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萍踪丽影(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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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妇不是别人,正是谷缜的继母白湘瑶。谷萍儿咯咯笑道:“妈,我都长大啦,你还担心什么?再说,有缜哥哥陪着我,日夜呵护,天底下哪儿去不得?”谷缜见她故作亲昵,心中大为光火,又见施妙妙瞪来,越发心中气苦:“这傻鱼儿屡屡做出绝情的事,说出绝情的话,我又何必一厢情愿,给她好脸色看?”想到这里,神色淡淡的,既不分辩,也不多瞧施妙妙一眼。

白湘瑶望着谷缜,微露疑惑,忽听谷萍儿说道:“妈,你怎么和妙妙姐在一起?”白湘瑶道:“本和神通一同来的,未想途中遇上一事,他先去办理,又恐你孤身一人遭遇不测,就让妙妙陪我来找你。”

“神通?神通!”谷缜哼了一声,“白湘瑶,你怎么找来的?”白湘瑶笑道:“我们母女之间,私底下自有一些隐秘记号互通消息,萍儿沿路留了标记,我顺着找来也不对么?”

谷缜纵然不信,可涉及母女之私,倒也不便多问。谷萍儿说道:“妈,爹爹遇上了什么事?”白湘瑶道:“风君侯伤了你赢公公,神通找他晦气去了。”谷萍儿叹道:“许久没见爹爹出手,这次却没眼福!”

施妙妙见谷缜正眼也不瞧自己,眼前一阵昏黑,忽地晃了晃身,扶住身旁树木,眼泪也几乎儿落下来,唯有不住提醒自己:“别哭,你若哭了,只会惹他笑话……”一边想着,眼眶已是模糊了。

谷缜故作姿态,眼角的余光却始终落在施妙妙身上,见她神情恍惚,身子摇晃,心头先软了七分,欲要上前,不想腰间一麻,竟被谷萍儿制住了“气户”穴,谷缜大怒,侧目一瞧,却见谷萍儿神色凄楚,目光落向别处。

白湘瑶瞧得分明,眼珠一转,温言道:“妙妙,你不舒服么?”施妙妙见问,收拾心情,摇头道:“我很好啊。”白湘瑶笑道:“没事就好,是了,你是东岛四尊之一,地位胜过我和萍儿,这里的事还是你来做主。”

施妙妙道:“夫人言重了,妙妙年纪小,见识又浅,位列四尊已是勉强。凡事还是夫人决断为好。”白湘瑶叹道:“妙妙,你不是为难我么?我和这小子一直不对,我若捉他,别人会疑心我怀有私念,萍儿又不懂事,如何处置缜儿,我还真没法子……”

谷缜大怒,心想好个贼婆娘,拐弯抹角地逼妙妙抓我。他冷笑一声,大声说:“白湘瑶,你不要鬼话连篇,落到你母女手里算我倒霉。施姑娘,你也不要客气,要打要杀,谷某人一根眉毛都不会皱的。”施妙妙听得芳心一痛,心想:“他竟叫我施姑娘?”

谷萍儿心中一急,叫道:“这可不成,缜哥哥说什么也是重犯,须得爹爹亲自审理,妙妙姐,你说是不是?”

施妙妙低下了头,轻声说道:“萍儿说得是,无论他犯下何种罪孽,也须由岛王做主。”白湘瑶轻轻摇头,神色一黯。施妙妙忍不住问:“夫人怎么了?”白湘瑶苦笑道:“我只是为神通难过,他只有这个儿子,虽然不肖,但若由他亲手处置,真是情何以堪?”

