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假作真时(2 / 2)

灵飞经(全) 凤歌 13974 字 2024-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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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肆!”将官暴跳如雷,“张大人奉了圣旨,岂容你说三道四?”

“圣旨?”乐之扬慢腾腾说道,“据我所知,陛下以仁孝治天下,燕王身为皇叔,陛下尊敬还来不及,怎么会派兵侵扰?你说有圣旨,拿来我瞧瞧。”

这将官不过是一个小角色,狐假虎威,哪儿来的圣旨。何况朱允炆瞻前顾后,既想削掉燕藩,又不愿担负不孝之名,所下旨意,多是见不得人密旨、口谕。乐之扬深谙此理,一顿抢白,说那将官一呆一愣,忍不住骂道:“你是什么东西?也配看圣旨?”

“我是太医院的医官。”乐之扬信口胡吹,“奉了旨意,从京城赶来为燕王看病,救人如救火,燕王有个三长两短,你们谁能担得起责任?”

将官面露迟疑,乐之扬不管不顾,大剌剌走向大门。将官唿哨一声,呼啦,官兵刀枪相向,乐之扬哼了一声,正想动武,忽听一个女子声音喝道:“住手!”

众人应声望去,府门里走出一群人来,若干太监、宫女,众星拱月般簇拥着一个中年美妇,凤钗霓裳,步步生莲;郑和手持拂尘,肃然跟从,一抬眼,看见石姬,不觉一愣。

“阿弥陀佛。”道衍上前一步,合十行礼,“王妃娘娘!”

美妇正是朱棣之妻、徐达之女,她出身将门,少有女儿忸怩,多是凛冽英气,妙目冷冷环顾,众官兵心底生寒,无不低头后退。

“刘千户。”徐妃冷冷说道,“你为我燕王府看门,我很承你的情,不过道衍大师护送太医为王爷看病,于情于理,也应该网开一面吧?”

徐达扫南荡北,威震华夏,亡故多年,余威犹在。徐妃沾了父荫,军中颇受尊崇,刘千户犹豫一下,恭声道:“王妃教训得是,不过……”

徐妃哼了一声,说道:“不过什么?一个和尚,一个医生,进了我的王府,又能掀起什么大浪?防人跟防贼似的,平白将自家看轻了。”

刘统制无奈,只好一挥手,喝退军士,瞪眼望着道衍等人跟随徐妃进入王府。

徐妃走在前面,一言不发,沿途所遇侍女、仆役,个个神色沉静,不慌不忙,来来去去,行止有度。乐之扬暗暗点头,心想:“这些奴婢训练有素,颇有军旅之风。”

兜兜转转,来到一座小厅,四方僻静,花木荫浓。徐妃屏退众人,只留郑和在侧,回头叹道:“道衍大师,你来晚了。”

道衍微微一愣,躬身合十,说道:“先皇将贫僧困在京城,此番能够回来,还是托世子和二殿下的洪福。”

徐妃动容道:“我的……孩儿还好么?”

“如王妃所令,他们留在城外,等候时机。”

徐妃舒一口气,转眼看向乐之扬等人,忽然咦了一声,定眼打量朱微。小公主惨然一笑,轻声说道:“四嫂,你不认得我啦?”

“啊呀!”徐妃冲口而出,“你是宝辉……”猛地上前一步,攥住朱微的胳膊,看了又看,眉尖一颤,泪水夺眶而出,“不是、不是说你亡故了么?怎么,怎么?”

“一言难尽。”朱微也落下泪来,“我本去大宁,听说四哥抱恙,特来看一看他。”

徐妃抹去眼泪,叹道:“你还活着,我就放心了。唉,咱姐妹多少年没见啦,上一次相见,你才及笄,一眨眼,都这么大了?”

“四嫂……”朱微忍不住说道,“四哥他究竟……”

徐妃望着乐、石二人,眼中流露迟疑,朱微忙道:“这二位都信得过。”徐妃皱了皱眉,低声说道:“你四哥是被逼疯的。”

“什么?”朱微失声叫道,“四哥真的疯了?”

