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贺入朝安城时骑着马在闹街之上招摇过市,又话里话外地提醒殷无峥,别忘了他是如何爬到今日这个位置的,殷无峥便借着此次端午祭龙神宴百官抬举段乔义,让武将们知晓他并无重文轻武之意。
顺势敲打晏家,让他们明白何为君臣。
于是晏家父子的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033。覆水
碧波苑是大启定下国号那年太祖皇帝下令修建的,不似朝安城的皇城那般巍峨恢弘,却是一派风逸雅致,园林花圃修葺得格外讲究,长廊幽深,画壁雕栏,青石潭水如明镜,白玉路花繁锦簇,正是好光景。
凤栩一路而来没怎么瞧,也不管好奇惊诧的允乐,径自进寝殿后将门也关了起来。
随即静静地在门后站了一会儿,忽地将脊背贴上了门板,缓缓将脸颊埋入掌心。
他本是不愿来碧波苑的。
宁康皇帝在位时,凤栩每逢夏日便要来碧波苑住上一段时日避暑,碧波苑的一草一木他都熟悉得很,可也正因如此,凤栩才不想来。
当年风光无两的靖王没想过自己也会有落魄的一日,同样如今厌生自弃的凤栩也不愿去想从前的自己,他也甚少对镜自观,往时有多恣意纵欢,而今便有多举步维艰,凤栩不想也不敢回头。
那太痛了,只有在服用长醉欢时,凤栩才不由自主地在虚无缥缈的欢愉中陷入回忆。
从前诸多欢喜,皆是前尘云烟,如今稍稍触及,便是砭骨的刺痛。
半晌,允乐的声音从外边响起,带着些小心翼翼,“主子,奴才进去给您收拾收拾?”
足有良久,那扇门才被轻轻拉开,凤栩神色疏淡,也不作声,允乐见他神色难霁,也不敢多言,立刻将从在宫中带来的细软收拾安置。
直到他拿出一个漆木匣子,凤栩才蓦地出声:“那个放着,我亲自收,你退下吧。”
“是。”允乐立刻将之放回桌上,躬身退了下去。
他一走,凤栩的神色便变了,恹恹地伸手撑在小几之上,眉眼间萦绕着沉沉阴郁,若说这世上他最不愿去的地方,碧波苑算是一个,这里实在承载了他太多的往日欢喜,仅是瞥见那些记忆中无比熟悉的草木回廊,凤栩都会觉得喘不过气。
他仿佛将自己割裂成了两个人,一个是当年的靖王凤栩,一个是旧朝的傀儡天子,靖王的一切都是他不敢想不敢碰的奢求,前尘往事如梦亦如幻,镜花水月般十余年的风光潇洒,在一刹那戛然而止,消失得干干净净。
可殷无峥非要逼着他想起来,陆青梧母子虽说没住在净麟宫,却被殷无峥安排在附近的殿宇内住下,端午祭祀,又非要将他从宫中带出来,可凤栩只想留在自己那狭小的一方天地中哪里都不要去。
这一坐便是大半日,掌灯时分殷无峥回来,碧波苑不比宫中,殷无峥直接将凤栩安置在了自己的寝宫,其实在宫中殷无峥也甚少宿在天子寝居,而是日日去净麟宫与凤栩同睡。
殷无峥甫一进院子里便发现,寝居内连烛火都没点起,漆黑一片。
允乐守在外头,战战兢兢地禀报:“陛、陛下,主子一直没出来过,也不许咱们进去。”
殷无峥望着那不见光的寝居,顿住须臾后说:“嗯,拿盏烛台来。”
允乐立刻拿了正亮着火的烛台,殷无峥自己拿去进了门,柔暖烛光驱散了屋中沉闷的漆黑,殷无峥瞧见了坐在外间的凤栩,他仿佛一尊雕塑般无悲无喜地坐在那,烛光也未能驱散那玉秀眉间压抑的郁色。
便仿佛窥见了他这两年来所经历的寒风冷霜。
凤栩见殷无峥将烛台放在桌上,又朝自己走过来。
“你从前很喜欢这里。”殷无峥站在凤栩身前,身手去抚他的眉心。
凤栩却将脸一偏,躲开了。
“什么从前。”他说,“我都不记得了。”
殷无峥便伸手轻轻桎梏住他的下颌,要他转回来。
凤栩不大情愿,余光中却蓦地瞥见灯影下殷无峥神色间的痛惜,不由微微一怔,旋即又觉得不可思议,殷无峥脸上不该出现那样的神情,他永远都是冷峻严厉不苟言笑的。
但凤栩真真切切地从殷无峥的微微皱起的眉间瞧出了严苛之外的缠绵意味。
“凤栩。”
一声轻叹似的低唤声后,殷无峥忽而俯身去揽住凤栩的腰身,将他搂入怀后转身置换了彼此的位置,他坐在了方才凤栩坐着的地方,而凤栩被他揽在了怀中坐在腿面。
殷无峥轻轻吻了吻他的脸颊,他说:“凤栩,别怕。”
凤栩蓦地一震。
殷无峥瞧得出凤栩抗拒之下的畏惧,无论重逢后的小凤凰表现得有多坚韧强大,他都能瞧得出,凤栩在害怕与曾经有关的一切,譬如那座囚了他两年的明心殿,凤栩连院子里都不去,他将自己蜷缩在阴暗狭小的一隅之中,就像受了伤后紧闭壳的河蚌,下意识地将自己缩在自以为安全的角落。
可凤栩却低声说:“我不怕,殷无峥,我只是累了。记得你答应我的事,我不想等太久。”
他又一次提起了那个交易。
殷无峥的手臂紧了紧,他避而不答,将凤栩抱起来往床榻去,“累了就歇歇,明日祭祀顾不上你,回来得晚,叫人包了蜜枣粽和咸肉粽给你,记得吃一些。”
凤栩在吃食上不怎么挑,从前的靖王就是,无论是宫中珍馐还是摊贩小吃,只要好吃他都一应笑纳,更不管什么甜的咸的,吃到嘴里就都是好吃的。
凤栩不由得有些恍惚,他在殷无峥平淡的家常语气中失神,仿佛这两年不过是臆想而已,他还是当年朝安城中无忧无虑的小王爷。
那也是旧事了,殷无峥从西梁来,西梁靠北,爱吃咸辣,朝安偏南,喜用甜食,殷无峥是春末入朝安城,刚过一月便是端午,彼时的凤栩已从初见纠缠他许久,打听了殷无峥故乡端午多是咸粽肉粽,特意吩咐人请了位会做西梁菜色的厨子,给殷无峥做了许多西梁菜式。
他自以为是的关怀犹如施舍,还想着殷无峥能对他感恩戴德,结果殷无峥面不改色地给他吃了闭门羹,矜骄的小王爷有生以来第一次碰了一鼻子灰。
而后便是三年的追逐与退避,那是场货真价实的孽缘。
凤栩想着想着,竟嗤笑出了声。
殷无峥才将他放榻上,不由得一顿,“怎么了?”