施妙妙尚未接口,谷萍儿已笑道:“妈,你这样说,就该替哥哥多说几句好话,叫爹爹不要重重罚他。”白湘瑶猛然抬头,盯着女儿,目中闪过一道锐芒,但只一瞬,又淡淡笑道:“我一个妇道人家,怎能干预岛务?神通自有决断。”谷萍儿道:“既然爹爹自有决断,那么见了爹爹再说不迟。”

母女俩含笑对视,白湘瑶忽地软语道:“萍儿,几天不见,你的嘴巴越发伶俐了。”谷萍儿笑道:“是呀,我好歹也是您的女儿,若没几分口才,妈岂不是白生我了?”白湘瑶一呆,举手掩口,咯咯咯笑得花枝乱颤,谷萍儿也笑,母女二人遥遥相对,恰似竞媚斗妍,谷缜不觉暗骂:“真是龙生龙,凤生凤,狐狸精生了狐狸精。”

白湘瑶笑了一会儿,桃颊蕴红,美眸流光,连连摆手道:“哎呀呀,不与你这丫头胡缠了,咱们歇一阵,再去找你爹爹。”拣块大石冉冉坐下,其他三人也各怀心事,坐了下来。

谷萍儿又问:“爹爹去哪儿了?”白湘瑶道:“我也不知,左飞卿轻功绝伦,人又滑头,或许向西,或许向南,神通一时未必抓得到他。神通说了,我们寻不着他,就先回东岛。”

娘儿俩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聊不住,谷缜与施妙妙却均是目光飘忽,偶尔四目相对,也是一触即分。谷缜冷静下来,有心解释,但见施妙妙神色冷漠,心也随之冷了大半,唯有暗叹:“傻鱼儿心里恨死我了。也怪我太过藐睨世俗,举止不常,惹来许多非议。施浩然这老头儿又过于端方,将女儿调教得如同道学先生。唉,莫不是月下老儿喝醉了酒,系错了红绳?要不然,我怎么会喜欢这只傻鱼?”

他胸中爱恨交织,忍不住狠狠瞪了施妙妙一眼,施妙妙瞧见,大为恼怒,心想:“这个不要脸的坏东西,还敢瞪我?哼,我就不能瞪你吗?”想着也瞪了回去,两人目光相逼,僵持了一阵工夫。谷缜不知为何,面对施妙妙,怒气总是无法持久,怒气一去,爱意涌起,挤眉弄眼,连做几个滑稽怪相。施妙妙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啐了一口,惹得白湘瑶母女双双侧目。施妙妙急忙端正容色,故作矜持。谷萍儿却料到其中故事,暗自作恼,轻轻冷哼一声。

白湘瑶微微一笑,忽道:“萍儿,你什么时候养猫了?”谷萍儿道:“这本是叶叔叔一名属下的,可它一见我就很亲近,叶叔叔说我与它有缘,就送给我啦!”白湘瑶哦了一声,说道:“听说西城地母养了一只波斯猫,名叫北落师门,寿命极长,神奇无比,这猫儿看来倒有几分相似。”

谷萍儿一阵娇笑,说道:“那是地母娘娘的宝贝,怎么会落到我这里?我给它取名粉狮子,您说好不好?”白湘瑶道:“它若是凡猫,这名字却也配得上。”谷萍儿抿嘴一笑,抚着那猫儿颈毛,眼神甚是怜惜。

白湘瑶又笑了笑,说道:“抱来给我瞧瞧!”谷萍儿欲要上前,但瞧谷缜一眼,忽生迟疑。白湘瑶笑道:“你怕他跑了么?别怕,他逃得过我娘儿俩,也逃不过妙妙的千鳞。”说着看了施妙妙一眼,施妙妙迟疑一下,点头道:“那是当然。”

谷缜深知白湘瑶时时挑拨,要让施妙妙与自己情人相残,她好坐看笑话。谷缜恨得牙痒,却不敢当真妄动,生恐施妙妙一时冲动,真将自己射成筛子。

谷萍儿放下心来,笑吟吟地将猫抱去,白湘瑶接过,轻轻抚弄片时,起身笑道:“走吧!”竟没有将猫还回的意思。

谷萍儿脸色微变,叫道:“妈,你,你……”白湘瑶笑道:“我怎么?还不带缜哥儿上路?”谷萍儿跌足道:“妈……”白湘瑶脸一沉,冷冷道:“你不听我话?”说着拇指、食指按在猫儿颈上。知女者莫若母,谷萍儿自幼便爱小猫小狗,倘若猫狗不慎夭亡,必然哭得死去活来,白湘瑶见她喜爱这只波斯猫,故意骗来挟制于她,逼她不敢轻易放走谷缜。

谷萍儿深知乃母之风,心中为难极了,一边是心爱宠物,一边却是心爱男子,一时呆在当地,眼圈儿忽地红了,忽听谷缜哈哈一笑,起身道:“上路就上路,臭婆娘,怕你我就是你养的!”

