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木心噬(2 / 2)

宦难江山 郑小陌说 6650 字 6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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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陌应声领命。

【助】

二人离去后,唐之雁再走出房门,已是傍晚时分了。

她肩伤好去大半,活动开后也不如初时那般疼痛,她实在不好觍着脸让同门再将三餐送进房中,快晚膳时便换药更衣,走了出去。

一拉门,面前果不其然杵着那个大块头。

可即便知晓,唐之雁仍是吃了一惊。

因他目前境况,论“个”实在有些亏心,论“摊”或“堆”还恰当些。

她在门口足足愣了半刻,才踮脚自机甲零件缝隙间挪至他面前。

“你这是做什么?”

他抬头:“修整……损毁……之处……”

唐之雁瞠目结舌:“你不会回待机处修吗?非赖在我这?”

“……”

二十三番默默不语,垂头继续动作。

唐之雁似也彻底放弃了,嘀咕一声,斜目望向二十三番。

他盘坐于地,肩背后心同胸前皆损毁得厉害,木制外壳卸下,露出内部薄钢层下咬合转动的机械,破烂部分搁在地上,面前摆着相同部分。

机甲间会相互替换,使用前任残骸补缺身上之事唐之雁是知道的,只是从未真正见过。

她挑挑眉环起胸,干脆也不走了,静立在原地看他低头修补自己。

夕阳下暮霭归鸿,还未见沉沉之色,斜阳打在他袒露的薄钢上,攀附至齿轮缝隙间,咬合滴答,奏出一曲亘古不变的乐章。

唐之雁凝望一处,许时回过神来,再抬眸,他竟已经修整大半了。

只剩一处。唐之雁挑挑眉。

二十三番手执一物,长臂后伸,一会绕过肩头,失败后又环过后腰,如此反复,看着好似林间高攀的野猴。

唐之雁向侧边行了几步,便知道缘由了——

他够不着后心的关节缝。

她幸灾乐祸道:“怎么,此处也够不到?平日里莫不是从不修整?”

二十三番顿一顿,停下动作,望着她缓声道:“平日……同番组……闲时……会互相……修理……”

唐之雁:“……”

她迎着光同他默默对视片刻,用力咂舌一声,转身推开房门。

“你进来。”

【悸】

屋中有些暗,唐之雁点上灯,命他背坐于灯下,自己出门把他满地的零碎拿进屋。

“手里东西呢?给我。”

她语气很坏,与其命令,更如斥责。

二十三番将掌中物缓缓递过,唐之雁接过才发现,那是枚小小的油壶,壶中清油刺鼻。

“什么东西,难闻死了。”

“是……炼油……。”

“我知道!”

唐之雁哼一声,轻拨开他后背方盖上油。

薄钢躯体下,庞杂齿轮缓缓转动,齿与齿间,可见内里含裹一物,静置其中。

唐之雁微眯着眼,半晌道:“你……可是有颗木心?”

二十三番顺从答道:“……是。”

“可是中空的么?”

“……是。”

唐之雁有些奇怪:“那为何不用它物?钢铜铁银一类?”

二十三番顿一顿,道:“……不……知……。”

填罢油,唐之雁将油壶搁下方要合盖,忽而动作一滞,坏笑道:“你莫动,待我半刻。”

“……是。”

二十三番果真坐于原地不动,唐之雁片刻去而复返,在他身后不知做了些什么,未几,她一合方盖,替他安上外甲,道:“可以了。”

他缓缓起身,活动了几步。

“……嗯?”

他复行几步。

“……嗯?”

唐之雁故意道:“怎么了?”

二十三番答不上。

他行行复停停,在屋中转过一圈,胸中那细微异样感充斥。

“嗯?”

