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元帝遗宝(1 / 2)

灵飞经(全) 凤歌 13094 字 11个月前
🎁美女直播

竺因风缓过劲来,挣扎爬起,冲着乐之扬咬牙切齿:“师尊,此人屡屡坏我大计,万万不能留他活命。”铁木黎哼了一声,头也不回,抓住竺因风随手掷出,竺因风撞上墙壁,吐血昏厥。

燕然山弟子无不惊诧,那钦啊了一声,跳上去察看,忽听铁木黎喝道:“别理他,不长眼的废物。”

那钦的手指已经碰到师弟,应声错愕,讪讪缩回。乐之扬笑道:“国师六亲不认,当真叫人佩服。”

铁木黎听出嘲讽,笑了笑,也不反驳。众人进了客厅,乐之扬大马金刀地坐在上位,端起茶几上的凉茶,自斟自饮,也不管茶中是否有毒。

他从容自若,视强敌如无物,铁木黎心里也生出一丝佩服,笑道:“乐小哥,你说的那块羊皮纸在哪儿?”

“这个么……”乐之扬举目四望,“冷玄在哪儿?”

铁木黎目光闪动,笑道:“乐小哥与冷玄是敌非友,为何如此在意他的死活?”

乐之扬放下茶盅,说道:“我受人之托,以图换人!至于我和他是敌是友,不劳国师关心。”

“受谁人之托?”铁木黎又问。

乐之扬抬眼笑道:“与你何干?”

铁木黎脸膛涨紫,瞪了乐之扬一眼,忍怒挥手:“将狗太监带出来!”

斯钦巴日应了一声,雄赳赳转身进屋,不多时,叮当作响,他手拎一人走了出来,他的体格极其雄伟,所拎之人却瘦骨伶仃,乍一看去,真如猛虎衔羚、大雕拿雀。

乐之扬大吃一惊,数个时辰不见,冷玄简直变了模样,半身赤裸精光,皱巴巴的肌肤上布满瘀伤,纵横交织,鲜血淋漓,一头白发稀稀拉拉地披在脸上,透过发丝,可见浑浊老眼,看见乐之扬,眼中精光一闪,忽又熄灭下去。

乐之扬原本恨他入骨,不知为何,看见老太监如此模样,心中一惨,暗生怜悯。

砰,斯钦巴日用力一掷,冷玄摔在地上,口吐鲜血。乐之扬腾地站起,怒视斯钦巴日,后者板着面孔,两眼朝天。乐之扬自觉失态,扫眼一瞧,铁木黎手捧茶杯,视如不见,冲大师轮番瞅着众人,颇是幸灾乐祸。

乐之扬定一定神,笑道:“冷公公,你也有今天?有道是:脱毛的凤凰不如鸡,脱毛的阉鸡不如蛆。”

“说的好!”冲大师拍手笑道,“只不过,这只蛆未免瘦了一点儿。”

冷玄老脸青肿,听了这话一阵抽搐,猛一咬牙,举起头来,用力撞向地面。谁想伤重无力,没有撞破脑袋,只蹭掉了一层油皮,鲜血流了满脸,越发滑稽可怜。

乐之扬心生不忍,将到嘴的嘲讽咽了下去。铁木黎放下茶杯,淡淡说道:“人带到了,乐小哥,下一步该当如何?”

“国师是蒙古人。”乐之扬笑道,“蒙古人素重然诺,故而小可要跟国师打个商量。”

铁木黎呵呵一笑,说道:“你的心思我明白,你以图换人,又怕本尊不守承诺,对不对?”

听见“以图换人”四字,冷玄身子一颤,抬眼望来,盯着乐之扬目不转睛。乐之扬也不瞧他,笑嘻嘻说道:“国师一点就透,不用多费唇舌。”

铁木黎哼了一声,冲大师笑道:“国师,成大事不拘小节,蒙也好,汉也罢,倘若关乎国运、涉及天下,区区然诺,何足道哉。当年刘项有鸿沟之约,刘邦不也轻轻撕毁了吗?我大元太祖与王罕、札木合有父兄之谊,太祖照样兵不厌诈,虚虚实实,将其一一扫灭;元帝遗宝关乎本朝气运,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国师倘若拘泥于陈腐俗见,恐怕宝藏没有到手,项上的人头也保不住。”

