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不容易?”那小卒说道,“头发再长,用刀一刮,不就是光头了吗。”
冲大师看那小卒有些眼熟,正想哪儿见过,忽听校官一声大喝:“把这个白衣和尚抓起来,给我搜查这些马车。”
官兵蜂拥而上。车上载满珍宝,冲大师岂容搜索,明知是个圈套,也只有硬起头皮,双臂一振,将近身的士兵抛出丈许,跟着一拳挥出,将校官打昏在地。
北平毗邻漠北,长年与蒙古交战,城中官兵大多惯经沙场,不是太平鸡犬,眼看敌人骁勇、首领昏厥,竟也殊无畏惧,挺枪挥刀,纷纷扑出,更有人吹起哨子,哨音尖利,远远送出。
冲大师拳打四方,身前官兵倒了一片;竺因风、那钦也跳下马车助阵,竺因风双掌乱斩,掌缘所过,众官兵筋骨摧断;那钦身如飞鹰,掠过众人头顶,抓住一颗脑袋,随手一拧,咔嚓,就将颈骨拧断。
惹上这三个煞星,众官兵倒了大霉,片刻死伤大半,剩下的失去斗志,转身要逃,忽听街口人声喧哗,数队巡逻士兵听见哨音,冲杀过来。援军到达,众官兵胆气大壮,集结成群,回头厮杀。
冲大师等人暗暗叫苦,可是马车在旁,逃脱无门,唯有奋身上前,极力抵挡,冲大师边打边叫:“杨恨,我们断后,你带人先走。”
杨恨一抖缰绳,正要催马,忽觉杀气汹涌,车下黑影晃动,钻出一个人来。
杨恨身为刺客,机警绝伦,想也不想,翻身一脚向下踹出。来人不躲不闪,挥掌格住,杨恨踢中对方手掌,一股劲力灌入脚背,半个身子又痛又麻,几乎失去知觉。来人只一晃,手掌翻出,竟将他的足颈拿住。
杨恨惊骇欲狂,嗖地拔出匕首,蓝光迸闪,举手要刺,冷不防后心剧痛、真气乱蹿,登时劲力全失,匕首脱手掉落。一只手从后伸来,稳稳接住匕首,杨恨扭头望去,只见一个年轻官兵冲他微笑,仔细一瞧,他冲口而出:“乐……”话没说完,后脑挨了一击,杨恨两眼发黑,昏死过去。
来人正是乐之扬,他冒充小卒,挑拨校官,逼得冲大师与官兵厮杀,自个儿趁乱溜到杨恨身边,与潜入车底的苏乘光上下夹击,悄没生息地制服了杨恨。
这时乱做一团,杀声震天,后方驾车之人埋头驾车,压根儿没有发现异样。乐之扬伸手将苏乘光拽上马车,一抖缰绳,纵马直前,拐入一条岔路,后面的马车有样学样,紧紧跟在后面。
冲大师越斗越觉不对,官兵源源不断,打倒一片,又来一群。北平城兵马数万,这么下去,纵有霸王之勇,也得活活累死。可是如今骑虎难下,一旦退让,官兵追上马车,珍宝一定难保,唯一之计,只有尽力缠住官兵,好让马车远离此地。想到这儿,冲大师夺下一根长矛,扫翻数名官兵,向前一推,又将一队人马掀翻。其他两人得了灵感,也纷纷夺下枪矛,横扫纵推,拼命拦住街道,不使官兵上前。
厮杀正酣,忽听一声怪啸,铁木黎从天而降,刷刷两掌,血泉上冲,两颗人头滚落,无头的官兵噗通两声,先后扑倒在地。
“师父!”那钦惊喜叫喊。
铁木黎脸色铁青,劈头喝道:“马车呢?”
“杨恨……”那钦回头望去,街巷空空,哪儿还有车队的影子。那钦心生不祥,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铁木黎情知不妙,跳入人群,抓住两个官兵,旋风抡转,扫翻无数,唬得众官兵节节后退。铁木黎大喝一声,将手里二人用力掷出,落入官兵阵中,呼啦啦压倒一群,一个个筋骨折断,躺在地上哀嚎不起。
“走!”铁木黎将手一拍,转身跳上屋檐,其他三人也纷纷跟上。官兵为铁木黎神威所夺,只在下方鼓噪,不敢上房追赶。
铁木黎率众奔跑一程,沿途观望,却不见马车。他一颗心越来越冷,猛地回头,揪住那钦衣领,厉声道:“车队到底走的哪边?”
