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姬傀儡之卷(2 / 2)

贞观幽明谭 燕垒生 21155 字 10个月前

中年人一阵愕然,沉声道:“那个公子哥居然也有术士护卫?当真走了眼。弥光也真不成器,居然还不知道,我去拦下他。”

他站得虽急,却是无声无息,连袍子都没有带起一丝风声。刚一站起,右边的老者忽道:“不必了,到了此处,便是拦住老九也已没用。”

中年人沉吟了一下,道:“那么,只有让苏公子忘了此事了。”

他们是受苏合功之托,给那个名叫高仲舒的弘文馆学生一点苦头尝尝。这不过是两个公子哥之间闹着玩的事,他们与苏合功的父亲有联系,也不好推托这位少爷的一点小要求,便答应下来。没想到那个高仲舒竟然有意料之外的强援,行事的九弟弥光居然会中了人家的踏影咒,被人跟踪至此。他们这组织极为隐秘,不能被人发觉,弥光的踏影咒现在破除已是晚了,亡羊补牢,还是让苏合功忘了此事才是正理。老人点了点头,看着泛出一丝白色的窗纸,轻声道:“只是长安城中居然有能给九弟下踏影咒之人,着实意外。”

左边那人似是想起了什么,低低道:“大哥,你是说……”

“极玄子只怕还有传人……”老者伸手在香头上一招,那支香还剩最后一段,忽地火头大亮,燃得快了许多,烟也登时浓了许多。只是这烟被老者一招,如活物一般聚向他掌心。说到“极玄子”三字时,他的手不自觉地颤了颤,似乎有种难以遏止的惧意。他将手在膝上一抹,再翻过来摊开,烟气已凝成一个小球,在他掌心不住地滚动。

也就是这时,楼板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隔着纸门,有个人伏在外面。那人兴冲冲地道:“大哥,二哥,负心子竟在那人身上!”

中年人走到门前,拉开了门。伏在门外的是个浑身黑衣的男子,连脸都蒙着布,只露出一双眼睛。见这人出来,蒙面男子眼中露出喜色,摊开手,手上正是那颗琉璃子,道:“二哥,你看……”

他话未说完,屋中坐着的那老者忽地手一扬,手中的烟球激射而出,向这男子掌心打来,正击在琉璃子上。本来就只是一团烟气,击中后烟气将琉璃子裹在一处,竟似要被这琉璃子吸进去一般。这男子只觉掌心疼得如同刀绞,但他根本不敢动弹,只是咬牙强忍。半晌,那颗琉璃子却一下跳到半空,还不等落地,开门那人手一招,已将琉璃子抓在手中。而就在这时,从这男子身体里,一个黑影激射而出。

这影子如同活物,似乎极其痛苦,正在不住挣扎。黑暗中,那老者忽然喃喃念了两句什么,猛然喝道:“叱!”影子仿佛一张被钉住的皮革一般,立时动弹不得,如烈日下的冰雪,极快地消失。

男子本在强自忍受这阵剧痛,影子一脱出他的身体,痛楚突然消失,他反倒支撑不住了,登时摔倒在地。他并没有看到自己的影子被老者钉住,心中只是不住打转,暗道:“大哥做什么要责罚我?我做错了什么?”正想着,耳边却听得一个沙哑的声音道:“九弟,你中了人的踏影咒,难得的是居然到现在还不知道。”

听到这个声音,男子虽然脸上蒙着布,但露出来的那些皮肉一下失去了血色,眼中也露出恐惧之意。他膝行几步,重重磕了个头,道:“是,是,大哥,弥光不才,还望大哥恕罪。”

十二金楼子,顾名思义,原先便有十二个人,但眼下却只有他们三个了。剩下九个人,有五人是在与仇敌对决时丧生,另有四人是动了异心,被这大哥处死。自己此番虽然夺到了负心子,但却让大哥的行踪也暴露了,只怕功不抵过,大哥要责罚自己。蒙面男子越想越怕,虽是伏在地上,身体也在不住颤抖,心中只是寻思:“大哥到底要如何处置我?”

正在担心,却听得那老者叹了口气,道:“弥光,起来吧,你未能识破那人的踏影咒,也不能全怪你,你拿到了负心子,倒是一功。与你动手之人是谁?”

听得大哥不再责罚自己,这男子如蒙大赦,脸上也不禁露出喜色。听得大哥问自己,他先磕了个头,方道:“回大哥的话,那人是个未冠的少年,叫明崇俨。”

“明崇俨?”老者也怔了怔。这名字十分陌生,明姓也是个稀见姓氏,未曾听过自然不奇。他挥了挥手,道:“去休息吧。”

等那男子退下,中年汉子走到老者对面重新坐下,低声说道:“大哥,现在怎么办?”先前他说话镇定自若,此时却有些惊慌。

老者也不看他,只是道:“负心子呢?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中年人沉吟了一下,道:“想必是那个姓明的未曾发现负心子的奥秘,所以轻易让弥光带来了。”他顿了顿,又轻声道:“大哥,我去干掉那姓明的少年术士吧?”

老者嘴角浮起一丝笑意,点了点头,道:“那就按原先计划办吧,不要去管他。”

汉子点了点头,道:“好,我知道了。”他看了一眼老者,又有些疑惑地道:“只是,大哥,你为什么如此怕那个明崇俨?”

老者身上猛地一颤,喝道:“胡说!”他声音本就沙哑,这般呼喝,更是沙哑了。那汉子吓了一跳,慌忙跪下道:“是,是,小弟知罪。”心中却寻思道:“果然,师兄真的是怕那个明崇俨!那人真如此厉害?”