白湘瑶听惯了他这套说辞,一笑了之,施妙妙却愤愤不平,喝道:“谷缜,你太无礼……”谷缜道:“你倒说说,我怎么无礼了?”施妙妙道:“常言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就因为你平时小节不修,不敬长辈,爱讨口舌便宜,以至于乖戾无道,犯下大错……”想到伤心处,眉眼泛红,嗓子不觉哽咽了。谷缜皱眉望她,心中暗骂:“这只傻鱼儿,将来落到我的手心里,先打你一顿板子。”再瞧白湘瑶含笑注视,心中更怒,哼了一声,甩手就走。

四人步行出山,遥见前方车马,两名东岛弟子迎上来,眼见不但找到谷萍儿,更捉到谷缜,不由得皆大欢喜。谷萍儿说:“大伙儿都坐车么?哥哥怎么办?”白湘瑶笑道:“他也坐车,但须有些防备。”从袖里取出一团小指粗细的透明绳索,“这小子善会开锁,寻常锁具困不住他,这根‘玉蛟索’相传是用蛟筋炼制,宝刀莫伤,妙妙,你看是否捆他一捆?”

施妙妙若答不,无疑自承对谷缜余情未断;若答是,心中又觉不忍。正踌躇,谷萍儿已笑道:“还是我来捆吧。”

“不成!”白湘瑶摇头道:“这人狡猾万端,你心肠太软,最好离他远些。”谷萍儿正要撒娇,忽见白湘瑶目射寒光,又捏“粉狮子”的脖子,顿时气势一馁,噘嘴不乐。

施妙妙稍一迟疑,接过蛟索。谷缜伸手笑道:“施大小姐,请了。”施妙妙听出他嘲讽语气,心如刀割,咬牙将他双手缚上。正在施为,忽听谷缜在耳边低声道:“捆得好,凭这捆人的本事,可以去狱岛当岛主夫人了。”施妙妙心中本就不安,听了这话,不安化为怒气,狠狠收紧蛟索,打上死结,痛得谷缜龇牙咧嘴,牙缝里咝咝直冒冷气。

马车启程,一路上谷萍儿笑眯眯地缠着谷缜说话,谷缜有一句无一句,随口应答。施妙妙缩在车厢一角,双手抱膝,心中其乱如丝,不敢正眼去瞧谷缜,偶尔看他手脚束缚,又觉亦悲亦忧,心想:“我方才弄痛他了么?唉,这样捆久了,会不会伤了手脚?”想着忐忑不已,渐至于深深后悔。

行了一程,白湘瑶叫停道:“天色已晚,且在镇上歇脚。”众人下车,谷缜手足被缚,行动不便,全靠两名东岛弟子抬出,口中笑道:“‘坐轿舒服抬轿苦’,有劳二位师兄了。”一边说,一边下坠扭动,以增添自身分量。

客栈内客人不少,乍见三位绝色女子倘徉入栈,无不眼前一亮,又见抬进一个人,更觉十分惊奇。栈中伙计着意巴结,腾出一张空桌。谷缜落座,大声叫道:“伙计点菜。”

白湘瑶知他又有名堂,微微一笑,并不打断。店伙计欺他囚徒身份,假装没有听见,径向三女点头哈腰,谷缜怒道:“我把你这狗伙计的招风耳撕了下酒,爷爷叫你,没听见么?”店伙计大怒,正要反唇回骂,谷萍儿却笑道:“罢了,他要点菜,你由得他就是……”

店伙计无奈,只得转过身来,赔笑道:“客官点什么?”谷缜道:“只怕爷爷要的你这里没有!”店伙计道:“绝无此理,本店的酒菜百里闻名。”