凤栩便自行解去衣袍,低眸笑着说:“只是想起了些事,觉得好笑而已。”
他多可笑啊,信手打发落水狗似的施恩,竟然还想着殷无峥记着他的恩情,也难怪殷无峥每次遇见他都没什么好脸色,彼时他所做的一切,同如今殷无峥做的没什么区别。
事情总得落到自己头上,才有所谓的感同身受。
他将外袍脱去堆在榻上,自己侧身缩去了靠墙的里侧。
殷无峥便将他脱下的袍子都挂好,他们之间可供回忆的事情太多,但大多都算不得美好,在短短的几息之间,殷无峥终于也回忆起他们初见后不久的那一遭。
年少的靖王生了副好皮相,秀美柔软,可他总是微抬下颌,一副目中无人的嚣张模样,生生让殷无峥那几分因容貌身段而生的欲念消失得一干二净,等他再一张口,便听得出是个被宠坏了的少年郎,尤其是被回绝后的气急败坏,殷无峥更厌烦。
他那时没想到自己会对凤栩这样牵肠挂肚,倘若早些知道……
殷无峥救不了死局之中的小凤凰,但至少他们如今四目相对时,剩下的不会只有曾经的彼此折磨。
他拥住榻上的凤栩时,忽然低低地说:“如果…”
“殷无峥。”凤栩轻柔而坚决地打断了他的话,“世上没有如果,已成定局,覆水难收。”
凤栩被困在宫中时无边无际地想过许多如果,但最终不过是一场空,因这世上最虚妄的便是如果二字,何况即便是能重来,凤栩也寻不到一丝一毫的生路,朝堂上的官员们争权夺利,他的母后挡了那些人的路,于是他们以男人的身份对身为女子的皇后痛斥,骂她媚主妖后,说她祸乱朝纲,他们想要踩断她的脊梁,踏着她的骨血去争夺凤氏皇族的权利,即便是有太子凤瑜的贤德优秀也无济于事,因为太子也是一块拦路石。
于是他们杀了皇帝与皇后,栽赃到太子的身上,一切都是皇室中逼宫夺位的戏码,世人皆晓得天家最无情嘛,为了皇位杀父弑母又如何?
这出戏顺理成章。
任何一个如果,都破不了这囚笼般的局。
天不亮,殷无峥便起身梳洗,着帝王衮袍,玄色盘金龙。
凤栩则被留在寝殿中,一如既往地足不出户,他坐在门前回廊的阴影下,望着院子里的青石流水久久出神,敷衍地用了几口午膳,便这么坐到了傍晚,余晖似血般落他眼睫之上。
忽地,院子外响起了嘈杂声。
随即允乐便匆匆忙忙地进来,面色焦急地禀报:“主子,晏将军在外头,非说瞧见有刺客进了咱们这儿,要进来搜查,奴才已经着人去回禀陛下,可……”
可殷无峥这会儿应当忙着群臣宴呢。
凤栩波澜不惊地一抬眸,唇角微勾起了个意味不明的笑,允乐微怔,便见他起身往屋里走,轻描淡写地留下句话。
“请晏将军进来查吧。”
034。杀机
侍卫们潮水般涌入寝居后四散搜查,凤栩靠在窗前瞧着外边,便猜测这些是晏家从西梁带来的府兵,否则不敢这么肆无忌惮地在天子寝殿搜查。
再想起殷无峥那个冷酷到没人性的性子,凤栩想,难怪晏颂清这样随军征伐的儒将没能赢得殷无峥的心,晏颂清这是在找死。
良禽择木而栖,那也是因这木值得,晏颂清自己选了主子追随,转头又要挑衅天子威严,武将最忌功高震主,稍有不慎便是欺君大罪,他可倒好,带着人闯进殷无峥的居所搜查刺客。
即便新君不会贸然动武将,但只要殷无峥坐稳当帝位,晏家怕是要第一个祭法场。
“呵。”凤栩嗤笑。
这是活腻了。
不多时,晏颂清着茜色狮兽武袍进了寝殿的门,他气质生得就斯文,不似武人办粗狂,但眉眼间透出的妒忌杀意还是同传闻中的温文尔雅相差甚大。
装束清素的凤栩转身过来,发间仅有一支木簪,容貌也生得玉雪般清隽,气质温和柔软,落在晏颂清眼中,倒是半点儿瞧不出那日火烧明心殿时的威仪决绝。
对视不过须臾,晏颂清的神色便又转为不屑一顾的轻蔑。
当年朝安城的靖王就是人尽皆知的纨绔,如今也只是个靠着身子苟活的废物,若说他有几分真心,那又怎样?还惦念着让大启亡国的新君,所谓的情深也只会更为人所不齿。
晏颂清实在不明白殷无峥为何会对这样一个人另眼相看。
“你的眼神真是奇怪。”凤栩眉梢微挑,唇角勾起笑的刹那,便浮现出许久不曾有过的顽劣矜骄,“我是丧家犬,你是看门狗,晏小将军,我劝你还是不要这样瞧我为好。”
晏颂清脸色微沉了片刻,拇指轻推,腰间佩刀便出鞘半寸,寒光凛冽。
“我也劝你,休逞口舌之快。”晏颂清冷道,“有人闯入陛下寝殿,疑为刺客,你说今日。你若是死在这儿——还有谁能救你?”
