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真是一个魔都。”
一个身着狐裘的年轻人感慨地说着。这年轻人身材不算高,相貌英俊得叫人不敢逼视,只是一张脸却带着刀削似的线条,总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
“繁华为天下之冠的大唐国都,居然被你说成是魔都,呵呵,”边上一个袖手而立的中年人打了个哈哈,“若是为金吾卫所闻,岂不加你个妖言惑众的罪名。”
年轻人看了看眼前的景致。长安城已满是积雪,黑瓦红墙尽成一色。在一片苍茫无陆的白色之中,几条大街如刀削一般笔直。他叹了口气,道:“未至长安,不信人间竟有此都。已至长安,方知人的想象犹有穷尽,竟不能拟实际之万一。”
中年人没有说什么。他还记得自己初至长安,也曾为这个大到不可思议的都市震惊。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恐怕谁也不信世上竟会有如此之多鳞次栉比的房屋建造在一处。这时他听到轻轻的脚步声,转过头道:“我们等的人到了。”
此间是长安东南角的晋昌坊。晋昌坊靠近曲江,相当偏僻,这两人站的地方是一个六七丈高的土丘。现在虽是深夜,因为有雪,映得满天俱白,从这土丘上望下去,可以看到有个人从南边走过来。这人身着劲装,身材高大,但动作却轻捷如猫,显然是个练家子。
年轻人的两手五指交错,人一动不动地站着。待那人走到土丘下,他忽然低声道:“小心,这人呼吸不定,心跳不一,谨防有变。”
中年人扬起眉头:“他难道心怀不轨么?”
“也许。”年轻人的十指忽地脱开,再又交叉,两手的拇指却在手背点动。叉了三次手,他低声道:“行了。”
中年人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长了长身,向前走去。此时那人已经走到土丘半当中,他扬声道:“是谷公棠谷兄么?”
那汉子听得有声音,站定了抬头向上看去,沉声道:“正是谷公棠。前面的可是苏大爷么?”
那中年人淡淡一笑,道:“在下正是苏道纯。谷兄可是带来了陶先生的消息?”
谷公棠道:“苏大爷说的是,我已经查到陶先生的下落了。”
苏道纯又惊又喜,不由向前跨出一步,道:“陶先生在什么地方?”
此时两人相隔已经只有丈许。月光映着雪光,四周一片通明。谷公棠盯着苏道纯,露齿一笑,道:“自然自然,不过苏大爷答应的事不要忘了。”
他的长相憨厚端方,仿佛脸上生就了“童叟无欺”四个字,让人一见便有信任之心。苏道纯舒了口气,道:“当然,三百贯,我答应的事当然不会忘。陶先生到底在哪里?”
谷公棠点了点头,手如同顺便一般往腰间一搭,嘴里嘟囔了句什么。苏道纯不曾听清,道:“什么?”
谷公棠忽地抬起头。他一直都笑容可掬,此时眼中却寒光四射,直如换了个人一般,动作也快了好几倍。随着他一抬头,腰间刀已脱鞘而出,直指苏道纯咽喉,喝道:“问阎王爷吧。”
谷公棠出手又狠又快,他现在虽然也只是个地痞混混,当初却是正宗名门正派出身。本是洛阳君子刀谷家的传人,自幼便有神童之目,后来因为犯了门规被逐出家中。来长安混到个小小帮派的帮主,仗的就是这把刀。这一刀有个名字,是洛阳谷家刀法的一路“考叔挟辀”。
洛阳谷氏诗礼传家,故有“君子刀”之称,刀法也都是从《春秋》中取名。这一招出自《左传》隐公十一年,“郑伯将伐许”条,谓“郑伯将伐许,五月甲辰,授兵于大宫。公孙阏与颍考叔争车,颍考叔挟辀以走,子都拔棘以逐之,及大逵,弗及,子都怒。”说的是郑国大夫颍考叔勇力过人,能挟车辕而行,此人亦是有名的忠臣孝子。谷公棠自幼便不喜诗书,这些文绉绉的原文当然记不得,哪里知道颍考叔是男是女,只知这一刀从腋下出刀,令人防不胜防,正是高招。他只怕苏道纯武功高强,自己一刀制伏不了他,那事必无成,因此这一刀暗地里已练了许久,务必要出刀又准又快方可。
他这招“考叔挟辀”使出,只见苏道纯一张脸霎时变得煞白。苏道纯也知道这谷公棠会几手拳脚,但自恃本领不俗,哪里怕他有异动。哪知谷公棠的刀法之佳,居然远超他的估计。苏道纯本以为自己早有准备,但谷公棠一刀劈出,竟是毫无还手之力。他袖手而立,此时两手忽地分开,手中各握了一柄短刀,但短刀还没来得及抽出袖筒,谷公棠的刀已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谷公棠此时哪里还有半分忠厚老实相,一张脸已变得狰狞可怖。他是长安天虎帮的帮主,天虎帮不是什么大帮,名字虽然威风,一共也才五六个人,在长安籍籍无名。无非是借地聚赌抽个头,向临近各坊做生意的店铺收点钱之类,一些市井混混而已。因为他是晋昌坊这一带的地头蛇,苏道纯为了寻找一个姓陶之人,只有找他帮忙,说好找到后以三百贯相谢。只是谷公棠虽然是地头蛇,找人的本事却不大,不过打闷棍下黑手的本事倒是有的,苏道纯不合先给他看了装赏钱的钱袋。那钱袋鼓鼓囊囊的不知有多少,对谷公棠来说,杀了这个来路不明的苏道纯夺下钱袋,比找到那个不知在天南地北的陶宗山再来拿赏金可是容易得太多了。他能白手起家,纠合起一帮小喽啰,靠的就是出手狠辣,一旦拿定主意,哪里还会留手。这一刀斩过,当真如疾风闪电。