唐之雁难得冲他笑道:“有异便说,只嗯嗯的,可无人知晓你到底怎的了。”

二十三番缓缓低头,视线与她交汇,片刻,胸中异样感增大。

他转开视线,抬手打开胸甲检视,却未发现异样,只得又合上。在屋中再次缓缓行转一圈,他仍不知该如何诉诸这怪异。

那是种极细微的“感”,同唯一一次被人掌碎半个头颅时有些像,却又不全然如此。

他停在唐之雁面前,直视着她,半晌,偏了偏头。

他清晰地听到,在同她对视的下一刻,胸膛中万千滴答声中,传来一声——

【嗵。】

这次,换他匆匆而逃。

【探】

自那日起,二十三番不再固守唐之雁房门,她及至外务出堡,都未再得见他一面。

两日后,唐之雁伤愈。

两日间唐陌已密查出那男子的下榻之处,二人出得蜀地向前行,一路上唐陌向她详细交代了对方身份。

此人名唤符九,功夫阴狠霸道,乃是东厂鹰爪。此番亲自入蜀,唐陌已探得他与唐门内部有秘密书信往来,唐门内堡中出现同门叛变者,想必不会有错。

唐之雁蛰伏于高墙外,近子时才动身。

她轻功提气几个起落,躲过院内三波巡逻兵,鸦羽夜服融于黑暗中。

二人动作极轻地潜至书房,双方分头而行,翻找蛛丝马迹。

唐门机械为长,唐之雁顺墙角摸索,不消一刻便摸到屋角暗格,拧了拧角落机关消息掣,暗格应声而开,里面果不其然是几封书信。

唐陌同她对视一眼,点点头,留神注意外间动静。

唐之雁试探了两发,确认这的确是普通暗格,如此简单便取得书信让她心下虽感怪异,却也顾不得其他,展信草草浏览。

“……”

“小雁,好了么?”

“……”

“小雁?”

唐陌焦急转头,却猛然被唐之雁骇住。

他从未见过她这般形容,火折之中她面白苍古,杏目无神,执信指端不断轻颤,仿若枝头惊雀。

“师兄……”她声音极轻,魅语般喃喃道:“不是……内奸。”

【商】

她已多年未唤他师兄。

唐陌劈手夺过信纸,一目十行阅过去,登时也是面色煞白,一口腥咸顶在胸中。

唐之雁所言无错,的确不是内奸。

唐门半数,都被朝廷招安,何谈得上内奸。

官场上,司礼监掌印符柏楠越权把政,藉由门主与藩王夏麟的私交往来,企图染指武林,许诺唐门蜀中土地自治之权。

信中七宫宫主联名签署,言辞凿凿所谓振兴唐门,内堡十三宫,掌门在内半数宫主俱倾于朝廷,可笑弟子个个赤胆忠心,整个唐门却早已末路腐朽。

世情三千,终绕不出一个利字。

“小雁,唐之雁!事起突然,先将信件带回再作打算!”

唐陌打醒唐之雁,她好容易踉跄跟上唐陌脚步,二人回到唐门,唐陌将信件呈上。

唐钰观后,沉默良久。

半晌,唐钰低道:“事以此,唯一条路可走。”

唐之雁垂首看不清表情,唐钰长叹口气,苦笑道“小雁,我知你心思,可如若不行,年内唐门必灭。”

唐门仍是不语,身侧拳头攥得死紧。

唐钰起身,伏案书写片刻,将手中短笺递与唐之雁,拍拍她肩,轻道:“小雁,去罢。”

唐之雁知他信上所书为何,她信那是最好的起事时辰,于她心中,唐钰总不会错。

她咬咬牙轻功起落,不见了踪影。

【询】

银轮当空。

皎月烨烨而下,打在来人披甲,镀一层莹辉。唐之雁揣紧怀中回信,与他对视。

今夜,二十三番巡城。

【嗵】

他无法改变巡逻路线,只得缓缓移转视线。

“喂。”

唐之雁跃至他身前:“你为何不看我。”

“……”

如曾经千万次对峙,他只默默垂首,一步一步,行出一场无解之局。

一步。

两步。

三步。

二人擦身而过,唐之雁背对他,闭一闭眼,忽而深吸口气,低声道:“若一日我离开,你……愿意同我走么。”

“……”

