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1 / 2)

制服的右肩上突然感到了些微的气息,低头一看,上面贴着一枚淡桃色的花瓣。

明日奈有左手的指尖小心的拈起花瓣,用手心托着。一尘不染的美丽椭圆形花瓣,仿佛像在讲述什么似的颤抖了一会,接着就被到访的风卷起,消失在了无数同样在空中飞舞的白点之中。

四月的第一个星期六,下午三点。

一周前启程的优纪的告别式刚刚结束了。会场位于保土谷丘陵地带的天主教会,那里被成排的樱花树围绕着,一齐开始散落的花也仿佛在为优纪送行——然而仪式却和《肃穆》这种定式的形容词完全不相符。因为优纪的亲戚方的出席者包括担任主丧的作为姑母的女性在内只有四人,但另一边以友人名义出席的十几岁、二十几岁的人足有上百。当然,几乎全部都是ALO的玩家。亲戚们大概觉得经历了超过三年的住院生活,基本不会有优纪的朋友来告别吧,接待的时候吃惊得直翻白眼。

即使在仪式结束之后,大家也都在教会广大的前庭中三三五五地聚在一起,沉浸在《绝剑》的回忆话题之中。但是明日奈不知为何并不想加入他们。她悄悄地溜出来,找到礼拜堂背面的长椅,发现还空着一个。

优纪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通过肩膀上的探测器发出欢声笑语、在森之家对着亚丝娜的料理露出满脸笑容的优纪,已经启程去往了遥远的世界,再也不会回来了。这件事不管怎样都无法当做现实理解。泪水总算流干,但在人潮之中、咖啡店的角落、或是Alfheim的风中,总会突然觉得听到了优纪的声音,心脏扑通扑通地狂跳。

这段时间,明日奈好好地思考了生命这种东西到底是什么。

所有的生命都只是遗传因子的搬运装置,为了增加、延续自己的复制情报而存在,这种说法在几十年前流行于街头巷尾。这个观点若是成立的话,在漫长的时间里让优纪痛苦的HIV,人类免疫缺陷病毒就是纯粹的生命本身吧。但是病毒们只顾一个劲的重复着增殖、复制,最终夺去了作为宿主的优纪的生命,同时自己也死绝了。

想想看,人类也是在数千年中重复着同样的事情。为了优先自己的利益夺去许多别人的生命,为了保障自己国家的安全要求许多其他国家牺牲。现在看上天空的话,从厚木基地起飞不知去往何方的战斗机编队正在春霞的彼方拖出白色的云。人类也会有一天像病毒一样破坏自己生存着的世界吗?还是说,在和其他智慧种族的生存竞争中败北,遭到驱逐呢……?

优纪最后留下的话直到现在也回响在耳边。什么也无法创造、无法给予——。确实优纪没有留下自己的遗传因子就离开了这个世界。

但是,明日奈想着,轻轻地触摸制服的丝带。在自己的心底,通过短短一瞬的接触,优纪深深刻下的东西确实存在着。毫不畏惧巨大的困难勇往直前的《绝剑》的英勇之姿、还有她的灵魂本身都在确实的呼吸着。这对今天聚集到这个地方的上百位年轻人们也是同样的吧。即使时间一点点地冲刷着记忆,回忆化为了结晶,也绝对会有东西留下的。

那么,生命就不仅仅是由四种碱基传递的遗传信息而已,还有运送没有实体的记忆、精神、灵魂的功能。如果在遥远的未来,有一种不是meme、拟子那种暧昧的概念,而是能将精神本身纯粹的记录下来的媒体出现的话,说不定,那正是防止人类这种不完全的生命自灭的一个关键——。

在那一天到来为止,我要用我的方法把优纪心的传递下去。如果有一天有了孩子,一定会反复说给他听。在现实和幻想世界的狭缝间,一位奇迹般耀眼辉煌的小小的女孩子的故事。

明日奈在心中对自己这样低述,睁开了不知何时闭上的眼睛。

这时,一个从前庭转过建筑物的墙角向这边走近的人影映入眼帘。明日奈慌忙用指尖拭去眼角渗出的泪水。

是位女性。虽然有一瞬间感到好像在那里见过,但对脸没有记忆。个子略高,在简单的连衣裙外披着披肩。齐肩的直发是深黑色,胸前细细的银链子是唯一的饰品。年龄大约是在二十多岁。

女性径直向明日奈走来,在她面前站住脚步,低头行礼。明日奈也慌忙慌忙站起来,低下了头。抬起头时,立刻发现到了女性的皮肤白得几乎透明。但是,那种血色淡薄的白,让亚丝娜不禁想起很久以前刚才长眠中醒来的自己。再仔细一看,从披肩中露出的脖子和手腕都细得仿佛一碰就会断。

女性无言地盯着亚丝娜的脸看了一会,枣形的漂亮眼睛变得柔和,嘴角浮起淡淡的微笑。

「是明日奈小姐吧。和那边长得简直完全一样,一下子就认出来了。」

听到那沉静、圆润的声音的瞬间,明日奈也知道了对方是谁。

「啊……难道是,修奈小姐……?」

「恩,是的。真名是安施恩。初次见面……久疏问候了。」【注13】

「哪、哪里哪里,初次见面!我是结城明日奈。一周没见了呢。」

交换过有些矛盾的寒暄,明日奈和施恩一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明日奈伸出左手请她坐在长椅上,自己也坐在了旁边。

这么一来,明日奈总算注意到了一件事。瞌睡骑士团的成员全都是和难治性疾病战斗之身,而且病况还到了需要terminal care、临终治疗的阶段不是吗。像这样一个人走到屋外没关系吗……?