眼看苏道纯的一颗大好头颅便要被谷公棠斩下,谷公棠嘴角已浮起一丝笑意,哪知他的手腕上忽地一阵剧痛。这阵剧痛来得古怪,竟然连刀子都快要握不住了。谷公棠大吃一惊,眼角一瞟之下,只见手腕上竟然出现一个血洞。
苏道纯是用什么伤了自己?此时苏道纯的两手还在袖子里不曾抽出,谷公棠根本想不通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右手腕已伤,他倒是狠角色,左手一把抓住了右腕,还想再催一把力。但如此一来,刀势已绝,不等他发力,苏道纯的双刀已然出手,谷公棠只觉眼前一花,惊叫道:“动手!”话音未落,苏道纯的双刀已到。
苏道纯的左手刀从他右眼下切入,右手刀切入他左眼角,两刀在他脸上一交叉,恰好从他鼻尖处交汇,将他的脸分成四片。
鲜血飞溅而出。谷公棠再狠,也受不了这等重创,他仰天摔倒在地,双手抱住了脸,血却仍是汩汩而出,将他身周的一带积雪都染得红了。
小山脚下,忽地闪出了五六个人,正是谷公棠那天虎帮的帮众。这些人比不得谷公棠是名门正派出身,顶多拿把刀子吓唬人,谷公棠原也没打算让他们出手,只想自己将苏道纯杀了,手底下能拦住另一个别让他跑掉。做这事不怕心狠手辣,只怕做得不干净。那些喽啰向来对自己这个帮主佩服之至,只道谷帮主刀法天下无敌,做这等杀人越货的小事还不是手到擒来,哪知谷公棠居然一刀便受重创,这些人自然树倒猢狲散,也不顾谷公棠死活,纷纷逃散。
苏道纯也不理那些逃命的喽啰,走到谷公棠身边,一脚踩住他的右臂。其实这时谷公棠纵然还有一战之力,也已有力无心了。他的脸被苏道纯划成四片,两手捂住了脸倒在地上不住地打滚,哪里还敢反抗。
苏道纯看了看他,冷笑道:“谷兄,想不到你居然起了个不良之心。陶宗山的下落你究竟打听到不曾?”
谷公棠双手捂脸,手腕上的痛楚倒是余事了。苏道纯这两刀霸道之极,入肉极深,鼻子也已经划成四片,鼻孔里都是血,他只能用嘴来呼吸。他大口喘着气,道:“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方才那一招“考叔挟辀”是他平生最为得意的招数,他根本想不到居然会出而无功。苏道纯冷笑了一下,还没说话,那个狐裘少年已经走上前来,低声道:“谷先生,你是中了敝人的发切丸。”
发切丸是什么?谷公棠心中想着,但还没问出来,那少年已似知道他在想什么一般,伸出一手。他的拇指和食指之间夹了一团黄豆大的东西,其余三指拳在掌心,举到谷公棠眼前,道:“谷先生,发切丸便是此物。”
狐裘少年的五指修长纤细,晶莹如玉,几如女子之手。在拇指和食指之间夹着的,却只是一团乱毛揉成的小球而已。这样一团小球居然能将自己的手腕打个血洞,谷公棠心中自是不信,道:“不……不要骗我。”
狐裘少年抿嘴一笑,弯下腰来。他弯下腰的时候,拇指与食指之间夹着的小球已成了一根银针,往谷公棠右腕上刺去。谷公棠只觉手腕上一下刺痛,那少年已将银针举了起来,道:“谷先生现在信了么?”
银针上挑着一个被血浸透的黑色小球,正与方才那少年指间揉着的那个一般无二。谷公棠呻吟了一声,道:“这是什么?”
这个小球居然有偌大威力,谷公棠自认武功高强,但这等武功他实是闻所未闻。狐裘少年又是淡淡一笑,道:“发切丸是以乍死女子之发炼成,利可断金。”
虽然眼下已被划出一条大伤,谷公棠的眼还是一下睁圆了,惊道:“你们是术士!”
只有术士才使用这种古古怪怪的法术。术士在一般人的心目中,都是与“妖人”归为一类的,便是官府也向来严禁术士施法。谷公棠还记得很久以前听到过的那些逸闻佚事,说什么善术者可卜人生死,又能识宝,多以死尸修炼秘术云云。这些恐怖故事虽然隔了许多年仍然记忆犹新,只是他想不到自己居然亲眼见到了一个。方才苏道纯以双刀破他面门,那是真实本领,但这少年用这种女尸身上的毛发炼成的什么“发切丸”,明白就是妖术了。
他刚一喊出,抽动伤口,脸更是疼痛得难以忍受。他虽是精壮,终究不是铁打的,登时晕了过去。
当他喊着“你们是术士”时,狐裘少年与苏道纯对视了一下,眼中有些诧异。苏道纯走到谷公棠跟前,伸手搭了搭他左手的脉搏,道:“他没事。”他翻起谷公棠的左臂,右手短刀一划,已将谷公棠的袖子从中划开,却不伤皮肉,露出一条手臂来,再将短刀翻过来,以刀从谷公棠腕处向肘弯一刮。这是回血之法,可以让人暂时清醒。只是谷公棠失血甚多,苏道纯又不曾给他止血,直接便施回血之法,等如饮鸩止渴。只是在苏道纯心目中,谷公棠的死活根本及不上那陶宗山的下落重要。
他将刀背一刮,谷公棠果然又睁开了眼。少年正冷冷地看着他,见谷公棠醒了过来,道:“陶宗山的下落你到底找到没有?”
谷公棠惨然一笑,道:“此人本是通事,七年前曾受招募往倭国,此后便下落不明。若找得到他,我也不打这个主意了。”
他说的倒是实话。就是因为找不到那陶宗山,而苏道纯拿出来的赏格实在太过诱人,才铤而走险,想要杀人越货,没想到弄巧成拙,反而一败涂地。苏道纯知他说的是实话,抬头看了看那狐裘少年。那少年眼中也大是失望,但他仍不死心,道:“难道你不曾找到一点踪迹么?”