那钦脸色发白,手指前方,哆嗦道:“就、就是那边……”
“车呢?”铁木黎恶狠狠扫视众人,“我的车呢?”
冲大师沉吟一下,说道:“国师稍安勿躁,楚空山在哪儿?”
铁木黎瞪他一眼,双眼布满血丝,浑如一头饿狼,恨声道:“那老滑头钻来钻去,不跟我正面交锋,我追出老远,回头发现宅院起火,拔腿赶回,不想楚空山反过头又将我缠住。我无心斗殴,费了一番工夫才将他摆脱,结果……还是迟了一步。”他举目眺望,不胜焦灼,四人站立的地方已是城中高处,八方街道一览无余。民居灯火星星、奄奄欲灭,远处长街小巷火把烛天、灯光如海,无数巡逻官兵,没头苍蝇似的乱蹿。
“活见鬼!”竺因风咕哝,“那么多车,那么多人,说没就没了,一点儿踪迹也没有。”
“此地不可久留。”冲大师说道,“当务之急是找到楚空山,他是调虎离山的诱饵,跟劫持车队的人是一伙,找到了他,就知道珍宝的下落。”
“胡扯!”那钦脸红筋涨,“驾车的都是我燕然山的好手,哪儿会被人轻易劫持?”
“强中自有强中手……”冲大师话没说完,铁木黎左脚一顿,哗啦啦,震碎数匹屋瓦,跟着仰天长啸,声如苍狼哀嚎,在北平上空久久回荡。
乐之扬听见啸声,忍不住回头眺望。苏乘光坐在一旁,举起葫芦大喝一口,心满意足,哈哈大笑:“铁木黎那老狗快气疯了!痛快,哈哈,痛快,老子活了半辈子,头一次这么痛快。”
“嘘!”兰追竖起食指,皱眉说道,“小点儿声,当心把狗引来。”
“胆小鬼!”石穿粗声大气地道,“怕个鸟,铁木黎来了,我也一巴掌拍死他。”
“胡吹大气!”卜留阴阳怪气地道,“方才不是我,你准要变成独眼龙。”
石穿哼了一声,摸一摸眼角伤口,怒视地上一具尸首。这名燕然山弟子垂死一击,险些刺瞎了石穿的眼睛,天幸卜留眼疾手快,从旁一拳,震断了他的心脉。
忽听周烈叹一口气,说道:“这一回,跟燕然山的梁子可结深了。”
“怕什么?”卜留满不在乎,笑嘻嘻说道,“铁老狗又不知道咱们插了手!”
“话虽如此。”周烈说道,“这些俘虏如何处置?”
乐之扬回过神来,环眼四顾,马车横七竖八,停满一间大院,车上地下,躺了十余具尸体,均是燕然山弟子。先前驶入院中,石穿关闭大门,赶车弟子发现中伏,奋起反抗。奈何首脑不在,对方七人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意在速战速决,各自辣手尽出,一炷香的工夫决出胜负:燕然山一伙死了大半,活着的也受了重伤,二十余人没有走脱一个。
乐之扬不嗜杀戮,望着伤者微感犹豫。楚空山看他一眼,大踏步走到杨恨面前,锐声说道:“杨恨,你还记得蛇夫人么?”
杨恨五花大绑,口中塞了麻核,听见这话,口不能言,眼中透出一股狂怒。
“杀人偿命,你杀了白鹭,天可怜见,终叫你落在我手里。”楚空山手腕一抖,乌木剑刺入杨恨咽喉,而后拔将出来,一剑一个,将受伤弟子尽数刺死。
乐之扬看得不忍,叫道:“楚先生……”
楚空山一言不发,刺死最后一人,方才拭去剑上血迹,回头说道:“容情不下手,下手不容情。留下这些人,只会泄露珍宝下落,再说了,铁木黎驭徒不严、坏事做尽,这些人跟着他,伤天害理的事情不知干了凡几,统统杀光,也无半个冤枉。”
“说的是!”兰追点头道,“说得滥杀无辜,地上这些人全都有份。当日从地宫取出珍宝,铁木黎派弟子抓了不少百姓,事后统统杀死,弃尸地宫之内。我在外面窥探,起初不知详情,事后发现真相,当真气满胸膛,若非碍于严令,早就跟他们拼个死活。”
“恶有恶报!”苏乘光拍手赞道,“楚先生干脆利落,佩服,佩服!”