他挑拨离间、舌灿莲花,乐之扬心中暗骂,恨不得撕烂他的臭嘴。铁木黎原本犹豫,听了这话,也定下心来,笑道:“也罢,人跟图都留下!”信手一挥,刷,劲气汹涌扫出。

乐之扬早有防备,翻身跳起,嚓,身下酸枝椅齐整整断成两截。乐之扬暗暗吃惊,身未落地,冲大师的拳劲蹿了过来,乐之扬呵的一笑,反手出掌,途中五指挥洒,犹如春风拂柳。冲大师的拳劲随之起伏、驾驭不住,他不明所以,急急收拳,以防乐之扬趁隙来袭。

乐之扬一掌逼退冲大师,借他拳劲,飘飘荡荡,斜斜飞出。那钦当前拦住,大喝一声,挥掌劈来。乐之扬左手摇晃,向前一招,两人手掌未交,那钦便觉丹田跳动,内力乱窜,不由身子跄踉、掌力歪斜,忽见乐之扬左脚疾起,弩箭似的弹了过来,慌忙收掌格挡,不料乐之扬脚尖抬起,变踢为踩,在他手臂上轻轻一点,犹如白鹤冲天,飘然蹿向屋梁。

那钦正要追赶,刷,凌厉劲风掠身而过,一片破布从天落下。

那钦浑身僵硬,掉头望去,铁木黎脸色阴沉,徐徐收回手掌。

乐之扬站在屋梁之上,瞧一瞧半截衣袖,心中暗呼侥幸,刚才稍慢一分,难逃“天刃”加身。眼看下方众人跃跃欲上,当下掏出地图,锐声叫道:“谁敢上来,我把它毁了!”

众人应声呆住,铁木黎满心懊恼,三大高手围堵之下,本想一击必杀、人图两得。乐之扬竟能逃出生天,身法武功,电光石火也不足形容。铁木黎轻敌大意,落入进退两难的窘境,他怒哼一声,注目冲大师,眼中大有怨怪之意。

冲大师眼珠一转,走到冷玄面前,脚尖微微翘起,对准老太监的脑门:“你若毁图,我便杀人!你且掂量掂量,毁图之后,能否走出这一座宅子?”

乐之扬笑道:“好啊,我也想试试!”冲大师冷笑一声,举目望来。两人四目相接,手中均无动作,厅中一片死寂,陷入僵持之中。

铁木黎忽道:“乐小哥,有话好说。”乐之扬笑道:“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

“你说你有那四分之一的宝图。”铁木黎扫了冷玄一眼,“可又怎么证明那是真的?”

“这个容易!”乐之扬笑嘻嘻说道:“将四幅残图拼在一起,不就知道真伪了吗?”

“此言甚妙。”铁木黎笑道,“乐小哥呆在梁上,又如何拼图?”

乐之扬笑道:“我有个法儿,你给我一个人质,我就把图给你。”

“人质?”铁木黎迟疑一下,“你说小徒?”

“两个傻大个儿,我要他们干吗?”乐之扬笑看斯钦巴日和那钦,气得二人七窍生烟。乐之扬将手一拍,朗声说道:“我要贼秃驴当人质!”

冲大师微笑不语,铁木黎却脸色一沉,说道:“乐小哥,你挑拨离间,毫无诚意。”

乐之扬笑道:“足下一代宗师,还怕这秃驴不成?”

“我怕他个……”话没说完,铁木黎的目光落到冲大师脚下,但见冷玄苍苍白发,心里咯噔一下,忽觉不妙。适才只顾围剿乐之扬,冷玄居然落到冲大师手里,如今人也好、图也好,全都不受自家摆布。

铁木黎发觉上当,又惊又怒,冲大师却呵呵一笑,说道:“国师不必烦恼,我有一个法儿,可以两全其美。”

“什么法儿?”铁木黎耐着性子问道。

“不如大家各自拿出地图,拼凑完好,找出藏宝之处;而后各尽其能、夺取遗宝,争胜负、决生死,至于宝藏,算是彩头。”

铁木黎不以为然,抿嘴不答,乐之扬却笑道:“好秃驴,你图也没有一张,算盘倒是打得山响。”

“我是没图。”冲大师脚尖一动,笑嘻嘻说道,“不过冷玄的老命儿在我手里。”

乐之扬为冷玄而来,老太监当真死了,对梁思禽不好交代,一时间大为犹豫,忽听铁木黎怒哼一声,说道:“冲大师,不要自说自话!”