谷公棠听这少年的口气,似有饶恕自己之意,登时又生了希望,道:“当然也查到一点。”
苏道纯在边上一长身,喝道:“是什么?快说!”他们为寻找那陶宗山的下落,当真费尽心机,却漫无头绪。不管谷公棠找到什么,他都不能放过。
谷公棠道:“此人……此人有过一个妻子叫王氏,后来因为陶宗山家徒四壁,改嫁给旁人了。”
苏道纯道:“改嫁给什么人了?”他的手已不自觉地抓到谷公棠肩头。谷公棠见他如此心急,道:“你们饶了我,我便说。”
苏道纯正待听一听那王氏的下落,见谷公棠说到关键处却打住了,心中着急,又不敢催他,只看了看边上那少年。少年脸上仍然木无表情,只是点了点头,苏道纯道:“好,你说了便饶你。”
谷公棠道:“那王氏嫁了个屠夫,听说搬到怀远坊去了。”
他原本以为这消息无关紧要,哪知刚一出口,苏道纯与那狐裘少年都长吁一口气。谷公棠见他们这般模样,不禁大大后悔。如果把这个消息卖给他们,纵然拿不到全部赏格,一半大概总有的。他命既保住,发财之心又起,道:“虽然难找,不过西市我有不少朋友,两位爷放心,小人领两位前去,一准找到。”
苏道纯还不曾说话,那少年却森然道:“不必了。”
谷公棠见他眼中目光森然,不由大骇,心道:“他要做什么?”还不曾反应过来,那少年伸手在谷公棠面门上轻轻一弹。一道黑影从他指间射出,正击中谷公棠眉心,谷公棠身子一抖,便已不动。那是一个发切丸,一弹之下击穿额骨,破脑而入,谷公棠当即丢命。
狐裘少年杀了谷公棠,轻声道:“托他的福,负心子总算有了点影子了。”
苏道纯沉默了一会儿,道:“负心子真的是在大唐么?”
狐裘少年冷笑了一下,道:“当初摩利势妄为,我父一直容他,便是因为这负心子,只望他有朝一日能进献出来。哪知此人冥顽不灵,结好旻上人,后来负心子便再无影踪。那时陶宗山便是唐使通事,摩利势与这等下人结交,所欲何为,自然昭然若揭。他是怕负心子落入我父之手,不惜将此物渡来大唐。却不知天道好还,吾家之物,迟早还归吾家。”
苏道纯看了看周围,小声道:“听鞍作说道,镰足也在搜寻负心子。负心子是我族之物,他妄加窥测,其心可诛,千万要小心,万一他……”
少年的脸上又浮起一丝笑意,轻声道:“鞍作是鞍作,我是我。鞍作总是顾及同门之谊,若镰足落到我手中,他就会求死不能了。”
少年脸上肤白如玉,但他笑起来却让人不寒而栗。苏道纯看了看这少年的笑容,背后没来由地冒出一丝寒意。少年却不理他,只是看着远处。长安的雪夜,黑白分明,却似乎弥漫着一股妖气。
“长安真是一个魔都。”
少年耳语般喃喃说着。
纥干承基走出兴化坊汉王李元昌的府第,跳上马,看着前面的车缓缓驶去,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兴奋。
终于摆脱师兄的阴影了。许多年来,他们十二金楼子中的十一个人都像是大师兄尹道法的影子,只能由大师兄驱使。许多年了,十二金楼子虽然闯出好大的名头,损失也惨重之极,只剩了师兄、自己和弥光三人。到了这时,纥干承基再也不愿听从师兄的吩咐了,只是在师兄积威之下,他也不敢公然反叛——直到太子向自己示好。
会昌寺一战,尹道法听从旧主人虬髯客张三郎之召,决定离开李元昌,重归张三郎麾下,一同在会昌寺行刺天子。纥干承基在长安繁华富丽之地待惯了,哪里耐得僻处海外的洗心岛,终于奉太子之命,将在会昌寺外接应的尹道法杀了。张三郎没了尹道法接应,定下计策全然不通,一败涂地。自己也为天子秘密召回的袁天罡、李淳风两人的六道圆轮大法所困,险些死在会昌寺。因为天子念及昔年之情,放了张三郎一条生路,换来了张三郎彻底打消争雄逐鹿之心。而尹道法一死,自己也终于名正言顺转到了太子麾下。
终于要飞黄腾达了。纥干承基一想起便有些想笑。太子年纪虽轻,手段却凌厉,对属下的赏赐也毫不吝啬。何况太子手下还有秦英、韦灵符、朱灵感诸人,个个法术不俗。自己有太子看重,便可多多切磋,也能如余七一般博采众家之长,日后再不必畏惧极玄子一门。
以前在李元昌门下,事事都由大师兄转达,这种仰人鼻息的滋味对于野心勃勃的纥干承基来说实在不好受。直到而今,终于有了扬眉吐气之感,他骑在马上也心神为之一爽。
与纥干承基的扬眉吐气不同,刚送走承乾太子,李元昌便坐在胡床上呆了半日。墙上挂着一幅墨鹰图,那是他的得意之作,也是自喻之作。但今日看起来,画上那头神俊无比的墨鹰却如斗败了的公鸡一般,毛羽散乱,双目无神。
刚来拜访过的那人是承乾么?
虽然谈吐举止一般无二,但承乾仿佛一下子成熟了许多。以前太子总是听从自己的安排,便如自己一把得力的武器。但如今这把武器已经出鞘,仿佛一夜间有了自己的意识,只是从短短几句话,李元昌便知道这个少年已不再是自己指挥得动了。
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难道,真的是因为二哥的血脉么?李元昌自幼便不服气二哥,觉得自己只是晚生了许多年,以至于未能上阵博取战功,以本领而论,自己当有逐鹿中原之能。只是从自己懂事起,天下便已承平,自己的纵论天下,只被看做是纸上谈兵。只有大哥,自幼便对这个七弟青眼有加,屡屡称赞,说是等自己长大以后,将要付与兵权,一展所长。
大哥是太子,这话的意思自是等将来大哥继位,便封自己为将帅。李元昌还记得自己那时便将大哥这话铭记于心,只盼这一日早点到来。可是等来等去,结果等来的却是十二年前玄武门外那一场手足相残的血战。大哥被二哥杀了,天子之位也被夺了。虽然二哥对自己也不算错,但李元昌知道领兵征讨,那是永没自己的分了。自己的书法丹青声誉越来越高,可是自幼就有的披甲执锐、征服天下的雄心却从不曾忘,不知有多少次李元昌做梦都梦到自己手握兵权,驰骋疆场。
都是父皇之子,凭什么尔为君,我为臣?
