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大多数刺客这个时候已被砍杀在地,现场极为混乱,唯独中央那小小一圈犹如风眼一般,宁寂如死。岳银川甩缰跳马,猛地冲到了荀白水的身边,俯身察看伤情。跪在另一边的荀樾满面是泪,双手按压着伤者胸前,心头还抱有万一的希望。
在战场上见过太多的外伤,岳银川不须多看也知无救,只能扶住荀白水的头颅微微抬起,想让他的肺血回流,走得不要太过痛苦。
荀白水仿佛对他的到来有所感觉,半掩的双眸突然睁开,手指痉挛般地抓住了他的小臂,猛地向下一拉,其力度之大,俨然就是濒死之人最后的爆发。
“……陛、陛下……长……长林王……”
岳银川完全不明白这些残碎零落的话语是什么意思,可也根本没有机会再多追问。自喉间挤出这模模糊糊的几个字后,荀白水的语音戛然消失,紧绷的身体在下一个瞬间极速松弛,眼帘未垂,视线已经凝住不动。
天子脚下,年节未完,内阁首辅被当街刺杀。
这个如同炸雷般的消息渐次传播开后,整个金陵城都被震动了起来,很快就变成一个充满各种嘈杂声波和混乱异响的巨大旋涡。
最先赶到现场的巡防营未敢近前,环绕于外围守护。不过统领何成的反应还算迅速,立即下令给各个城门领,在事发后的半个时辰内便牢牢地禁闭了四门,要求等待进一步的上峰指令。
廷尉府太尉、刑部尚书和京兆府尹三个人因职责相关,亲自赶来现场察看了尸首,命荀府的人小心装裹,先抬回府中停灵。其他阁臣们都在前殿值房里守着,等他们三人过来之后,关上门足足商议了一个多时辰,这才决定由中书令赖杰与刑部吕尚书入宫,去向皇帝陛下禀报这个噩耗。
就在朝臣们想方设法商量善后的同时,荀飞盏和萧元启也终于辞别了长林王陵,一路快马赶回京城南越门外。
此时日头虽已西斜,但光线依旧明亮耀眼,显然还未到黄昏下闩的时辰。荀飞盏看着面前紧紧关闭的两扇城门,眸中不由浮起了疑惑之色,用力捶击呼喝了好几声,厚重的门板方才被缓缓地拉开了一线,等他们几个人纵马奔入之后,又立即再次合拢。
荀飞盏和萧元启都是极有身份的人,负责值守的校尉显然认得他们,迎上前行礼时目光闪躲,不敢抬头。
“到底出什么事了,怎么突然这么个阵仗?”
即便再怎么不敢回答,也不能真的不答,这位校尉的整个身体弯成虾米一样,颤声道:“您、您还不知道吧?……城里出了大事,首辅大人在紫书街上……遇刺归天了……”
突如其来的噩耗仿若晴天霹雳,震得荀飞盏一连倒退了两步。悲痛、惊讶、愤怒和疑问同时涌上心头,最后翻搅成了一片茫然,令他瞪着那校尉一时说不出话来。
萧元启用力抿住想要上翘的唇角,也露出又惊又怒的表情,“大哥先别急,咱们赶紧回府里查证一下,也有可能是传错话了呢?”
荀飞盏回过神,知道从守城门的小官嘴里问不出什么,立即翻身上马,扬鞭重重挥下。跨下坐骑被他激得连声惊嘶,如同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萧元启在后头紧追慢赶,还是被拉下了好大一截。等他好不容易追进荀府的时候,荀飞盏已经披了麻衣,正红着眼睛站在叔父的棺木之前,听荀樾跪在一旁讲述事情的经过。
用以停灵的前厅早就悬满素幡黑纱,香烛火盆烟气萦绕。摆放在正中央的乌木棺椁并未加盖,逝者周身衣冠已换,不见半点血污,仿若他这一生的是是非非都已被洗去,唯一空留于世间的,就只有临终前那抹凝于眉间的痛苦与牵挂。
萧元启悄步走进前厅,安静地听荀樾讲完,插言问道:“你确认动手的是个女刺客?她提了东海的名号吗?”
荀樾咬牙点头,“是。这女人显然是个首领,现场的刺客皆为死士,拼命护了她一人逃走……”
“那眼下是谁在负责追捕?”
“巡防营和京兆府。”
萧元启皱眉略加思索,对荀飞盏道:“巡防营的何成是我的旧属,等我先回府看过安如,就去跟他会合,必定逐户严查。至于大哥你……最好还是留在府中陪伴婶娘吧……”
荀飞盏的手掌按在棺木的边缘,冷冷道:“叔父在天有知,当然也更想让我去追拿凶手,而不是在府中掉泪。你去照顾安儿吧,接下来的搜捕……谁都休想让我袖手旁观。”
萧元启知道这个时候的一言一行都必须特别小心,立时不敢接话更不敢多劝,语音模糊地答应了一声,低头退出灵堂,在庭院的阴影处默默站了一会儿,先让自己定下神来。
回到莱阳王府后天色已经黑透,他并没有直接前往自己的寝院,而是将心腹亲卫留在折廊下看守,静悄悄来到了久无人迹的太夫人旧院。
月影凄清,野草过膝,庭院中四方黑沉,唯有主屋内一灯如豆。本应正在城中搜查的何成站在阶前,向他躬身行礼。
萧元启独自一人推门而入,戚夫人在微黄的油灯下转过身来,嫣然一笑,“恭喜王爷,这化龙之路,又朝前多走了一步。”
这个房间显然已被简单地收拾整理过,清走了满地狼藉,蛛网沉灰,也搬走了原来的所有家具,另换上不同样式的桌椅,除了水磨石缝隙里还留有少许暗红殷色之外,那一日的痕迹已被尽力抹去。
“夫人进来的时候,确认没有人看见你吗?”