“好啊!”冲大师笑道,“国师有何高论?”

铁木黎满心愤懑,如今残图在乐之扬手里,冷玄在冲大师手里,自身一意孤行,难保这二人不会联手。他身为国师,并非只会武功,想了想,冷冷说道:“这样吧,寻宝之事,见者有份,找到宝藏以前,不得随意退出。违犯者,众人共杀之!”

“好!”冲大师拍手笑道,“好主意!”

乐之扬犹豫未定,忽听一个声音冷冷说道:“果然是好主意!”话音入耳,叶灵苏飘然踏进客厅,手挽长剑,秀逸如仙。

又多一个强敌,铁木黎满心懊恼,皱眉道:“叶帮主,你回来干什么!”

“我都听见了。”叶灵苏扫了乐之扬一眼,漫不经意地道,“元帝遗宝,见者有份。”

乐之扬暗自诧异,他听力通玄,十丈外蚊蝇起落也能听得一清二楚,叶灵苏去而复返,他却一无所觉。依她所言,分明潜伏已久,厅中三大高手,竟无一人察觉。乐之扬不由寻思:“山河潜龙诀,真能托体山河、化同万物么?”想到这儿,肃然起敬。

铁木黎先前的主意,无非欺负乐之扬势单力孤,如今叶灵苏横插一脚,形势大变。可是话已出口,不好收回,铁木黎弄巧成拙,不由脸色发青,瞪着眼一声不吭。

冲大师眼珠转动,笑道:“叶帮主,此事非同儿戏,你真要寻宝?”

“不错!”叶灵苏冷笑道,“既然见者有份,冷玄也算一个!”

铁木黎眯起双眼,目光冰冷如针,慢慢说道:“叶灵苏,你存心跟我为难?”

“是啊!”叶灵苏坦然说道,“你我的账还没算完。”

铁木黎恨得牙痒,偏这女子身法神妙,取胜不足,逃命有余,纵然全力出手,也难一击毙命。

“人多好办事,叶帮主所言也不无道理。”冲大师微微一笑,弯腰拎起冷玄,伸出手来,在他身上推拿数下,“大金刚神力”涌入冷玄体内,冲塞化瘀,解开铁木黎所加禁制。冷玄稍稍振作,只因内伤颇重,气弱神虚,一张老脸枯黄颓败、神气全无。

铁木黎又惊又怒,一转念头,陡然醒觉:所以到了这个田地,均是冲大师有意无意地挑拨所至。这和尚口蜜腹剑,一言一行无不包含祸心,乌有道也是中了他圈套,闹得人图两亡、全派覆没,自己万万不能上当。

想到这儿,铁木黎阴森森瞅了冲大师一眼,说道:“大师好算计。”

“岂敢,岂敢。”冲大师合十微笑。

铁木黎冷哼一声,心想:“这样也好,冤家聚首,正好趁着寻宝之机一一翦除。哼,我就不信,老虎也会打盹儿,这一帮人就没有懈怠的时候。”心思已定,探手入怀,取出一个镶银嵌珠的象牙盒子,打开盒盖,取出一叠羊皮图纸,在茶几上摊开,沉声说道:“我的图都在这儿!”抬起头来,冷冷望着乐之扬。

乐之扬进退两难,冲大师横在中间,救出冷玄难如登天,再看叶灵苏,对于元帝遗宝似乎颇有兴致。想来想去,并无善法,只好纵身跳下,取出残图放在几上,定眼望去,但觉四片残图,并非撕裂而成,图上描画地图,均有几分相似。

铁木黎注目时许,回头叫道:“取纸笔来!”

杨恨取来纸笔,铁木黎对照四张残图,在一张大纸上勾出一幅地图。众人方才明白,原来所谓一分为四,并非将一张图撕成四片,而是将地图拆分,分别画在四张图上,故而单看一张残图,如堕五里云中,不知东西南北,唯有凑齐四图,将所有线条合在一张图上,才能看出端倪。冲大师不由叹道:“妥懽帖睦尔治国无能,于土木机关之学颇有巧思,而今一见,倒也不算讹传。”

妥懽帖睦尔是元末顺帝的名字,他直呼其名,铁木黎微感不悦,待要讥刺,忽听冷玄嘎声说道:“先帝早年颇有雄心,奈何权臣当道、诸王掣肘、天灾频发、民变蜂起,国事糜烂已久,非大英雄、大豪杰难以挽回。先帝有心无力,只好纵情声色,借以逃避,可是心中痛苦煎熬,远非局外人可以感受。”

他身为大明钦差,穷途末路,仍为前朝故主开脱,在场无论蒙汉,心中均感怪异。冲大师冷笑道:“他心中痛苦煎熬,你一个太监又怎么知道?”

