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服输了,她坐到了医案前,提笔开始书写药方,霍展白在一边陪笑:“等你治好了沫儿的病,我一定慢慢还了欠你的诊金……我一向说话算话。你没去过中原,所以不知道鼎剑阁的霍七公子,除了人帅剑法好外,信用也是有口皆碑的啊。”
她写着药方,眉头却微微蹙起,不知有无听到。
“不过,虽然又凶又爱钱,但你的医术实在是很好……”他开始恭维她。
她将笔搁下,想了想,又猛地撕掉,开始写第二张。
“我知道你要价高,是为了养活一谷的人——她们都是被父母遗弃的孩子或是孤儿吧?”他却继续说,眼里没有了玩笑意味,“我也知道你虽然对武林大豪们收十万的诊金,可平日却一直都在给周围村子里的百姓送药治病——别看你这样凶,其实你……”
她的笔尖终于顿住,在灯下抬眼看了看那个絮絮叨叨的人,有些诧异。
——这些事,他怎生知道?
“你好好养伤,”最终,她只是轻轻按了按他的肩膀,“我会设法。”
霍展白长长舒了一口气,颓然落回了被褥中。
毕竟是受了那样重的伤,此刻内心一松懈,便觉得再也支持不住。他躺在病榻上,感觉四肢百骸都痛得发抖,却撑着做出一个惫懒的笑:“哎,我还知道,你那样挑剔病人长相,一定是因为你的那个情郎也长得……啊!”
一枚银针钉在了他的昏睡穴上,微微颤动。
“就算是好话,”薛紫夜面沉如水,冷冷,“也会言多必失。”
霍展白张口结舌地看着她,嘴角动了动,仿佛想说什么,眼皮终于不可抗拒地沉沉坠落。
“唉……”望着昏睡过去的伤者,她第一次吐出了清晰的叹息,俯身为他盖上毯子,喃喃,“八年了,那样的拼命……可是,值得么?”
从八年前他们两人抱着孩子来到药师谷,她就看出来了:
那个女人,其实是恨他的。
值得么?——她一直很想问这人一句,然而,总是被他惫懒的调侃打岔,无法出口。那样聪明的人,或许他自己心里,一开始就已经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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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冬之馆,沙漏已经到了四更时分。
绿儿她们已经被打发去了秋之苑,馆里其他丫头都睡下了,她没有惊动,就自己一个人提了一盏风灯,沿着冷泉慢慢走去。
极北的漠河,长年寒冷。然而药师谷里却有热泉涌出,是故来到此处隐居的师祖也因地制宜,按地面气温不同,分别设了春夏秋冬四馆,种植各种珍稀草药。然而靠近谷口的冬之馆还是相当冷的,平日她轻易不肯来。
迎着漠河里吹来的风,她微微打了个哆嗦。
冷月挂在头顶,映照着满谷的白雪,隐约浮动着白梅的香气。
不知不觉,她沿着冷泉来到了静水湖边。这个湖是冷泉和热泉交汇而成,所以一半的水面上热气袅袅,另一半却结着厚厚的冰。
那种不可遏止的思念再度排山倒海而来,她再也忍不住,提灯往着湖上奔去。踩着冰层来到了湖心,将风灯放到一边,颤抖着深深俯下身去,凝视着冰下:那个人还在水里静静的沉睡,宁静而苍白,十几年不变。
雪怀……雪怀……你知道么?今天,有人说起了你。
他说你一定很好看。
如果你活到了现在,一定比世上所有男子都好看吧?