在李元昌的心里,也有过这样的想法。虽然不能为外人道也,但每当脑海里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可能荣登大宝,李元昌就激动得浑身发抖。也正因为这样在想,所以承乾越胡作非为,对他来说便越为有利,二哥也越不会注意自己。只是令他意外的是,向来以自己为谋主、言听计从的承乾,怎么突然间变得如此睿智老道,以至于李元昌隐隐竟对承乾有了些惧意。
承乾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百思不得其解。因为震惊,承乾所说的一切他几乎都不曾听进去。直到承乾告辞离去,他的神智才算回到自己身上。回想方才的情形,他仍然如在梦寐。
会昌寺沙门辩机的禅房门忽然“砰”一声被推开了,一个人急匆匆地冲了进来。
在会昌寺里还如此冒失的,除了高仲舒就没旁人了。天很冷,高仲舒却满头大汗,倒与明崇俨一般模样。他冲进屋来,一见盘腿而坐的辩机与明崇俨,叫道:“辩大师,明兄,你们果然在啊。”
辩机微微一笑,道:“高施主,请坐。”伸手从橱里取出个杯子,给高仲舒倒了杯茶。高仲舒来了许多次了,虽然人冒冒失失,但他史书读得极熟,谈锋亦健,每次来聊天,倒也是一桩乐事。
高仲舒接过杯子一饮而尽,道:“明兄,守约来过没有?”
他说的“守约”是金吾卫街使裴行俭的表字,也是明崇俨的好友。明崇俨眉头一扬,道:“没有啊,出什么事了?”
裴行俭是金吾卫军官,公务繁忙,很少来会昌寺闲坐。高仲舒道:“我想他也没空过来,现在他来一趟很不容易。”
明崇俨知道高仲舒说话半天绕不到正题,打断他的话头道:“出了什么事?”
高仲舒自己又去倒了杯茶,喝了一口,道:“是一桩怪事。”他将杯子放在桌上,嘿嘿一笑道:“他们金吾卫都要吵翻天了,我跟守约说你多半会知道,没想到他没来。”
明崇俨道:“究竟是什么事?你直说吧。”
高仲舒抹了抹嘴,这才不紧不慢地道:“西市南边有个怀远坊,且说那坊中人烟稠密,商户云集……”
怀远坊在西市南边,明崇俨当然知道。他见高仲舒还要卖关子,正待打断他,辩机突然插嘴道:“怀远坊有法宝寺、光明寺、功德尼寺,都是古刹。到底出了什么事?”原来辩机见高仲舒说了半天仍不入正题,心中也有些着急。怀远坊紧贴西市,店铺自然极多,不过辩机知道的只是些寺院而已。
高仲舒本想将怀远坊再大大描述一番,听辩机这般说,便笑了笑道:“怀远坊是那些贩夫走卒聚居的所在,在那里有个杀猪佬叫胡和炳,因为脸上有几颗麻子,诨名便叫麻胡。这麻胡杀猪为生,最是好赌……”
明崇俨再也忍不住,喝道:“讷言,你再不入正题,我便要将你的嘴巴真个变成铁的了!”
高仲舒字讷言,外号高铁嘴,虽然满腹经史子集,多起嘴来实是叫人受不了。他见明崇俨有些不耐烦,吓了一跳,心知明崇俨法术精通,说不定真个封了自己的嘴。不吃饭尚可忍,说不了话那可受不了。他咽了口唾沫,道:“你急什么,我说的正是正题。那麻胡因为好赌,三十五岁上方讨了一房妻室王氏。王氏虽是个再醮之妇,两口子倒也恩爱。只是今日麻胡的肉铺迟迟不开门,上门买肉的等了半日,有性急的就去敲门,才发觉门不曾关。推进去一看,乖乖不得了,麻胡两口子都死在里面。”
明崇俨听他说了半日,原来不过是件死人案子,不由大失所望,道:“多半是那麻胡赌输了,债主追上门来出气杀人吧。”
高仲舒猛地一拍膝盖,道:“哈哈,明兄,你这就不懂了。欠债还钱,可不是要命的。人活着,多半还能还出一点,要死了,这笔债就要不回来了,所以债主是最不可能杀人的。再说,麻胡两口子死得太怪,那债主不会有这等本事。”
明崇俨诧道:“死得怎么怪法?”
“衣冠不整。”高仲舒见明崇俨眼里又有怒火,忙道:“当然他们多半是被人从被窝里拖出来,衣冠自然不整,最怪的是麻胡的伤口在咽喉处,只有豆粒大。”
明崇俨总算明白了前因后果,骂道:“高兄,你还是别读书了,当仵作去吧。那是用锥子刺杀的,咽喉被断,透不过气来,当然就死了。”
高仲舒道:“更怪的是那王氏周身无伤,尸身双目圆睁,”他向前凑了凑,低低道:“似乎是被什么东西吓死的。”
明崇俨想了想,道:“咽喉处没有掐痕么?”
“没有。仵作以银针探喉,王氏也不是服毒而死的。”
明崇俨没有再说什么。杀人而身上无伤,有许多种方法,像武功高手可以一掌击碎内脏,尸身外表却看不出来。另外,就是以邪术杀人了,也可以周身无伤。他道:“有内伤么?”
高仲舒道:“怪就怪在这里,内脏无伤,倒是左太阳这儿,有三点小小的淤青。”他伸手从怀里摸出一张纸,道:“样子很怪,就是这样的。我是照着画的,虽不中亦不远矣,大小也差不多。”
明崇俨接过那张纸看了看。纸上用毛笔点了三个小点,三点靠得很近,几乎连在一处。他伸出右手,将拇指、食指、中指并拢,往上一按,三根手指刚好罩住三点。他一怔,道:“是指力杀人?”马上又摇了摇头。
指功练得好,手指亦如铁锥。但王氏居然身上无伤,显然并不是用指力杀人的。高仲舒道:“守约说这决不是致命伤,他想不通是怎么死的,我说你一定能猜得到,所以来找你问问看。”
“是法术。”
明崇俨低低说着。
高仲舒眼里一下亮了起来,道:“你能和上回那样,追查到施术之人么?”上一次明崇俨用撒豆之术查出偷袭他们之人的下落,他觉得这一次一定也行。
明崇俨摇了摇头,道:“不一样。我要在凶手身上施了禁咒,方才能撒豆查出他的下落。此事我连见都没见到,查不出来的。”
高仲舒有些失望,道:“那还有什么办法么?”