机甲声迟,片刻,前行仍不停步。

待那木脑袋一百八十度扭转,身后,已空无一人。

【叛】

起事之日定于第二夜子时,目标是当今掌门。

不知是谁规定,天下缘起缘灭,燎原星火皆起于此刻,归于此刻。

夜沉沉。

唐之雁披甲前行,谁知刚出院落,下一刻,杀声四起。

她和两三同门被六七个诡道包围,其中还夹杂不少黑衣行者,暴雨梨花针满天而下,连弩招架,一批突围,还有一批。

雷火炸起,血泪中,俱是相熟面孔。

便是近来加强夜防,主堡也不该这么快反应过来。

唐之雁心知有异,闭一闭眼,尽力不取人性命,刀光剑影中博杀出一条血路,拼死杀到唐钰屋中。

踹开房门,却见早已人去屋空。

她银牙咬碎,暗道不妙,扭头往回冲,提气大轻功飞身落枝,足尖连连踏空,手中雷火弹连炸下方黑衣人,身形利剑般直冲内堡。

她有直觉,去那必能救回唐钰。

火光喊杀阵阵爆响,愈往中心,声势愈盛。

唐之雁左臂中箭,劈手斩断箭杆,口中咬碎解毒剂,前行势头丝毫不受阻,唐钰于她心中如父一般,便是拼尽全力,也需救得。

内堡近在眼前,远远地,她已见到唐钰立在院中了。

唐之雁大喜,全然忘了隐蔽,提气飞身,高声道:“宫主!”

【锵——】

面前黑影忽现,唐之雁功运丹田,手中暗镖轮射,几发格挡双方分开,她看清了来人。

二十三番。

他此刻双目无神,面上琼纹赤红,臂掌做刀,体内机甲轰轰作响。

唐之雁自然见过巡城机甲进攻式。

唐钰就在身后院落之中,她远望一眼,斥道:“躲开!”

“……”

他木然不语。

唐之雁方要说些什么,他忽而又动,身若游龙疾行而来,唐之雁驾刀抵挡,二人三招五式斗在一处。

片刻,唐之雁腰间被他劈刀一掌打中,她咬牙佯退半式,趁他突进一发雷火弹埋于关节,牵丝炸断他一只臂膀,二十三番动作明显迟停。

她趁此间隙虚晃一箭,越过二十三番疾奔入院中,堪堪停落,她视野余光忽而在跃动战火瞥见一人,瞬间浑身血都凉了。

那人被敌炸破铠甲,藏蓝甲衣下污血横流,手中紧紧攥着连弩,双目圆整面色青灰,显然已死去多时。

唐之雁僵在原地,几乎不敢置信。

“……师兄?”

她脚步虚浮,踉跄而去,三两步抢到唐陌身边跪下。

她抖着手,伸去探他鼻息,去捂他见骨的大伤。

“师兄……师兄这不好玩,师兄!”唐之雁徒劳的扒他伤口皮肉,努力企图向中间合拢,又去摸他面颊,扯他总笑着的嘴角。

不会的,不会这样的。

“师兄,你起来……,你再玩我要打你了……师兄你起来……”

她紧咬下唇毫无意义的推搡他,嗓音暗哑,如离落幼兽,在漫天大雪中失了靠山。

她与唐陌俱是唐门旁支,幼时家族大难,二人出生便失了双亲,被双双送于唐钰手下教习多年。

寻常人道父母是横亘在孩子面前两座大山,去了,孩子便直面死亡。

于她,死亡并不鲜见。

在她心中,这一字是任务,是他人之事。

她身边唐钰唐陌常伴,父兄双全,她便不觉世间多苦。不见死之一字,沉得令人难以忍受。

可这一刻,她见到了。

【谋】

唐之雁愣愣跪在当地,不知过去多久,外间忽而一阵漫天轰响。

唐之雁猛被炸醒,她一个机灵忽而忆起,唐钰正站在不远处院正中。

还有唐钰!

唐之雁深吸口气,尽全力站起身,手中污血滴滴答答落在机匣之上。

她迅速转身,朝二十三番方向又连射几发,飞身奔至唐钰方向,却又忽而停住了。

她满是血污的手,止不住的颤抖起来。

今夜,她实在怔愣太多了。

她想。

面前驱动二十三番之人手持令牌,面若冠玉嘴角带笑。那笑,唐之雁再熟悉不过。

正是唐钰。她怔在当地。

唐钰冲她笑道:“小雁性子还是这般急躁啊。”

“……为何……?”她恍若未闻,煞白着面色,喃喃而语。

“为何要……这么做……?”

