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是讨厌恭二。跟他聊天是诗乃在现实世界里极少数能放松心防的事情之一。但是现在,不能想更深一步的事情。直到战胜那段把自己的心底涂成一片黑色的记忆为止。
“多谢招待。还有……真的谢谢你了,救了我一次。很帅气哦!”
听见要站起来的诗乃这么一说,恭二绷紧表情,搔了搔头。
“要是我能一直像这样守护你就好了呢。那个……那个啊,等你放学时,我可以……去接你吗?”
“咦,不,不用了,没问题的。我自己不坚强点是不行的啦。”
看见诗乃回应的笑脸,恭二再一次像是看着耀眼的东西似的,稍微闭上了眼睛。
登上因长年被雨水沾染而变得一片薄墨色的水泥楼梯,走到第二扇门,就是诗乃单身生活的公寓房间。诗乃从短裙的口袋里拿出钥匙,插入旧式的电子锁里,再在小小的电子板上输入4位数的密码,门缝上便响起了“咯吱”一声的重金属音。
在进到笼上一层薄暗的玄关后,诗乃便反手关上门。然后再转动门锁的把手,直到听到确认上锁的声效后,诗乃才无声地说了句“我回来了”。当然,没有人回应她。
从铺着地毯的地板框,伸延出约三米的细长空间。右边是一体化浴室的门,左边是小小的厨房。
把从超市买来的蔬菜跟豆腐放入水槽旁边的冰箱里,然后走进里边的三坪房间,诗乃“呼”地松了一口气。借着透过窗帘照进来的最后的夕阳,她打开了墙上的开关,点着了灯。
这并不是什么豪华的房间。地板铺的是木质纹样的橡胶板,窗帘是象牙般的白色。黑色钢管床摆成朝向右边墙壁的样子,床的里侧是同样木质纹样的写字台,反对侧的墙边则是被小型的置物柜跟书柜所占据。一眼就可看完的摆设。
把书包放在地上,再松开白色的围巾。脱下大衣再挂在衣架上,再把大衣跟围巾一起放进狭窄的壁柜里。先把黑绿色的水手服短裙脱下,正在解开右侧纽扣的诗乃却停下了手,把视线投向了写字台。
虽然惹上了一场不小的风波,但能正面面对远藤她们的威胁这一点,让诗乃有了一点点的自信。虽然恐惧症被诱发了也是事实,但即使这样也没逃出去,坚强地撑了下来。
而且在两天前,GGO里边,她跟那个前所未见的强大敌人死斗并赢了过来。这也让她感觉自己的心灵被一把猛烈的火锻炼过了似的。
那个名为贝希摩斯的男人,是被传为团队战无敌的——新川恭二告诉了她这件事。那个男人身上放出的压迫感,也证明了这个传说并不是夸张。在战斗中,诗乃/诗浓好几次都抱上了败北、甚至是死亡的觉悟——但最后,还是发挥出了一切力量,把胜利取到手了。
说不定……
说不定,现在的话,她已经能够正面面对那段记忆,并让它屈服了。
诗乃保持着那个姿势,静静地凝视着写字台的抽屉。
几十秒后,她把还拿在右手上的短裙扔到床上,快步走到写字台前边。
诗乃先是做了几次深呼吸,用来把缩在脊骨一带的怯意赶跑。
然后她把手指搭到第三个抽屉的把手上,慢慢地拉开了抽屉。
里边放着的,是分类放好的、装着笔记用具的小盒子。把视线移到最里侧,“那个”终于出现在眼前。发出厚重的黑色光辉,小小的——玩具。