冷玄默然不答,铁木黎徐徐开口:“他自幼服侍先帝,宫里的事情,天下人谁也不如他清楚。先帝去国之前,将一份残图托付给他,信任之深,可见一斑,只没想到,此人二三其德、见风使舵,忘恩负义,猪狗不如。”

冷玄两眼出火,龇牙冷笑:“铁木黎,当年你是朝廷重臣,也未见你挺身而出、匡救社稷。主辱臣死,先帝含恨而终,你不也活得好好的吗?”

当年朝局混乱,铁木黎明哲保身,直到大元灭亡,也无多少建树。这一段日子铁木黎平素讳莫如深,私下里引为奇耻,冷玄几句话戳中痛处,铁木黎眉尖上挑,不觉面涌杀气。

冲大师见势不对,横在二人之间,笑道:“时下不是翻旧账的时候,往事已矣,来者可追,找到宝藏才是正经。”

铁木黎冷哼一声,刷刷数笔,勾完地图。冲大师上前审视,惊讶道:“入口就在附近。”

“当然!”铁木黎余怒未消,“要么我买这一间宅邸何用?”

“是了!”冲大师笑道,“得到三幅残图,以国师的才智,不难猜到大半。”他环视四周,“这一座宅子,国师早就翻了个底儿朝天吧?”

“向东一千尺!”铁木黎量完图纸,阴森森说道.

“一千尺。”冲大师沉吟道,“好像是个茶庄。”

乐之扬疑惑道:“宝藏埋在民宅?”

铁木黎也不回答,卷起图纸,掠出大门。其他人纷纷跟上,冲大师一手拎着冷玄,纵跃如飞,忽前忽后,不离众人左右,五指更如铁钩,始终扣住老太监的锁骨,冷玄深知和尚的手段,故也不敢挣扎逃走。

铁木黎几个起落,消失不见,乐之扬只恐他溜走,加快步子,越过众人,遥见前方白墙青瓦,屋宇间挑出一个“茶”字木牌,历经风雨,溜光发白,青黑色的字迹也斑斑驳驳。

尚未走近,忽听一声闷叫,嘶哑凄厉、戛然而止。乐之扬脸色急变,纵身赶到茶庄,跳进院子,扫眼一望,地上躺了六七具尸首,有男有女,外表不见伤损,应该为内家手法震碎了内脏。

乐之扬肝胆欲裂,厉声叫道:“铁木黎……”才叫出口,铁木黎从一间房中闪了出来,形同鬼魅,脸色阴沉。

乐之扬冲进房舍,目之所及,只见尸体。一眨眼的工夫,茶庄里的男女老少竟被铁木黎杀了个精光。

乐之扬转回院落,众人均已赶到,望着尸首神色各异,铁木黎袖手站立,神气淡漠,仿佛眼前情形与己无关。

乐之扬二话不说,纵身跳上,挥掌便打。铁木黎闪身让过,袖袍挥动,锐气破空。刹那间,两人来去如风,斗成一团。

斯钦巴日见状,大吼一声,挺身要上。冲大师伸手将他拦住,朗声说道:“国师、乐兄,有话好说,何必动手……”

话没说完,乐之扬踉跄后退,左臂袖管破碎、鲜血渗出,铁木黎袖手卓立,微微冷笑。

叶灵苏冷哼一声,挥剑便上,那钦挥舞钢翎,横身拦住,斯钦巴日也来夹攻。冲大师见状,放下冷玄,一跃而上,呼呼呼接连三拳,分别击向三人,拳风凛冽,三人只好暂退。

冲大师居中站立,合十笑道:“得罪,得罪。各位先别动手,说一说理由。”

“有什么好说的?”乐之扬指着铁木黎,厉声说道,“他滥杀无辜,此间的人都被他杀光了。”

“原来如此!”冲大师扫一眼尸首,“寻宝之事,多一人知道,便多一分风险。国师若不动手,小僧也难免妄开杀戒。”

乐之扬满心懊悔:“这和尚视人命如草芥,我跟他说这些废话干什么?”