凤栩仍笑吟吟的,不见惧色,苍白纤瘦的指尖点在桌上的漆木匣,勾描着轻松笑说:“多活一时赚一时,我够本了,晏将军不如多担心担心自己,殷无峥来碧波苑都要带着我,分开一时一刻都受不了呢,”
晏颂清蓦地想到那晚他在屋外听见的动静,寝殿内凤栩的低喘压抑却娇媚,殷无峥也的确称得上急不可耐,他从未见过稳重寡淡的殷无峥那样急切地渴求着什么。
妒火中烧,他的杀意更浓,脚下也缓缓向凤栩逼近。
“不过一时新鲜而已。”晏颂清沉声,“天子称帝之路我晏家劳苦功高,陛下怎会因一娈宠男妾之流降罪?”
他说得笃定。
凤栩便明白晏颂清何以如此大胆,他还是不够了解殷无峥,竟妄想以恩义二字挑衅皇权。
“晏将军尽可以试试。”凤栩仍笑着讥诮,又好似无辜般轻声说:“那晚晏将军在外面都听见了吧,殷无峥在榻上的样子,晏将军见过么?与他云雨缠绵,晏将军试过么?唔……应当是没有。”
在晏颂清愈发阴郁的脸色中,凤栩冁然而笑,慢条斯理地抛出最后一句。
“他留在明心殿那晚初窥门径似的,手忙脚乱还弄疼了我,想来……我应是他唯一一个男人了。”
唯一的。
那晚凤栩服了长醉欢,但还存留着记忆,殷无峥行径粗蛮犹如夺掠,真动起手来却极为生疏。
连凤栩都不禁为之生出欢喜。
更别提对晏颂清的打击,不过刹那间,他几乎理智全无,长刀顷刻间出鞘,伴随一声怒喝:“住口!!”
刀风携凛然杀意砍向凤栩的颈,凤栩却不避不闪地站在原地,晏颂清甚至从他眼中窥见了情真意切的笑,但他顾不了那么多,甚至无暇去想凤栩为何要笑。
杀了他!
晏颂清心中只剩下这三个字。
刀刃劈砍而下,就在靠近那纤细白皙的颈子时生生停住,晏颂清愣住须臾,再一晃神,凤栩的脸已经出现在眼前,一声轻缓却杀意森然的笑音传入耳中。
“好巧啊,你的命我也想要很久了。”
桌上的漆木匣不知何时被打开,而凤栩指间夹着片并不显眼的碎瓷,锋利的边缘沾了丝缕血迹,那把挥向他脖颈的长刀也被一只苍白清瘦的手掌生生卡住,血色顺着白皙的腕子向下蜿蜒,于白衣之上洇开猩红的艳。
晏颂清彻底愣住了,他甚至还没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想要张口却说不出话,连握刀的手也渐渐失了力气。
当啷一声。
长刀落地。
眼中的杀意渐渐化为茫然的慌乱,他缓缓伸手向自己的喉咙,摸着了满手的湿润,被切开的伤口内鲜血如注般涌出,晏颂清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眼前笑意盈盈的凤栩却渐渐变得模糊。
晏颂清双手捂着脖子,鲜血不断从指缝间涌出,就这么双膝跪地,随即栽倒在血泊中。
凤栩随手将碎瓷扔在地上,他左手也在不断地流血,那伤口深可见骨,他是用掌骨拦住了晏颂清的那一刀。
大抵晏颂清也没想到自己会死在他手里吧,凤栩低笑一声,如释重负地后退两步,坐在了窗前的椅子上,从知道晏颂清是陆青梧母子被带回朝安的始作俑者甚至还想斩草除根时,他这条命,凤栩就盯上了。
殷无峥总有一日会对晏家动手,可要等多久呢?
晏颂清多活一日,凤栩就不安心一日,何况他连自己还能活多久都不知。
至少在死前,他要让嫂嫂没有后顾之忧。
寝殿内一时陷入安谧,只有鲜血自凤栩指尖滴落的细微声响,寝殿外搜查结束的侍卫们也面面相觑,他们都是晏家养出来的,可谓是心腹,才敢随着来皇帝居所搜查,可这间寝殿晏颂清吩咐过,他亲自去查。
可是这么半天了,小将军还没出来,他们不免有些担忧。
毕竟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只怕陛下这会儿已经听到风声了,万一赶回来撞个正着,也不好解释。
“去……看看?”有人试探着低声。
侍卫们彼此交换视线,但没人敢去开那扇门,他们都知道今日这一遭是为了什么,想快点走也是怕被新主抓着现形。
就在彼此犹豫之际,身着衮袍头戴冕旒的新君已从门外进来,眉宇间已然积存起渗人的森冷阴云。
满院子的侍卫当即俯身高呼参拜,殷无峥权作未闻径自往前走,晏颂清的副将见状脸色微变,连忙起身边作势去拦边说:“陛下,有刺客闯入此地,藏匿之处尚未查明,您——”
他话未尽,便已被周福一脚踹翻在地。
“放肆!”周福冷斥,“无陛下手谕胆敢私查陛下寝居,尔等是想造反不成?!”