乐之扬回过神来,叹道:“纵是恶人,也有父母妻儿,来而不回,亲人一定难过。”
“天下人若都这么想,这世上也就没有善恶纷争了。”楚空山意味深长地看了乐之扬一眼,“可是争斗杀戮,又何尝平息过?”
“楚先生说的是。”乐之扬意兴萧索,“我也不过有感而发。”
“今日杀人放火都干了。”周烈苦笑,“老头子知道,恐怕大大不妙。”
“你不说,我不说……”苏乘光笑嘻嘻勾住他的肩膀,“大伙儿不说,他怎么知道?”
周烈只是摇头,遥望远处浓烟,心中颇不自在。那火是他所纵,燃烧极快,可也熄灭甚快,时间虽短,惊吓敌人绰绰有余;偷盗总兵府珠宝的是兰追,他故意暴露形迹,引来官兵,一面绊住冲大师等人,一面迫使车队改道;而后乐之扬、苏乘光上下夹击,制服杨恨,将车队引入此间、一网打尽;这其中变数极多、时机难以把握,最后居然成功,众人无不佩服乐之扬算计了得。
乐之扬定下心来,支使众人掩埋尸首、藏起马匹,检视箱中珍宝。其他六人见多识广,看见珍宝,仍是目眩神驰;楚空山生平豪富,视金珠如粪土,看见金马、玉佛,也是瞠目结舌,一时说不出话来。
箱中金块多为赤金,一块一斤,略一点数,足有五万两有余。乐之扬挑出两万两,自取一万,另一万交给苏乘光,说道:“这个你代我收好,两日之内,我要取用。”
“放心!”苏乘光笑嘻嘻一拍胸脯,“包在我身上……”
忽听一声冷哼,有人寒声说道:“赌鬼管账,好比饿虎牧羊。乐之扬,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众人应声震惊、各各跳开,注目四方,忽见墙头上站立三道人影,齐齐跳下,走上前来。卜留认出来人,失声叫道:“万师兄、沐师兄、秋师姐,你们怎么来了?”
万绳冷哼一声,板着脸道:“你们这点儿鬼把戏,只能哄哄铁木黎那蠢货,怎么瞒得过城主?”
楚空山变色道:“梁城主当真来了北平?”
万绳不置可否,扬头望天:“违反禁令,可知罪么?”
五部之主垂头丧气,纷纷跪倒在地。乐之扬忙说:“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我的主意,他们受了我的挑唆,论罪责,由我一力承担,若要责罚,罚我好了。”
万绳瞪着乐之扬,眼神颇为古怪,秋涛笑道:“乐之扬,这是我西城的家事,你是外人,不要插手,要么城主生气,惩罚还得加倍。”
苏乘光等人无不动容,望着乐之扬一脸乞求。乐之扬犹豫未决,忽听秋涛说道:“乐之扬,你先别急,听万绳说完。”
乐之扬受过秋涛恩惠,不愿与之翻脸,只好点头道:“好,万部主请说。”
“我传话而已。”万绳扫视跪地五人,“城主说了:不管则已,一管到底,宝在人在,宝亡人亡,丢失一分一毫,你们自我了断!”
五人脸色惨变,这些财宝好比一大块肥肉,四周饿狼环视,别说铁木黎、冲大师,天下任何人知道,都难保不会咬上一口。五部之主武功虽高,守住宝物却并无把握,一时各各低头、作声不得。
乐之扬猜到梁思禽的心思,元帝遗宝,既是泼天的富贵、也是烫手的山芋,八部守卫宝藏,可免他后顾之忧,当下笑道:“西城八部,一体同心,万先生想来也不会袖手。”
万绳沉默不答,秋涛笑道:“我三人担负监督之责。”略一停顿,又说道,“乐之扬,这件事,你百密一疏,做得并不干净。”
乐之扬一愣,问道:“为何?”秋涛说道:“但凡马车,都会留下车辙,这些马车负载沉重,车辙甚深,对头循着轨迹一路找到,很快就能找到这儿。”
乐之扬变了脸色、冷汗迸出,车辙一事他确未多想,慌乱间,忽听卜留笑道:“秋师姐,你说出这些,想必已经善后过了吧?”