唐钰淡淡道:“我不过顺应天势而行罢了。”

“……”

“之前命你追查叛徒,不过是个饵,前夜盗书也只是用你和老三埋下信子。你们今夜反叛早在门主计算之中,即使你反对起事,我等也自有另一套方法,挑起内斗之火。”

他望着唐之雁不敢置信面孔,继续道:“藩王执意与门主交私,引来杀祸早在意料之中,不若招安。朝廷许我唐门蜀地肥田厚利,为表诚意,门里自然需要进献点东西。我同十三宫宫主商议好,以你做饵,牵出全宫有异心者,尽数诛杀,既清理门户,又献了诚意,事半功倍。”

他掸掸袖道:“小雁,你只知诡道七宫降于朝廷,却不知唐门全门,俱已归顺。”

唐之雁拼着一口气支撑着,听到此处再也承受不住,胸中血气翻涌,一口腥咸喷出,血落满地。

【终】

她肝胆俱碎,含泪道:“我……我视你若父,唐钰,你怎能……如此……”

唐钰望她神情忽而怔一怔,扭过头去,仍只笑言:“小九,黄泉路上好行。”

言罢,他后退三步,驱动二十三番转身入苑。

“杀。”

一个字,碾碎所有过往。

唐之雁满心疮痍,斗志早消,已无法应战。

视野恍惚间,高大机甲步步紧逼,她双目含泪望向他,泪光潋滟中绝望大吼,如穷途困兽,末路悲歌。

“二十三番!!!”

这一声近乎用尽唐之雁毕生之力,刹那间雀林惊山,声振林间,群山相应。

【嗵。】

二十三番前逼脚步猛然一僵。

唐钰见此紧紧蹙眉,再次催动令符,手中催令一声迭一声。

二十三番如与什么抵抗一阵,片刻,摇摇晃晃,重新逼近。

【嗵。】

唐之雁见此,惨笑一下,缓缓闭目。

罡风近身,下一秒,天旋地转。

【嗵。】

“啊啊啊啊啊——!!!”

她猛睁开双眼,便见他扛起她奋力拽脱脑后令符束缚,张口间,喉管深处传出高声咆哮,如兽如泣。

身旁夜风轻拂,景色飞速倒退。

后方似有谁惊呼,周围似有炮火喊杀齐鸣,山林群辉,明明灭灭世俗之争,似都远了。

远极了。

【嗵。】

唐之雁倒挂于他肩头,忽而也听到了。

那是什么呢。

她想。

世事,又是什么呢。

他携她在肩,一路狂奔而出,一步一震,颠簸机甲细碎声更加明显。他不通人感,不知顾及她感受,只管前奔,带她逃离这人间地狱。

【嗵。】

逃。

【嗵。】

逃……。

【嗵。】

送她……去别处……。

【嗵。】

胸中撞击声增大。

脚步踉跄,行行停停,二十三番愈行愈慢,最终双膝一软,跪倒在紫雾缭绕的林间。

他自被打造出来,生平第一次,视野模糊起来。

【嗵。】

胸腔异样感渐盛,如针刺,如雷击,如落雪飞霜,如望向她月下脸庞。

“……走……。”

他将她小心搁下,推送半丈前路,再也无力行走半步。

“……快……走……。”

“不……你怎么了?二十三番?二十三番!”

【嗵。】

耳畔,遥远的,是她含泪喊声。

为何要哭,她可以逃了,为何……要哭。

【嗵。】

他徐徐垂首,昏暗视野中是她慌乱面孔。

莫哭……。

他费力抬手,如许多个往日一般,向她伸出手掌。僵硬木脑嘎嘎转动,浮现寥寥往事,俱是她面庞。

下巴高昂,猫一样挑眉的面庞。

“莫……哭……”

沉木指尖摩挲过泪痕,下一瞬,他胸腔中滴答声骤停,接着炸裂开来。

那一声沉沉炸裂宛若场无人观赏的寂寥烟火,在漫天战火映衬中,在幽寂竹林中,点亮唐之雁泪溢双眸。

“不……不,不!!!”

她终而大哭出声。

草叶间零落钢板焦黑,齿轮歪斜。

滋滋冒烟的电火之中,中空木心碎裂,其间,一朵盛开火蕊静躺。

它怒放着,枝根深扎在一片碎木之上,那莹绿叶根最后闪动一瞬,接着,缓慢地——

枯萎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