“也就是金吾卫武侯铺追查询问的办法,别的法子哪里会有。”明崇俨笑了笑,道:“你今天过来,不会是也和裴兄一样要到金吾卫谋差事吧?”
高仲舒咂了咂嘴,道:“我才不要做这个!可惜!我只道你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查出凶手。”
明崇俨道:“我又不是神仙。”他看着高仲舒,道:“这件事出在守约的辖区,所以你来找我的吧。”
高仲舒嘿嘿笑了笑,道:“倒不是,守约新近换防到曲江那边了,很远。这事是他来弘文馆为老师拜寿时跟我说起的,与他已经没关系了。他运气倒好,早走了两天,这事就扯不到他身上了,不然他这会子要焦头烂额,听说金吾卫上头要怀远坊武侯铺限期破案呢。”
原本裴行俭的辖区就在会昌寺这一带,因此有空也常来坐坐,但最近一直没来。明崇俨点了点头,道:“怪不得他来得少?”
高仲舒向前欠了欠身,道:“明兄,还有,我是想问问你,当初那个琉璃子还找不找得回来?”
他与明崇俨结识,缘于当初他的同学苏合功让十二金楼子来捉弄他。那一次高仲舒身上有颗琉璃子被十二金楼子夺走,事后苏合功却矢口不认,说根本没这种事。琉璃子也不是什么值钱东西,高仲舒一直不曾放在心上,明崇俨不知道为什么过了大半年高仲舒又旧事重提。他诧道:“十二金楼子已经下落不明,现在多半已找不到了。怎么了?”
高仲舒道:“今天我看到有人贴了张告示,说要重价求购琉璃子。我看那琉璃子与我当初那颗非常相似,所以来问问你。”
高仲舒的祖父爵封郯国公,家里根本不缺钱。明崇俨奇道:“你居然想要那笔重价?一个琉璃子的重价能有多少。”
高仲舒道:“那可是一部沈休文的《晋史》啊!有钱也买不到。”
明崇俨道:“沈休文也写过《晋史》么?都不曾听说过。”
高仲舒嘿嘿一笑,道:“明兄,你读书没我多了吧。此书是沈休文少年起意,得明帝特许,费二十载寒暑之功始成,可惜失传已久。”
沈休文即是六朝名诗人沈约。沈约是齐梁间永明体的领袖,创“四声八病”之说,唐时盛行的近体诗便是以四声八病为圭臬定下的。沈约诗文俱精,当时有“江东之豪,莫强周沈”之说,其中的“沈”指的便是沈约。沈约少年时便动笔修《晋史》,二十年始成,只是此书后来散佚,再也找不到。高仲舒精于史,这部《晋史》对他的吸引力,自然比什么悬赏大多了。
明崇俨皱起了眉头,道:“怎么会是这种价钱?谁出的?”
“一个叫周山田的人。”高仲舒舔了舔嘴唇,道:“明兄,你能不能查出来?”
明崇俨站起身,道:“走吧。”
“去哪儿?”
“去看看那个周山田。”
周山田的宅第在醴泉坊。醴泉坊就在西市北面,因为这些生意人都有店铺在西市,又嫌西市太嘈杂,而西市南边的怀远坊大多是些市井小民,所以北边的醴泉坊便成了富翁定居的首选。
醴泉坊本名承明坊,隋开皇三年春正月,以承明坊出甘泉七所,饮者疾愈,故改此名。醴泉坊贴着最繁华的西市,闹中取静,有唐一代定居于此的宗室钜公甚多。当时就有辅国大将军段志玄宅,后来的太平公主、陕王李嗣升、申王李成义也都宅于此坊。
周山田的宅第门面并不甚大,不过这司阍架子甚大,显然这周山田甚是有钱。明崇俨与高仲舒到了周宅门前,将名刺送上。所谓名刺,就是后世的名片。名刺出现甚早,三国时祢衡至颍川,身怀名刺,却不欲见一人,以至名刺上的字都渐渐褪色,留下一个“怀刺漫灭”的典故,后来中唐的元稹《重酬乐天诗》中也有“最笑近来黄叔度,自投名刺占陂湖”之句。
那司阍按过名刺进去传话,才过了一会儿,便出来道:“二位公子,我家老爷有请。”语气已恭顺许多。
高仲舒见那司阍前倨后恭,暗自得意,心道:“这周山田也听说过我家的名头。”那周山田生意做得不小,该与官场有往来,他高氏乃是名门望族,名刺也大为华丽,不是寻常的一张白纸。周山田见了这名刺,自然知道来的不是寻常布衣了。
院中积雪已扫得干干净净,有个人正站在当中。他们一进院子,那人便深深一躬身道:“二位公子大驾枉顾,幸如之何。”
当时对商人都有重利忘义之评,商人虽富,却不太被人看得起。像波斯商人大多豪富,但在参军戏、说话中的波斯胡商大多是被取笑的对象。高仲舒见周山田降阶而迎,彬彬有礼,谈吐也大为不俗,登时大起好感,还了一礼道:“晚生高仲舒,这位是吾友明崇俨,有劳周先生了。”
那人抬起头,微笑道:“在下中臣镰足,周兄近日外出,唯有小弟在此,请。”
听得那人的名字,高仲舒与明崇俨都略略一怔。有些姓氏甚偏,明崇俨的“明”姓就不多,只是复姓“中臣”的他们都不曾听过。
进了厅堂坐下,高仲舒忍耐不住,道:“中臣兄,恕晚生不学,不知郡望是何处?”他读书甚多,《汉书》有个中行说,那是姓中行的,只是搜遍腹笥,也记不起有姓“中臣”的。
中臣镰足微微一笑,道:“高兄取笑了,在下高市人氏。”
高仲舒更是一阵头晕,心道:“完了完了,我还在明兄跟前吹牛说读书极博呢,却不知这高市是什么地方。”只是他不肯露怯,点点头道:“原来是此处。贵处文风颇盛,怪不得沈休文《晋史》尚有流传。”
中臣镰足又是一笑,道:“高兄博闻。”他起身从后面的书架上取下一函书,道:“高兄所言,是否是此书?”