“我做事有多干净,您当然是知道的。”戚夫人自信地笑了笑,又细细觑看他的脸色,“王爷今日除掉了心头大患,我还以为您会更高兴一些呢?”
萧元启没有理会这句话,来到桌边坐下,“接下来城中必会大肆搜捕,局面相当敏感。我只能确保夫人在此处安全,至于其他人,我绝对不会沾手。”
戚夫人淡淡笑道:“东海在金陵的人手,每一个都甘愿为国主粉身碎骨。既然跟王爷您做了这个交易,那这些代价总是应该付的。王爷放心,你我的交易只在你我之间,我的人奉命行事,多余的枝节根本就不知道,即便失了手被人拷问,也问不出几句有用的话来。只不过为了等待国主想要的工部旧档,我这一躲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无论如何都会有些痕迹。王爷如今封了郡王,娶了王妃,府上的人越来越多,和那两年可大不一样了,不会觉得有什么麻烦吧?”
“人多确实眼杂,连我都不敢说这府里头会不会有人察觉。”萧元启将视线缓缓转向门外,冷笑了一声,“但我敢肯定的是,即便真有人发现了些什么,他也绝没这个胆子到外头去乱嚼舌头。”
“王爷的行事,还是像以前那般靠得住。”戚夫人适时恭维了一句,提壶斟茶,向对面递了一杯,笑生双颊,“可惜此处无酒,只能以清茶一盏,庆贺你我今日功成。”
萧元启抬手接了茶盅,与她轻轻相碰,仰首饮下,“不过我还有一句话,想要请夫人带给国主。”
戚夫人颇感意外,急忙还杯于桌,欠身道:“王爷请讲。”
“此次各履承诺,日后……再不相约。”
这句话出唇的音调甚是冷冽森寒,戚夫人虽面色未改,心中到底不悦,正想要再说什么,外间紧闭的门板上突然响起叩击之声,何成在廊下急切地叫道:“回禀王爷,荀府嬷嬷来了,消息瞒不住,王妃她……她……”
荀安如正在孕期,萧元启又深知她对叔父婶娘的感情,临走时曾下令向内院封闭消息。但他却忘了荀氏这样的门第,府中运转自有体系,并不是桩桩件件都需要主人直接安排。虽然荀夫人悲伤过度不能理事,但大管家和嬷嬷们仍然能够按部就班分派人手,一面料理后事,一面向亲朋报丧。萧元启早上的指令再怎么严厉,总不可能提前说荀白水死了都不许通报这样的话,内院的人一听这么大一个丧讯,谁也不敢硬拦,只能急匆匆派人向管家通报,管家再转报何成,兜了一圈下来,等萧元启闻讯赶过去时,其实已经有些晚了。
刚刚迈进寝院的外门,里头便传来乱糟糟的惊呼声,荀安如一身薄衣,满面是泪地冲了出来,被他一把抓住,搂进怀里。
“安如,安如你听我说,先别着急,小心身子。叔父虽然不幸……但刺客是肯定能抓到的……”
这句话并没有丝毫的安抚作用,“刺客”两个字反而更加激发了荀安如濒临崩溃的情绪。她仰首冷冷地盯住了丈夫的眼睛,咬牙道:“他们说,是东海的刺客……东海……是东海!”
萧元启当然明白她此时正在猜测些什么,急忙收紧手臂,试图去抚摸她的面颊,柔声解释。
可这个柔弱的女子早已被悲痛压倒,她抗拒地掩住了自己的耳朵,嘶声哭号着,在他臂间连踢带咬,拼命挣扎,直到寝衣丝裙上浸透了鲜血,也不肯停止,不愿平息。
熟识的太医被急速请了过来,一看就知道孩子肯定无法保住,只能扎针灌药,紧张忙碌到夜半时分,这才勉强稳住了病人的情况。
萧元启面容灰败,费尽最后一丝力气才没有迁怒于他人,挥手屏退周边侍女,拖着缓沉的步子走到床榻边。
荀安如平躺于枕上,眸色麻木呆滞,唯有眼尾泪痕深深,抹之不去。
萧元启凝视她片刻,蹲下身来轻轻抚顺了她垂满长枕的乱发,将自己的嘴唇温柔地压在她的额前。
“天命岂能轻得,终归要有代价……不过没关系,咱们还这么年轻,等你养好了身子,孩子总会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