“乐小哥!”铁木黎冷笑,“人已经杀了,你若还要打,本尊奉陪到底。”

乐之扬看一看手臂,伤口血流未止,方才盛怒之下,一意抢攻,吃了小亏。铁木黎“天刃”凌厉,与之争锋,胜算甚微。乐之扬心中犹豫,看向叶灵苏,女子一抿嘴唇,还剑入鞘,淡淡说道:“这一笔债先记下,将来与本帮的仇怨一并了断。”

她收兵不战,乐之扬微感意外,然而孤掌难鸣,只好怒哼一声,皱眉退下,撕下袍子缠裹伤口。

铁木黎面露讥嘲,从袖里取出图纸,看了看,又扫视四周,目光落到一棵大槐树上。那树两人环抱,郁郁苍苍,铁木黎审视半晌,忽道:“以图所载,入口就在树下。”

“胡说!”叶灵苏说道,“大都城破不足三十年,这棵树该有两百岁了。”

“叶帮主有所不知。”铁木黎笑了笑,“国家有移山倒海之力,这棵树多半连根带树从其他地方搬运来的,移植院中,当做伪装。外人不知底细,只当此树在此生长百年,决料不到树下另藏玄机。”

叶灵苏半信半疑,铁木黎使个眼色,斯钦巴日跳到树前,一双钢爪左起右落,锋芒所过,泥土四处飞溅,树根节节寸断,斯钦巴日绕着槐树兜了一圈,将裸露的树根斩断大半。他沉身扎马,大喝一声,双手噗地推中树干,槐树摇晃一下,叶子坠落如雨。

斯钦巴日连声吼啸,又出两掌,奈何树大根深,来回摇晃,始终屹然不倒。那钦欲要相助,又恐师兄秉性高傲,反生嫌隙,迟疑间,忽听冲大师笑道:“斯钦巴日,贫僧来试试。”

斯钦巴日打心眼儿不愿,可是屡试无功,不好赖着不走,咕哝两声,悻悻退下。冲大师一手拎着冷玄,注目槐树,绕着树干走了两步,突然挥拳,正中树身,只听“空”的一声,仿佛敲击木鱼,偌大老树应声而倒,根须连土带泥,几乎将庭院的地面也翻了过来。

斯钦巴日目定口呆、面无血色,他使出吃奶的气力,居然抵不过冲大师轻轻一拳,这一拳之力,恐有万斤上下,斯钦巴日震骇莫名,如在梦里,忽听叶灵苏轻哼一声,说道:“投机取巧,是你贼秃驴的拿手好戏。”

冲大师微微一笑,并不反驳,斯钦巴日莫名其妙,看那大树,却不见端倪。铁木黎瞥他一眼,冷冷说道:“他那一拳,恰到好处,你辛苦半晌,空为他人做了嫁衣。”

斯钦巴日登时醒悟,他摇晃树木已久,再过时许便能成功,冲大师一拳击倒大树,一大半都斯钦巴日的功劳。斯钦巴日虽然不是鸡肠小肚之徒,可是为山九仞,却让他人逞了威风,心中大为不快,恶狠狠瞪了和尚一眼。

冲大师并未将斯钦巴日放在眼里,笑一笑,不以为意。忽听乐之扬说道:“贼秃驴,你这也是‘大象无形拳’?”

“是啊?”冲大师笑脸相向,“怎么?”

乐之扬沉默不语,方才听那拳劲,一枝一叶,无不波及,故而声响怪异,如钟如磬,倘若不是树木,而是寻常血肉之躯,挨这一拳,多半外表无碍,通身上下已经朽败。乐之扬暗自凛然,冲大师精进神速,确是奇才,再有交锋,难言胜算。

那钦找来锄头,掘开残根断木,挖了一丈有余,叮,传来金铁碰撞。众人应声一振,走到坑边观望,那钦掀开泥土,出现一方巨石,上面镶嵌铁环,仔细看去,却是一道石门。

“果不其然。”冲大师笑道,“入口藏在树下,倒也有些意思。”

