四营驻扎城外,拱卫京师,十二卫中,锦衣、虎贲等六卫守御京城,羽林、府军等六卫镇守皇城。各卫禁军,甲胄大体相似,帽缨、襟袖色彩花纹略有不同,朱元璋一望便知,所说的“卢光”正是羽林卫的指挥使。

对面稍一沉寂,有人虚怯怯说道:“卢指挥使不在这儿!”

“叫他来!”朱元璋无视锋镝,走向禁军。众将士无不错愕,突然,咻的一声,一支冷箭冲出人群,直奔朱元璋的胸口。

冷玄晃身而出,鲜血迸溅,羽箭穿透他的手臂,距离老皇帝不过数寸。朱元璋瞅着箭尖,龇牙冷笑。

禁军纷纷回头,看向放箭之人,那人面白无须,竟是一个太监,手握雕弓,神色张皇。

冷玄拔出箭来,抖手发出,噗,箭尖钻入那人咽喉,血如泉涌,该人委顿倒下。

老太监挡箭拔箭,牵动内伤,一箭发出,禁不住弯腰折背,口角涌血。

嗖嗖嗖,又有数箭从人群里飞出,乐之扬和朱微双双上前,挥剑拨打。可惜箭多人少,一支箭漏网而出,掠过朱元璋的额角,劲风吹起白发,老皇帝目不交睫,若无其事。朱微一旁瞧见,却觉双腿发软,额头上渗出密层层的冷汗。

“护驾!”冷玄发出一声厉喝,尖利刺耳,如针如锥。

禁军将士如梦方醒,他们入伍以来,见惯了冷玄随从伴驾,对于老太监敬畏甚深。只听呼啦一声,数十名禁军手挽盾牌,结成一圈,冷箭射中铁盾,发出叮叮急响。

其他将士掉转刀枪,寻找冷箭源头,刀枪撞击,惨嚎声起,倏尔士卒散开,地上躺着几个太监装束的奸细,身中乱枪,眼看着不活了。

喧闹声少歇,忽又归于寂静。乐之扬环视四周,刀枪晃动,人脸去来,看似平静,其实危机四伏,无形的压力有如万钧巨石,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忽听马蹄声响,一个将官骑马冲出人群,望见朱元璋,只一愣,翻身下马,倒头就跪:“陛、陛下怎么在这儿,晋王说你……”

“他说朕病了还是死了?”朱元璋微微狞笑“他、他……”将官汗如雨下,“他说陛下龙体、龙体……”

“龙体欠安吗?”朱元璋两眼望天,目光不胜萧索,“卢光,你眼睛没瞎,朕这个样子怎么样?”

“陛下洪福齐天……”

“很好!”朱元璋竹杖一顿,“那就跟我来!”抬眼注视前方,缓缓向前走去。杖履所及,势如劈波斩浪,禁军纷纷散开。

卢光仓皇爬起,夺过一支火把,紧紧跟在一旁。

笃笃笃,竹杖顿地,禁军一路跪倒,有如风行草偃。剩下几个晋王心腹,弯弓提刀,傻呆呆站在那儿,跪也不是,逃也不是,成了现成的靶子,刀枪四面涌来,将之捅翻在地。

望着眼前情形,乐之扬惊奇诧异,形同做梦一般。晋王苦心经营,安排禁军护卫,不想弄巧成拙,朱元璋一露面,禁军尽数反戈,御敌之众,反成围困之师,强弱敌我,瞬息间统统逆转。

先前费尽周折、历经险难,真到决胜之时,有如振衣落尘,说不出的轻松容易。

笃、笃、笃,朱元璋踏上台阶,竹杖落地,沉着有力,一声一声地敲打人心。

忽听一阵喧哗,晋王提剑冲出大殿,望见朱元璋,他的脸色刷地惨白,停下步子,东张西望,目之所及,黑压压全是禁军。几具尸体躺在地上,血肉模糊,面目全非。

晋王不必细看,也知道死者都是安插在军中的心腹。霎时间,他的脑中空白一片,不知身在何处。晋王千算万算,也没料到这个瘦巴巴、病歪歪的老头儿胆比天大,孤身犯难,天威所至,数千禁军望风披靡。

朱元璋停下脚步,眯起双眼,冷冷望来。晋王与他目光一碰,忽然心虚气短,当啷,手中长剑掉落,面孔抽搐数下,双脚发软,噗通跪在地上。

这一跪,晋王一伙人心扫地,武士四散奔逃,撞入禁军包围,迎面刀枪乱刺,一时惨叫声声、死伤殆尽。几个“晋王党”的文臣,抖抖索索,噤若寒蝉,纷纷扑在地上,头也抬不起来。

“老三!”朱元璋手扶竹杖,面带讥嘲,“人道是:‘困兽犹斗’,你斗也不斗,岂不是连禽兽都不如?”

晋王垂头丧气,不言不语。

朱元璋眼中涌起一股怒气,举起竹杖,劈头就打,可是到了半途,忽又收了回去,幽幽地叹了口气,说道:“老三,你知道你为何会输?”