那是四册一函的书,封皮是用蓝布做的,看上去极是精致。高仲舒抢也似的拿过来,抽出一册翻开,惊叫道:“果然是!明兄,你看,‘吴兴沈休文’!”他方才还是一副温文尔雅的书生相,此时两眼发亮,几乎与上了瘾的赌徒一般。他翻了翻,道:“中臣兄,你这书怎么卖?我问你买成不成?”看他的样子,若是中臣镰足不肯卖,他大概要动手抢了。
中臣镰足道:“高兄既然喜欢,那此书便赠与高兄吧。”
高仲舒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道:“什么?真的么?”沈约这部《晋史》已经失传,他在弘文馆与同窗闲聊时,便说传下来的晋史不可谓不多。单单《晋纪》,便有干宝、陆机、邓粲、徐广、曹嘉之、刘谦之、裴松之七家,还有像习凿齿的《汉晋春秋》、孙盛的《晋阳秋》、檀道鸾的《续晋阳秋》,都是关于有晋一代的史书。只是这许多史书大多以讹传讹,若能得沈休文《晋史》与之钩稽校核,去伪存真,当可著成一部良史。他想要这部书已经许久了,没想到上门来还未曾开口,便这么容易便拿到手,当真喜出望外。
中臣镰足道:“宝剑赠与烈士,胭粉赠与佳人。高兄擅史,此书归于高兄,可谓宜矣。”
高仲舒已在爱不释手地翻着书,中臣镰足说什么也没听进去,没口子道:“是是是。”
明崇俨忽然道:“中臣兄,恕我冒昧,兄台恐怕不是中原人士?”
中臣镰足微笑道:“明兄神目如电,在下是大倭人士。”
日本之称为日本,是后来武后所颁诏命。贞观年间,不论是中国还是日本,都只知有个倭国。倭国与中原早有来往,只是真正有国交,始于推古天皇使小野妹子遣隋。倭国遣隋共有四次,隋灭之后,只有贞观四年曾有一次遣唐使,回使的便是高仲舒的祖父高表仁。只是当时因高表仁与倭国王子争礼,闹得不欢而散,其后便再无来往。第二次遣唐使一直要到二十三年以后了。在七年后的贞观十一年,长安的倭人极为少见,所以高仲舒与明崇俨都不曾想到。
高仲舒也未想其他,只是心道:“原来这中臣镰足是倭人,怪不得说什么高市,我听都没听过有这地方。听说倭国与百济极近。”明崇俨却皱起了眉,道:“中臣兄既然以此书作为赏格,为何马上便赠与高兄?在下鲁钝,实是不解。”
中臣镰足看了正在翻书的高仲舒一眼,道:“镰足不敢欺瞒,在下本来就有求于高公子,只是无由谒见,只得出此下策。”
高仲舒抬起头,道:“中臣兄有什么事么?是不是要学诗?”当时移居大唐的诸国人等如果是来求学的,第一件事便是学诗。高仲舒自己的诗做得不好,却好为人师。
中臣镰足摇了摇头,道:“我想请问一下高兄,当初令祖曾来我国,是不是曾有一位通事陶宗山向令祖献上一颗琉璃子?”
高仲舒的祖父高表仁在贞观五年奉命出使倭国,这事高仲舒也曾听祖父说起过。只是有什么通事陶宗山,那是闻所未闻。只是听得“琉璃子”三字,他道:“是不是一颗拇指般大,当中有个孔的琉璃子?”
中臣镰足欠了欠身,脸上已露出喜色,道:“如果放在日影之下,可以映出里边有个三头蛇形,高兄见过此物?”
高仲舒一拍大腿,道:“可惜,我没见过。”
中臣镰足一怔,还不曾说话,高仲舒道:“早知是这样,我就该看一看了。唉,身边放了几年,居然没去看一眼。”原来当初从家里找到那颗琉璃子,只以为是个寻常坠子,从来没在日影下看过。听中臣镰足这般说,他大起好奇之心。
中臣镰足这才知道高仲舒说的“没见过”是指没有看到里面有蛇形。他松了口气,道:“可是与此一般?”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玉盒,伸手打开了盖子。才一揭开,高仲舒与明崇俨都“咦”了一声,玉盒中有一颗琉璃子,与高仲舒那颗一模一样。高仲舒呆呆道:“这是……”
“这是八歧负心左子。”中臣镰足拿过桌上的一支蜡烛,左手捻起那颗琉璃子,道:“请看。”
烛光一靠近这琉璃子,墙上赫然出现一个影子。现在天色还亮,烛光也并不如何明亮,雪白的粉壁上出现的影子却如墨涂一般。这影子如一个四头的巨蛇,便是墨笔精描的也没这般清晰。高仲舒和明崇俨都是身体一震,高仲舒道:“这……这是真的么?”
他几乎要以为是幻术了。烛光跳动,那四头的巨蛇也如活物一般摆动,当真栩栩如生。中臣镰足收好了那颗琉璃子,道:“这一对负心子为我大倭中皇家之物。舒明天皇四年,正值高兄令祖出使敝国,那颗负心右子为穿窬小窃所盗,不知下落。近来方才查明,原是当时有人将此物交付使团通事陶宗山,而陶宗山回到大唐后又将此物奉与高兄令祖。在下奉皇命赴大唐求取此物,还请高兄璧还,在下愿重价以求。”
高仲舒看了明崇俨一眼,长叹一口气,道:“可惜这东西不久前让我给丢了,唉。”他恋恋不舍地将那部《晋史》收回函中,递给中臣镰足。中臣镰足吃了一惊,道:“丢了?”