那钦抓住铁环,用力举起,石门纹丝未动。他面红耳赤。斯钦巴日见状,跳下土坑相助,兄弟俩齐声大吼,同时发力,石门微微一动,徐徐抬升起来,一股寒气夹杂秽臭汹涌而出,石门下方,出现了一个黑漆漆的洞窟。

斯钦巴日抓一块石头,轻轻丢进洞窟,过了片刻,传来声响。

“六丈深!”地洞深浅,乐之扬一听便知。

众人半信半疑,铁木黎审视洞穴,沉吟一下,说道:“杨恨,回家取绳索来!”停顿一下,又道,“带一些水粮火烛。”

杨恨应了一声,上房消失,过了时许,再次出现,斜挎绳圈,后背包裹,见到铁木黎,双手递上。铁木黎接过说道:“那钦,杨恨,你俩留在上面、警戒四方,但有可疑之人,统统格杀勿论。”

杨恨点一点头,纵身上房,潜伏不动,乍一看去,俨然融入屋脊,不见半点儿形迹。

那钦则撮起嘴唇,发声尖啸,啸完以后,天上传来数声鹰唳,忽长忽短,俨然呼应一般。

乐之扬应声望去,两只苍鹰展翅高飞,盘旋不去。原来,那钦蓄养鹰雕甚多,此来中原,随身携带三只心爱金雕,其余鹰隼放飞边陲,任其所之。金雕死于“飞雪”爪下,那钦返回北方,重新召集鹰隼,以为探子。冷玄金龙亭失风被擒,这些猛禽也颇有功劳,今有猎鹰在上警戒、刺客在下潜伏,寻常人等靠近茶庄,均是必死无疑。

铁木黎交代完毕,也不招呼众人,将绳索系在铁环之上,纵身一跃,滑入地穴。斯钦巴日紧随其后,冲大师迟疑一下,也带着冷玄下去。乐之扬回头看向叶灵苏,少女轻皱眉头,飘然一纵,挽住绳索,没入黑暗。

陷身此事,本非乐之扬所愿,可是事已至此,万无叶灵苏只身犯险的道理。他无奈叹一口气,也跳入地穴,抓住绳索,滑向洞底。

洞中阴暗潮湿,四周岩石嶙峋,用手摸去,均有钻凿痕迹,草率粗陋,足见开拓仓促。乐之扬想象家国将倾、都城将破,末代元帝匆匆封闭洞穴、仓皇离京的情形,不觉心生感慨:“人死了,国也破了,空留宝藏又有何用?不过引来后人争夺杀戮罢了。”

落到地面,忽见火光一闪,铁木黎点亮烛火,火光延伸向前,照亮一个洞窟。洞壁多为岩石,泥多石少的地方用条形青石堆砌支撑,乍一看去,斑驳不堪。

冲大师笑道:“此间隔绝人间、暗无天日,那钦若有歹念,封闭入口,咱们这些武学高手,统统都要烂在这儿。”

铁木黎冷冷说道:“既然如此,你还下来作甚?”

冲大师笑道:“佛祖有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真会贴金。”乐之扬冷笑,“你六根不净,五欲尚存,明知是个火坑,也忍不住跳下来寻死。”

冲大师笑道:“贫僧自寻死路,你聪明贤德,又下来干什么?”乐之扬笑道:“没人看戏,你岂不无趣?”

“有理。”冲大师笑了两声,“乐之扬,你就不怕那钦、杨恨怀有异心?”

乐之扬不愿示弱,默不作声,忽听铁木黎沉声说道:“那钦、杨恨忠心师门、绝无二念。本尊在此,一切无虞,本尊不在,哼,那可难说了。”

冲大师笑道:“这么说,小僧须得紧跟国师才行。”

交谈间,众人深入洞窟,甬道悠长,越往里走,越见宽敞,壁上可见镂刻印记,每走十余步,便见神龛浮雕,内有神佛造像,精细奇异,中原所无。冲大师扫视雕像,冷笑道:“佛法不修,偶像横行,大元之亡,八思巴难辞其咎。”

元初,八思巴觐见忽必烈,后者尊其为师,引入吐蕃密宗,后世皇帝王侯多为信徒。八思巴坐化以后,吐蕃僧众后继乏人,贤明者少,粗陋者多,不以佛法约束皇权,反而助纣为虐,做下许多荒诞恶行。故此元亡之后,吐蕃僧人也难以立足,玉石俱焚。冲大师所言虽是实情,但从他口中说出,好比猛虎谈素、毒蛇论牙,别扭古怪,无以服众。

铁木黎突然止步,说道:“这儿有些古怪。”斯钦巴日问道:“怎么古怪?”