徐妃黯然点头:“自从陛下削藩,王爷日日忧思,夜不能寐,形销骨立,大病了一场。他自请撤去三卫,陛下还是不肯放过他。调走燕藩的兵马,还派了钦差,百计搜罗王爷谋逆的证据。王爷有个打小儿养大的忠仆周铎,当年王爷北击蒙古,乱军里中箭坠马,摔伤了左腿,就是这个周铎冒着矢石,将他从战场上背下来的。钦差找到周铎,让他编排王爷的不是,周铎一怒之下,打了钦差两拳,由此犯下欺君重罪,当着王爷的面动了剐刑。自那一日起,王爷就有些不大对头,夜里跳进池塘,抱着树木痛哭,起初,他还听人说话,后来……”徐妃眉眼一红,又坠下泪来,“后来说什么他也听不见了,自顾自说话,口中念念有词。这两日更不像话,胡叫乱骂,无法无天,好端端的一个藩王,成了疯癫狂人……”

徐妃悲从中来,搂着朱微泣不成声。朱微也觉悲恸,陪着嫂子落泪。

道衍脸色阴沉,不知喜怒,乐之扬却很纳闷,燕王果决无畏,坚韧不拔,大有英雄之气,更是亡命之徒,怎会为了一个属下心志失常。如此借口,乐之扬历劫之前或许还会相信,经历牢狱之灾、断筋之苦,深感人心险恶,对于徐妃所言,只觉荒唐离奇,压根儿也不愿深信。

存了这个心思,乐之扬冷眼旁观,但见徐妃固然哭得伤心,郑和脸上愁容也是发自内心,并非伪装矫饰,不由惊疑不定,想了想,说道:“王妃节哀,不知燕王现在何处,小可略通岐黄,或许看出一些端倪。”

徐妃应声一怔,抹了泪,惊讶道:“足下真是太医。”

“不是。”乐之扬笑了笑,“别的病区区造诣平常,对于心病,到有几分擅长。”

徐妃轻轻皱眉,将信将疑,道衍却知道乐之扬的能耐,猜他敢出大言,必有能为,当下说道:“王妃娘娘,乐先生乃是天下奇人,让他见一见王爷也好。”

徐妃犹豫一下,勉强道:“好,你们随我来……”话没说完,郑和忽道:“这个女子也去么?”指一指石姬。

徐妃一怔,看向朱微,小公主说道:“她是我的侍女。”郑和眉头一皱,惊疑不定,他在秦淮河见过石姬,知道她与冲大师颇有交情,留在此间,恐于燕藩不利,当下说道:“既是侍女,不妨留下,我来安排住处,让她好好歇息。”

朱微道:“也好,有劳公公。”说完比划两下,石姬顺从退下,站在郑和身边,恭送徐妃一行。

徐妃领着三人,七弯八绕,来到一个庭院。院外守着几个仆人,见了徐妃,躬身行礼。

才进院子,便听鼾声如雷,徐妃快走两步,推开房门,迎面冲来一股恶臭。众人定眼望去,地上横卧一人,时当炎夏,他却盖了一层厚厚的棉被,兀自抖抖索索,仿佛寒冷之至。左右数个宫女、太监,围着那人愁眉不展。

徐妃见状,厉声说道:“怎么回事?”一个太监战战兢兢地上前,颤声说:“王爷说冷,非要盖被子。”

“胡来!”徐妃怒道,“他要被子你们就给了?这是什么时候,热坏了怎么办?”伸手去扯棉被,朱棣非但不放,反而裹得更紧。

徐妃无计可施,只好哀叫道:“王爷,王爷,行行好,放开些个……”

朱微忍不住上前相助,两个女子齐心协力,试图扯开被子,不防朱棣满地乱滚,口中发出一串哼哼。他自幼习武,气力过人,又当疯癫之时,一举一动,力量更胜平时,徐妃拉扯不住,一叠声叫苦,朱微眼看兄长惨状,禁不住眼眶一红,目中闪动泪光。

道衍犹豫不决,乐之扬却凝神细听,朱棣体内气血流转,如图如画,尽收心底。燕王挣扎之时,真气流转,有条不紊,水火相济,丝毫不乱。疯癫之人,心志尽丧,如何能够如此驾驭劲力。

乐之扬心中有了计较,踏上一步,轻轻抓住棉被,劲力所至,嗤啦,将被子撕成两片。朱棣从中跳出,挥拳就打,乐之扬闪身让过,注目望去,朱棣蓬头后面,衣裳沾满油污,不知多久未曾沐浴,发出一股刺鼻臭气。他一拳落空,愣了愣,环眼四顾,目光不胜茫然。

“王爷!”道衍忍不住叫了一声,朱棣闻如未闻,忽然笑嘻嘻望着墙角,纵身跳出,口中叫道:“蛐蛐,蛐蛐……”伸手一捂,却没捂着,一只苍黑小虫从他指缝间跳出,三纵两跳,蹿出屋外。

朱棣跟着蟋蟀冲出,追到庭中槐树下,虫子钻向树根下的孔洞。朱棣情急,一个虎扑,按住虫子,伸手看时,早已压得稀烂。朱棣抓着死虫看了又看,喃喃说道:“死了,又死了……”话没说完,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

众人面面相觑,乐之扬先前认定朱棣装疯,可瞧他这副模样,忽又迷惑起来。朱微上前两步,摘下帽子,露出女妆,落泪道:“四哥,你、你还认得我么?”