可惜,你总是一直一直的睡在冰层下面,无论我怎么叫你都不答应。我学了那么多的医术,救活了那么多的人,却不能叫醒你。
她喃喃对着冰封的湖面说话,泪水终于止不住地从眼里连串坠落。
虽然师傅对她进行过平复和安抚,有些过于惨烈的记忆已然淡去,但是她依然记得摩迦一族一夜之间被屠戮殆尽,被追杀逼得跳入水里时的那种绝望。
十二月的漠河水,寒冷得足以致命。
那些杀戮者从后面追来,带着狰狞的面具,持着滴血的利剑。雪怀牵着她,荒不择路地在冰封的漠河上奔逃,忽然间冰层喀喇一声裂开,黑色的巨口瞬间将他们吞没!在落下的一瞬间,他将她紧紧搂在怀里,顺着冰层下的暗流漂去。
他的心口,是刺骨水里唯一的温暖。
十二年了,她一直一直的感到深入骨髓的寒冷。在每个下雪的夜里,都会忽然的惊醒,然后发了疯一样从温暖的房间里推开门冲出去,赤脚在雪上不停的奔跑,想奔回到那个荒僻的小村,去寻找那一夜曾经有过的温暖。
然而,那样血腥的一夜之后,什么都不存在了。包括雪怀。
冰下的人静静地躺着,面容一如当年。
那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弯着身子,双手虚抱在胸前,轻轻地浮在冰冷的水里,沉睡。她俯身冰面上,对着那个沉睡的人喃喃自语:
雪怀,雪怀……你什么时候才能醒来呢?你再不醒来,我就要老了啊……
不远处,是夏之园。
值夜的丫头卷起了帘子,看到冷月下伏在湖心冰上的女子,对着身后的同伴叹气:“小晶,你看……谷主她又在对冰下的那个人说话了。”
她们都是从周围村寨里被小姐带回的孤儿,或是得了治不好的病,或是因为贫寒被遗弃——从她们来到这里起,冰下封存的人就已经存在。宁嬷嬷说:那是十二年前,和小姐一起顺着冰河漂到药师谷里的人。
那时候,前代药师谷谷主廖青染救起了这个心头还有一丝热的女孩,而那个少年却已然僵硬。然而十几年了,谷主却总是以为只要她医术再精进一些,就能将他从冰下唤醒。
“那个人,其实很好看。”小晶遥遥望着冰上的影子,有些茫然。
然而她的同伴没有理会,将目光投注在了湖的西侧,忽地惊讶的叫了起来:“你看,怎么回事?……秋之苑、秋之苑忽然闹了起来?有谁在打架?快去叫霜红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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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之苑里,房内家具七倒八歪,到处是凌乱的打斗痕迹。
绿儿喘着气:这个人……到底是不是真的受过重伤啊?连着六七剑没有碰到对方的衣角,绿儿一时间有些发呆起来,不知道怎么才好。
对方身形都不见动,就瞬地移到了屋子另一角,用银刀抵着小橙的咽喉:“去叫那个女的过来,否则我杀了她。”
绿儿跺了跺脚,感觉怒火升腾。
——早就和小姐说了不要救这条冻僵了的蛇回来,现在可好了,刚睁眼就反咬了一口!
“你有没有良心啊?”知道和对方差的太远,她立住了脚,怒骂,“白眼狼!”
“我要你去叫那个女的过来。”对方毫不动容,银刀一转,在小橙颈部划出一道血痕。
小橙不知道那只是浅浅一刀,当即吓得尖叫一声昏了过去。
“谷主她在哪里?”无奈之下,她只好转头问旁边的丫头,一边挤眉弄眼地暗示,“还在冬之馆吧?快去通告一声,让她多带几个人过来!”
最好是带那个讨债鬼霍展白过来——这个谷里,也只有他可以对付这条毒蛇了。
然而那个丫头不开窍,刚推开门,忽地叫了起来:“谷主她在那里!”
所有人都一惊,转头望向门外——雪已经停了,外面月光很亮,湖上升腾着白雾,宛如一面明亮的镜子。而紫衣的女子正伏在冰上,静静望着湖下。她身旁已经站了一个红衫侍女,赫然是从秋之苑被惊动后赶过来的霜红,正在向她禀告着什么。
她抬起头,缓缓看了这边一眼。
虽然隔了那么远,然而在那一眼看过来的刹那,握着银刀的手微微一抖。
瞳躲在阴影里,苍白的脸上没有表情,然而内心却是剧烈一震。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那样远的距离,连人的脸都看不清,只是一眼望过来,怎会会有这样的感觉?难道……这个女医者也修习过瞳术?
脑中剧烈的疼痛忽然间又发作了。
——可能是过度使用瞳术后造成的精神力枯竭,导致引发了这头痛的痼疾。
“叫她……叫她过来!”他涩声道,保持着冷定。
“小姐!”绿儿见她注意到了这里,忍不住高声大呼,“病人挟持了小橙,要见你!”
冰上那个紫衣女子缓缓站了起来,声音平静:“过来,我在这里。”
他猛然又是一震——这声音!当初昏迷中隐约听见时,已然觉得惊心,此刻冷夜里清晰传来,更是让觉得心底涌出一阵莫名的冷意,瞬间头部的剧痛扩散,隐隐约约有无数的东西要涌现出来。这是……这是怎么了?难道这个女医者……还会惑音?
他咬紧了牙,止住了咽喉里的声音。
象他这样的杀手,十几岁开始就出生入死,时时刻刻都准备拔剑和人搏命,从未片刻松懈。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内心却有一种强烈的愿望,让他违反了一贯的准则,不自禁的想走过去看清楚那个女医者的脸。
他拉着小橙跃出门外,一步步向着湖中走去,脚下踩着坚冰。
薛紫夜望着这个人走过来,陡然就是一阵恍惚。那是她第一次看清了这个人的全貌。果然……这双眼睛……带着微微的蓝和纯粹的黑,分明是——
“把龙血珠拿出来。”他拖着失去知觉的小橙走过去,咬着牙开口,“否则她——”
话语冻结在四目相对的瞬间。
那一瞬间他的手再度剧烈颤抖起来,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个人,无法挪开视线。并不是因为这个女医者会瞳术,而是因为……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好像在哪里……
脑部的剧痛再度扩撒,黑暗在一瞬间将他的思维笼罩。
他听到那个冷月下的女子淡淡开口,无喜无怒:“病人不该乱跑。”
怎么……怎么又是那样熟悉的声音?在哪里……在哪里听到过么?