高仲舒道:“确实不在我手上了。让中臣兄失望,实在抱歉。”他看了一眼那部《晋史》,吞了口唾沫。
中臣镰足呆了一阵,才道:“高兄能否将详情告知么?”
从周山田的宅第出来,高仲舒松了口气。方才中臣镰足得知那琉璃子已被十二金楼子取走,大失所望,只是那部《晋史》仍然送给了高仲舒。他小声道:“明兄,那倭人倒是很厚道啊。那个八歧大蛇素戋鸣尊什么的,好像就是《搜神记》中的李寄。”
方才中臣镰足跟他们说了一通素戋鸣尊斩杀八歧大蛇之事,若不是看在中臣镰足送他一部书的面子上,高仲舒险些便要直说他是抄袭《搜神记》了。
明崇俨道:“倭人无文,听说他们用的也是汉字,也是从百济渡来的,这部沈休文的《晋史》只怕便是从百济转道过去的。只是,这中臣镰足似乎未曾尽吐其实,他开那赏格,分明就是投你所好。”
他还记得高仲舒那颗琉璃子是从家里翻出来的,连他自己都不知来历,但中臣镰足显然已经确实琉璃子就在高仲舒手上,他究竟是如何得到这个消息的?
正想着,只觉头上一凉,抬头看去,纷纷扬扬地又开始下雪了。高仲舒也抬头看了看,道:“下雪了。我们找个茶馆喝一杯。”他一心想找个地方细细读书,倭人是不是照抄了《搜神记》也已不在他关心之列。
明崇俨似乎想说什么话,但他顿了顿,只是道:“天也不早了,早点回去吧。”他从怀中摸出一张黄表纸,取出朱砂笔画了道符,道:“讷言兄,这道符你折好后放在发髻里。”
他的眼里已带着一丝忧虑,高仲舒却没有觉察,顺手接过来道:“是发财符么?嘿嘿,明天散了学,我请你喝酒。”他得到这部《晋史》,便如老饕面对一桌上等酒席,已是急不可耐。
看着高仲舒的背影,明崇俨眼里又浮起一丝忧虑。高仲舒毫无觉察,但他心底却隐隐觉得有些异样。那颗琉璃子真如中臣镰足所言,只是倭国皇家世代相传的信物么?他眼前那个四头巨蛇的影子不断地晃动,似乎越来越大,越来越狰狞可怖。
下雪了。他抬头看着天。长安的雪,纷纷扬扬。岁末的雪,寒冷彻骨,上一场雪还未化尽,便又下开了。上一场雪被人踩得遍地泥泞,污浊不堪,现在这一场雪便将一切的污浊都掩盖起来。
铅色的厚云布满天空,似乎要压下来,将这个人家百万的长安城也彻底压垮。
“公子,这里有负心子的下落么?”
苏道纯摘下腰间的酒葫芦,抿了一口酒,又舔了舔嘴唇。这里是晋昌坊的无漏寺。晋昌坊也称为进昌坊,是长安东南角朱雀门以东第二街,自北向南的第十一坊,相当偏僻。无漏寺为隋时所立,九年后高宗即位,在无漏寺址为文德皇后立寺,就是有名的大慈恩寺。此时却已荒废,寺中一片荒芜。他们从谷公棠嘴里得知胡氏夫妇的下落,连夜赶去,却发现胡氏夫妇已然被杀,这条线索便又断了。那少年说要来无漏寺看看,苏道纯原本也不知无漏寺是什么,来了才知道原来是个废寺。
“恐怕,镰足已经到了大唐了。”
少年低声说着。大雪纷飞,在雪地上踩下的脚印马上又被掩盖,仍是白色一片。
“镰足?”苏道纯的眼中闪烁不定,“他真的会来大唐?”
少年抬头看着天空,冷笑道:“镰足性情坚忍。我还记得当初他与鞍作间在旻上人门下,有一次我见旻上人以易学提问,鞍作对以乾之卦九五,镰足对以九三,我便知此人之心还在鞍作之上。”
《周易》乾之卦九五为“飞龙在天,利见大人”。《文言》谓此卦“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水流湿,火就燥,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本乎天者亲上,本乎地者亲下,则各从其类也”,有君王之气,故帝位亦称为“九五之尊”。而九三则是“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说的是君子白天进德修业,晚上反省自己,事事防患于未然,故虽有危亦无害。那少年所称旻上人,即是倭国入唐求学的僧旻。僧旻虽然是佛门弟子,学的却是《易》学,当初便是与高仲舒的祖父高表仁一同东渡归国。
听这少年说起此事,苏道纯心头只觉有一阵寒意,心道:“这孩子竟然如此阴沉!只怕鞍作自己也还不曾想到吧。”苏道纯自己当初也曾在旻上人门下学过一阵,只是从来不曾注意这些事。当时那少年还是个跟从旁人听旻上人说《易》的十一二岁的小小孩儿,大家都觉得他年纪幼小,根本学不到什么,只不过充数而已,没想到这个小小少年当初便已经冷眼旁观,一切都洞察于心了。他咽了口唾沫,道:“鞍作知道么?”
少年忽然看了苏道纯一眼。这一眼寒意彻骨,苏道纯只觉得浑身都不自在,仿佛走在一条荆棘遍地的路上,被一条毒蛇窥视。他不由打了个寒战,没敢再开口。半晌,那少年道:“道纯,有件事我想问问你。”
苏道纯只觉心底突然间寒意大盛,暮雪纷纷,虽然身上寒冷,背上却已冒出一身的冷汗。第一次,他觉得这少年的眼神如利刃一般,几乎要不敢对视。他道:“公子,是什么事?”
“你被赐姓苏我,以前本姓是什么?”
苏道纯的掌心已如握了一片寒冰一般,嘴唇也干得似乎要裂开。他干笑了一声,道:“公子问这个做什么?”
少年没说什么,只是将左手向前一伸。他的手掌洁白如玉,掌心升起一团黑烟。这团黑烟很淡,但在雪地里看来却很是显眼。
黑烟越来越大,依稀是个野兽模样。苏道纯失声道:“貘食术!”