秋涛白他一眼,笑而不答。乐之扬这才放下心来,地母“坤元”之术,驾驭泥土得心应手,抹去车辙,并非难事,当下拱手笑道:“多谢秋前辈。”
“先别谢我。”秋涛微微苦笑,“你所作所为,城主并不高兴。一来将西城卷入无边是非,使我由暗转明,大违城主初衷;二来你跟盐帮豪赌,那些盐枭乌合之众、素无纪律、掌握不周、祸害无穷。”她看向楚空山,“楚先生,这件事还须你多多出力。”
楚空山点头道:“楚某当年与梁城主也有数面之缘,品茗论剑,颇为投契,一别数十年,不知可否引见。”
“城主神龙见首不见尾。”秋涛轻轻摇头,“我也只得其令、不见其人。”
楚空山深感失望,说道:“阁下若见城主,还请转告鄙意。”秋涛笑着点头。
万绳问道:“乐之扬,如今九门紧闭,你取了黄金如何出城?”
“这是通关令牌。”乐之扬取出一枚金牌,“张信给我的,天一放亮,便可出城。”
万绳说道:“铁木黎必不罢休,你要小心为上。”
“各位也一样。”乐之扬招呼众人,将黄金搬上一辆轻便马车,自己换了短衣,戴上斗笠,冒充车夫。楚空山呆在车里,仗剑看守黄金。
待到东方发白,乐之扬抖缰催马,晃悠悠地从后门驶出。沿途长街戒严,巡逻兵马往来如风。守军吃了大亏,满城搜捕凶手。铁木黎武功虽强,也不敢公然抗拒大军,含恨逃走、暂避风头。
乐之扬手握令牌,一路上畅行无碍。到了北门,排查甚严,乐之扬谎称张府眷属,守将眼看令牌无虚,不敢深究,匆匆放行。
逶迤行驶数里,遥见一座长亭,楚空山说道:“到地儿了。”
乐之扬举目望去,此地北临燕山,一脉泉水从山中流出,汇成小溪,从亭前淌过;长亭西北黑压压一片松林,含烟吐雾,若有龙蛇潜伏。
楚空山站起身来,冲天发出啸音,一长两短,声振山林。
沉寂一时,从松林里走出几个人来,为首的是陈亨,身后跟着几个陌生壮汉,个个短衣长刀、不苟言笑。
陈亨扬声道:“楚先生、乐盐使,东西带来了么?”
“带来了!”乐之扬一拍车厢,“都在里面。”
陈亨流露喜色,笑道:“二位真是信人。”又指随从壮汉,“这些都是分舵的兄弟。”壮汉们弯腰行礼,五指不离刀柄。
“好杀气!”楚空山冷笑,“摆下马威来了?”
陈亨有些尴尬,点头示意,壮汉放开刀柄。陈亨说道:“大路上不好说话,各位还请进林子里说话。”
楚空山微感迟疑,乐之扬却笑道:“好!各位带路。”陈亨跳上车来,乐之扬打马向前,几个壮汉徒步跟随。
进了松林,不闻言语喧哗,却有多人呼吸。乐之扬留意左右,树干之后,隐约闪现人影衣角,间或掠过一张面孔,粗犷狡黠,向着马车窥伺。
乐之扬暗生警惕,楚空山的脸上也是阴云密布。他避开陈亨,伸过食指,在乐之扬手心飞快写道:“形势不妙,擒贼擒王。”乐之扬明白其意,目视前方,微微点头。
走了一里有余,到了开阔地面。空地上三三两两,聚集二十余人,高奇手持拐杖,坐在一块岩石上面,淳于英、杜酉阳站立一旁,其余陌生汉子,均是壮硕有力、刀枪随身。
“高长老!”乐之扬跳下马车,笑嘻嘻拱手。
高奇也不起身,略一点头,懒洋洋说道:“黄金呢?”
乐之扬指一指马车,数名汉子快步上前,乐之扬伸手一拦,笑道:“慢着!”
“怎么?”高奇眯起老眼。
“一手交人,一手交钱。”乐之扬笑容满面,“公平合理,两不相欠。”
高奇呵呵大笑,点头道:“理当如此!”将手一挥,陈亨从腰间摘下一支牛角号,苍白镶银,呜呜呜冲天吹响。
号角吹完,松林里稀稀拉拉地走出十几个人来,衣裳简陋,体格还算健壮,眉眼间却透出愁苦。
人数如此之少,乐之扬心头火起,正要发作,忽听脚步声急,似有多人奔跑,震得地皮抖动。转眼间,松林里涌出许多汉子,一色粗布短衣,黑布缠头,足踩麻鞋,手持大刀长矛,面孔冷漠阴沉,但如河面上的层冰,掩不住骨子里的凶悍暴戾。一时间,人越聚越多,密匝匝地将乐、楚二人围在中央。
楚空山心头发紧,不觉握紧铁木剑,乐之扬也觉形势不对,转眼看向高奇。老头儿眯眼望来,目光闪闪烁烁,颇有几分嘲弄:“乐盐使,你一定以为老夫设套赚你?”