“你……”朱棣瞪着朱微,“你是谁?啊,你是我娘么?”此话一出,朱微大大的一愣。不意朱棣纵身跳上,双臂一环,用力将她抱住,力量之大,几乎压断了朱微的臂骨。

朱微呆了傻了,不知如何是好,只听朱棣大声叫道:“娘、娘……”叫声凄楚,令人汗毛直竖。

硕妃之事,在场众人多少知道,猜想朱棣自幼丧母,硕妃之死是他心底隐痛,此时疯疯癫癫,无意中将心底的秘辛吐露了出来。

听这叫声,乐之扬再无怀疑,朱棣真是疯了,梁思禽机关算尽,统统化为泡影。但见朱棣越抱越紧,朱微脸色苍白、呼吸急促,当即纵身跳出,手指一挥,点中朱棣的“曲池穴”。

朱棣手臂发麻,无力垂下,乐之扬拉过朱微,问道:“没事么?”

朱微摇头,目光呆滞,朱棣却是一脸愤怒,瞪着虚空拳打脚踢,呼呼喝喝,似与无形对手打斗。

“善哉,善哉,阿弥陀佛……”道衍双手合十,闭眼摇头,脸上爬满苦涩。

这时一人急匆匆进来,四十出头,身着官服,看见燕王的做派,愣在当场,进退不得。徐妃扬声问道:“葛长史,有什么事?”

“朝廷来了圣旨!”葛长史说道,“宣旨的公公和张大人都在外殿里候着呢!”

徐妃叹一口气,发愁道:“葛长史,你看王爷这样子,还能去外殿么?”

“这个……”葛长史偷偷瞧了燕王一眼,“娘娘以为应该如何?”

徐妃抿了抿嘴,说道:“我代王爷接旨……”

“只怕不行。”葛长史一脸为难,“钦差说了,王爷病也好、疯也好,都要亲自接旨。如不然,他就上奏陛下,说王爷藐视朝廷。”

“混账!”徐妃怒气冲顶,指着燕王说道,“王爷都被逼成这样,他们还不肯放手吗?”

“娘娘息怒!”葛长史伸手揩汗,“这不是下官说的,这都是钦差说的。”

“钦差是谁?”道衍冷不丁发问。

葛长史说道:“冷玄……冷公公!”

道衍、乐之扬对望一眼,都是变了脸色。道衍沉吟一下,说道:“王爷不宜远行。这样好了,你请冷公公、张大人移驾此间花厅。”

“是!”葛长史皱一皱眉,又瞅了瞅燕王,低头躬身,退出院子。

“娘娘!”道衍说道,“葛诚有些不妙,我看他心意慌乱、眼神诡谲,不像传话之人,倒像是来探听虚实。”

葛诚就是葛长史的名字。徐妃听了,将信将疑,说道:“葛诚是府里的老人,王爷对他恩德并重,他又怎么会背叛王爷?”

“树倒猢狲散!燕藩危在旦夕,王爷又成了这个样子,此时心意坚牢者已然不多。”道衍沉吟一下,“葛诚热衷功名,心思活便,并非忠贞不二之人,何况自他担任使节,赴京面圣之后,燕藩每况愈下。朱能说府中有内奸,朝廷洞悉虚实,道衍算来算去,葛诚最为可疑。”

徐妃眉头皱起,拿捏不定,不自觉看向燕王。朱棣蹲在树前,面带痴笑,口角流涎,手持一根树枝拨弄蚂蚁。

道衍又说:“我等不宜与冷玄照面,贫僧记得花厅里有一堵活墙,我们呆在墙里、旁观其变。”

徐妃点头道:“大师想得周详。”转身向两个太监说道,“你俩送燕王去花厅。”

太监应声上前搀扶,不意燕王挺身而起,左手一拨,右手一推,两个太监飞出老远,摔得龇牙咧嘴。

朱棣心志虽乱,武功仍在,寻常人等难以近身。道衍碍于君臣之义,欲要上前,又觉迟疑,当下看向乐之扬,颇有求助之意。

乐之扬微微叹气,上前一步,左手虚招,吸住朱棣目光,右手突出,扣住他的肩胛,朱棣登时瘫软,瞪着乐之扬,眼中闪过一丝怒意。乐之扬看得分明,心头微微一动,道衍却忍不住赞了一声“好”。