压抑着只是看到那个形状就开始加速的心跳,诗乃伸出了右手。颤抖着的右手碰到了枪的把手,握住了它,然后把它拿了出来。把大地都吸引过来的沉重手感。把房间内的冷气都吸入的冰冷触感。
这个仿真枪,并不是模仿现实世界存在的手枪而制造出来的。把手流动着符合人体工程的曲线,大型扳机的正上方突出来的是大口径的枪口。记得是被称为犊牛式的结构吧,开着放热孔的暴力的机关部,设置在离把手颇远的后上方。
枪的名字是“弗罗基奥斯SL”【プロキオンSL】,是在gun gale online里出场的光学枪。分类上是手枪却拥有着全自动的射击模式,对怪兽战斗时很多人喜欢用它作为辅助武器。
虽然诗浓也在古罗肯街上的保管室里拿到了一把,但现实中诗乃拿着的这把枪,当然不可能是她自己买来的。再说这也不是市面上有在卖的东西。
那是在两个月前参加Barrett of Bullets的总会战,得到二十二位的名次之后的数天。诗乃的游戏账号上,收到了GGO营运商,名为“扎斯卡”【ザスカー】的企业送来的英文E-mail。
花了一番工夫去解读内容后,似乎是在说“BoB的参与奖,除了在游戏内得到奖金或者道具之外,也可以选择在现实世界收取弗罗基奥斯SL的模型枪”之类的内容。
在现实世界里,就算是玩具也好,诗乃也无法接受枪这种东西。她反射性地就想选择游戏内的奖金,但忽然又想到了另一件事。
为了确认GGO这剂“猛药”的效果,总有一天诗乃会有在现实世界接触模型枪的必要。说是这么说,她对去玩具店之类的地方买模型枪这件事又有很大的心理抵触。拜托恭二的话他应该会很高兴地借给她,但在拿到手的时候诗乃的恐惧症又可能会当场发作,所以这办法也很让她踌躇。通过网购拿到手似乎是最可行的办法了,但光是在网店上看到一堆枪的图片就对她造成很大的负荷了,所以并没有选择这种办法。当然,金钱上也是一个问题。
GGO的运营商能免费送一把模型枪过来的话,那或者是对她来说最好的办法——说是这么说,她还是烦恼了很久,直到截止期限快到了才选择了在现实世界接受参与奖。
一周后,沉重的国际邮递包裹便送了过来。而明明决定了要打开包裹的诗乃,还是花了两周的时间去实行。
但是,那时引起的恐惧症反应,让她的期待被狠狠地撕碎了。诗乃把它放到抽屉的最深处,跟这段记忆一并封印到脑海的角落。
然后到了现在——诗乃再次把弗罗基奥斯拿到了手上。
枪的冷气,透过右掌、手臂、肩膀传了过来,仿佛一直侵蚀到她身体的最深处那样。明明只是树脂制的模型,却让她感到了无比的重量。对诗浓来说应该是能用手指轻松回旋的手枪,但对诗乃来说却是把她锁在地面动弹不得的诅咒。
在从手掌夺走体温之后,枪反过来开始带上热量了。诗乃用带着冷汗的手去感受着那个温度,其中似乎有某个人的气息。
是谁?
是……那个……男人的。
心跳强得再也无法压抑,带动冰冷的血液在全身的血管“轰轰”地奔流着。意识开始渐渐模糊。脚下的地板也开始变得倾斜,软化得无法立足。
但是,诗乃的视线无论如何都不能从枪那黑色的光泽上移开。她在最近的距离,几乎要把枪吞掉似的瞪着它。
开始耳鸣了。然后耳鸣逐渐升级,终于变成高分贝的惨叫。被小小的少女,用那纯粹的恐怖去涂上颜色的惨叫声。
在惨叫的人,是谁?