“好!”谷缜大声说道,“那就先来个‘六月飞雪’。”店伙计怪道:“这是什么菜?”谷缜道:“这还不懂?就是将六月下的雪化做一杯冰水,给爷爷消消暑热。”店伙计赔笑道:“爷爷糊弄小的,六月里哪能下雪?”谷缜道:“窦娥含冤,六月飞雪,你没听说过?”店伙计耐着性子道:“戏本上的勾当,岂能当真……”

谷缜呸了一声,骂道:“做不出来就拉倒,哪来这许多废话?什么百里闻名,百里臭名还差不多。”店伙计怒极,若非瞧三位佳人的薄面,早已一巴掌扇了过去,当下憋紫了脸,忍气吞声道:“是、是,爷爷明断,这个……这个小店确实做不出来。”

“知错就好。”谷缜又说,“既无‘六月飞雪’,那就来个‘人间三毒’。”店伙计听得一呆,这名儿不止未曾听过,还取得十分凶险,不由呆呆道:“什么三毒?”谷缜笑道:“没听说过吗?有道是‘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般皆由可,最毒妇人心’。故而,这人间三毒乃是三道菜,第一是乌鸡炖青蛇,第二是红油炸马蜂,第三则是清炒妇人心。”

店伙计听得脸色发白,青蛇、马蜂倒还罢了,比起“妇人心”,这两样均是不算什么,忙笑道:“爷爷取笑了,小的就是拼死也会给你捉蛇取蜂。至于这‘妇人心’嘛,怎么取得?杀人偿命,爷爷不是要了小人的命么?”

谷缜笑骂道:“不知变通的蠢材,你就不能用猪心、狗心么,反正也差不多。嗯,记住了,无论猪心、狗心,都需三颗,少一颗都不行。”

他不住含沙射影,白湘瑶听得面色阴沉,谷萍儿心怀鬼胎,抿嘴不语,唯独施妙妙性急,拍桌叫道:“坏东西,你没个完么?”谷缜道:“我自点菜吃饭,关你什么事?”施妙妙瞪他一眼,骂道:“鸡肠小肚的臭贼。”谷缜道:“我鸡肠小肚,总比有的人狼心狗肺的强。”施妙妙怒道:“你又骂人?”谷缜笑道:“我骂狼、骂狗,就不骂人。”

施妙妙忽地出手,一个耳光打得他翻倒在地,口角流血,谷缜反而哈哈大笑,连道:“打得好,打得好……”施妙妙一掌打过,忽地悔从中来,望着谷缜眼眶一热,流泪骂道:“坏东西……你……你不得好死……”骂完忍耐不住,以手掩口,冲出栈门去了。

栈内客人见此情形,无不议论纷纷。谷萍儿扶起谷缜,见他左颊高肿,心中大痛,暗骂了施妙妙两句,取手绢给他拭去嘴角血迹。白湘瑶笑了笑,说道:“伙计,这位客官头脑不清,他点的菜不要了,你拣店内拿手的做几样,能下饭就好。”店伙计求之不得,连连称是。

施妙妙一去,谷缜也没了笑意,沉着脸一言不发。这时忽听栈外轱辘声响,跟着一阵笑语,走进一群人来,为首的公子青衫飘飘,丰神隽朗,见了谷缜,脸色微变。谷缜却是眼前一亮,笑着招呼:“沈兄好啊!”

来人正是沈秀,他见谷缜双手被缚,又与两位明艳女子同坐,心中惊疑,笑道:“谷少主好。”谷缜眼利,又瞧见沈秀身后之人,笑道:“周老爷,多日不见,甚念,甚念。”周祖谟立在沈秀身后,躲躲闪闪,谁想谷缜眼贼,仍是瞧见自己,顿时羞愤难当,呸道:“念你娘的屁。”