“不敢!”乐之扬苦笑。
“本帮江湖草莽,历经磨难,延续至今,倚仗的不过是个信字。”高奇说到这儿,微微得意,“乐盐使,你可要记住了!”
乐之扬笑道:“小可牢记在心。”
“召集仓促,来的不多。”陈亨从旁说道,“共计一千九百八十四人,乐盐使,你若不信,大可数过?”
“不必!”乐之扬摇头笑道,“我信得过陈分舵主。”
陈亨微感意外,使个眼色,那几个汉子跳上马车,抬下宝箱一看,均被金块光芒耀花了双眼;人群中也生出一阵骚动,前推后拥,势如潮水。
“退下!”高奇拐杖一顿、发声暴喝,内气充沛,震得近身之人双耳嗡鸣。
人群后退数步,陈亨努了努嘴,几个汉子拎着杆秤上前,一边检验成色,一边称量点数;过了半晌,汉子退下,冲着陈亨默默点头。
陈亨看向高奇,后者拄着拐杖,徐徐起身,登上那块岩石,环视四周说道:“紫盐使者劳心费力,为咱兄弟揽到一笔天大的买卖。但凡参与者,一人可得黄金十两,事前先付一半,事成之后,再付其余。老规矩,钱由分舵暂管,功成以后,分送各家,生者交付本人,死者送给寡妇孤儿。高某丑话说在前头,情愿者留,不愿者走,一旦留下,嘿,无论生死成败,都要誓死跟从,畏怯逃窜者……”高奇将拐杖重重一顿,“三刀六洞,少一个洞也不行!”
人群一时沉默,有人叫道:“什么买卖,高长老能细说么?”
高奇看向乐之扬,后者徐徐摇头。高奇说道:“事关机密,不可细说。”他扫视人群,“怎么样?有人退出么?”
人群耸动,并无一人退走。高奇笑道:“好,爽快,众人齐心,大事可成。”拐杖一挥,十余名汉子捧出酒坛、酒碗,一一满上,递给在场帮众。高奇割破手指,滴血碗中,其他人也各各效仿。高奇举碗说道:“喝下这碗血酒,一体同心,死而不悔。”一气喝干。
众人齐喝一声“好”,也将血酒饮尽。
楚空山闲呀优游,不爱此类江湖作风,既没割手放血,喝了一口酒,又觉粗劣不堪,随手泼出老远,他手法太快,除了乐之扬无人看见。乐之扬不觉苦笑,心想:“这位兄台老大一把年纪,还是脱不了公子哥儿的习气。”
这时一名弟子飞快奔来,急声道:“高长老、陈舵主,有一队官兵,呆在长亭附近,东张西望,逗留不去,看上去十分可疑。”
高奇看向乐之扬,眼中颇有疑虑,乐之扬笑道:“我去瞧瞧。”
只身出了林子,定眼一瞧,乐之扬惊讶道:“朱将军。”
来人正是朱能,他穿着守军服饰,引着几个死士立在亭前。听见叫声,朱能抛开马缰,两三步抢到林边,张口叫道:“乐公子,大事不妙。”
楚空山入定之时,乐之扬找到朱能,当面说好何时何地与盐帮接洽。朱能如期找来,并未出乎意料,见他慌张至此,忙问道:“什么事?”
朱能一跺脚,沮丧道:“冷玄逃了!”
这四字有如五雷轰顶,震得乐之扬张口结舌,半晌回过神来,一把扣住朱能的肩头,指力贯穿甲胄,朱能嘴角抽动,流露一丝痛色。
乐之扬一愣,放手道:“究竟怎么回事?”