他身子摇晃了一下,眼前开始模糊。
视线凌乱的晃动着,终于从对方的眼睛移开了,然后漫无边际的摇着,最终投注在冰上,忽然又定住——他低低惊叫出声。那里,是什么?
一张苍白的脸静静浮凸出来,隔着幽蓝的冰望着他。
这、这是——他怎么会在那里?是谁……是谁把他关到了这里?
瞳惊骇地望着冰下那张脸,身子渐渐发抖,忽然间再也无法支持地抱着头低呼起来,手里的银刀落在冰上,发出苦痛凄厉的叫喊。
“谷主……谷主!”远处的侍女们惊呼着奔了过来。
刚才她们只看到那个人拉着小橙站到了谷主对面,然而说不了几句就开始全身发抖,最后忽然大叫一声跌倒在冰上,抱着头滚来滚去,仿佛脑子里有刀在绞动。所有侍女都仰慕地望着她:是谷主用了什么秘法,才在瞬间制服了这条毒蛇吧?
然而薛紫夜的脸色却也是惨白,全身微微发抖。
没错……这次看清楚了。
这个人的一双眼睛如此奇诡,带着微微的蓝和纯粹的黑,蕴含着强大的灵力——分明是如今已经灭绝了的摩迦一族才有的特征!
她将那个人不停凄厉号叫的人按住:“快!给我把他抬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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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还要救这个人?所有侍女在动手救治的时候,都有些心不甘情不愿。然而谷主的意思没人敢违抗。
那个人的病看起来实在古怪,不像是以往来谷里求医的任何人。小姐将他安放在榻上后,搭着脉,已然蹙眉想了很久,没有说话。
“你们都先出去。”薛紫夜望着榻上不停抱着头惨叫的人,吩咐身边的侍女:“对了,记住,不许把这件事告诉冬之馆里的霍展白。”
“可是……”绿儿实在是不放心小姐一个人留在这条毒蛇旁边。
“不要紧。”薛紫夜淡淡道,“你们先下去,我给他治病。”
“是。”霜红知道谷主的脾气,连忙一扯绿儿,对她使了一个眼色,双双退了出去。侍女们退去后,薛紫夜站起身来,唰的一声拉下了四周的垂幔。
房间里忽地变得漆黑,将所有的月光雪光都隔绝在外。
在黑暗重新笼罩的瞬间,那个人的惨叫停止了。
她怔了怔,嘴角浮出了一丝苦笑:是怕光么?这个人其实身上的伤比霍展白更重,却一直在负隅顽抗,丝毫不配合治疗。
她本来可以扔掉这个既无回天令又不听话的病人,然而他的眼睛令她震惊——摩迦一族在十二年前的那一场屠杀后已然灭门,她亲手收敛了所有人的遗体,怎么还会有人活着?这个人到底是谁?又是怎么活下来的?
而且,他的眼睛虽然是明显传承了摩迦一族的特征,却又隐约有些不一样。
那种眼神有着魔咒一样的力量,让所有人只要看上一眼就无法挪开。
往日的一切本来都已经远去了,除了湖水下冰封的人,没有留下丝毫痕迹。此刻乍然一见到这样的眼睛,仿佛是昔日的一切又回来了——还有幸存者!那么说来,就还有可能知道当年那一夜的真像,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魔手将一族残酷地推向了死亡!
她一定要救回他。
薛紫夜将手伸向那个人的脑后,却在瞬间被重重推开。
黑暗中,他忽然间从榻上直起,连眼睛都不睁开,动作快如鬼魅,一下子将她逼到了墙角,反手切在她咽喉上,急促地喘息。
然而,终究抵不过脑中刀搅一样的痛,他只维持了一瞬就全身颤抖地跪了下去。
她惊骇地看着:就算是到了这样的境地,还有这样强烈的下意识反击?这个人,是不是接受过某种极严酷的训练,才养成了这样即便是失去神智,也要格杀一切靠近身边之人的习惯?
“啊……滚……给我滚……”那个人在榻上喃喃咒骂,抱着自己的头,忽地以头抢地,“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放我出去!”
薛紫夜忽然间呆住,脑海里有什么影象瞬间浮出。
黑暗里,同样的厉呼在脑海中回响,如此熟悉又如此遥远,一遍又一遍的撞击着——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她忽然间有些苦痛的抵住了自己的头,感觉两侧太阳穴在突突跳动——
难道……是他?竟然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