施恩敏感地察觉到了明日奈的忧虑,轻轻点了一下头张开了口。

「没关系,这个四月总算可以得到外出许可了。另外哥哥也一起来了,不过他在外面等着。」

「……那,那个……身体方面,已经……?」

「是。……我得的病是急性淋巴白血病……发病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曾经用化学疗法缓解……也就是说身体内的白血病细胞暂时消失了,但是去年复发了……。复发之后被告知有效的治疗方法只有骨髓移植。但是家里人的白血球型都不符合……骨髓银行中也找不到可以成为捐献者的人。已经,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整理好心情,想着要在剩下的时间里努力活着了,但是……」

施恩的话停了一瞬,轻轻把视线转向头上的樱花。旋风卷起无数的花瓣,像雪一样吹散。

「——复发后,无法进行骨髓移植的场合下,只能用称为抢救治疗的各种各样的药的组合,以宽解为目标。新药、试验药也积极的使用,副作用严重……实在太过痛苦,好几次都觉得已经够了。反正也没有希望,不如切换为让剩下的时间安然度过的治疗,也对医生说过许多次……」

明日奈注意到了,在樱吹雪中摇晃的施恩的头发,是假发。

「但是……和优纪相遇时,就觉得不能消沉。优纪明明和同样的痛苦一直战斗了十五年,比她大许多的我,才刚刚三年哭天喊地个什么啊。这样说给自己听。——然而,从二月份开始药量一点点地减少了……医生说这是因为数值好起来了,但我认为是那个时刻越来越近了。从抢救性疗法切换为了QOL优先疗法。那当然很恐怖……但是,我并没有理会。因为听说了优纪的状态……觉得和优纪一起的话,去到哪里都可以。不管去到哪里,都可以保护我……。很奇怪吧,这么依赖着比自己小很多的孩子……」

「不……我明白。」

明日奈简短的插话,点了点头。施恩也微笑着点头,继续说:

「——然而……一周前,和优纪告别的第二天。医生到我的病房了……说,完全缓解,也就是白血病细胞完全消失了,已经可以出院了。我当时想着,这是在说什么呢。难道是所谓的……为了和家人一起呆一会儿的暂时回家吗,这样之类的考虑了许多……依旧混乱着,结果过了两天,真的出院了。直到昨天才敢开始想:难道说病治好了吗。好像是实验药的一种产生了戏剧性的效果,不过……」

话停了一瞬,施恩的表情好像又哭又笑似的扭曲了。

「不知怎的,还完全没有实感。即使本应失去的时间突然回来了,也只是不知所措。而且……优纪……」

声音微微颤抖,注意到她眼角渗出了小小泪珠,明日奈的胸口也被堵住了。

「优纪明明在等着,却只有我留在这里,可以吗……。明明和优纪、蓝小姐、克罗皮斯、美利达……约好了要一直在一起,我……我……」

接下来的话施恩再也说不出来了。她低着头,颤抖着肩膀。

蓝小姐可能是作为初代公会会长的优纪的姐姐吧。后面的两个人也都是已经去世了的瞌睡骑士团的成员吧。这种通过基本上是这个世界上存在的逆境中最为险恶的境遇而结成的羁绊,某种意义上来说可能比家人或恋人之间的还要强。明日奈想着,自己到底有资格说什么呢,但还是不能不张开口。

伸出左手,包住了放在长椅上的施恩的右手。虽然是皮包骨头的纤细手指,但确实向明日奈的掌心传来了温暖。

「施恩小姐。我……最近想了。生命是运送心、传递心的东西。我在很长时间里都在害怕着。但是优纪教给了我,这样是不行的。如果不自己主动去接触的话,是什么也无法创造的。我想把从优纪那里得到的强大再传给各种各样的人。把优纪的心,一步一步的尽可能送到远方。然后……总有一天再和优纪相遇的时候,能把许多的心作为回礼就好了,我是这么想的。」

结结巴巴地,明日奈总算把这些都说了出来。虽然觉得想说的连一半都没有放进话语里,但施恩低着头慢慢地、深深地点了头,把另一只手也盖在了明日奈的左手上。

施恩抬起头,她美丽的漆黑瞳孔深处依然湿润,但嘴角确实浮起了微笑。

「谢谢你……明日奈小姐。」

小声说着,施恩突然张开双臂,抱住了明日奈。明日奈也紧紧抱住了她纤细的身体。在耳边,话语继续着。

「我们非常感谢明日奈小姐。姐姐蓝小姐去世之后,优纪一直代替姐姐鼓励着我们,为了支撑我们而努力。而我们也利用这一点……痛苦的时候、遇到挫折的时候,大家都从优纪那里分得力量。但是,虽然可能会被说成:『到了现在还说什么啊』,但是……那个小小的后背上背负着相当多的东西,总觉得总有一天优纪的心说不定会折断……。——在这个时候,你出现了。和明日奈小姐在一起的时候,优纪显得非常快乐,自然的,像是回忆起飞翔了的小鸟似的。就那样,不管多高、多高的地方都能飞上……去到了……我们的手无法够到的地方……」

施恩的话在这里停了一会儿。明日奈的心中也映出了变成小鸟,在遥远的异世界的空中飞舞的优纪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