那是…………我。
诗乃不记得父亲的脸。
并不只是没有在现实世界跟父亲相处的记忆。而是跟字面的意义一样,就连照片跟影像里,都没见过应该被称为父亲的那个人。
父亲因为交通事故而过身,似乎是发生在诗乃只有二岁的时候。
那一天,父亲跟母亲,还有诗乃一家人,为了在年末前往母亲的娘家探亲,开着车沿着东北某小县山边双向单车道行驶。因为很晚才从东京出发,时间已经到晚上十一时左右了。
事故的原因,从现场的车胎痕迹来看,被判断为对向车线的一台货车在过弯道时超出车道了。
货车的司机撞破车头玻璃飞到路面,当场死亡。而从右侧面受到直接撞击的小型车,则是飞越栏杆从山坡上滚下,直到被两颗树挡着才停了下来。在这个时候,负责开车的父亲虽然受了重伤但还没当场死亡,而副驾驶席的母亲也只是左大腿骨折,在后席的小诗乃更是因为被儿童车席的安全带系牢,几乎没受伤。但是,当时的记忆却一点都没留下来。
不幸的是,那条路是当地人也很少会去的山路,而到了深夜更是看不到过往的人了。屋漏偏逢连夜雨,车里的通讯工具也因为撞击而无法使用。等到第二天早上路过的司机发现这场事故并通报医院,已经过了六个小时。
在那期间,诗乃的母亲只能在旁边看着父亲因内出血而死,再慢慢变得冰冷。
那段时间里,母亲心里的某个部分,一点点地崩坏了。
事故后,母亲的时间,似乎一直倒回到跟父亲邂逅的十年前。母亲带着诗乃从东京搬到母亲的娘家,但却把父亲的遗物,包括照片跟影像都全部处理掉,再也没说过那时候的回忆。
母亲变成了一个只希望平稳、寂静地生活下去的乡下少女。对于诗乃这个人抱着怎样的认识,直到事故后十五年的现在也没人能搞清楚。虽然可能只是把她当成妹妹吧,很幸运地,母亲还是一直都深深地爱着诗乃。晚上给她读画册,唱安眠曲,这些事诗乃都还记得。
因此,诗乃记忆中的母亲,一直都是带着梦幻气息的伤心少女的形象。很自然地,懂事后的诗乃便有了自己必须坚强起来的想法。自己必须守护母亲,这样的想法。
有一次,祖父母在外出时,有个登门推销员一直纠缠不休,吓到了母亲。那时只有九岁的诗乃,代母亲向对方呵斥说,再不走的话就要叫警察了。
对诗乃来说,外边的世界,到处都是威胁到母亲的平静生活的要素。必须保护她,必须保护她——诗乃一心一意地想着。
所以——现在的她能想到。会发生那件事,某种意义上也是必然的。被诗乃尽量远离的外世界,其恶意的余波,波及到了她的身上。
到了十一岁,读小学五年级的诗乃,并不怎么出门游玩,每天都只是直接从学校回家读图书馆借来的书。成绩虽好却没什么朋友。因为对外部的干涉过于敏感,还认真地向因恶作剧而把诗乃的室内鞋藏起来的男孩子动手,把对方打得出了鼻血。
那是刚进入第二学期,某个周六的下午。
母亲带着诗乃到附近的邮局办事。除了她们,当时没其他的客人。
母亲在办事窗处理文件时,诗乃坐到邮局的长椅上,边把脚荡来荡去边看着带过来的书。标题已经不记得了。
吱,当她听见门的响声而抬起头时,看到一个男的走了进来。那是一个穿着灰色的衣服,一只手藏在波士顿提包的里边,瘦瘦的中年男性。
他在入口停了一阵,并巡视着局里的情况。然后跟诗乃有了一瞬间的视线相交。瞳孔的颜色真怪啊,诗乃想着。在黄色的眼白中间,是似乎固定着的有如深洞的漆黑瞳孔。现在想起来,那是因为瞳孔异常地扩张了吧。事件之后才知道,那个男人在去邮局之前注射了兴奋剂。
在“转账、储蓄”的窗口办着什么手续的母亲的右手,被男人突然抓住了。然后右手被强行拉到左手附近。母亲还没来得及出声就摔在一边,并因为过于惊讶而睁大了眼睛。
诗乃马上站了起来。当她正想为母亲所受到的暴力而大声抗议时——
那个男人啪地在接待台上放下提包,并从里边拿出了一个黑色的物体。发现到那是手枪,是在那人用右手拿着它指向窗口的男局员时。手枪——玩具——不真枪——抢劫犯——?诸如此类的单词在诗乃的意识中一闪而过。
“把钱都装到这个包里!”
男人的嘶哑的声音喊道。紧接着——
“把双手都放到桌面上!不许按警报钮!你们也别动!!”
手枪左右移动着,牵制住了里边的几个局员。
现在应该马上跑出去,叫救援来吗——诗乃想着。但她不能丢下倒在地上的母亲不管。
当她正在踌躇时,男人再次高喊:“快把钱放进去!!全部!!快!!”