朱能叹道:“那太监受伤颇重,又用铁链锁住,钉在石牢,看守也不少。他呆在牢里,整日咳嗽吐血,大伙儿都觉他活不长了,今日早上一瞧,果然见他断气。看守忙叫太医,太医赶来察看,见他全身已冷,心跳脉搏全无,只当人已死透,一边告知王爷,一边令人解开锁链、打算觅掩埋。谁知道,刚出牢房,冷玄立刻活转,连杀数人,逃之夭夭。”
乐之扬不胜沮丧:“冷玄擅长龟息法,能够闭气假死,当年他曾用此法,藏在朱雀桥下暗杀朱元璋。也怪我大意,没料到他重伤之身,还能使出这个法子。”
朱能沉重道:“事发仓促,王爷决定先发制人、提前举事,可是兵力单薄,恐怕寡不敌众。”
“随我来!”乐之扬引着朱能进入松林,见到高奇,引荐道,“这是盐帮高长老,这是燕王府朱能将军,从今往后,大伙儿一举一动,都听听朱将军号令。大事若成,这两千弟子,均是从龙之士,荣华富贵,不可限量。”
高奇打量朱能,见他气度沉着,颇有将帅之风,于是问道:“朱将军,下一步何去何从?”
朱能道:“时机紧迫,先由密道进入王府。”高奇拈须皱眉,眼中疑惑不减。
乐之扬扯过楚空山,低声说道:“高奇等人心意难测,我不在时,他们若有异动,先生可用武功慑服。”
楚空山诧异道:“你要走么?”
“我有要事,先走一步。”乐之扬提高声量,不顾众人目光,“这儿的事,拜托朱将军、高长老主持。”转身就走,丢下两千余人呆在黑松林里。
一路上,乐之扬脑子乱哄哄、热乎乎,念头此去彼来,并无一刻消停。望见北平城墙,他才冷静下来,盘算冷玄洞悉燕王虚实,一但逃脱,势必倾力攻打王府,燕王兵力单薄,支撑一时,终归败亡。乐之扬想来想来,为今之计,要么梁思禽不顾天劫,以一己之力扭转局势;要么找到张信,策动他拼死一搏,临阵倒戈、搅乱朝廷的阵脚。
到了城门,乐之扬满心忐忑、取出令牌,倘若张信暴露,令牌不但无用、还是罪证。好在守卫接过令牌,并未多言,只是狐疑地看他一眼,便轻轻放他过去了。
进城一瞧,城中街市如故,熙来攘往,并无大战征兆。乐之扬心下纳闷,猜测或是朝廷麻痹燕王,故作升平,暗中突袭。
他疑神疑鬼,来到张府,略一打探,才知张信不在家中,一大早便去了都司府。乐之扬心急火燎,转身直奔都司府,到了府门,谎称家丁,受老夫人之托,有事面禀张信。因他手持令牌,门卒不意有他,不多时,便传张信召见。
见到张信无恙,乐之扬缓了一口气。张信却大吃一惊,斥退属下,将乐之扬带到后堂,怨怪道:“乐公子,你怎么找这儿来了?人多眼杂,露出马脚怎么办?”
乐之扬问道:“张大人可有冷玄的消息?”张信一愣:“冷玄不在燕王府么?”
乐之扬见张信神态不似作伪,看来冷玄逃脱的消息他尚未得知,当下说道:“冷玄逃了!”
张信应声一震,两眼发直,突然失去支撑,噗通坐在太师椅上,有气无力地道:“这、这可全完了。”
“还没有。”乐之扬说道,“燕王打算先发制人。”
“说得容易!”张信不胜懊恼,“燕王也糊涂,既然逮住冷玄,何不一刀杀了?”
乐之扬一时默然,不杀冷玄是他的主意,而今局势大乱,他也脱不了干系。
两人木然相对,一时均无主意。这时皂隶引着一名校官快步赶来,校官跪地说道:“布政使传指挥使大人前往布政司商议大事。”
张信脸色发白,忘了言语,乐之扬恐他失态,将手一挥,一股劲风扫过,张信一个寒噤,惊醒道:“回禀布政使,下官、下官随后就到!”
校官低头出去,张信兀自发呆,乐之扬说道:“事已至此,躲也无用;依我看来,你投靠燕王,冷玄并无实据,你若不去,欲盖弥彰,不如坦然相对、随机应变。”
张信定一定神,勉力振作:“说的是,不能自乱阵脚。”
“我跟着你。”乐之扬说道,“万一不妙,杀出布政司。”
张信知他武功了得,找来一身衣甲,让乐之扬扮成心腹亲兵、跟随在旁。
两人骑马前往布政司,进入府司,张信心神恍惚、满头大汗,过门时绊了一跤,所幸乐之扬手快,将他一把扶住。
到了议事厅,亲兵停留门外,不得入内。张信战战兢兢、只身入厅,进门时回过头来,凄凄惨惨地望了乐之扬一眼,哀愁满面,仿佛将要诀别。
乐之扬冲他笑笑,安慰其心,同时凝神细听,发现厅内只有两人,听其气血流转,并非武学高手,乐之扬不觉心下生疑:“冷玄不在?”