铁木黎说道:“我算过,至此两百余步,走了这么远,怎么还没见到宝藏?再说这些雕刻,耗费人力心血,却放在不见天日的地方,真是莫名其妙。”

冲大师笑道:“这些雕像是密宗大夜叉王,也名宝藏神,掌管天下财富,放在这儿,倒也应景。”

“什么狗屁夜叉,龇牙咧嘴,讨厌得很。”斯钦巴日望着雕像,心头烦闷,呼地一拳挥出,砰,石雕粉碎,神龛后嘁哩喀喳,响起一连串奇声怪响。

“不好……”冲大师叫声出口,两侧石壁裂开,出现四方小孔,嗖嗖嗖,孔内蹿出弩箭,既多且密,劲急凌厉,乐之扬听见声响,便知凶险,故而动作奇快,抓住叶灵苏的手腕,纵身跳出,还没落地,噗,灯火已被射灭,四周一团漆黑。

乐之扬耳力通玄,纵在黑暗之中,耳力所及,无微不显,他抓着叶灵苏,或跳或跃,连翻带滚,钻过弩箭间隙,仿佛斜风细雨中穿梭的一对燕子。

飕飕声响个不停,箭雨连绵不尽,射了半盏茶的工夫,方才慢慢停了下来。

洞窟中死寂无声,乐之扬蜷在角落,汗流浃背,心子突突狂跳。他定一定神,低声问道:“你还好么?”

叶灵苏还没答话,光亮一闪,灯火复燃。铁木黎手持灯火,脸色铁青,两眼电光雷火,恶狠狠左顾右盼。

“放开!”叶灵苏低声呵斥,乐之扬才觉紧握她的手腕,不由面孔一热,讪讪放手。

叶灵苏挺身站起,游目望去,斯钦巴日靠在墙角,满身插满箭支,已经断气多时。冲大师和冷玄不知所踪,正疑惑,忽听铁木黎喝道:“滚出来!”

叶灵苏不明所以,正要开口回应,忽见斯钦巴日的尸体一跳而起。她吃了一惊,不觉后退半步,忽见尸体向前扑倒,墙角露出两个人影,正是冲大师和冷玄。

叶灵苏恍然,冲大师将斯钦巴日当做了挡箭牌,无怪铁木黎这般恼怒。

铁木黎看了看尸体,望着冲大师咬牙切齿:“你干的?”

“岂敢!”冲大师竖掌摇头,“令徒早就死了,贫僧情急无奈,借他遗体一用。”

铁木黎恨声道:“薛禅,我会信你么?”

“老朽可以作证。”冷玄徐徐开口,“和尚所说,断无虚言。”

“呸!”铁木黎怒啐一口,“狼狈一窝,你作证顶个屁用?”

“你若不信,那也无法。”冷玄淡淡说道,“令徒行事莽撞,牵动机关,险些葬送大家。他被射死,也是活该。”

铁木黎两眼出火,握紧拳头,冲大师忙道:“国师息怒,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铁木黎回望乐、叶二人,眉头皱起,握紧的拳头慢慢松开。他低头察看尸体,眼神微微恍惚。斯钦巴日是他的开山弟子,性子火爆莽撞,武学之上却颇有天分,本是燕然山衣钵传人,谁料稀里糊涂死在这儿。铁木黎心中大痛,见他死不瞑目,忍不住伸出手为之合上眼皮。

“别碰。”乐之扬冲口而出,“有毒!”

铁木黎一愣缩手,就着灯火细看,斯钦巴日的肌肤发黑,隐隐泛起一层碧光。拾起弩箭,箭镞色泽青碧,盈盈欲流,分明喂有极厉害的剧毒。

铁木黎冷汗冒出,隐约明白:以弟子的身手,何以中箭毙命,箭上之毒见血封喉,斯钦巴日中箭之后,已无行动之能。尽管如此,冲大师将其当做盾牌,仍是本派奇耻大辱。

铁木黎丢箭起身,冲着乐之扬微微点头,以示谢意。叶灵苏心中气恼,狠狠白了乐之扬一眼。乐之扬微微苦笑,他出言提醒、出乎本性,回头细想,颇有资敌嫌疑。但他热心快肠,纵然救了强敌,倒也不觉懊悔。

铁木黎手掌轻挥,隔空用掌力将斯钦巴日双眼合上,他注目半晌,叹一口气,忽向冷玄说道:“这里面还有多少机关?”