告辞了老者,这汉子走下楼来。此时天色已明,星月渐隐。这汉子看了看天,忽然冷冷笑了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辩机与明崇俨二人相对而坐,两人都是眼观鼻鼻观心,半日都不动弹。

高仲舒刚走。今天他一过来就气鼓鼓的,因为今天他到了弘文馆便找苏合功吹嘘,说自己看破了苏合功的小计谋,哪知苏合功竟然矢口否认,说根本没做过这事。他们两人斗嘴赌气也多了,但从来没有这等事后赖账的道理,让他大为恼怒。好在他没受伤,阿白的伤口也很小,那颗琉璃子又不是什么值钱东西,丢了也就丢了,事情过后就算了,就是这口气咽不下去。

等高仲舒告辞离去,屋中重归寂静,两人相对无言,只是默默打坐。释道虽属两家,打坐却一般无二。

“明兄,原来是虚惊一场啊。”

过了好一阵,辩机才打破了沉寂。明崇俨睁开眼,只是微微笑了笑,道:“是。”

他站起身,掸了掸衣上灰尘,道:“辩大师,今天我也该回去了。”高仲舒昨夜急了这般叫辩机,便叫上了口,方才一直都是这般称呼辩机,明崇俨在一边听得甚是好笑。

辩机抱怨道:“你别这么叫我好不好。这是那高施主顺口乱叫,你叫我辩机便可。”

明崇俨笑道:“哈哈,辩大师,佛门清净,你只为一个名字便动了嗔念,可大不似高僧啊。其实你也该感谢高兄嘴下留情,若是他一时兴起叫你大辩师、小辩师之类,你又该如何抱怨了。”

辩机一怔,忽然微笑道:“山河大千,梦幻泡影,何况一名一姓。多谢明兄指教。”

走出会昌寺,明崇俨抬起头看了看天空,嘴角浮起一丝笑意。

高仲舒并没有发觉,苏合功是中了异术以至于忘光了前事。如果以前只是猜测,那现在就可以断定,十二金楼子确实还存在于世上。

终于找到你们的行踪了。

他想着。

这又是一个黄昏了,晚风吹过长安,落叶纷飞,不时将他的衣袖也吹得飘起,一场暴雨正在云中酝酿,时时刻刻都会落下。

听完一卷经,辩机指了指案头的壶道:“明兄,且饮。”

明崇俨正襟危坐,双手托着一个杯子送到嘴边,便是喝一杯茶也如临大敌,一丝不苟。辩机不禁微微一笑,道:“明兄,所谓心有执念,便是你这样子吧。”

明崇俨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道:“让大师取笑了,我在想个事。”

辩机眯起眼,道:“又是那十二金楼子吧?”

明崇俨沉吟了一下,点了点头,道:“大师法眼如炬,是。”

上一次在高仲舒遇鬼之事背后,他发现了一直在追查的十二金楼子的行踪。传说十二金楼子已烟消云散,成员尽都不存,但这群术士与他心中一个大谜团有关,他一直都在寻找。那些人定然是高仲舒的同学苏合功请来吓他的,但事后苏合功却中了秘术,把这事忘了个干净。他想不通的便是此点,如果十二金楼子不愿行事,完全可以马上对苏合功施法让他不起此事,为什么事情做成了,反而又让苏合功忘却此事?而且此事过后,十二金楼子又不见踪影。他也曾去苏宅查探过,当时苏宅父亲办寿辰,家中请了不少唱曲演眩目戏的来助兴,难道十二金楼子当时就藏身在这批人中?可那些跑江湖的来去无踪,现在也不知这些人到了哪里,明崇俨本以为找到十二金楼子后马上就可以解开心中谜团,但十二金楼子却如消失在空气中一般,竟然再也找不到,自是有些焦躁。

辩机道:“世间万事,皆有因缘,强求不得。明兄,有缘自能相见,躲也躲不过的。”他顿了顿,双手合十,喃喃道:“烦恼是昏烦之法,恼乱心神,又与心作烦,令心得恼,即是见思利钝。”

明崇俨呆了呆,垂下头道:“谢大师教诲。只是,人总有烦恼,又岂能消除?”

辩机尚不曾回答,门外忽然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辩大师,明兄,你们在么?”

说话的正是高仲舒。他的家在义宁坊,回家时要路过会昌寺,认识了明崇俨和辩机两人后,便天天都来坐一会。他甚是健谈,开始时明崇俨还觉得他有点烦,但来过几次,发现他性格爽朗,读书也多,精于史事,是个难得的谈伴。一听到他的声音,明崇俨站起来拉开门,微笑道:“高兄,散学了么?”

高仲舒看来过来得有些急,头上也已有些汗水。他抹了抹,道:“明兄,听说西市新到了一个波斯眩目戏班,不知道会不会有你要找的人,一块儿去看看么?”

所谓眩目戏,也就是后世所称的魔术,长安市上演这些的人并不多,一般人不容易见到。十二金楼子当时很可能是以演眩目戏艺人的身份被苏合功请来的,明崇俨曾请高仲舒向苏合功打听这几个眩目戏艺人下落,没想到却出来个波斯眩目戏班。

不管有没有关系,看看也好。他想着,站起身道:“也好,我看看去。”便向门外走去。刚走到门边,辩机忽然道:“欲除烦恼,终须无我。”

这八字念得很轻,若非明崇俨耳朵灵便,只怕还听不清了,高仲舒只道辩机只是在寻常念经。明崇俨却是怔了怔,回头看去,辩机正在饮茶,大大的僧袍袖子挡住了脸,袖面却如湖水一般泛起几丝衣纹。

波斯人的眩目戏倒是正经的魔术,吞剑、烟术、大变活人,高仲舒看得目瞪口呆,不时拿他神灭无鬼论的观点猜猜背后的秘密,像吞剑肯定是那把长剑有机关,可以缩拢,烟术则是用秘药发烟,凝在空中不散之类。明崇俨却看得没精打采。