窗口的男局员,边紧绷着脸,用右手递出五厘米厚的钱堆——
在那瞬间。
局内的空气,似乎在一瞬间膨胀了。两耳感到麻痹,之后才发现到那是因为一声破裂音。然后是,叮,的一声金属的声音,有什么从墙上跳过转动到诗乃的脚下。是一个金色的,细小的金属筒。
再次抬起头,看向接待台那边,男局员睁大着眼睛用两手捂着胸口。西装下边,白色的衬衫渐渐被红色染上。才刚看清,局员就带着椅子倒了下去,连带着旁边的文件柜。
“叫了你不许按按钮的!”
男人的声音再次提高,在局内回响着。握着枪的右手似乎在不断抖动。烟花似的气味冲到鼻子来。
“喂!你!来这边拿钱!!”
男人把枪口指向了全身硬直的两个女性那。
“快点!!”
虽然男人在不断地催促,但女局员们只是不断摇头,却动弹不得。她们应该受过防盗训练的吧,但真的面对子弹时,怎样的专家都会棘手吧。
男人焦躁地踢了好几下接待台,似乎是想着是不是再杀一个人,把枪再次举了起来。而女局员们尖叫一声,吓得蹲了下来。
大概是觉得她们不好瞄准吧,男人顺势转了一下身体,把枪指向顾客区。
“不快点的话我再杀一个!!再杀一个啊!!”
男人的枪指着的是——倒在地下,用畏缩的视线看着他的诗乃的母亲。
也许是眼前正在发生的事件过于可怕了吧,母亲的身体也是动弹不得。在那一瞬间,诗乃想着——
——我,必须,保护妈妈。
从孩提时代开始就盘旋在脑中的信念,化为意志力让诗乃的身体展开了行动。
诗乃把手中的书扔了出去,撞开了男人拿着枪的右手,然后狠狠地咬了上去。孩子的尖牙很轻松地刺入了男人的手腕。
“啊!?”
男人发出了惊讶的吼叫,右手呼的带着诗乃挥动。诗乃的身体撞在接待台侧面,同时有两颗乳牙掉了下来,但她还感觉不到痛。因为从男人手中滑落的枪掉到了眼前。诗乃迷迷糊糊地捡起了手枪。
好重。
让双手的肌肉都紧绷起来的,金属的重量。有一条竖线的把手上沾着那个男人的汗水,男性的体温有如生物般发出热量。
这是怎样的道具,当时的诗乃已经知道一点了。只要用这个的话,就能阻止这个可怕的男人。抱着这样的想法,诗乃模仿着之前看到的举起了手枪,两手的食指勾在扳机上边,指向了那个男人。
途中,发出吼叫的男人扑向诗乃,似乎是打算把手枪从诗乃手上抢走,两手抓向诗乃的双手。
那对诗乃来说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到现在还是搞不清楚。但事实上,他是自己扑向枪口的。
1933年,也就是九十多年前,苏联陆军所正式采用的名为“Tokarev T33”【トカレフ T33】的手枪。然后它在中国被仿制,被称为“五四式 黑星”。这就是那把枪的名字。
它使用的是30口径,也就是7.62厘米口径的钢芯弹。比起之后主流手枪的9厘米口径小了点,但火药量却更多。因此子弹的初速超过了音速,拥有着手枪中最高级的贯通能力。
也就是说反动也大,所以苏联在1950年用小型化的使用9厘米口径子弹的“Makarova”【マカロフ】替代了Tokarev。
这种手枪,十一岁的小孩再怎么瞄准,发射时都不可能击中目标。但现在,被男人握住了手,在想着“枪要被抢走了”的同时,诗乃就反射性地扣下了扳机。
猛烈的冲击从双手传到手肘,再传到了肩膀,但反动力大部分都被反向的、抓住她双手的男人吸收了。空气再次被加热膨胀。
男人发出了呻吟般的声音,松开了诗乃的双手,然后腾腾腾地倒退数步。
在他花纹灰衬衫的腹部位置,有一个红黑色的圆在急速扩大着。
“啊啊……啊啊啊啊!!”