他这一晃一抓,外行看来轻描淡写,落在道衍眼里,节奏之妙、拿捏之巧,无不令人佩服。

乐之扬抓着朱棣,走向花厅,朱棣挣扎无力,唯有亦步亦趋。

时当盛夏,繁花已落,花厅前苍翠浓郁,红白皆无。进了厅中,乐之扬手上用力,将朱棣摁在交椅之中,朱棣面有怒容,挥拳要打,忽又看见桌上点心,不顾双手肮脏,一把抓过,乱咬乱嚼,果脯、蜜馅糊得满脸都是。

徐妃见他模样,伤感摇头,转身走到墙壁前,掀开挂画,露出一个手柄,一拉一扯,墙壁轰然翻转,露出一道门户。道衍当先入内,乐之扬挽着朱微紧随其后。

又听一声响,徐妃合上活墙,整一整服饰,冉冉坐下,神情庄肃。朱棣却坐在地上,将点心当做画笔,在地上胡写乱划,似字非字,似画非画。

不一时,葛诚引着十余人鱼贯而入,冷玄、扶桑道人、大觉尊者均在其列,冷玄脸上多了一道伤口,从额角延至颧骨,鲜红未褪,尚未愈合。

乐之扬暗暗吃惊,以冷玄的身手,当今天下,谁能在他脸上留下如许伤口。看那伤痕粗细形状,似刀非刀、似剑非剑,乐之扬不觉心头一动,想起一个人来,恍然明白了冷玄何以不再追赶朱氏兄弟。

众人看见燕王,各各一愣,一个年约四旬、相貌清癯的官员惊讶道:“殿下,你这是干什么?”

燕王应声抬头,望着众人痴痴发笑。冷玄眯起双眼,仔细打量燕王,手中拂尘一扬,忽向朱棣头顶挥落,活墙后三人险些叫出声来。道衍、乐之扬知道冷玄的底细,“扫彗功”注入拂尘,柔丝数百扫中人体,外面不见伤损,内腑早被震坏,有时当场送命,有时晚至数年,才会暴卒而毙,伤者至死也不知道死因。

刚刚照面,冷玄便下毒手,乐、道二人困在活墙,纵有通天能耐,也来不及救援。燕王神色不变,仿佛呆了傻了,望着拂尘不躲不闪。拂尘将要到他头顶,忽然微微一偏,扫过朱棣左脸,拂去残留糕点。

冷玄收回拂尘,众人方才缓过神来。徐妃脸色惨白,腾地站起,锐声叫道:“冷公公,你这是干什么?”

“没什么!”冷玄淡淡一笑,“奴才看王爷脸上太脏,用拂尘帮他扫一扫。”

乐之扬心子怦怦直跳,回头望去,透过缝隙光亮,可见道衍的光头上布满晶莹汗珠,朱微也是脸色煞白,她也知道冷玄的厉害,虽然眼下朱棣没事,长久来说,怎知道老太监没有暗下毒手?

乐之扬回味方才一幕,拂尘落下之时,燕王体内真气也从丹田涌出,可是升到胸口,忽又散去,这两下变化,倘若不是巧合,足见朱棣不但没疯,起初颇有遮挡的意思,半路上改了主意,存心拿性命押注,赌老太监不敢伤害自身。

猜想间,忽听徐妃冷冷说道:“王爷怎样,自有本妃打理,不劳外人插手。”

冷玄呵呵一笑,老眼不离燕王左右,扫来扫去,极想找出蛛丝马迹。可是燕王始终痴傻茫然,冷玄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失望。

“张昺!”徐妃愠怒难消,“我正要问你,为何派兵封锁燕王府?谁给你们的胆子?”

“王妃息怒!”清癯官员歉然说道,“近日调兵北上,诸军不服管束。下官极力弹压,难免百密一疏,但怕胆大包天之徒,趁危侥幸,滋生乱局,危及到燕王府。”停顿一下,又说,“是以下官并非封锁王府,而是保护王爷、王妃的周全。”

他一派谎言,说得理直气壮,活墙之后,乐之扬也觉佩服,心想:“官场里都是这些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明明是个人,说的句句都是鬼话。”

忽听徐妃冷哼一身,说道:“燕王府的安危,用不着张大人费心,我这府里的仆役,原本都是百战精兵,只要大人你高抬贵手,放他们回来,一可拱卫本府,二可节省大人的兵力,一举两得,何乐不为?”