晋王看他一眼,口唇哆嗦,不知如何回答,他输得糊里糊涂,简直莫名其妙。

“很简单。”朱元璋一字一句,“这是朕的天下,不是你的天下,我不给,你就拿不走!”

晋王掉头四顾,刀枪如林,甲胄如城,面孔千千万万,可是没有一人向着自己。刹那间,他心如死灰,一股悔意翻涌上来,颤声说道:“孩儿此番悖逆,全因受人蛊惑……”

“谁?”朱元璋眯起双眼,透出一丝嘲弄。

“冲大师……”晋王咽一口唾沫,“那个和尚……儿臣得了重病,性命不久,他说,再不动手就来不及了。”

“没出息!”朱元璋仰天苦笑,“大丈夫敢作敢当,何必推托给一个和尚?”

“孩儿知错……”晋王有气没力,小声咕哝。

“是么?”朱元璋瞅他一眼,“若有悔改之意,那就放了竞秀宫的人质。”

晋王一愣,忙道:“是,是。”从袖中取出一块翡翠令牌,“见令如见人,见了令牌,自然放人。”

朱元璋使一个眼色,冷玄接过令牌,领着一队禁军匆匆离开。晋王令牌脱手,便觉后悔,细想起来,皇族安危本可当做本钱讨价还价,可他在朱元璋积威之下数十年,畏惧根深蒂固,朱元璋一个眼神,也能将他吓出魂儿来。

晋王犹不死心,眼巴巴望着父亲,想要得到些许宽宥。朱元璋却不理不睬,径直走向大殿。晋王不敢起身,只好忍气吞声,继续跪在殿前。

朱元璋坐回龙椅,连咳带喘,接连下旨:先令禁军解去锦衣卫之围,再令羽林卫肃清宫内,铲除所有晋王党羽。

第二道圣旨写完,一干皇族均得自由,纷纷来到殿上。劫后余生,众人喜极而泣,无不口呼万岁。

朱元璋冷冷淡淡,少言寡语,只让朱允炆铺纸、朱微磨墨,乐之扬站立身边、按剑护卫;又命宁王、周王、梅殷、李景隆出城,召四大营入京,接替禁军防务;又令文武百官入朝,于午门外听令;再令辽王、谷王、宁国公主骑马巡城,镇抚城中百姓;四大营入京之后,禁军一律回营,十二卫指挥使交出兵符,也至午门待令……周王本与晋王勾结,尽管获释,心中忐忑难安,忽领旨意,心中惊喜过望,可又莫名其妙,走出大殿之时,望着跪在阶前的晋王,心中百感交集,恍若做了一场噩梦。

圣旨流水一般发出,有条不紊,面面俱到。一直忙到五更天上,朱元璋面红唇白,两眼充血,可是精力不倦,连咳嗽也少了许多,然而一张脸阴云密布,两只眼冷如刀剑,看人说话,无不透出一股子乖戾狠毒。

皇族无他旨意,不敢擅离,大都跪在台阶下面。年幼的不明世事,困倦至极,趴在地上打盹,年长的只觉气氛有异,无不战战兢兢。朱元璋一咳一喘,都如雷霆霹雳,震得众人胆颤心惊。

忽听太监来报,燕王入宫觐见,朱元璋神色一缓,即令宣入。不多久,铿锵声响,燕王顶盔贯甲,带着两个儿子和张敬祖走进大殿,四人甲胄上血迹未干,看上去有些狼狈。

带甲入宫,不合礼仪。朱允炆眉头大皱,正想斥责,不料燕王快走两步,赶到御座之前,抱住朱元璋的膝盖放声痛哭。

朱元璋略一错愕,叹了口气,拍了拍朱棣的肩膀,软语道:“老四,你受苦了。今儿亏得有你,你在外,朕在内,咱爷儿俩联手,天大的事儿也难不住咱们。”

朱棣连场苦战,九死一生,忽见父亲无恙,心中自然感动。可他素有心机,带甲入宫,抱膝哭泣,大有逢场作戏的嫌疑,听了朱元璋的话,心满意足,洋洋自得,瞥了朱允炆一眼,站起身来,抹泪说道:“儿臣听说谋逆之事,心如油煎,只恐父皇有所长短,今见父皇无恙,实在按捺不住,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无妨!”朱元璋浓眉一挑,目光生寒,“老四,那和尚捉住了么?”

“和尚?”朱棣一愣,醒悟过来,“那厮十分狡猾,趁乱逃了?”

“什么?逃了?”朱元璋大为震怒,用力一拍桌案,逆气冲喉,连声咳嗽。

朱微慌忙上前服侍,朱元璋咳嗽半晌,好容易平复下来,厉声说道:“晋王谋逆,那和尚是主谋。张敬祖,你画影图形、传旨天下,即便掘地三尺,也要把那和尚揪出来,死活不论,得他一手一脚,赏赐万两黄金!”