发出高声惨叫的男人用双手压着腹部。是大血管被伤到了吗,在他手指之间,血液不停地涌了出来。
但是男人没有倒下。黑星所用的小口径Full Metal Jacket【フルメタル ジャケット】弹,由于很快就贯穿了人体,终点弹道性能比较低。
边发出惨叫声,男人把染满鲜血的双手伸向了诗乃,想再次抓住她。伤口飞溅出的血液,不断沾到诗乃的手上。
那双手像是抽筋般颤抖着,再次扣下了扳机。
这次手枪一下飞了起来,让诗乃的手肘跟双肩感到了激烈的疼痛。诗乃的身体向后倒去,背后撞上接待台,让她的呼吸都一时停止了。至于枪声则是听都听不到了。
第二发子弹,打中了男人的右锁骨下边,再贯通他射入了背后的墙壁。男人脚一抖,被自己流的血一滑倒在地上。
“呜啊啊啊啊!!”
但是那个男人还没静下来。他边怒吼着,边把手撑在地上,想再次站起来。
诗乃陷入了恐慌。接下来,不确实地让他“停下”的话,自己跟母亲都一定会被杀死的,她是这么想的。
无视双手刀割般的痛苦,她走前了两步。然后在仰向撑起了20厘米的男人的身体正中,她举起了手枪。
第三次的射击,让她的右肩脱臼了。这次身后没支撑物,所以身体直接被反动力轰到地上,但她依然没放开手枪。
跟之前一样飞起来的手枪,发射出来的子弹大大地偏离了目标,打中了数十厘米的上方——
那个男人脸的正中央。随着咕的一声,男人的头掉到了地上。已经,不会动也不会叫了。
诗乃拼命地爬了起来,确认男人已经不会动了。
——保护住了。
首先想到的,是这么一句。自己,保护了母亲。
诗乃动了动头,把视线投向几米外倒在地上的母亲。然后,在世上最爱的母亲眼中——
看到了明显是向着自己的,明显的恐惧。
诗乃把视线移到自己的手上。到现在还在紧握着把手的双手上,沾满了红黑色液体的飞沫。
诗乃张开了嘴巴,终于开始发出尖细的惨叫。
“啊啊啊啊……!!”
在从喉咙深处挤出的叫声中,诗乃凝视着两手紧握着的弗罗基奥斯SL。她看到血液从指甲流向手指,再怎么眨眼都不见消失。啪嗒、啪嗒地,有黏稠的水滴掉到脚边。
忽然间,液体从两眼渗出。视界一下子歪曲起来,仿真枪的黑色光辉把一切都遮盖了。
在黑暗之中,看见了那个男人的脸。
射出的第三发子弹,向着那张脸飞去。中了弹之后,伤口惊人地小,看起来就像一颗痣。但是紧接着,头的后侧就飘出一团血雾。下一瞬间,脸上的一切表情都失去了生气。
但是,只有那只左眼突兀地动了起来,用那无底的瞳孔看向诗乃。
直直地,看着诗乃的眼睛。
“啊……啊…………”
忽然,喉咙被舌头堵住了,连呼吸都困难起来。同时胃部也似乎激烈地收缩起来。
诗乃紧咬牙关,用尽所有力气把弗罗基奥斯扔到地上。她跌跌撞撞地跑到厨房边,用布满冷汗的右手转动着浴室的门把手。
揭开马桶的盖,蹲到它面前的同时,热流从胃底爆发。身体不断扭曲、抽筋,不断又不断地呕吐,像是要吐出身体里所有东西般地吐。
终于胃部的收缩停了下来,而这时诗乃已经全身脱力了。
她伸出左手拉下马桶的冲水把手,辛苦地站了起来,再脱下眼镜,用洗面台那刀割般冰冷的水,不断地不断地洗着双手跟脸。
在漱口后,她终于停下来,从架上拿过毛巾擦了一下脸,走出了浴室。思考能力已经完全麻痹了。拖着软绵绵的脚步,她回到了房间。