张昺嘿嘿干笑,不置可否,冷玄咳嗽一声,徐徐说道:“王妃稍安勿躁,燕王患了疯疾,着实令人扼腕,不过老奴此来,实为传达陛下的旨意,并非要跟王妃理论是非。”解下身上明黄色绸缎包袱,取出一轴圣旨,扬声说道,“燕王朱棣、王妃徐氏听旨。”

徐妃脸色苍白,呆了呆,无力跪下,看一眼丈夫,不觉两眼泛红。燕王似乎倦了,蜷成一团,似睡非睡。

冷玄却不理会,冷冷宣旨:“皇帝诏曰:燕王朱棣,恃宠而骄,狂悖无礼,纵容属下殴辱钦差、藐视朕躬,虽无谋逆之举,但具不臣之心,视边军为走狗,化北平为私第,蓄养死士、收买人心、公器私用、鱼肉百姓。徒为藩王之首,不知戒惧,疏于自省,天下强藩望风效仿,祸乱地方,胁迫朝廷,朕反复思量,唯有挥泪削之。自今日起,北平军政,一概委以张昺,限一月之内,燕王入京述职,功过得失,朕亲身论之。”

乐之扬听得心惊,朱允炆决心已定,要给燕王致命一击。燕王若在北平,树大根深,未必能够扳倒,一旦南下进京,好比鱼儿离水,唯有任人宰割。可眼下朝廷步步进逼,削了朱棣的兵权,掌控城中军政,燕王除了进京领罪,似也别无出路。

冷玄念罢,使个眼色,两个锦衣卫越众而出,走向燕王。乐之扬只觉道衍微微一动,似要破墙而出,这时间,徐妃挺身站起,横在燕王前面,双臂一伸,大声叫道:“且慢!”

冷玄一皱眉头,阴沉沉说道:“王妃娘娘,你要抗旨?”

“王爷已经疯了。”徐妃眼眶一红,泪如走珠,她伸出衣袖,用力抹去泪水,“你们押他南下,若有三长两短,你们谁来担责?”

众人面面相顾,擒拿燕王入京,自是莫大的功劳。可如今,燕王半疯半傻,行止难料,万一有个长短,押解之人难逃干系。冷玄出京之时,朱允炆再三交代,必要活捉燕王,勿使自己担上杀叔的罪名,燕王一死,朱允炆势必严惩押解之人,那时由功转祸,岂非大大的不妙。

如此一来,冷玄以下,众官吏无不迟疑,徐妃说完以后,半晌无人出声。道衍长吐一口气,身子松弛下来,乐之扬瞥他一眼,但见他面庞松弛,流露悠然神气。

忽听冷玄咳嗽一声,说道:“王妃娘娘,燕王当真疯了?”

“你不是试过了么?”徐妃冷冷说道,“疯与不疯,你心里清楚。”

冷玄哼了一声,冷冷望着朱棣,燕王躺在地上,竟已入睡,口鼻之间发出沉浊鼾声。冷玄虽是行家,一时也看不出端倪,换了他人,大可使出“阴魔指”拷问,但朱棣贵为皇亲,滥下毒手,颇有不便。

冷玄拿捏不定,心中烦恼,冲张昺问道:“张大人,你怎么看?”

张昺犹豫一下,说道:“燕王一代英王,能征惯战,雄武矜持,以下官之见,以燕王的性情,万无如此糟践自己的道理。”

“大人有所不知。”冷玄淡淡说道,“古来英雄人物,大多能屈善忍。好比韩信,能忍胯下之辱;燕王也是英雄,真疯了也罢,若是装疯卖傻怎么办?”

一个武官模样的人上前一步,沉声说:“以下官所见,韩信忍辱之时尚未得志、也未领军;燕王曾为统帅,如此装疯卖傻,将来何以服众?”

“张信所言甚是。”另一个武官眨了眨眼,“谢某倒有一个法儿,人要脸,树要皮,不如请燕王移驾市集,他若真疯,自然胡作妄为,若是假疯,众目睽睽之下,看他如何装得下去。”

“谢贵!”徐妃怒火中烧,“你让燕王当众出丑,丢得可是皇家的面子……”

谢姓武官嘿嘿干笑,脸上不以为然。冷玄却笑道:“谢大人的法儿不太光彩,不过老奴奉旨前来,不能空手回去,单凭一面之词,陛下未必肯信。市集人多,万人作证,呵,不容陛下不信。”

“好啊!”徐妃惨笑,“先是游街示众,再后来就该押赴刑场了吧?”