这些胡人的技艺虽精,但并不是术法,看来这眩目戏班与十二金楼子并无瓜葛。他站起来正想跟高仲舒说先走了,眼睛忽然觉得有一阵微微的刺痛。

这里有十二金楼子的人!他呆了呆,扫视了四周。但戏园子里人山人海,少说也有上百人,根本看不清哪个才是。这时高仲舒见明崇俨站了起来,扭过头道:“明兄,你先别走啊,好看的来了!”说着扬了扬手中一个小小的木偶。凡是来这园子里看戏的,一进场就有这么个木偶。这木偶是波斯装束,虽然做得十分简洁,却颇有神韵。

明崇俨诧道:“什么来了?”话还没说完,周围的看客已大声怪叫起来,欢呼不已。高仲舒道:“这是这班子里最出名的天魔胡旋舞,嘿嘿。”

这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鼓声,有四个人旋转着出了后台。那是四个女子,脸上还蒙着红黄蓝白四色面纱,身上披着有横纹的披风,也是红黄蓝白四色。这四个女子舞技高超,全身只以足尖着地支撑,便如陀螺一般极快地转动。披风也随着转动之势飘舞,因为有横纹,给人一种眩目之感。

明崇俨也吃了一惊。不仅是因为这四个女子高超的舞技,还因为这种以强烈色彩搭配的舞衣,加上衣上转动的横纹,正与幻术施术时一般。看来,波斯的眩目戏,其实也是吸收了一些幻术的手法,怪不得这些看客如此亢奋。他本想走了,此时倒开始有了兴趣,又坐了下来。

那些女子在台上穿插交错,此时已站在了四个角上,这时台中心突然冒起一团白烟,将台上一切都遮去了。待烟散去,却见中间多了一个穿着纯黑舞衣的女子,另外四个身上的披风也不知何时扔到了一边。这些女子的舞衣其实只是些布条,如果平常穿成这样,自给人一种褴褛之感,但现在看来,却有一种异样的华丽。

“咚”的又是一声鼓响,五个女子又开始转动舞蹈,但这一次由于没有了披风,身上的布条随着转动飘起来,便如身上围了一个个彩色的圈,露出雪白的肉体,台下的看客又是轰雷也似一声叫好。尤其是当中新出来的那个女子,由于布条是纯黑色的,一旦转动,露出里面羊脂玉般的身体,更有一种迷离妖异,说不出的冶艳。而她的动作也最为纯熟,那些布条飘动得最高,看起来便如一个全裸的女子单足立在一个黑色大瓶之中。

真是美妙。明崇俨也不禁暗自赞叹,却听得一边喘声如牛,扭头一看,却是高仲舒张大了嘴,盯着正中那女子不放。他恍然大悟,这才知道高仲舒实是自己想来看,不由暗自好笑。

这个舞也并不是太长,一曲已毕,声音越来越小,那五个女子转动得也越来越慢。当曲终之时,当中又是一阵白烟升腾而起,待烟散尽,台上又已空空一片,方才那五个跳着不可思议的舞步的胡女便如融化在空中,重又消失。

这个舞结束后,戏班子里静了片刻,方才发出叫好声。高仲舒也高声怪叫了两声,道:“明兄,如何?这几个胡姬都相当不错吧。”

“是啊……”明崇俨沉吟着。虽然没能真正发现十二金楼子的行踪,但至少知道了一点,眩目戏看来的确与幻术有关。

这时那个胡旋舞已经下去了,照理该上下一个节目,但半日都不见人影,周围的人开始喧哗起来。这时布帘一动,从后台走出一个人,却是个身穿金吾卫军服的军官。见这军官上台,明崇俨呆了呆,道:“还有这么一出戏?”

“我也不知道,”高仲舒也甚是诧异,“我上回没见有这个。是禁夜了?”

东市和西市因为店铺林立,闲杂人等也多,因此禁夜比别的地方早一些,除非是节日金吾不禁,才可以通宵达旦地玩乐。只是现在还不算晚,西市就算禁夜也至少还有一个时辰,不知这些军人来这儿做什么。

正想着,那军官走到台中,高声道:“列位,敬请安坐,不必惊慌。我们是金吾卫,前来捉拿可疑人犯。”

这军官极其年轻,长得颇为俊秀文雅,但声音沉着老练,站在台上,身材虽然不高,却虎虎生威,那些看客登时被他镇住了,纷纷坐下。明崇俨见这少年军官年纪虽轻,目光却如鹰隼,老到之极,暗自赞道:“好一个小将!”却听高仲舒喃喃道:“这不是守约么?他怎么成了金吾卫?”

班子里这一通乱,表演自然持续不下去了,看客们纷纷向外走去。高仲舒看看周围,道:“明兄,运气真糟,我们也走吧。”

明崇俨此时倒不动了,道:“再等一等。”

这时一群人已走过来了,其中一个想必是这园子的园主,唠唠叨叨地说着什么,但那少年军官却板着脸理都不去理他。跟在后面的,是两个军人押着的一个波斯人,这波斯人满面于思,看不出脸色,眼中却闪烁着惊惶。明崇俨低声道:“高兄,你认识这人么?”

高仲舒也低声道:“他姓裴,名叫行俭,字守约。他是将门之子,去年刚离开弘文馆,没想到当了金吾卫了。”

“原来他就是裴行俭啊。”明崇俨喃喃说道。裴行俭这名字他也听到过,此人的曾祖裴伯凤是北周的骠骑大将军,祖父裴定高、父亲裴仁基也都是当世名将,他自己年纪虽轻,更是文武全才,是当今苏定方大将军的得意弟子。明崇俨也听说过,大唐夙将子孙,像秦叔宝之子秦怀玉、程名振之子程务挺,皆是一时翘楚,但最出色的便是这裴行俭。

高仲舒道:“是啊,我武功不凡,不过他的武功说不定比我还好。当初在弘文馆时和他比过剑术,我怎么也赢不过他。”

明崇俨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若说高仲舒的史学比裴行俭高,那他绝对信。但高仲舒明明是文士,偏偏尚武,老爱吹嘘自己武功不凡。他只看了裴行俭一眼,已知此人英华内敛,大有根底,真个动起手来,十个高仲舒绑在一起也未必是裴行俭单手之敌。只是他见高仲舒吹得兴起,也不好扫他的兴,便低声道:“他来捉这波斯人做甚?”