“遵旨!”张敬祖不敢抬头,诺诺答应。

乐之扬与冲大师本是死敌,不知为何,听说他逃脱追捕,反而松了一口气,心想:“和尚吃了这个大亏,或许得到教训,将来收敛一些。”但想冲大师所作所为,大有“穷凶极恶、宁死不悔”的意思,可惜他风流才调、世间少有,空有一副好皮囊,偏偏是个大灾星。

元凶逃脱,朱元璋闷闷不乐,他支撑至今,最想看到的就是冲大师的人头。此时期许落空,不觉意兴阑珊,困倦起来,一挥手,悻悻说道:“闹了一宿,你们先去歇息,家丑不可外扬,晋王的事,无朕准许,谁敢对外提及,当与晋王同罪。”

他扫视众人,目光阴狠毒辣,众人心惊肉跳,都是诺诺连声。

一干皇族退下,乐之扬正要跟上,忽听朱元璋说道:“道灵,你留下!”

乐之扬应声止步,满心诧异,众皇族纷纷望来,眼中艳羡妒恨无所不有,燕王也冲他含笑点头,眼中大有深意。

一时人去殿空,只剩下朱微、朱允炆和几个太监宫女。朱元璋斜靠龙椅,望着门外出了一会儿神,忽道:“道灵,朕说过,你若成功,就是复兴我朝的大功臣,除了这个皇位,你要什么,朕都给你。”他转动目光,注视乐之扬,“那么,你有什么想要的?”

乐之扬一腔热血都涌到脸上,双耳嗡嗡直响,只有心跳声噗通噗通响个不停。他扫眼望去,朱允炆眉头紧皱,大有疑虑;冷玄的双眼半睁半闭,看不出心中所想;朱微双颊通红,避开他的目光,两眼望着一旁,眸子莹润润的,灿如朝露,娇羞动人。

“我……”乐之扬深吸一口气,收起纷乱思绪,“道灵请求还俗。”

众人都是一怔,朱元璋也觉诧异,呵呵笑了两声,嘎声道:“还俗?这有什么难的?你想要的就是这个?”

“不!”乐之扬把心一横,徐徐跪倒,直视老皇帝的双目,“小人大胆,请陛下将宝辉公主许配给我!”

朱微见他开口,便已猜到他要说什么,可是亲耳听见,心头仍是一紧,眼前微微晕眩,只觉如梦如幻、又羞又喜。她伸手扶住龙椅,身子晃晃悠悠,仿佛一叶小舟,在狂涛中起伏不休。

殿内一片死寂,夜风扫地而来,烛火微微摇曳,殿中人的影子随之拉长变形,夸张扭曲,古怪离奇。

“呵,呵……”朱元璋忽然大笑起来,声如夜枭,嘶哑难听。

乐之扬不觉心子狂跳,思绪乱成一团。老皇帝喜怒难测,谈笑杀人。这一笑是真?是假?是喜悦?还是嘲弄?他的请求冒昧突兀、匪夷所思,只看朱允炆惊怒神气,便知不为皇家所容,如果朱元璋一口拒绝,他又应该如何是好?

惶惑中,朱元璋收了笑声,咳嗽起来。朱微惊醒过来,慌忙上前拍他后背。朱元璋突然伸手,扣住少女皓腕。朱微一愣,脸上失去血色。

朱元璋盯着乐之扬一瞬不瞬,忽而嘴角抽动,徐徐开口:“小子,你的眼光不坏,这天底下,于朕而言,除了这一张龙椅,最宝贵的就是这个女儿。龙椅么,朕要传给允炆,呵呵,这个女儿嘛,本已许给耿家,不过朕答应了你,就不能失言。微儿,朕只问你一句……”他回头看向女儿,双眼炯炯,“你……肯嫁给他么?”

“我……”朱微羞不可抑,她回眼看向阶下,乐之扬也注目望来,两人目光相遇,后者目光炽烈,神气决绝。刹那间,朱微心口一热,冲口而出:“女儿愿意!”

话一出口,朱微只觉胸怀舒朗,多日来的相思、苦闷,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愿意?”朱元璋皱了皱眉,“愿意嫁给他?”

朱微用力点头,朱元璋沉思一下,向乐之扬说道:“朕白衣做天子,道灵,你也算是白衣做驸马了!”

此话一出,乐之扬心中大石落地,狂喜不禁,连连叩头:“陛下洪恩,我……”

“行了,行了……”朱元璋不耐挥手,“时候不早,朕也累了,婚事日后再议,你先出宫休息。”

“是!”乐之扬起身,瞥了朱微一眼,小公主妙目含泪、巧笑如花,欣喜激动得难描难画。

乐之扬看得入迷,恨不得冲上前去将她一把搂住,轻怜密爱,永不分开。所幸朱元璋咳嗽传来,乐之扬神志一清,收拾心情,低头退出大殿。出门前,他忍不住回头又看一眼,殿中烛光昏黄、人影寥落,朱元璋也好、朱允炆也罢,就连朱微的样貌也变得模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