侍卫们当即噤若寒蝉,造反这两个字一旦坐实,那就是诛九族的重罪!
殷无峥脚步没停,猛地推开了那扇紧闭的宫门,指尖却在细细地颤,在瞥见殿内猩红血色的刹那他蓦地屏住了呼吸,直到与那双墨玉似的双眸视线交织,殷无峥才猛地松了口气。
他掌心全是湿腻的冷汗,听闻晏颂清闯入寝殿时,殷无峥只觉得如坠冰窟,浑身骨血都仿佛刹那冰封凝结般。
还好,凤栩还活着。
然而外头的侍卫看见的却是躺在血泊里生死不知的晏颂清,被踹翻爬起来的副将脸色骤变,惊道:“将军——”
谁都没想到倒下的竟然会是晏颂清。
副将面如死灰,倘若被老将军知道小主子出了事,他们必然难逃责罚,可还没等他想出什么对策,站在门口的殷无峥开口了。
他冷声说:“杀无赦。”
只有三个字,这下脸色灰暗的副将顷刻间白了脸,其余侍卫也都面无人色,惊骇万分。
“不,我们是晏将军的兵!”
“陛下!你不能杀我们,我们为大霄立下汗马功劳!”
周福脸上涌现骇人的煞气,冷声道:“还不动手!”
围在外头的天子亲卫纷纷长刀出鞘,院子里刹那间血色飞溅,惊呼、惨叫、厮杀、怒斥种种声音嘈杂在一处,但殷无峥只瞧着坐在光影之中的凤栩,他一身白衣半边都是血红,脚下也积了不少还未干涸的血,脸色苍白如雪,却对着殷无峥笑了笑。
“对不起啊,殷无峥。”凤栩轻声说,“晏颂清要除掉凤氏最后的骨血,他不死,我不安心。”
对不起。
虚弱至此的凤栩竟然还在说对不起。
殷无峥终于明白凤栩为何不肯认下陆青梧母子,他一直都在谋算着怎么除掉晏颂清,可晏家是大霄的开国功臣,连殷无峥都不得不慎重对待,他知道,倘若杀了晏颂清,他得赔上这条命。
凤栩似乎一直都觉得自己命如草芥,又或是他整个人都是可以随便牺牲的,为了陈文琅和宋承观那两个奸佞与殷无峥做交易,如今要为了陆青梧母子杀晏颂清,而他自己呢,是生是死都不要紧,哪怕现在白衣染血虚弱苍白,见到殷无峥开口的第一句却是抱歉。
因为凤栩知道,晏颂清的死不是小事,殷无峥会为此而费心。
凤栩好似遽然间放松下来了,他的眉眼间没了往日的死气沉沉,连笑意也是情真意切。
如同终于得到解脱。
“殷无峥。”他笑着说,“你会送陈文琅和宋承观殉主的吧?”
035。保护
院子里是一面倒的屠杀,凤栩在乎的是陈文琅和宋承观能不能给他陪葬,可殷无峥却恍若未闻,也没看地上晏颂清的尸首,径直走到了凤栩的面前。
凤栩见他脸色紧绷一言不发的模样,虚弱地低声笑了笑。
“我知道,我总是任性妄为。”凤栩缓缓抬起没沾血的那只手,想去碰一碰殷无峥的指尖,动作却又顿住,他眼眶微红,若无其事地说:“最后一次了,真的。”
伸出去的手收回了些许。
但下一瞬,便被一只骨节分明有力的手掌握住,凤栩微怔,却见殷无峥单膝跪地,将他受伤那侧的袖子撩起瞧了瞧。
手臂上的血迹已经干涸,唯有掌心的刀上深可见骨,殷无峥看完之后才抬头对凤栩说,“最后一次。”
他的语气很沉,凤栩却不明白。
然而殷无峥已经松开了他站起身,甚至转过身背对着他,凤栩有些茫然地抬眸,便瞧见殷无峥将晏颂清栽倒在地的尸体翻了个身,正面朝上,而后在他颈上的伤口比划了两下,便从宽袖中取出了个极为精致小巧的弩,不过巴掌大小,配的弩箭也极为精致。
殷无峥将弩箭擦上晏颂清的血迹,而后走到屋子一角将其射出钉在墙上。
随即沉声吩咐:“周福,碧波苑没有凤氏旧主,今日晏小将军护驾死于刺客暗算,明白了么?”
周福也不多问,躬身应道:“老奴明白。”
院子里的屠杀已经快要结束,周福进门走到凤栩身前,俯身道:“今日此地并无凤氏旧主,还请您随老奴回净麟宫。”
凤栩已经因震惊而怔住了,他明白殷无峥这是要做什么,他刚起身,便瞧见殷无峥又寻了把刀来,对着自己手臂面不改色地一刀下去,却因一身玄色袍而掩住了血色。
“殷无峥!”凤栩惊愕失声。
殷无峥转头对周福沉声,“还不带他走?”