波斯人以豪富知名,俗传波斯人碧睛识宝,因此“穷波斯”一语便是长安人取笑人的话。正因为波斯人豪富,因此颇招人忌,长安恶少劫掠杀人,不少便是针对波斯人。但这个波斯人只是开了个搭班演一出眩目戏,似乎算不得什么豪客富商。高仲舒听明崇俨这么一说,也怔了怔,道:“说不定,这波斯人犯了什么事,我去问问他。”

这时从后面突然传出哭叫声:“爸爸!”一个人冲出来拉住那波斯人的衣服,正是方才跳胡旋舞的那个穿黑色舞衣的少女。她身上仍穿着舞衣,已是泪流满面。“爸爸”二字,天下通用,人人都听得懂,场中诸人见到这个明眸皓齿的少女哭得如梨花带雨,大为不平,有个人叫道:“他犯了什么事,当兵的要将他抓走?说出来啊!”这人一喊,边上诸人登时随声附和,有些胆大的甚至过来要拦住裴行俭,裴行俭厉声喝道:“我等奉命行事,谁敢拦阻!”他说着,将腰刀一抽一退,铿然一声,那个想拦的登时唬得退到一边。裴行俭冷冷扫了一眼,又道:“律法不枉平人,也绝不放过有罪之人。”

他转身走到那波斯人跟前,低声说了两句话,那波斯人大吃一惊,也说了几句,那个少女却睁大了眼,眼中大为惊异,站起来对裴行俭说了两句什么,裴行俭点了点头。他的话高仲舒一句也听不懂,诧道:“守约在说什么?”

明崇俨道:“波斯话。”

当今波斯人遍及天下,但都是波斯人学华语,学波斯话的除了舌人通事一类便没几个了。高仲舒道:“他会说波斯话?还真没想到。他跟那个姑娘说什么了?怎的一说那姑娘便眉花眼笑。”

其实那少女也并不是眉花眼笑,只是听得裴行俭的回答,登时露出欣慰之色。明崇俨道:“她说她叫明月奴,愿以身为质,代父亲顶罪。裴将军告诉她说定不会冤枉平人。”说完,又叹道:“原来胡姬之中也有缇萦。”

缇萦本是汉文帝时名医淳于意幼女。淳于意因事下狱,将受肉刑,缇萦为父求情,终于感动文帝,废除了肉刑。他正在感叹,高仲舒忽然道:“明兄,你会波斯话么?”

“波斯话叫吐火罗语,我只会说一点,怎么了?”

高仲舒迟疑了一下,道:“你跟明月奴姑娘说,我高氏虽非权势熏天的望族,在朝中也说得上几句话,请她放心,我定要救她父亲出来。”

高仲舒要解救这个被裴行俭捉去的波斯人,只能要祖父发话了。当初高仲舒的曾祖高颎被隋炀帝诛杀,他祖父高表仁有鉴于此,对子孙管教极严,虽说自己受封为剡国公,却从不敢恃权势欺人。高仲舒一眼见到这个叫明月奴的波斯女子,便觉神魂颠倒,只觉纵然被祖父责打也在所不惜。明崇俨吓了一跳,道:“你真的要这么做?”

高仲舒挺了挺胸,道:“自然!”转念一想,也觉得这实在太不可能了,祖父绝不会贸然给一个波斯人去求情,登时泄了气。见那个波斯少女哀伤欲绝的神情,他只觉心头也有些疼痛。

押着那个波斯人上了车,裴行俭看了看车后这个名叫石龙师的波斯人,仍是满腹疑云。自己进入金吾卫也不过数月,如果说因为自己懂波斯话,所以让自己来捉拿这波斯人,倒也可以理解,只是他想不通为什么要趁夜前来拿人。不过公文就是公文,自己照章办事便是。

马车缓缓而行,他也越想越是狐疑。现在离禁夜已不到半个时辰,街上已是空空荡荡,不见人影,只有马车辚辚之声。裴行俭正低头想着,车忽地停了下来。他怔了怔,在车上站起身,却见前面有几个人立马拦住去路。他暗吃一惊,伸手握住腰刀刀柄,喝道:“什么人,敢挡住金吾卫的去路!”

周围几个同来的士兵也都持刀持枪,一下围住了车。长安城自古便多豪客,任侠使气,挥刀杀人,那是家常便饭,若是碰上几个不开眼的居然敢打劫金吾卫,又被他们劫成了,那当真是个笑话了。

那些人中有一个越众而出,扬声道:“是金吾卫裴街使么?”

裴行俭见他一口叫得出自己名字,又是一怔,道:“正是在下。阁下是谁?”

“我是元从军长史胡鼎,奉命接收波斯犯人石龙师,这是我的腰牌,请过目。石龙师可在你处?”