尽量把视线避开,再用毛巾把掉在地上的仿真枪包住,隔着毛巾拿起,诗乃把它扔进了还开着的抽屉深处。然后啪地把抽屉推上,终于像是用尽气力般倒在床上。
从湿透的刘海上掉下的水滴,跟滑落的眼泪混合,渐渐沾湿了枕头。不知什么时候起,她用着小小的声音,反反复复反反复复地低喃着。
“救救我……谁来……救救我……救救我……谁来…………”
事件之后几天的记忆,并不是十分清楚。
穿着深蓝色制服的大人们用很紧张的语气说,把枪交过来吧,但手指却粘在那无论如何都剥不下来。
绕着身周的无数的红线。在风中摇动的黄色条带。在黄带另一边闪过来的白光令她眼睛发晕。
在坐上巡逻车的时候才终于发现到右肩的痛楚,畏畏缩缩地说了出来后,警官马上慌张地把诗乃转到救护车那——这些都能断断续续地想出一点来。
在医院的床上,有两个妇女警官,不断地询问着事件的情况。想见见母亲,虽然说了很多次,但她的愿望实现是在很久以后了。
诗乃三天后就退院了,回到了祖父母等着的家,但是母亲却住院超过一个月。事件以前的平稳日常,已经再也无法回来了。
因为各大新闻媒体的自主规制,事件并没有详细地被报导出来。邮局持枪强盗事件以嫌疑犯死亡的结果送交检察院,也没有进行公判。但是,那只是小小的一个市镇。邮局里发生的事还是多少泄露了出来——应该说被添油加醋夸大了,如同燎原之火一般传遍了所有街道。
留在小学的一年半里,诗乃作为一个“杀人犯”被各种风言风语中伤着,而升到中学后更是彻底地被无视了。
但是,对诗乃来说,周围的视线本身并不是什么大问题。从更早以前起,她对融入集体这件事的兴趣就非常的淡薄了。
但是,事件留在诗乃心中的伤痕——却是经过不知多少年都没愈合的迹象,一直让诗乃痛苦着。
从那以后,诗乃只是看到类似枪械的东西都会鲜明地回想起事件的记忆,然后以激烈的休克症状表现出来。呼吸过度引致全身麻痹、失去认识能力、呕吐、严重时甚至会当场晕倒。这种发作,不止在看见路边孩子们拿着的玩具枪时会发作,连通过电视看到都很容易引发。
也就是说,连续剧、电影之类的,诗乃都几乎不能看了。看到社会科教学时用到的录像教材而发作也试过好几次。比较安全的是小说——但那也得是很久以前的文学作品——中学时代的大部分时间,她都是坐在图书馆昏暗的一角里,捧着大开本的全集书来度过的。
读完中学就到某个遥远的地方工作,这愿望在被祖父母强硬地驳回时,那至少,想在很久以前——还是婴儿时,跟父亲、母亲三人住过的东京的街道上读高中,她这么请求道。想甩开一直伴随着的谣言跟好奇的视线,这样的心情是理所当然的,但也有着在这街上生活的话,一辈子都无法治好心中的伤痛,这样的确信。
当然,诗乃的症状被诊断为典型的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四年间也接受过数之不尽的心理治疗。开出来的药也是很听话地喝了。但是,那些一直露出着相似的神秘笑容的医生们所说的话,只能抚慰诗乃心灵的表层、稍为平静一下,却连伤口本身都没触及到。在清洁的诊察室里,听见他们说“我明白的,很辛苦吧,很痛苦吧”的时候,诗乃的心中,无数次地说着同一句话。
——那,你试过用枪杀死某个人吗?