周福神色莫名,片刻后又恭顺地垂眸,又变成那个低眉顺眼的周总管,低声劝道:“陛下遇刺是大事,别辜负了陛下的一番苦心啊。”
凤栩没听清周福说了什么,他只瞧见殷无峥指尖一滴一滴落下的猩红,就这么失神地被周福连拖带拽带了出去。
说是要送回宫去,可凤栩伤得也不轻,周福便命人叫太医来为他敷药包扎后,才带着人上了马车。
周福与驾车的亲卫坐在外头,对里边的凤栩说:“这马车颠簸了些,等回了宫,再让赵院使给您重新瞧瞧伤,行宫里的东西也让伺候您的宫人收拾好,再给您送回净麟宫去。”
凤栩失神地靠在马车里,听见周福的话后半晌才低低应了个“嗯”。
他杀了晏颂清,晏贺必然不会罢休,而且他跟着殷无峥去了碧波苑的事不是什么秘密,殷无峥却想要保下他,这是费力不讨好的事,只要将他这个凶手交出去,让晏贺出了这口气也就罢了,可殷无峥此举,却分明是要同晏贺交恶。
是为了……他么?
凤栩怔怔了良久,又无奈地阖起眼无声苦笑。
世间悲欢苦,半点不由人,原来殷无峥喜欢上一个人后是这样的,当初便是孽缘,如今也难变良缘,天命弄人,凤栩也没力气再挣扎下去了。
凤栩回宫后不久就见着了赵院使,两人对视一眼,赵院使轻轻叹息:“小殿下,老臣是真不想见着你了。”
“身不由己啊。”凤栩失血不少,脸色苍白,声音也虚弱,将手伸出去方便赵淮生瞧。
“不是说你同陛下一起去碧波苑了么?怎么弄成这……”说话间赵淮生拆开了染血的敷料,瞧见凤栩掌心那深可见骨的伤时脸色骤然一变,张了张嘴,吐出最后一个字:“样……”
凤栩沉默不语。
赵淮生一眼就看出凤栩这是刀伤,虎口裂开,像是握住了刀刃,因为只有这一条,手指上则只有宽些的压痕,可即便如此,这只手即便是愈合也定然不能如从前一样灵活。
赵淮生沉默着给凤栩重新处理伤口,刀刃切的太深,连骨都留了痕,赵淮生只能将伤口一针一针地缝上,原是有药方能让凤栩不这么痛苦的,可是两人谁都没提。
都是血肉之躯,怎会不痛,凤栩疼得额心沁出了冷汗也咬着牙不吭声,唯有指尖不住地颤。
等赵淮生开始包扎时,凤栩浑身已经被汗浸透了,白衣上汗混着干涸的血迹,狼狈至极。
“你……”赵淮生神色复杂。
凤栩露出个虚弱的笑,轻声说,“没事,多谢你了赵院使,您先回去吧,也容我换身衣裳。”
赵淮生叹了口气,没有久留,只是出门瞧见守在外头的周福时顿了顿,他知道这位周总管才是新主真正的心腹,绝不简单,犹豫片刻后,他凑上去低声问道:“周总管,里边那位主子……是怎么一回事啊?那伤我瞧着,可像是刀伤。”
周福神情微妙,压低了声笑说:“无碍,陛下看重这位小主子呢,赵院使好生当差,好处也少不了。”
赵淮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但周福却不再多说了。
周福发觉主子对那位的心思其实要更早,早在殷无峥回到西梁后不久的一场宴席,老王爷和当时的世子都还在,有人无意间提起了凤栩,彼时的凤栩已经登基为帝,成了宋承观挟持的傀儡皇帝,那人便讥笑这皇帝是个废物,皇位也坐不稳当,结果殷无峥当即变了脸色,起身就离席。
当时靖王曾纠缠他三年的消息人尽皆知,便以为是因提着此人惹他不快,但周福却不以为然。
直到殷无峥回朝安城后对凤栩一再放过,周福便咂摸出点意味来了,无论是明心殿大火还是今日,陛下对这位小主子的回护都再明显不过,这是什么?这是上了心。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晏家这般放肆敢对凤栩出手,一是践踏皇权,二是碰了殷无峥竭力庇护的人,周福已经预料到晏家是风光不了多久了。
碧波苑的行宫却已经乱成一团,陛下遇刺受伤,晏家的小将军护驾身亡,连跟着晏小将军护驾的亲卫也都死了个干干净净,整个碧波苑都因此而震动。
其中自然是死了亲儿子的晏贺最震惊,原本的计划他也是知情的,趁着祭祀龙神和端午旧俗殷无峥忙着,以刺客闯宫为名去除掉那个前朝废帝,为的就是提醒提醒殷无峥别坐上龙椅就过河拆桥,谁能想到死了的竟然是自己的儿子!
说什么死于刺客之手,那刺客是真的假的他还能不知道?
等屋中其他人都退下后,唯有晏贺还站着。
殷无峥还穿着那件染血的衮袍,高坐在上位,瞥了眼晏贺,“还有事?”
晏贺双眼赤红,纵然有几房侧室,可他就这么一个独子,怎能不痛心,当即咬了咬牙,说道:“陛下遇刺,死的却都是我儿手下的人,怎么就这么巧?”
殷无峥“哦”一声,反问,“朕在皎兰殿设宴,晏颂清却追着刺客闯入隐松阁,怎么就这么巧?”
晏颂清为什么出现在隐松阁,那是因为凤栩在那,两人都心知肚明,晏贺自己理亏,可他犹不甘心。
“陛下,晏家的战功都是拿血换来的,陛下如今这位子,我晏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晏贺怒斥,“可陛下你,你竟为了那么个东西,枉顾追随你的将军性命吗?!”