去年(贞观十年),天子将长安府兵一分为二,以十二卫与东宫六率为南衙,元从军则称北衙,裴行俭便是在这时进入金吾卫,担任街使之职的。当年高祖定天下,以太原初起之兵三万人留宿卫,号元从禁军。这支禁军老不任事后便以其子弟代,因此又称父子军,号称禁军中的禁军,最受陛下信任。只是金吾卫属南衙,裴行俭是个右街使,掌京城巡警之事,北衙却是守卫皇城,与南衙井水不犯河水,元从军长史居然要在半路上从南衙提走一个波斯嫌犯,此事当真可疑。

裴行俭接过腰牌扫了一眼,又交还给胡鼎,道:“胡长史,抱歉,石龙师不能交给你。”

胡鼎面色一变,喝道:“你难道怀疑我这腰牌有假不成?可知抗命不遵,乃是死罪。”

裴行俭仍是面无表情,沉声道:“腰牌确是不假,但我奉命捉拿此人归案,非本官之命,末将绝不敢听从。”

南衙由东宫太子及亲王编率,裴行俭所说的“本官”便是太子承乾与汉王元昌二人。胡鼎脸上阴晴不定,也不知想些什么,沉默了半晌,方道:“你定要南衙长官之命方可听从么?”

裴行俭只听胡鼎的声音突然多了阴森之气,心头一凛,心道:“这人难道要动手不成?”右手往肩头一伸,已握住七截枪的枪柄,迎风一抖,这七截枪如灵蛇出穴,连成了一根。他是苏定方之徒,当年幽州总管罗艺擅使八尺铁矟,号称“天下无双”,最终败在苏定方手上。苏定方所用乃是九尺龙吟枪,因为裴行俭个子不算高,苏定方因材施教,给了他这柄七截枪,枪分七截,长短随心,正适合裴行俭所用。

一握住七截枪枪柄,裴行俭眼中登时放出寒光,道:“正是。我官职虽微,却只听将令,不问其他。”

胡鼎只觉眼前这少年军官一枪在手,立如变了个人,也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喝道:“大胆!”他身为北衙长史,官也不小,平时一言既出,旁人定然唯唯诺诺,哪有裴行俭这般软硬不吃,居然还想动手的。他有心想拔刀立威,但见裴行俭手提长枪,一看便知不好惹,因此嘴上说得虽凶,却是色厉内荏,带着马退了一步。

裴行俭放声道:“我奉命捉拿此人,便只能交到南衙,快快让开了!”说罢,七截枪在掌中如活物般一转,带起一阵风声,又忽地一声指向胡鼎。这意思已十分明了,若胡鼎再加拦阻,裴行俭已不惜一战。胡鼎没想到碰到这么个硬头,已有手足无措之意,不由扭头看了看身后。这时,在他身后那几人中,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裴将军。”

一个人打马上前。这人遍身黑衣,身材也极是矮小,骑在马上大是不称。这人走到裴行俭跟前,一直低着头,裴行俭枪一指,喝道:“什么人?”那人忽地抬起头,眼中精光一闪,伸出手来道:“裴将军,这是铜马契,请将军过目。”

这人虽然矮小得不像样,人也黑黑瘦瘦,但眼中神光如电,裴行俭一碰到这人的目光,浑身只觉异样。铜马契是禁军兵符,此令由天子专发,不论南衙北衙,皆受节制。裴行俭见他伸出的手空空如也,但又仿佛在那人手中确是有一个铜马契,伸手作势去接。此时边上几个金吾卫士卒都已跪倒在地,他的手一伸出,忽觉掌心一凉,似乎有重物入手。铜马契还是隋时留下来的,据说是炀帝继位之年,天降陨星,从中取铜铸契,比一般精铜要沉重许多,但此时明明掌心无物,却有这种感觉,裴行俭心知不妙,但目光却已茫然。那黑衣人仍在低低道:“裴将军,铜马契已在你手,可将人交给我们么?”

这人的声音忽高忽低,幽渺不定,裴行俭只觉头昏沉沉一片,只有灵台深处尚余一点清明,这黑衣人此时说来,他再也无法反抗,挣扎着想抬起头,但前额却如灌了铅一般沉重之极。他强自支撑了片刻,只觉一颗头越来越重,终于慢慢垂下头,低声道:“是。”手一抖,七截枪已收回背上。

明崇俨从屋中出来时,高仲舒正在外面探头探脑,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见明崇俨走出来,他马上迎上来道:“如何?明月奴姑娘知道了么?”

他逼着明崇俨去向明月奴说自己会帮她父亲脱难,说是“一笔写不出两个明字”,其实却是不好意思见那个波斯少女。此时见明崇俨出来,却又急不可耐。明崇俨道:“先回去吧,快禁夜了。”

明崇俨并无脚力,走得却不比骑马的高仲舒慢。沿着景耀门街向北而行,边上便是永安渠,流水汤汤,更显得幽静。明崇俨走到河边,背着手立着,似是在想什么心事,高仲舒连问了两句都不见明崇俨答应,急得抓耳挠腮,道:“明兄,你行行好,到底和明姑娘说了没?”

明崇俨道:“你叫她全名成不成,她可不姓明。”

高仲舒道:“好,好,可是你跟我说,你说了不曾?”

明崇俨道:“当然说了。”他抬起头,喃喃道:“原来那石龙师也的确不是常人,是伊嗣侯的宫中傀儡师啊,因为去年大食国兵临波斯国都,他为避兵方来这里。”

高仲舒诧道:“伊嗣侯?明姑娘的父亲是波斯王的属下啊。只是那大食是什么国?我还不曾听说过有这个国。”

伊嗣侯便是当今波斯王,王号伊嗣侯三世。他是贞观六年即位的,只是如今波斯国时运不济,边上有个大食国,国力日强,波斯年年皆受侵攻。去年波斯一场大败,迫得伊嗣侯也离都避兵,这石龙师便是那时东来大唐的。高仲舒熟读史书,只闻波斯乃是极西强国,却不闻还有一个大食。

明崇俨道:“大食立国应该还没几年,只怕与大唐相去无几。听说此国本是波斯属国,这些年国势日隆,此间却几乎无人知晓。”

高仲舒听他这么说,心头也是一凛。在遥远的波斯以西,居然还有如此一个不为人知的强国存在,这个消息在两个年轻人心中掀起了万丈波澜,不禁思之骇然。他们还不知道,是年(贞观十一年)大食已攻破波斯王都泰西封,波斯王伊嗣侯三世也已东逃入木鹿,波斯一国其实可以说已经灭亡,仅是名义上在苟延残喘而已。

高仲舒想了想,道:“明姑娘的父亲到底做了什么,金吾卫凭什么捉拿他?”