忽听张信说道:“张大人、谢大人……只有二位么?”听他语气平稳,想是未见冷玄,放心了不少。
乐之扬极尽耳力,一里方圆宏声细响无不囊括,灵觉所及,并未察觉内家高手,更无大队兵马潜伏。他疑惑起来,不知冷玄葫芦里卖了什么药。
忽听一个斯文的声音道:“张大人,我为布政司,二位是指挥使,北平文武官吏,以我三人为首。除此之外,还有第四个人不成?”说话的正是张昺。
张信吐一口气,漫不经意地道:“冷公公还是没有消息?”
厅中略一沉寂,张昺叹道:“确然有些消息!”张信涩声道:“是么?”张昺说道:“其中的原委,还是谢大人说吧。”
谢贵的嗓音沙哑疲惫:“葛长史传出消息……宝辉公主似乎回了燕王府。”
“啊!”张信失声惊呼,乐之扬知他底细,听来颇有夸张之处。
“此事甚为可怪!”谢贵说道,“当日冷公公约宝辉公主在金龙亭见面,而后为人所擒,失去踪迹,扶桑道长认得凶手是鞑子国师铁木黎。我和张大人剖析多日,以为燕王勾结蒙古、挟虏自重,妄图对抗朝廷。”
“燕王不是疯了么?”张信越发诧异。
“葛诚咬定燕王装疯,而且发现府中多有诡异,内堂之中,颇有陌生人出入。”谢贵停顿一下,“最要紧的还是宝辉公主,当日冷公公被虏,她亲眼目睹,还跟官兵动过手。只要将她找到,一切水落石出。”
“如此一来,便须进入王府。”张信口气犹豫。
“正是要进入王府!”张昺呵呵一笑,“公主只是借口,我们带兵进入王府,穷搜遍查,府里的阴谋一定掩藏不住。”
“如果王妃不许呢?”张信问道。
“求之不得。”谢贵嘿然一笑,“正好以此发难,召集大军,一举攻入王府。”
“万不得已,方能如此。”张昺叹一口气,“我离京之前,陛下再三吩咐,燕王要留活口,湘王已经死了,不能再让他担负杀叔的骂名。强攻王府,刀箭不长眼睛,万一伤了燕王,我对陛下不好交代。”
乐之扬心中豁亮,多日疑惑登时解开,朝廷占尽上风,始终犹犹豫豫,不肯强攻王府,乐之扬思来想去,一直猜不透其中原由。听了张昺的话,才知道竟是朱允炆的主意,这一位新科皇帝拖泥带水、妇人之仁,若不改弦更张,来日必吃大亏。
厅内沉寂无声,只听三人一呼一吸,各各沉重凝滞。这时忽听远处传来脚步,步子要么轻快,要么沉实,一听就是好手,为首一人尤其轻盈,走在地上,犹如风行草尖。
乐之扬怕露马脚,后撤两步,退到一名持枪卫兵身后,低头弯腰,仿佛恭敬,眼角余光扫向大门,忽见扶桑道人引着一队锦衣卫进来。数日不见,老道一张黑脸闪闪发亮,走起路来旁若无人,想是没了冷玄管束,颇以钦差自居,等闲官兵尽不放在眼里。
乐之扬头不敢抬,气不敢出,所幸扶桑道人要事在身,做梦也没想到他胆敢来此,一掠而过,径自跨入议事厅。
忽听张昺问道:“扶桑道长,事情怎样?”