谷缜心想:“这周祖谟竟是沈秀的手下,他前往东瀛购买鸟铳,大约也是沈秀的主意,无怪我总觉此事不似沈瘸子的作为。周祖谟口中的‘沈先生’,自然也是小瘸子了。是了,东瀛鸟铳,制艺甚精,射击颇准,胜过中华土产,日本五两一支,转卖到中土,能卖到二十两以上,纵有风险,余羡却很可观。”他虽在难中,仍然不忘算计,心念数转,忽见沈秀拄着拐杖,一步一纵,坐到一张桌边,同行五人也占了两桌。沈秀目光阴冷,不时扫视这边。

菜已将上,谷缜无法动筷,谷萍儿便将菜肴盛在碗中,一口口喂他进食,沈秀忽地笑道:“谷兄好福气,无论走到哪儿,均有佳人相伴。”言下颇有些酸溜溜的意思。谷缜笑而不答,谷萍儿却低声道:“你认识这人么?他的眼神可真讨厌。”谷缜转眼望去,只见沈秀一双眼直在白湘瑶与谷萍儿身上游移,心想这小瘸子不改本性,便低声说道:“这人不是好货,须得严加提防。”

谷萍儿眼珠一转,笑道:“我去去就来。”转身入了栈内,半晌才出,又喂谷缜进食。谷缜正觉奇怪,忽见沈秀等人所要的酒菜端了上来,想是路途困顿,腹内饥饿,一时只听稀里呼啦饮食之声。

吃不多时,忽听一人皱眉按腹,低声呻吟。周祖谟道:“老钱,你怎么了……”话未说完,便觉一股浊气在腹内游走,周祖谟急运内劲弹压,谁知越压越痛,转眼一瞧,同桌之人无不蹙眉抿嘴,神色怪异。忽地有人起身叫道:“伙计,茅房何在?”伙计一愣,指明方位,刹那间,数道人影破空而出,沈秀虽然瘸了一足,仍是翩若寒鸦,矫若水蛇,一瘸一拐抢在众人之前,扎入茅房,“砰”的一声将门关上。

众人气急败坏,可又不敢与首领争先,有的急往栈外觅地方便,内功稍差的屎尿齐滚,当场不恭起来。客栈内臭气熏天,众食客食欲大减,纷纷叫骂不已。这些人虽然都是蛮横之辈,此时忙于内务,耳听骂声,也无暇理会。

谷缜瞧得心动,忽笑道:“是‘五谷通明散’?”谷萍儿点头微笑。谷缜道:“用了多少?”谷萍儿道:“半瓶!”谷缜倒抽一口凉气,失声道:“好丫头,真有你的。”

“五谷通明散”本是东岛秘药,服食者非得泻足三日三夜,将体内的五谷浊气泻尽,而后吞津服气,饱填以先天真元,从而达到辟谷养气的境界。说来本是良药,只是药性稍嫌霸道,服食分量太多,又无相应内功辅佐,势必大泻特泻,直至浑身虚脱。

客栈里龌龊不堪,白湘瑶好洁,露出几分嫌恶,向掌柜要了两间上房,自去歇息。谷缜与两名东岛弟子同处一室,谷缜有意不叫二人安生,一会儿嚷着方便,一会儿又要水喝,折腾得两名弟子叫苦不迭,后来索性再不管他,大被捂头,只顾睡觉。

谷缜自觉无趣,蜷在床上睡了一阵,忽觉有人解开手脚束缚,他浑浑噩噩,不及睁眼,脱口便道:“妙妙?”张眼一瞧,谷萍儿神色凄楚,呆呆望着自己。

谷缜心中失望,叹道:“是你?”谷萍儿几乎流下泪来,别过头去,忍了半晌,才恨恨道:“你……你做梦也想着她?”谷缜沉默不语。谷萍儿又道:“可她只知道打你骂你,却不会来救你。”忽见谷缜双目瞪圆,额上青筋暴出,心知自己说中了他心底的痛处,不觉缄口,默默解开“玉蛟筋”。谷缜也不做声,转眼望去,两名弟子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谷萍儿叹道:“我点了他们的穴道。”