明崇俨转过头看了看高仲舒,道:“高兄,你真喜欢那明月奴么?”

高仲舒的脸“腾”一下红了,支支吾吾道:“这个……仁者之心,解人危难,那个……”他这个那个了一通,其实也承认实是喜欢那个波斯少女的。支吾了半天,见明崇俨嘴角挂着一丝淡淡的笑意,不禁恼羞成怒,道:“你帮是不帮?”

明崇俨摇了摇头,道:“你不会喜欢明月奴的,她大概……”高仲舒却一下打断了他的话,道:“明姑娘是波斯人,我知道我多半娶不了她,她也嫁不了我,只是我只希望她能开开心心的,能让她父亲平安回来,让她有点笑容,我便心满意足了。”

高仲舒这两句话说得情真意切,明崇俨也不禁有些感动。他笑了笑,道:“高兄,没想到你倒是个情种。”他又叹了一声,道:“不过这是金吾卫出头的,恐怕石龙师已经被送到刑部。只是我实在想不通,石龙师只是个傀儡师,金吾卫抓他到底是什么用意?”

一支点燃的香在石龙师鼻下晃了晃,双目紧闭的石龙师吸进烟气,忽然打了个大大的喷嚏,睁开了眼。见石龙师醒过来,那矮小的老者将香掐灭了,道:“石君,别来无恙。”

老者说的是波斯语。石龙师揉了揉眼,道:“你是……”

“十五年前,在泰西封城曾与石君有过一面之交,石君忘了么?”

石龙师呆了呆,道:“啊,你便是成圆化先生!”

十五年前,曾有一支唐人商队抵达波斯泰西封,当时商队中有一个名叫成圆化的人,也是个傀儡师。唐土傀儡与波斯傀儡大不相同,那时石龙师与成圆化曾见过一次面,没想到十五年后重逢。石龙师来长安未久,莫名其妙被金吾卫捉来,心中正自忐忑不安,此时才算安心一些,坐了坐正,道:“成先生,十五年不见,你可变了许多。”他向周围看了一眼,道:“成先生,这是哪里?为什么要把我捉来?”

成圆化嘴角浮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道:“石君,十五年前与令师萨君晤谈甚欢,令师过世后,想必波斯傀儡门便是石君执牛耳了。在下当年得见石君神技,佩服不已,昨日在西市得见,更是令在下心折。敝上屡请石君未成,方才命我行此下策,冒昧请石君过来,是想借重石君妙术。石君,随我来吧。”

他转身向前走去。这是座相当大的宅院,树木繁茂。虽然已是秋深,但这院中的树仍是郁郁葱葱,几乎将一切都盖了起来。成圆化沿着一条石子路向前走去,前面便是一道九曲长廊,石龙师心中仍存疑窦,但还是跟着他向前走去。

院子修得极是清雅精致,但这长廊却不知为何,极其朴素,两边竖着些木板。石龙师一踏进长廊,便觉一阵彻骨的阴寒之气。他向两边看了看,这些木板上想必是绘着些仕女图,但由于周围太过昏暗,根本看不清楚。不知为何,他突然一阵心悸,在廊外停住了脚步。成圆化见他没跟上来,也停下来道:“石君,此处是敝上优游的所在,名谓花影廊。呵呵,花影幢幢,想必惊扰了石君。”

石龙师急走了两步,道:“成先生,我能不能先回去一趟,安顿一下再说?”

成圆化头也没转,只是低低道:“不必了。”

成圆化的声音一下子变得极为阴沉,石龙师不由得又打了个寒战,心道:“难道真逃不脱此劫?该如何是好?”

这道长廊大约有百余步,尽头是一间小屋,里面也极是朴素。石龙师正在诧异,成圆化拿起一个挂在墙上的小金锤在墙上一块铜板上轻敲数下,地上铺着的一块石板忽地无声无息地移开了。成圆化道:“石君,请进。”

这石洞有如一头巨兽张开的大口,石龙师看了看,道:“成先生,我只是个傀儡师,到底要做什么?”虽然仍是一头雾水,他还是隐隐觉得此事有些不妙。

成圆化淡淡一笑,正要开口,面色忽地一变,手忽地一挥,一道寒光已从他指缝间射去,“托”一声插在墙上,是把半尺长的小刀。小刀插入墙壁足有寸许,刀柄犹在颤动。石龙师吓了一大跳,道:“成先生……”成圆化却道:“石君,你进去吧。”

石龙师见他面色阴晴不定,不由凛然生惧,不敢再说什么,走了下去。成圆化一步跃到墙边,拔下小刀,凑到鼻前嗅了嗅,又扫视了周围一圈,嘴角冷冷一笑,伸手拉了拉边上一根线。

这是唤人铃的线。几乎是同时,几个人已出现在门口,领头的正是那北衙元从军长史胡鼎。胡鼎手上还握着一柄刀,冲到门前,见屋里只有成圆化一人,怔了怔,道:“成先生……”

成圆化不等他说完,已抢道:“没发现有人么?”

“禀成先生,不曾发现。”

成圆化看着那把小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顿了顿,方道:“加紧戒备,若是出了意外,王爷的脾气你也知道。”

胡鼎听到“王爷”二字,眼中闪过一丝惧意,道:“末将明白。”他壮了壮胆,道:“难道,有什么人来过此处?”