“搜了大半日,也没找到铁木黎。”扶桑道人语气沮丧,“不过可以断定,此人还在城里。”
“他昨晚现身,可与燕王有关?”谢贵问道。
“贫道查访过了。”扶桑道人说道,“幸存士兵说了,当时铁木黎一伙带了数十辆马车,事发之后却不知去向。贫道审视车辙,断断续续,入地甚深,足见车中之物十分沉重,依贫道推断,多半装载兵器。”
“车辙通往哪里?”张信问道。
“这……”扶桑道人犹豫不定,“不知对方用了什么法儿,震碎了多条街道的砖石,沟渠暴露,污水横流,满街一片狼藉,看不出车辙痕迹。”
谢贵怒哼一声,说道:“那就逐条街道搜查,务必找出那些马车。”
厅中沉寂一时,张昺说道:“车中如果真有兵器,多半是燕王狗急跳墙、勾结蒙人,绑架冷公公在先,蓄积甲兵在后,若不先发制人,我等死无葬身之地。”
谢贵大声道:“事不宜迟,今天就动手。”
张信咳嗽一声,说道:“家母近有微恙,平乱之前,我先回家看看。”
“百善孝为先。”张昺嘿笑,“张指挥使真是孝子。”
张信听出口风不对,忙说:“张某少年丧父,全赖家母养育……”
“话虽如此……”谢贵打起官腔,“自古忠孝难两全,为圣上效命,就该一心一意;张指挥使一时给燕王送药,一时又要回家探母,恕谢某多言,未免三心二意、事君不专。”
谢、张二人分掌兵权,平素争夺权柄、多有心结,兼之谢贵交好张昺,二人合势,对张信多有打压。张信所以倒向燕王,母训固是其一,抑郁难伸却是其二,听了谢贵的揶揄,怒气一时上涌,说道:“当年蒙古犯境,我曾随燕王北征,见他疯癫失常,送药不过聊表心意。难道一两服草药,也成了勾结燕王的凭证?”
“所谓防微杜渐。”张昺说道,“张指挥使一方大员,须当自重,不要辜负圣恩。”
“好!”张信气呼呼说道,“我不回府就是。”
“如此甚好。”谢贵拍手笑道,“可以免去许多误会。”
“张某做事,用不着谢大人指教。”张信余怒未消。
“够了。”张昺提高嗓门,“扶桑道长!”
“贫道在!”
“冷公公不在,你率锦衣卫跟随本司,听我号令,务必生擒燕王!”
“贫道遵命。”扶桑道人略一迟疑,“燕王身边颇有能人,道衍和尚、乐之扬都是好手,他等负隅顽抗,理当如何处置。”
“反抗者……”张昺牙缝里迸出字儿来,“杀无赦。”
乐之扬的心子打一个突,此话之前,他还存有一丝幻想,如今看来,终归你死我活,再无第三条道路可走。
厅内人起身出门,张信居中,僵手僵脚,木无表情,身边数名锦衣卫手把刀柄、若即若离,张信稍有异动,立马人头落地。
到了院中,张昺监军、谢贵点将,张信无事可干,只好一边观看。不多时,聚齐一支人马,五百刀甲,三百弓弩,另有两百骑士,浩浩荡荡地直奔王府。
乐之扬闪身混入亲兵队里,跟在众人身后,扶桑道人就在前面,骑一匹白马,斜背七星宝剑,道袍宽大,摇来荡去,呆在军阵之中,翩翩然犹如一只青黑色的硕大蝴蝶。
到了十字街口,汇合围困王府的守军,人数增至三千,声势更加雄壮。行人走避不及,店铺纷纷关张,肃杀之气,满溢长街。
燕王府四门紧闭,门房、家丁一个也无,女墙上守卫冒了一下头,见这阵势,纷纷缩了回去。
谢贵一声令下,诸军在门前两翼展开,撞木、火炮纷纷上场。
乐之扬看在眼里,焦心如焚,时下形势危殆,张信被困,内外悬绝,王府城墙虽厚,也难敌火炮撞木。府内死士寡不敌众,只宜突袭,不利于正面激战,至于盐帮群枭,少经战阵,朱能名之为“能”,但有多少能耐可以统帅这一帮乌合之众?
广场上一团死寂,一个游击纵马上前,尖声高叫:“北平布政司张昺大人求见王妃!”
叫声传出,半晌无人应答。张昺使个眼色,谢贵会意,马鞭一挥,战鼓声起,咚咚咚惊心动魄。
乐之扬心跳加快,脑子里一团乱麻,忽见张信回过头来,乐之扬知他寻找自己,将头一缩,隐藏更深。果如所料,扶桑道人也循张信目光看来,二人均无所获,张信大失所望,扶桑道人却有几分疑惑。
战鼓敲完,对面仍无动静,张昺深感不耐,与谢贵对望一眼。后者略略点头,举起马鞭,数名士兵手持火把,上前一步,对准火炮引线。
大战将生,众军无不窒息,偌大广场静悄悄的,只听风吹旗帜,发出猎猎微吟。
吱嘎嘎,府门忽然洞开,几个小太监快步走出,排列两行,跟着郑和弯腰伸手,搀扶徐妃缓步走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