“不敢!”冷玄阴声说道,“老奴实在为难,王妃若有善法,还望明示一二。”

徐妃沉默半晌,看了燕王一眼,凄然道:“事已至此,我无话可说。”

冷玄点一点头,说道:“扶燕王前往市集。”两个锦衣卫纵身跳上,拎起燕王。

朱棣乍然惊醒,奋力挣扎,奈何锦衣卫孔武有力,四只手铁钳一般,挟着他一路向外走去。徐妃迟疑一下,快步跟在一旁,张昺伸手拦住,说道:“王妃娘娘,市集人多眼杂,您身为王府眷属,还是不要露面了吧?”

徐妃面红耳赤,啐了一口,说道:“你们都不怕燕王丢人,我还怕人看么?我跟燕王生而同衾、死则同穴,你要拦我,除非将我杀了。”

张昺面露犹豫,忽听冷玄咳嗽一声,说道:“算了,由她去吧!”张昺讪讪收手,徐妃昂首挺胸,傲然跟在朱棣身后,望着丈夫背影,心头一酸,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众人去远,乐之扬三人走出围墙。乐之扬说道:“乐子大了,出了王府,燕王生死去留、不由自主。”

朱微脸色发白,浑身发抖,道衍却一言不发,沉着脸出了花厅,直奔王府大门。

到了门前,忽见郑和挥舞长剑,身披铠甲,领着一群太监匆匆赶到。道衍眉头皱起,厉声道:“郑公公,干什么?”

郑和两眼发红,涩声道:“他们劫走了王爷王妃。”

“胡闹!”道衍劈手夺过长剑,“别忘了周铎怎么死的!”

“没忘!”郑和咬牙切齿,“拼着千刀万剐,我也要把王爷和王妃夺回来!”

“不是逞强的时候。”道衍沉声说道,“你是宦官之首,临大事须有静气。你召集府中仆役,把守要道,王爷一旦回府,立马封锁门户,杜绝官兵进入。”

郑和一愣,忙问:“大师,你能夺回王爷?”

“没那么容易。”道衍摇了摇头,“事情难料,随机应变。”

郑和想了想,一跺脚,转身招呼太监仆役。府中下人,均以军法调教,一得号令,无不遵从。

乐之扬惊讶道:“道衍,你要来硬的?”

“不错!”道衍疾步出门,“冷玄放回王爷,一切好说,如果趁机抓人,贫僧只好用强。”

“然后呢?”朱微问道。

“然后?”道衍苦笑,“只有天知道!”

三人出府,上了屋顶,向市集飞奔。不久赶上冷玄一行,忽见老太监停下脚步,一扬手,叫声“退后”,一手挽住徐妃,不进反退。其他人莫名其妙,也跟着后退,丢下燕王一个,孤零零站在市集入口。

“这是干吗?”朱微忍不住问道。

乐之扬道:“让燕王进入市集,看他真疯假疯。”

朱微白了脸,说道:“万一出了事呢?”

“正合朝廷之意。”道衍沉着脸说道,“燕王一死,一了百了。”

“这是一个圈套?”朱微浑身发抖,“允炆疯了!”

“周王被囚,湘王举家自焚。”道衍回头看一眼朱微,意味深长地道,“陛下为了保住权位,还有什么事不能做?”

朱微轻轻摇头,伤感地望着朱棣。燕王环眼四顾,不胜茫然,摇摇晃晃地走进市集。

市集中一时静了下来,燕王华服肮脏,乱发拂面,腰间玉带歪斜不堪,样貌怪异难言,吸引众多目光。往日里,朱棣招摇过市,北平百姓见过他的并非少数,如今这副模样,纵然熟识之人,也不敢轻易相认。

朱棣心志沦丧,若嬉若笑,旁若无人,忽见水果摊儿,凑上去抓起一个桃子。摊主又惊又气,厉声呵斥:“臭疯癫,干什么?”话没说完,朱棣先咬了一口,随手丢下,双手左右开弓,又抓两个桃子,张口乱咬,汁水横流。

摊主跳上来抢夺,朱棣发起怒来,一伸手,摔了摊主一个跟斗,掉头就走,路过胡饼店旁,又抓一张胡饼。饼店老板跳出来大骂,朱棣不理不睬,又抢了一支冰糖葫芦,卖主上前理论,反被他抢过木棍,一棒打翻。