少年的眼里露出一丝杀气。他盯着苏道纯,慢慢道:“镰足手下有个胜法师,他也会貘食术。那胡氏夫妇被杀,定是镰足使此人所为。只是我想不到镰足竟然能抢在我前面,他究竟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苏道纯的心猛地一震,他强作镇定,摘下葫芦来又喝了一口,道:“镰足若真到了大唐,只怕他已有耳目在了,能查到胡氏夫妇也不意外。”
少年的嘴角微微抽了一下,淡淡地笑了笑,道:“于我是很意外,于道纯你却不意外。”
苏道纯只觉一口酒都要咽在喉咙口了。他道:“公子,你这话是何意?”
“道纯,想必你还不曾觉察,我已对你用过貘食术了。”
倭国传说,貘是一种以梦为食的异兽,貘食术就是一种能探知旁人心底隐事的异术。苏道纯的手也僵住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那葫芦也放不下去。
少年把玩着掌上那黑烟凝成的异兽,低声道:“可惜貘食术只能探查出模糊情形。我只能依稀看到你向人密告胡氏夫妇下落的情形。方才我故意说起镰足,你的心神果然大起波动,却并不怀疑,我才敢断定。客栈中不好动手,这无漏寺中却无旁人,道纯,你还不肯说出镰足的下落么?”
苏道纯只觉浑身都已冰凉。他的名字其实叫苏我道纯,入唐后为掩人耳目,去一“我”字,便如唐人姓名一般。他得那少年之父赐姓苏我,视若义子,其实却是中臣镰足一党。此次与这少年一同入唐,暗中向中臣镰足密报进展,自觉做得极为隐秘,没想到那少年年纪虽小,却远比自己想得厉害,竟然这么快便看破自己心中的隐秘。他嗫嚅着道:“公子……”
刚说了两个字,手指一勾,袖筒中两枚短刀也已握在手中。不等那少年反应,从他的嘴里忽地吐出一柄剑。
这是他的唾剑术。
唾剑术是倭国秦氏秘学,秦氏一族为始皇后人。刘邦立汉,秦氏东渡避难,归化倭国,便以“秦”为姓,至今已有千年,已是倭国一个大族,后来在一九九四年当选的日本首相羽田孜,便是秦氏后裔。这唾剑术是以内息将口中酒水逼出,便如利刃,伤人于无形,乃是秦氏不传之秘,而苏我道纯的本姓正是姓秦。他知道这少年狠辣之极,对自己的剑术也了然于胸,但这唾剑术旁人极少知晓,只盼能一举成功。
寻常人等总在注意敌人的双手动作,决想不到嘴中还会喷出剑来。因此所唾之剑虽然并非真剑,仍然可以伤人,秦氏一族以唾剑术杀人,从来无不中之理。也正因为寻常不得动用,知道唾剑术的人都少而又少。苏我道纯心知这少年异术厉害,自己唯有以唾剑术一拼才有胜机。他故意拔出隐于袖筒中的双月切,正是要将那少年的注意力引到手上,再以唾剑术一举见功。
无漏寺占地甚广,水竹森邃,冠于京都。他们站的地方是大雄宝殿前的空地,地上还倒伏着一些石香炉。此时雪越下越大,鹅毛大雪纷纷飘落,几如一张密密的大帐,要将人都掩没。苏我道纯的唾剑术使出,那柄酒液凝成的短剑穿破重重雪片,直取那少年面门。眼见要刺入少年眉宇间,突然如同击在一堵无形的墙上一般,“啪”的一声,酒液纷飞,转眼已消失无迹。
苏我道纯的心已沉了下去。他只以为唾剑术能出其不意,打他个措手不及,没想到这少年竟然对唾剑术一样早有防备。他还不曾来得及反应,那少年的右手已举了起来,如拈花一般,中指与拇指扣在一处,向他一弹。苏我道纯只觉眼前一花,左右肩头一阵剧痛,双肩上已出现两个血洞,两道血柱直冲出来。他痛得惨呼一声,双月切已握不住了,从手中坠落,没入积雪,鲜血将积雪也染红了一片。苏我道纯只觉双肩痛得像是穿过两根烧红了的铁针,纵然还有一战之心,也已没了一战之力。
仅仅是昨天,谷公棠死在雪地上,只怕也是这样吧。
他想着,一片朦胧中,只见那少年的身影穿破漫天大雪,向他走近了。
“道纯,你果然是秦氏一族啊。”
少年的声音仍然平静如常,却也冷得像冰。
苏我道纯大口喘息着。躺在雪地中,伤口倒不那么痛了。他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原……原来你都知道。”
少年的脸上纹丝不动,道:“貘食术虽然不能查得太清楚,但总能查出一些来的。”
少年举起了手,苏我道纯看到他的双指之间有一个黑黑的小球,正是发切丸。
“道纯,我的耐心并不好,如果你再不说的话……”
正在这时,有人在大门口厉声喝道:“什么人?”
这个声音犹如闪电,少年被喝得浑身一震,扭过头去。
是金吾卫。
几个金吾卫士兵站在门口。现在已经禁夜,在这样的深夜仍然出行在大街上的人要被巡查的金吾卫拘捕,因此这少年故意到已经荒废的无漏寺来。没想到,金吾卫的人居然在这个时候追上来。
在问出镰足的下落之前,他还不想杀了苏我道纯。那么,现在只有将这几个金吾卫全都杀了吧。少年的手向回缩了缩,盯着那几个金吾卫士兵。
他的发切丸虽然厉害,但毕竟是以女子头发炼成,不能及远,最多只能射出一丈许,而大门口到这里还有十几丈。
来的金吾卫有六个人,大概是入夜巡查的一小队。他极快地扫视了一眼,已然了然于胸。长安城大坊武侯铺驻扎的金吾卫有三十人,晋昌坊也是大坊,自然该有三十人在夜巡。如果不能将这六人一举击毙,将其余人等都引来,倒不甚好办了。他故意退后了一步,手腕轻轻一抖,指缝里已夹了五个发切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