谷缜点点头,步出门外,谷萍儿跟随在后,怀里抱着的波斯猫,也是她设法从母亲那儿偷来的。白湘瑶人虽多诈,却无武功,谷萍儿明里不好违背她,暗里使些手脚却也不难。

谷缜出了客栈,走了一程,见谷萍儿始终跟着,不由皱眉道:“你跟着我做什么?”谷萍儿偷瞧他一眼,低声说道:“我放了你,回去必受责罚。”谷缜见她神情凄婉,心中又气又怜,哼了一声,方要举步,忽见银光闪动,施妙妙从天飘落,美目晶莹闪亮,盯着二人十分惊疑。

对视半晌,施妙妙缓缓道:“你们上哪儿去?”谷缜笑道:“哪儿去不得?”施妙妙皱了皱眉,涩声道:“谷缜,你真想躲躲藏藏过一辈子?”谷缜笑道:“你要捉我回去?”施妙妙望着谷缜,依稀由那眉眼笑容,想见往日的种种温存,人虽如是,情已非昨,想到这儿,咬牙道:“不错,有我在,你休想跨出半步。”

谷萍儿微微色变,谷缜却笑了笑,大声道:“一。”举起右脚,大大跨出一步。

“叮!”金芒蓝电相交,跌在谷缜脚前,却是一枚银鳞、一枚尖锥。谷缜望着银鳞,怔怔出神,忽听施妙妙颤声道:“萍儿,你别逼我用‘千鳞’,你的‘无相锥’只有三分火候,敌不过我的。”

谷萍儿咬了咬嘴唇,大声道:“敌不过又怎样,总之……你要伤他,就先杀我……”施妙妙呆呆望她,心生异样,怔怔说道:“萍儿,你忘了么?他当年怎么害你……”谷萍儿捂耳道:“我不听,我不听。”施妙妙幽幽说道:“萍儿,你定是被他的花言巧语迷惑住了。”

谷萍儿两眼一闭,流下两行泪水,施妙妙也觉鼻酸,忽听谷缜说道:“施妙妙,你真要杀我?”施妙妙咬了咬牙,涩声道:“你不逃走,我便饶你。”谷缜哈哈大笑,又跨一步,施妙妙怒道:“坏东西,你不要命了?”谷缜一笑,再跨一步。施妙妙盯着谷缜,心跳如雷,只觉谷缜武功虽低,压迫之力尤胜绝代高手,不自禁攥住一只银鲤,秀目瞪圆,厉声道:“你再进一步,我真不客气了。”

谷缜深知施妙妙如箭在弦,再若侵逼,她势必出手。想到这里,他不觉心灰意冷,心想:“我一心洗脱冤情,还不是为了这只傻鱼儿?若不然,我何不远涉九译绝域,终生不返中土?我是宁可死了,也不愿她恨我怨我,可她偏偏如此绝情,也罢,我教你亲手杀我,让你后悔一辈子……”想着微微咬牙,第三步便要跨出,忽觉腰间一麻,这一步再也跨不出去,只听谷萍儿嘻嘻笑道:“妙妙姐,你的‘千鳞’固然厉害,这徒手功夫却不知如何?萍儿倒想讨教几招。”施妙妙见谷萍儿制住谷缜,暗暗松了一口气,皱眉问道:“若我胜了呢?”谷萍儿道:“你胜了,我们乖乖回去,我胜了,你须得放了哥哥。”

施妙妙只觉酸气冲鼻,眼泪几乎夺眶而出,心道:“萍儿你也来气我。我又何尝不想放他?若我死了,就能洗刷他的罪孽,我……我宁可死了的好。”想到这儿,她沉默时许,说道,“好,我不用‘千鳞’。”

谷萍儿道:“我也不用‘无相锥’。”从腰间取出一个鹿皮囊,丢在一边,又将谷缜扶到一边坐下,将波斯猫放在他膝上,深深看他一眼,徐徐起身,转眼望去。施妙妙已将竹篮搁在一边,悄然伫立。