这便是要将话摆到明面上来说了。
“晏家的战功,是拿成百上千将士们的性命换来的。”殷无峥直视回去,“该给晏家的封赏,朕又何曾亏待?晏将军,你心知肚明,朕为的不是一个凤栩,而是君威!”
晏家的地位又哪个武将比得上?殷无峥明知晏贺私下里那些动作,也不曾动过杀心,可晏家却步步紧逼,晏颂清都敢闯进他寝宫来杀人了!
拿他这个新主当什么?
晏贺的脸色变了变。
殷无峥便又冷声嗤笑:“这次刺客扑了个空,那下次呢?刺客的刀是不是该架在朕的脖子上了?!”
句句不离刺客,句句说得是晏家。
晏家居功自傲,前头打仗晏贺在后边私自排除异己挪动军饷,殷无峥不是不知,只不过想给彼此留个体面,不伤及晏家的面子,只将兵权收回,可晏颂清这次是自己把自己往死路上送。
想起凤栩手上那道见骨的伤,殷无峥面色更沉。
凭现场和晏颂清的死状,殷无峥便能推测出当时的情况,若不是凤栩反杀了晏颂清,那他赶过去的时候,看见的便只有凤栩被‘刺客’所杀后留下的尸体。
晏贺却被殷无峥驳斥得无话可说,他的确是仗着军功以为殷无峥无论如何都会忍让,却没想到将亲儿子搭了进去,可他偏偏不能讨个公道。
这事深究下去,说不定现在为救驾而死的晏颂清,就是因刺杀皇帝而死,他们仗着出师有名谋划杀凤栩敲打皇帝,如今殷无峥以眼还眼地还了回来。
明面上都说得过去,想深究就是抄家诛九族的罪,毕竟杀晏颂清的是晏家自己无中生有出的刺客。
晏贺偷鸡不成蚀把米,出门的时候灰头土脸。
天色渐晚,出了这么大的事,赛龙舟等旧俗也无疾而终,殷无峥瞧了眼泛起暗色的天际,吩咐道:“摆驾回宫。”
036。胆怯
子时刚过,凤栩从窗口瞧见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走进院子,似长夜中沉默而凌云耸立的松。
“吱呀。”
门被推开。
殷无峥换下了那身金边盘龙的衮袍,他常年喜欢玄袍,从前到如今都没变过,浓郁沉暗如夜色一般,让他瞧上去便更为威严凛然不可冒犯。
与他相比,孱弱苍白的凤栩便斯文清雅许多,一袭浅淡碧水青衣,发散落垂下由一根坠着流苏的发带拢起,长发自左侧肩头搭在身前,连目光都仿佛在烛影摇曳下变得柔软温和。
四目相对,凤栩略微撑身坐直了些,视线落在殷无峥上臂处定住。
殷无峥走到他身前将那摆在短榻上的小几挪开些,就这么坐下来,动作间极其自如仿佛手臂根本没伤。
“殷无峥。”凤栩用那只没伤的右手轻轻抚上殷无峥受了伤的手臂,眼神却倏尔飘忽,似是在瞧向不知某一年的旧时影,声音也轻得很,“你疼不疼啊?”
殷无峥的眼神一刹那复杂到难以言说。
他伸手捧起凤栩苍白微凉的脸颊,认真地打量着这张早已刻入心底的脸,在他还尚未察觉的时候,这只小凤凰其实早就让殷无峥忘不掉了。
“那你呢,凤栩?”殷无峥轻声问,“疼不疼?”
上一次他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凤栩笑着说不疼,可这一次凤栩眼眶渐渐红了,他没回答,而是含着哭腔地轻声说:“不重要了,殷无峥,你不该这么做的。”
殷无峥指腹轻轻蹭去凤栩眼角的湿润,他知道凤栩还有许多不愿说的话,即便是没有晏颂清,凤栩也从未想过活。
“我早说过,凤栩。”殷无峥动作很轻,语气也堪称温和,只是说出的话不容置喙,“我不允你死,倘若天要你死,我便与天相争一次又如何?”