冷玄道:“我哪儿知道?”

“你不知道谁知道?”铁木黎厉声说道,“你是先帝心腹,见不得人的事儿你做了多少?”

冷玄淡淡说道:“那些事,我大多忘了。”

铁木黎眼露凶光,冲大师忙道:“冷公公,事关生死,还望你仔细想想。”

冷玄瞥他一眼,叹道:“也罢,方才我欠你一命。”略一沉默,幽幽地说道,“当年徐达逼近大都,先帝令我宣旨,处死四百余人,那些人蓬头垢面、衣裳褴褛,死前哭声震天,那声音,偶尔梦里我还能听到。”说到这儿,冷玄闭上双眼,苦涩之意爬上眼角。

“那些人……”铁木黎皱眉说道,“莫非就是建造这儿的工匠?”

“此事我也不大清楚。”冷玄说道,“事后查验尸首,死者双手均有老茧,应是常年使用锤子凿子,当时城中并未大兴土木,先帝也未营造陵寝;这些工匠作何用处,我那时猜测不透,如今算是有了眉目。”

“四百余人!”乐之扬忍耐不住,厉声喝道,“冷玄,杀了这么多人,你难道不亏心么?”

“亏心。”冷玄瞥他一眼,冷冷说道,“这是先帝旨意,我只是奉命而为。帝王家事,流血漂橹,天下苍生,有如蝼蚁,区区几百工匠又算什么?”

乐之扬心中翻腾,想起当日断筋穿骨之痛,恨不得跳上前去,捏断老太监干瘦的脖子;再想削藩之后,倘若朱棣起兵,又不知会涂炭多少生灵,一念及此,他冷汗迸出,恨不得撒手高飞,逃离尘俗,回头望去,叶灵苏望着冷玄饶有兴致,一双妙目晶莹闪亮,黑暗之中宛如晨星。

乐之扬暗暗叹气,叶灵苏外冷内热,素有雄心,于宝藏兴致浓厚,铁、冲二人均是大奸大恶,万不能丢下她与之周旋。

“四百工匠?”铁木黎沉默时许,“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倘若经营数年,规模非同小可。”

“走一步算一步。”冲大师笑道,“国师若不放心,大可取一面盾牌下来。”

铁木黎哼了一声,说道:“我就是盾牌!”

“不错。”冲大师拍手笑道,“国师大号‘天刃’,凡间的兵刃岂可相提并论?”

“少拍马屁。”铁木黎脸色阴沉,“斯钦巴日的账,出了这儿,我再跟你算过。”

冲大师笑笑,但见铁木黎举起烛火,继续向前走去,当下抓起冷玄跟在后面。

乐之扬看向地上尸首,说话间,斯钦巴日毒血横流、臭不可闻,趴在那儿,甚是凄凉。叶灵苏看出他的心思,冷冷说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咎由自取,怪不得别人。”

乐之扬叹道:“待会儿你我死了,也大可套用这几句话。”

叶灵苏沉默一时,轻声说道:“我来这儿,并非为了财宝。”乐之扬一愣,反问:“那为什么?”

叶灵苏扫他一眼,目光幽沉,乐之扬心头一动,不及细想,叶灵苏转过头去,一阵风向前追赶。乐之扬怕她有失,也疾步跟了上去。

一路上,众人轻手轻足,谨小慎微,再也不敢胡乱触碰,又走时许,洞窟忽到尽头,两扇石门横亘在前。

铁木黎举起灯火,那门高约两丈,横有三丈有余,门扇刻满石像,大者二尺见方,小者不过数寸,错落有致,层次分明,仔细看来,只见刀山火海,油锅蛇坑,夜叉牛鬼身处其间,尖角獠牙,折磨人类,噬其头,吞其身,分裂四肢,撕扯五脏,狰狞可怖,叫人不忍目睹。

“这是什么鬼东西?”乐之扬倒吸一口冷气。

冲大师眯起双眼,淡淡说道:“这是地狱变相,刻在门上,警告来人。一入此门,好比踏入地狱,凶险多多,好自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