这一下激起众怒,众商家各操家什,蜂拥而上。朱棣挥舞棍棒,左右遮拦,全无章法,一不留神,竟被绊倒在地。

徐妃惊呼一声,纵身欲上,不意冷玄食指一动,徐妃腰间冰冷,浑身僵直,眼望着丈夫淹没在棍棒之下,终于明白了冷玄的毒计。

燕王身为藩王,反形未露,老太监不便动手,故而假手市集百姓。朱棣若是假疯,当此情形,装不下去,自然束手就擒,若是真疯,死在百姓手里,冷玄大可将这一市百姓抄家灭族、给燕王抵罪,如论如何,朱棣均难讨好,真疯假疯,都难逃毒手。

徐妃身不能动,心急如焚,不由得泪涌双目,眼前一片模糊。这时忽听一声娇叱,俏影从天而降,落在朱棣身前,双掌齐出,犹如分花拂柳,扫中商家,无不后退。

出头的正是朱微,她按捺不住,突然跃下,乐之扬也始料未及,急要跟上,却被道衍一把拽住。乐之扬正要发作,忽听道衍沉声说道:“冷玄!”

这话如冰水泼下,乐之扬登时醒悟。他粘了胡须,瞒得过别人,瞒不过冷玄。乐之扬本是钦犯,牵扯上朱棣,只会乱上添乱,非但于事无补,反而连累了朱微。

念头一起,乐之扬硬生生压住身形,凝目望去,朱微使出“拂云手”,推开市集百姓,已将朱棣拔救出来。朱棣不胜狼狈,满身泥污,头破血流,身子蜷成一团,两眼迷迷瞪瞪,仿佛受了惊的孩子,可悲可怜,无所适从。

朱微横身拦在朱棣身前,众百姓见是女子,愣了愣,多数不好动手,少数蛮横者仍是跃跃欲试。朱微双目冷锐,扫过众人,厉声叫道:“谁敢动手?他是燕王朱棣!”

此话一出,市集中鸦雀无声,动手的百姓惊慌失措,东张西望,眼尖的看见冷玄一行,纷纷惊叫起来,丢下家伙,掉头就跑。呼啦一下,市集中人跑了大半,剩下的战战兢兢,不知如何是好。

冷玄眼看狡计得逞,万不料朱微从天而降,搅乱大好局面,心中即惊且怒:“她跟乐之扬同命鸳鸯,她来了,那小子一定也在左近。”抬起头来,目光四处逡巡。

张昺不识朱微,设好的圈套被一女子破去,心中恼怒,厉声叫道:“哪儿来的贱人?把她拿下!”手下军士闻令,拔出刀剑,便要上前。

“慢着!”冷玄一挥拂尘,劲风凛冽,吹得众官兵须发乱飞,老太监皮笑肉不笑,阴声说道,“宝辉公主,别来无恙。”

张昺应声一愣,瞪着冷玄转不过念头,张了张嘴,想要询问,忽见冷玄微微摇头,目光如炬,一眨不眨地望着朱微。

“冷玄!”朱微扶起朱棣,胸口起伏不定,盯着冷玄,眉眼微微泛红,“你是父皇的心腹,兄弟姊妹都是你看着长大的,尊你敬你,从无怠慢。而今父皇归天,不过一年,你就胡作非为,离间骨肉,残害无辜。你、你将来到了地下,有何面目去见父皇?”

“公主言重了。”冷玄干笑两声,嘎嘎说道,“老奴只是好奇,你身中奇毒,如何解毒活命,又如何逃出禁城?”说到“逃出”二字,刻意加重语气,众官一听,无不面露疑虑。

朱微怔了怔,心念一动,锐声说道:“冷公公,不是你为我解毒,送我出宫的么?难不成你忘了?”

冷玄本意捏住朱微的痛脚,让她知难而退,不敢插手燕王之事,未料对方反戈一击,不由惊怒交迸,跺脚喝道:“胡说八道,诬蔑老奴……”

朱微大声说道:“诬蔑人的是你们,四哥为国守边,尽职尽责,你们百般诬蔑恐吓,封门堵路,无所不为,害他一代英王,变得疯疯癫癫。你们还嫌不够,设下圈套,一心取他性命。当朝的皇上,口口声声说什么忠孝仁义,所作所为却处处相反。违背先皇遗训,是为不忠;诬陷亲生叔父,是为不孝;谋害疯癫之人,是为不仁;嫁祸市集小民,是为不义;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还配做什么大明朝皇帝……”

她见燕王惨状,愤怒已久,此时忘乎所以,一口气说出心中所想,词锋所向,正是当朝皇帝朱允炆。众官吏又惊又怒,齐声大喝:“反了、反了,岂有此理……”

乐之扬捏了一把冷汗,朱微平日温婉冲和,此时此刻,词锋如此凌厉,惊讶之余,又觉担忧。但见冷玄脸色阴沉、眼神不定,怕他发难,默运玄功,只待冷玄出手,立刻一跃而下,带走朱微、燕王,一股脑儿杀出北平、逃亡大宁,至于事后成败,那也顾不得了。

朱微任由叫骂,全不理会,目光扫过众人,落在徐妃身上,叫道:“四嫂!”