凤栩的眼泪断了线的珠子般倏尔滑落,他蓦地伸手掩住唇,颤抖着往后躲,直到缩在窗框旁避无可避。
“三年,殷无峥,我在你身后追着你跑了三年。”凤栩屈膝将自己蜷缩起来,泣不成声。
殷无峥掌心一空,凤栩已经靠在最里头哭得几次张口却说不出话来,可却也只传出几声压抑至极的呜咽,可殷无峥却仿佛听见小凤凰在声嘶力竭地悲鸣,声声泣血一般的凄苦。
“凤栩…”殷无峥勉强让自己的声音平稳如初,“是我明白得迟了,我…”
“不。”凤栩摇了摇头,伸手抹了把眼泪,双眼湿漉漉的,苦笑着说:“你该厌我,也该恨我,殷无峥,当年诸多爱恨亏欠……便到此为止吧,也不必可怜我。”
“我生为皇子,也曾站在这世间最高处,风光二十年,我知足了。”
当年殷无峥的厌恶憎恨情真意切,殊不知爱恨不过一念之间而已,说不欢喜是假的,可凤栩还是瞧不见一丝一毫的希望,他活在深不见底的暗渊之中,无人能救他,凡是亲近,只会与他一并堕入深渊。
殷无峥带来的光照不进深不见光的地狱,凤栩也不想要殷无峥陪他痛苦。
他分明说着拒绝,可却又那样不舍,殷无峥强行将缩进角落的凤栩捞出来,凤栩想要挣扎,可他记得殷无峥手臂上还有伤,一时间僵着身子不敢乱动,就这么被殷无峥紧紧拥入了怀中。
“凤栩,我不知道你在怕什么。”殷无峥在他耳畔轻声,“但你不会孤身一人了。”
良久良久,凤栩才颤着声说:“你会后悔的,殷无峥。”
殷无峥似有若无地低笑了一声,“我已尝过后悔的滋味了。”
殷无峥曾以为这世上所有为情爱沦陷者都愚不可及,为情所困的凤栩便首当其冲,朝安城的小王爷不知有几两真心便妄许终生,狠不够狠,恶不够恶,成不得大事,他们不是一路人。
但同道中人未必能同路而行,而殊途也未必不能同归,殷无峥也明白得太晚,从重逢后醒来瞧见蜷缩在角落遍身欲痕的凤栩时,他终于明白厌恨之下藏着的,是自己滚烫而不敢言说的欲。
愚不可及的不是凤栩,而是自欺欺人的他自己。
被殷无峥抱在怀里的凤栩在沉默良久后,才缓缓伸出手去勾住了殷无峥的颈,他又是失血又是落泪,折腾到如今已经没什么力气了,浑身都软绵绵地靠着殷无峥。
“天命要你我殊途。”凤栩哭得嗓子哑,说起话来也有气无力。
“我不信天命。”殷无峥余光忽而窥见抹猩红,目光倏尔一凝,凤栩受伤的左手沁出了血,将包扎的伤口都染红了一小片,他当即向外唤道:“来——”
话未说完便被凤栩轻轻柔柔地掩住了唇。
“别叫人。”凤栩唇也苍白得没血色,眼眶却还红着,“深更半夜,不必大动干戈,赵院使留了药和纱布。”
凤栩这手须得日日换药,赵淮生免得麻烦,便干脆将换药所需都留在了净麟宫。
殷无峥在战场上与将士们同吃同住,刀光剑影之下他自然也不能毫发无损,再狰狞血腥的伤口他也曾见过,却都没有凤栩掌心这一道缝合的伤让他觉得触目惊心,虎口整个被撕裂,掌心被细线缝合起的刀上正缓缓往外渗血。
可凤栩连声都没吭,殷无峥忘不了陈文琅曾用在凤栩身上那些残忍的酷刑,他宁愿凤栩哭着闹着喊疼对他抱怨撒娇,也不想他这样紧咬牙皱着眉一声不吭地隐忍。
等重新将凤栩的手包好,两人都出了满身的冷汗。
凤栩瞧殷无峥那副如临大敌后又骤然松懈下来的模样,弯了弯唇角,苍白的指尖蹭去殷无峥额心的汗珠,轻声说:“我在朝安城听过,西梁王骁勇,沙场之上所向睥睨呢,怎么出了这么多的汗。”
殷无峥用汗湿的手掌拢住那只因失血而微凉的手,坦然道:“谁让我是个凡夫俗子,心有所惧。”
凤栩愣了下,没想到殷无峥会这么说,甚至某一刹那,他们仿佛当真是良辰月下的有情人。
睡了不到一个时辰,凤栩伤口疼得厉害起来,整个人也昏沉沉的没力气,半梦半醒间思绪混沌,不知今夕何夕,口中模糊不清地呢喃低语。
殷无峥睡得浅,发觉凤栩不对时便猛地惊醒,这才发觉凤栩浑身滚烫,身子也泛着潮红,一时热一时冷地辗转扭蹭。
是发热了。
他手上的伤那么深,身子骨又弱,倘若风平浪静才不对,殷无峥早料想到凤栩会发热,便也没太过慌乱,因为赵淮生也想到了,留下的药不只有外敷,还有内服用于散热。
殷无峥起身去找来了退热的药丸给凤栩喂下去,抱着人喂药的动作不大熟练却足够小心,只是贴的近了后,他隐约听见凤栩低声说着:“疼…”
重逢后凤栩第一次呼痛,却是在意识不清的情况下,殷无峥眉心轻蹙,蓦地发觉赵院使留下外敷内用的药里,竟然没有止疼的。
凤栩还在轻声地说着什么,殷无峥侧耳去听,发觉凤栩唤的是父皇和母后,他翻来覆去地念着那些早已死在两年前宣德门之变的亲人,其中偶尔还会夹带两声殷无峥的名字。
“别走…”
“不、不疼,我不…”
“不怕…不怕…”
凤栩烧得有些迷糊,颠三倒四地念着许多,却也说不清楚,殷无峥听了许久,才勉强听出几个稍微清晰些的字音,除却那些无力的挽留,所剩无一不是凤栩在告诉自己,不能怕,不能疼,不能哭。
殷无峥坐在榻前沉默良久。
两年时间不长,足够他夺下江山成为天下共主,可两年时间也不短,足以让凤栩在搓磨中性情大变。
有多少个日夜,遍体鳞伤的凤栩忍着疼,行单只影地缩在不见天日的角落中,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他是大启的天子,他不能害怕,更不能喊疼,当年最娇气不过的小凤凰就这么日复一日地熬过来了。
熬成了如今麻木淡漠、连笑都是难过的凤栩。
殷无峥还得去上早朝,好在凤栩吃过退热药不久身上便没那么烫,只是大抵伤口疼得厉害,他睡得也不安稳,眉心紧蹙着,时不时哼出一声痛苦低声。
好在允乐从碧波苑回来了,凤栩身边总得有个人伺候着,殷无峥临走前瞧见允乐进门,手里还捧着个漆木匣子,便问道:“你拿着什么?”