现在的她,也有在反省,应该是自己的这种态度才让信赖无法形成,也让治疗效果大幅下降吧。但是,那句话直到现在也是诗乃毫无掩饰的真心话。自己做的事是善是恶——这件事被肯定地说出来,那应该就是她最希望的事。当然,会回答她这个问题的医生根本不可能存在。
在对那个男人开枪这件事上,她并不后悔。当母亲被枪口指着的时候,诗乃找不到除此以外的任何选择项。即使让她再次回到事件的那个瞬间,她也依然会这么做吧。
然后,如果诗乃选择自杀这条路的话,那个男人也会死不瞑目吧——她是这么想的。
所以,她想变坚强。那种情况下这么做是当然的,她想要能这么断言的坚强。就像在战场上,毫不留情地把敌人打倒的女士兵那样。想试着一个人生活,也是因为这个。
中学毕业走出街道的时候,要告别的人只有祖父跟祖母,还有依然会把诗乃当成那个事件以前的小孩子一样,抱住她、抚摸头发的母亲。
诗乃就这样移居到这个空气污染严重、水难喝、而且什么东西都贵的街道了。
然后,就是跟新川恭二,还有VRMMO RPG——“Gun Gale Online”的邂逅。
终于,呼吸跟心跳都平静下来了。诗乃微微抬起了眼皮。
趴在床上,左颊枕在枕头上的诗乃,视线的前方是一个横摆着的镜。
镜子里边,刘海贴在额头上的少女也在看向这边。体型瘦了点,只有眼睛显得特别大。鼻子小小的,嘴唇也欠缺厚度。总而言之,就是营养不足的小猫似的印象。
跟荒野的狙击手诗浓相比,除了体格上、还有脸颊两边的小辫子发型是共通的,其他却没有任何相似的地方。她的话,应该说是狰狞的山猫吧。
在极度畏缩的情况下初次登陆GGO,搞不清情况就被带到战场时,诗乃有了意料之外的发现。是因为远离了现实世界的日本,到了一个像是异世界的地方吗——这个世界里不管怎么碰枪械,不,甚至是用它们打倒别的玩家,也只是有或多或少的紧张,而不会引起那讨厌的发作。
诗乃确信着,她终于找到超越那段记忆的办法了。实际上,在玩GGO之后,就算看见枪械的照片也几乎不会发作了,也可以跟恭二一起讨论GGO里的武器了。
不,不止是这样。半年前得到的名为“HecateII”的巨大凶恶的来复枪,是现在诗乃的最爱。就像同年龄的女孩子们对宠物跟毛公仔做的一样,她在摸着光滑的枪管时会平静下来,把脸贴在圆润的瞄准镜上时还会感到温暖。
跟这孩子一起在虚拟的荒野上不断战斗的话,总有一天可以堵住伤口,消去恐怖的吧。她就是如此相信着,把无数的怪物、无数的玩家用必杀的子弹轰飞的。
但是。
真的?真的,这样下去,可以吗?
心中不断抱着这样的疑问。
诗浓已经是能在几万的GGO玩家里走进前三十的存在。能自在地操纵着号称只有实战等级的人才能使用的对物来复枪,被瞄准镜捕捉到的人无论是谁都能确实地予之以死。拥有冰之心的战士,可以说是过去的诗乃所希望成为的存在。
但是——现实里的诗乃,却还是连一把仿真枪都无法拿在手上。
真的……真的,这样下去好吗……?
镜中少女的眼睛,在眼镜下边露出了迷惘的神色。
从去年开始戴上的这副眼镜并没有度数。它并不是矫正视力的道具,而是“防具”。以强韧的NXT聚合物制成的镜片,即使被子弹打中也不会碎掉——广告单上是这么写的。到底是真是假也不知道,但用尽生活费买来的这副眼镜,却让诗乃得到了一份小小的安心感。现在已经到了不戴着出门就无法安心的地步。
但是,这同时意味着,现在的她必须依赖着这些身外物的装备。
狠狠地闭上眼睛,她再次在心里虚弱地问着。
谁来……教教我……我,应该,怎么做……?
——没有谁,会来救我的!
像是要把心中的软弱赶跑一样在心里大叫着,诗乃抬起了身体。在视线的前方,床边的小台上,AmuSphere的银色圆环正在发光。
只是还不够而已。问题只是这样。
比诗浓更强的枪手们,在那个世界还有二十一人。把他们全部打下地狱,作为仅此唯一的最强者君临荒野,那时的话——
诗乃应该就能跟诗浓完全一体化,在这个世界也能得到真正的坚强了。“那个男人”也好“那把枪”也好,终究会埋没在至今为止诗浓打倒的众多目标当中,再也不会被回想起来。
诗乃捡起空调的遥控器,让微弱的暖气吹入房间,然后一口气把制服的上身脱掉。短裙的别针也从脚上脱下来,跟上身一起扔到地上。最后把淡蓝色的眼镜脱下来,好好放到写字台的角上。
然后她躺在床上,把AmuSphere戴到头上。
靠手感把电源插上后,也不管STAND BY的电子音还没响起,开口说道。
“LINK START”
低语的那个声音,听起来就像哭累了的孩子一样,孤单地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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