成圆化若有所思地将小刀在指间转了几圈,道:“此事事关重大,胡将军,事成你我都为元勋,事败则都难逃凌迟之罪,你可不要轻看了。”

胡鼎怔了怔,道:“是,是。”话语却已在发抖。

成圆化又扫视了周围,道:“再细细搜一遍,连一只老鼠也别放过,知道么?”

胡鼎已是汗出如浆,道:“是,是。”似乎除了这几个字便什么都说不上来了。他壮了壮胆,道:“成先生,方才有什么异样么?”

真的有人在用魅影术么?成圆化扫视着四周,一言不发。如果不是自己的错觉,那此间定已被十二金楼子盯上了。

他打量着屋中,却不曾看到有一团阴影正沿着墙壁挤出了窗缝。这团黑影一出了窗,便活物一般沿着墙下了地忽速而行,到了大门边,便无声无息地从门缝中挤了出去。

外墙刚粉过一遍,这团影子虽淡,在外墙上却要清楚许多。这影子闪到一个暗处,忽然变大。原本是团没有形状的影子,此时变大了,却是个人形。这影子贴在墙上,还在不住地发抖,忽然黑影一下凸起,一个人从这团黑影中脱了出来。

如果有人看到这情景,定会吓得惊声尖叫。但这儿十分偏僻,周围亦无人家,又已是禁夜,自是谁都不曾看到。这人浑身穿着黑衣黑裤,连脸都蒙住了,只露出双眼,一手捂住左臂。他一脱出墙来,墙上的影子登时消失不见。这人踉跄了两步,方才站稳,回头看了看那幢隐没在夜色中的院子,转身向前奔去,轻捷如风,声息皆无。

“石龙师是谁?”

看着裴行俭一脸诧异的样子,高仲舒怒道:“你……你……守约,你别说也不认得我了。”

裴行俭笑道:“你铁嘴高讷言的英名,我哪会不记得。”高仲舒字讷言,偏生是个多嘴的,“铁嘴高讷言”在弘文馆可说人人皆知,也与“穷波斯”一般是句名实不符的玩笑话。裴行俭入弘文馆时,与高仲舒虽然交情不深,但这个外号却是如雷贯耳。他顿了顿,道:“只是我真的不知石龙师是谁。”

高仲舒见裴行俭竟然红口白牙地抵赖,气得满面通红,叫道:“那你昨晚去哪里了?”

“昨晚?我与同僚巡街后,便回屋睡觉了。讷言,你做梦了吧?”

“你才做白日梦!”高仲舒气得险些要爆破肚皮,“裴守约,在弘文馆时你一向老实,没想到居然一当兵就满嘴瞎话,难道我昨晚眼花了不成?你昨天明明将明姑娘的父亲带走,当面还要抵赖!”

高仲舒打定主意,为了明月奴,定要救出石龙师来。他今日一大早便去向刑部打听昨日捉来的波斯人关在何处,没想到金吾卫昨日倒真捉了个波斯人,却只是东市抓来的一个小窃。波斯人大多豪富,那波斯人却真是个穷波斯,与石龙师毫无关系,高仲舒来看他时他还摸不着头脑。高仲舒吃惊之下,才发现昨日刑部根本不曾发过捉拿石龙师的文书,也没人将石龙师押来。他心知不妙,马上来见裴行俭,想问他到底将石龙师带到哪里去了,哪知裴行俭居然矢口否认,说是昨晚根本不曾到西市拿人,将高仲舒气了个半死。若不是顾及士人脸面,他当真要指着裴行俭的鼻子破口大骂了。

裴行俭道:“我昨晚真不曾去过西市。讷言,你是不是记错了?”

高仲舒忽地跳了起来,叫道:“好!好!我记错了,那被你搅了场子的戏园子老板定不会记错,被你抓走父亲的明姑娘也一定不会记错,你有胆子,就随我一同去看看。”

他也是一句气话,裴行俭却皱起了眉头,道:“好吧,我们走。”

高仲舒不由一怔,道:“真要去?”他见裴行俭不认账,心中正自着恼,却不曾想到裴行俭真的愿去西市看看。裴行俭叹了口气道:“我虽然不记得昨天去过西市,但总有些奇怪,袖中多了这个东西。”

他探手出袖,掌心是一个小小的偶人。高仲舒一把抢过,叫道:“哈哈,你还要赖,你明明去过西市!这偶人便是石龙师与明姑娘手制的。”

他自觉抓着了裴行俭的把柄,大是得意。这种偶人是石龙师与明月奴搭班表演后送的,而他们在西市一共只演了两天而已,偶人也只送了两天。裴行俭若是有这种偶人,那这两天里必定曾去过西市。

裴行俭脸上却仍是一片茫然,喃喃道:“也许真去过?奇怪,我怎么一点都记不起来了。”

到了西市,那园子里正在表演飞镖,当中一个女子站在靶前,一个男人正向靶上投掷飞镖,看客也稀稀疏疏的。裴行俭和高仲舒进门时,门口的园主还招呼道:“两位公子,进来看看来,五个钱一场,精彩!包你看了还想看……”待看见裴行俭的样子,脸上登时现出一副苦样:“裴将军,是你啊。”

裴行俭见这人居然认得自己,怔了怔道:“你认得我?”

“裴将军昨晚不刚来将那石龙师先生带走么?”昨天裴行俭把一场表演都给搅了,害他白辛苦一晚,这园主自然记得真切。只是裴行俭是金吾卫军官,他也不敢有什么怨言。

高仲舒得意道:“守约,难道我和园主都看花眼了么?”他看了看台上,又道:“园主,那明月奴姑娘住在何处,今天登台没有?”