徐妃愣了一下,冷玄只怕露陷,袖里挥出一指,解了徐妃穴道。徐妃狠狠瞪他一眼,奔跑上前,与朱微一左一右扶起燕王。朱微说道:“四嫂,我们回王府。”徐妃感激莫名,用力点头。

煮熟的鸭子飞了,谢贵气急败坏,叫道:“诋毁圣上,该当何罪?”说着一手按刀,向冷玄使个眼色。

冷玄一生唯朱元璋之命是从,如鹰如犬,奸猾狠辣有之,决断之才全无,一见朱微出头,不觉陷入两难。小公主温婉平和,冷玄再也明白不过,而今强行出头,言辞大逆不道,无论如何也不像她的性子,其后必定有人撑腰。当日带走朱微的是梁思禽,如今小公主痊愈不说,武功更进一层,除了西城之主,其他人断无如此能为,如果梁思禽就是朱微的靠山,一击之下,无人可挡。

一念及此,冷玄冷汗渗出,力持镇定,淡淡说道:“谢大人有所不知,宝辉公主是陛下的长辈,陛下对她一向礼让,姑姑埋怨侄儿两句,似也算不上什么大逆不道的重罪。”

他忽然转了口风,张、谢诸官均是愕然,张昺低声说道:“以公公之见?”冷玄沉吟道:“燕王如此狼狈,应是真疯无疑,以我看来,放他回府,也掀不起什么大浪。”张昺面有难色,谢贵小声说道:“放虎容易捉虎难,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冷玄哼了一声,说道:“此事老奴一肩承担,公主话糙理不糙,燕王是先皇血脉,蹈了湘王的覆辙,有损陛下的仁德。”

冷玄两朝老臣,朱允炆登基之后,对他倚重甚深,众官巴结犹恐不及,一听这话,再无言语,眼望着徐妃、朱微一左一右,扶着燕王走出市集,直奔王府。朱棣高大魁伟,三人并肩行走,越发显得二女子纤弱堪怜。众人各各叹息,均想:“燕王威震北方,如今疯疯癫癫,要靠女人救命。可悲可悯,莫为之甚。”

回到王府,乐之扬与道衍也随后赶到。郑和见了燕王惨状,急忙招呼奴仆上前搀扶。

朱棣耷拉脑袋,有气无力,任由众人摆布,一路来到内室。

安置好朱棣,徐妃屏开众人,忽向朱微跪下,泪涌双目,连连磕头。朱微慌忙将她扶起,说道:“四嫂,你干什么?”

徐妃浑身哆嗦,回望燕王一眼,脸上恐慌不去:“宝辉,今天不是你,王爷他、他恐怕死在小人之手……”后怕起来,捂脸痛哭,朱微也陪着落泪。

乐之扬、道衍站立一旁,各怀心思,道衍感恸明主发疯、壮志难酬,乐之扬与燕王交情不深,可一想到当日落入朱元璋的陷阱,万马齐喑,独有朱棣挺身而出、仗义直言,乐之扬身在殿外,听得一清二楚,虽只寥寥数语,也足铭感五内。若不然,但凭梁思禽所请,他也决不会趟这一摊浑水,眼看燕王惨状,怜悯之余,颇感惆怅。

徐妃、朱微抱头落泪,哭声悲切,萦绕一室。燕王两眼呆滞,左瞧瞧,右看看,甚感无趣,倒在床头,不一阵又鼾声大作。

众人退出房间,徐妃抹去眼泪,向朱微说道:“宝辉,你也累了,今日就留在内院,咱姊妹多日不见,也该好好聊聊。”

朱微面露难色,偷眼看向乐之扬。徐妃何等聪慧,早已看出玄机,说道:“乐先生也不是外人,我交代下去,先生出入内院,必定无人阻拦。”朱微被她看破心事,登时双颊染霞,羞涩难抑,低下头去,不敢面对众人。

乐之扬不便久留,当下告辞。徐妃召来郑和,将他引到客房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