谷萍儿轻喝一声,使出“千浪千叠手”,双手如波浪起伏,挥洒而出,施妙妙不敢大意,应以本门“指南拳”。

“千浪千叠手”招式幻妙,讲究心劲相叠,双手看似各自攻敌,实则互相牵引激发。比方说左手出招,招式才出,右手劲力已然叠加其上,右手劲力方出,左手又生新劲,故而劲力相叠,相生不穷,练到绝顶处,直如惊涛千叠,后劲无穷。

“指南拳”却不同,直来直去,鲜有机巧,但拳随身转,招招不离对手周身五处要穴,攻敌所必救,有如磁针指南一般。

谷萍儿虽得谷神通亲授武技,可是火候未足,施妙妙自幼习武,“北极天磁功”已有相当根底,出手劲与意会,意与神合。谷萍儿连变五六种绝学,离奇变幻,固然叫人目不暇接,施妙妙只以一路“指南拳”应对,却始终不落下风。斗了七十余招,施妙妙出手神完气足,谷萍儿却显出修为不足的弊端,娇喘微微,香汗淋漓。施妙妙不忍逼她太甚,扬声道:“萍儿,你认输吧。”

谷萍儿咯咯一笑,跳开数尺笑道:“妙妙姐,你好狠心,非赢我不可吗?”施妙妙苦笑道:“那么你呢,又何苦定要帮他?”谷萍儿轻哼一声,将手一招,看似将要拍出,袖中忽地光芒一闪,射出点点寒星。

谷萍儿自知比拼暗器,绝非‘千鳞’之敌,故而以比拼徒手功夫为名,骗得施妙妙放下银鲤,她却偷偷藏了几枚无相锥,斗到紧要关头突然发难。这一招十分阴毒,如非强仇大恨不能施为。谷萍儿也是爱极生妒,又百计周护谷缜,狠起心肠,欲置施妙妙于死地,至于以后谷缜如何怨怪,那也顾不得了。

说时迟,那时快,眼看暗器得手,施妙妙身形忽转,身披银绡褪到手心,轻轻一挥,几点寒星悄然隐没。施妙妙又将银绡一展,几枚钢锥贴在绡上,蓝汪汪的精芒逼人。

这银绡叫做“软金纱”,本是千鳞一脉自古相传的宝物,织纱的丝线并非蚕丝绵线,而是由一种奇特精金中抽炼而出,织成后刀枪莫入,只需贯注“北极天磁功”,便能生出莫大磁力,专收各种微小暗器。

“软金纱”施妙妙极少运用,谷萍儿只有耳闻,突然遇上,大感错愕。施妙妙见她用出这等毒招,心中气恼,方要出口斥骂,忽见谷萍儿脸色发白,口唇颤抖,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施妙妙见她哭得真切,也被牵动柔肠,不觉恨意烟消,怜意大起,抖落钢锥,上前抚着她背,柔声道:“萍儿,姐姐知道你心软,以德报怨,可他罪孽太深……”说着伤感不胜,正想扶起谷萍儿,不料腰胁一麻,身子忽地僵直,施妙妙吃了一惊,却见谷萍儿抬起头来,脸上泪珠宛然,笑嘻嘻说道:“我就知道,妙妙姐你心肠最好,也最好骗。”施妙妙怒道:“你……你装哭?”

谷萍儿冷笑道:“为救哥哥,我什么也肯做,我且守着你,待哥哥去远了再放你。”施妙妙望她神情,忽地生出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这谷萍儿对谷缜的情感,分明超过了兄妹之情,成了别样情愫。

念头一起,施妙妙出了一身冷汗,忙将这念头按捺下去。然而越是克制,这念头越发强烈,她细细回想,这一路走来,谷萍儿眉梢眼角,无不流露出对谷缜的爱慕之情,只是自己囿于兄妹伦理,纵然觉察,也不愿深思。

她越想越惊,瞪着谷萍儿道:“你……你……”谷萍儿笑道:“我怎么?好了,我先放了哥哥,再与你说话儿。”将施妙妙挟起,纵回安置谷缜的地方,这一瞧,谷萍儿忽地失声惊呼。施妙妙应声望去,只见地上空空,谷缜也好,粉狮子也罢,均已失去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