园主苦着脸道:“昨晚裴将军来过后,明月奴姑娘连夜就搬走了。”

高仲舒大吃一惊,叫道:“搬走了?去哪里了?你为什么不拦着她!”石龙师还不曾放回来,明月奴居然会搬走,他当真始料未及。那园主道:“我也不知道。石先生和明月奴姑娘就只是来搭班的,昨天出了这事,明月奴姑娘将自己的东西都搬走了,我也不好多问。”他不敢抱怨裴行俭,但话中却大有微词。

高仲舒头上登时冒出了汗水。他原本打算得甚是周详,心想将石龙师救回来,那这位明月奴姑娘对自己感恩戴德,多半容自己一亲香泽,这是何等的美事,谁知竹篮打水一场空。他叫道:“明姑娘没说去哪儿了么?”

那园主斩钉截铁地道:“没说。”

高仲舒还待再问,边上忽然走过一人,道:“是裴街使么?”裴行俭扭头看去,却见边上立着一个中年汉子,身上也是金吾卫的军袍。

这是个小小的宅院,一个院子,一幢小屋,门窗紧闭。这样的宅院在长安这个大城市中何止数千家,毫不起眼。

虽然是大白天,但屋子里还是十分昏暗。一个胡人少年正将一个布袋从壁橱里抱了出来。这少年相貌秀丽,解开了束口的绳子,里面赫然是一个女子。

并不是真人,只是一个傀儡而已。只是这傀儡做得极其精致,与真人一般无二,甚至雪白的肌肤还让人有种柔软的错觉。这少年眉目如画,正是那失踪了的明月奴。那个傀儡还穿着黄色舞衣,也就是昨晚在台上跳舞的一个。

明月奴将这傀儡表面蒙着的皮肤仔细剥下,露出内材,又拿了把小刀细细修整。这般一个男装丽人怀中抱了一个与真人一般无二的傀儡,若有人见了,只怕会以为这是个噩梦了。

她正在专心修整,忽然,眼前有个小虫子飞过。这是只小小的蜻蜓,她伸出手,那蜻蜓停在她掌中,不再动了。这蜻蜓做得极其逼真,但身体是用软木削就,翅膀也是四片薄纱。她眉头一扬,左手五指忽然极快地屈了两下,手刚一动,一边的壁橱门忽地一下被推开,一道红影如离弦之箭直冲出来。

这也是个傀儡,身上穿的还是红色舞衣。昨夜这个傀儡在台上时千娇百媚,此时却动若脱兔,手中握着一柄短短的弯刀。波斯弯刀用起来别具一功,便是真人,若不是专门练习过一阵,也用不好弯刀,但这傀儡运刀如风,便是浸淫此道十余年的也不过如此,便如真人一般一跃而起,举刀向横梁上砍去。弯刀甫出,忽然“叮”一声,这傀儡的弯刀忽地转向一边,一刀斫在横梁上,将横梁砍了一条印子,身体重重摔下。

这傀儡一落到地上,忽地跳了起来,还待挥刀,但动作却一下变慢了,仿佛被浸入一大摊胶水之中。明月奴双眉一扬,右手的小刀已隐入袖中,五指正待屈起,却听得有人道:“波斯傀儡秘术,当真名不虚传。”

一个少年从梁上飘然而落。明月奴的男装打扮多少有点怪异,这少年唇红齿白,温文秀雅,却更多几分英挺之气。一见这少年,明月奴不禁失声道:“明公子!”她一出声,那个傀儡登时委顿在地,倒下不动了。

这少年正是明崇俨。他走到桌前,清俊秀朗的嘴角边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这是家小客栈,但长安因为各处胡人来得多,连这小客栈也配了几张凳子。明崇俨拖出一张凳子坐了下来,道:“该叫你什么?石龙师是不是才是你真正的名字?”

这是用大唐话说的。明月奴沉默不语,明崇俨却笑了笑道:“你并不是不懂大唐话。昨日我用波斯话与你交谈时,高兄在外说的话你分明句句都懂。方才你叫的三字,也分明就是大唐话。”

明月奴终于不再装了,垂下头道:“明公子真是聪明绝顶,我也瞒不过你。不过我的名字,在你们大唐话里真是叫明月奴。”她的大唐话说得虽不甚好,但已相当流利了。

明崇俨抬起头,看了看她道:“那昨日被捉走的石龙师,自然也不是你父亲。”

明月奴点了点头,道:“他是我师兄。只是我真想不通,你是如何猜到的?”

明崇俨微微一笑,道:“波斯傀儡术,我也久有耳闻。昨日这四个傀儡一起上台,我便知以石龙师的手指定造不出这等细腻精巧的傀儡。而你们发的这些小傀儡上,刻制的刀法明显是两人手笔,其中之一刀法细腻,毫无棱角,另一种却要粗糙些,显然那些粗糙些的便是石龙师所制。当时我还不敢确认,方才见你动手刻削,才敢断定石龙师绝非你父亲。”

明月奴叹道:“是,明公子说得极是。”话语中大有后悔之意,想必是本以为瞒得极好,谁知其间破绽实在太大。

明崇俨道:“我想不通的只有一点,你们远在波斯,为什么一到长安便有人找你们的麻烦?”

明月奴沉默了半晌,道:“明公子,有些事你一旦知道,便摆脱不掉了。”

明崇俨微笑道:“自然。不过我也有私心在,何况石龙师对你忠心耿耿,不惜为你顶罪,你弃他而走,于心何忍。”

明月奴沉默不语,明崇俨看了看她手边那个傀儡,道:“带走石龙师的到底是谁?”

明月奴仍然垂着头,低低道:“因为肉傀儡。”她这话低得有如耳语,几不可辨,明崇俨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道:“我师父西行到过波斯,当初与我说起过波斯傀儡与中原傀儡大相径庭,可不用细线控制,除不会说话外,傀儡与真人一般无二,想必便是肉傀儡了吧。是不是有人想知道肉傀儡的秘密,才带走了石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