“回陛下,是主子的东西,奴才也不知是什么。”允乐不敢怠慢,躬身答话,“只是瞧主子宝贝得很,平日都自己收着,也不许奴才们碰,还带去了碧波苑,奴才就给主子带回来了。”
殷无峥的目光在那漆木匣子上顿住良久,到底还是移开了。
既然是凤栩宝贝着不许旁人瞧的东西,他私自看了只怕凤栩要不高兴。
“好生伺候你们主子。”殷无峥说着便要走,但刚出门又转过头吩咐:“待赵院使看过他后,将人留在偏殿,朕有话要问。”
允乐连连应声:“是是,奴才明白。”
037。珍宝
天子遇刺不是小事,何况还死了个小将军,晏贺明知儿子的死有蹊跷,在早朝之上哭诉了半个时辰,矛头直指南营都统段乔义,毕竟此次碧波苑行宫的差事由他去办,却出了这么大的岔子。
段乔义看似粗犷,心却通透,立马跪到大殿上直呼臣有罪。
“若非有晏小将军与其带的二十多个属下,真伤及陛下龙体,臣万死难辞其咎!”
语气痛心疾首、羞惭不已,话却阴阳怪气、夹枪带棒,说得晏贺连哭诉痛斥都卡了壳。
庄慕青也不急不缓斯文和缓地开了口,“是啊,多亏了晏小将军,宫中侍卫尚且不知发生什么,晏小将军都追着刺客进了隐松阁。”
两人一唱一和,分明是讥嘲晏家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晏贺脸色都变了,却只能死咬着牙。
殷无峥顺势而为,轻描淡写地翻了篇:“晏颂清救驾有功,身后事可交由礼部去办,当风光大葬,以慰晏爱卿慈父之心。”
晏颂清之死本就荒谬离谱,段乔义庄慕青两人明里暗里的挖苦,加之殷无峥不冷不热的态度,朝臣们彼此暗中交换着眼神,心中都有了谱。
碧波苑行宫那么多人,连巡视的侍卫都不曾见过什么刺客,你晏颂清一句话便带着人持刀闯天子寝殿,说是造反都不为过,死了也是活该,当年死在战场上的将士陛下都毫不吝啬抚恤银,倘若晏颂清当真是为救驾而死,陛下岂会这般敷衍了事?
待散朝后,段乔义跟庄慕青一道走出宫门,才忍不住冷笑道:“晏贺这老匹夫,还想拉我下水,做他的春秋大梦去。”
“他是冲着陛下去的。”庄慕青叹了口气,“早说晏家不该如此锋芒毕露,没想到晏颂清胆子这么大,不过……老段,你觉得晏颂清是死在谁手里?”
两人对视一眼。
陛下再看不惯晏颂清,也不会贸然下狠手杀了他,殷无峥的谨慎性子他们早有领教,倘若要动手也必定出师有名,隐松阁里除了陛下就剩凤栩,可昨日陛下却说隐松阁内再无旁人。
段乔义摸了摸下巴,他倒是也想过这码事,但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是他?”段乔义想到那个纤弱的身影。
庄慕青顿了顿,“说不好,隐松阁内定然是出了什么事,不过这么一来,事情可就棘手了。”
原本殷无峥只要收回晏家的兵权即可,但现在晏贺死了儿子,必不会善罢甘休,只怕事情要一发不可收拾。
段乔义便冷笑出声:“晏家这是在自寻死路,晏颂清要不是这回马失前蹄丢了小命,单凭他带人佩刀闯进陛下寝宫这回事,就够他喝一壶的,可惜了。”
庄慕青不置可否。
他心里却有所猜测,在他们看来晏颂清死的不是时候,他这会儿活着用处更大,但……晏颂清这几次三番对凤氏后裔下手,那人要动手杀他也是情理之中,唯一的变数实际上是他们陛下。
陛下护住了那人。
殷无峥在早朝上耽搁了不少时辰,换下那身朝服后去净麟宫,先去偏殿见了赵淮生。
“昨夜他伤口渗血,重新上了次药,也吃了散热的药。”殷无峥说,“但应是手疼得厉害,为何不给些止疼药?”
这东西从前军中那些受了伤的将士们常用,宫中也应当有才是,也不是什么名贵的草药,虽说不能让伤处立刻好起来,但至少能让凤栩不那么疼。
可赵淮生闻言后却沉默片刻,摇了摇头说:“这些东西于他没什么用处。”
殷无峥眉心蹙起,“为何?”
赵淮生便叹气:“外敷内服都无用,他手上那伤口深却不大,只要扛过这两日就好了,陛下也不必忧虑。”
这就是不肯多说了。
殷无峥深深地瞧了他一眼,方才放赵淮生离开,吩咐下去将要处置的奏章直接送来净麟宫后便去看凤栩,平日殷无峥都是在文政宫处理完了政务才会来净麟宫。
凤栩睡得不好,但热已经退下去,身子虚弱加上手上的伤疼,他蹙着眉,瞧上去便恹恹的。
见殷无峥进门,还没等说话,便瞧见他身边的周福抱着个木匣子进来。
殷无峥接过匣子说:“你下去。”
周福退下,殷无峥坐到榻上,打开匣子,从里头拿出了一个精致小巧的弩,还有一把比手掌长出些许的短匕。
“这是…?”凤栩声音嘶哑,不明所以。
殷无峥便将那些东西放回匣子里,搁在一旁,轻声说:“明心殿之后不给你这些东西,是怕你伤了自己,不过现在想来,总要有些防身的东西。”
倘若那日凤栩手里有机括弩箭在手,也不至于用血肉之躯去挡晏颂清的刀。
凤栩错愕地微微睁大眼,忽然撑身坐了起来,从匣子里拿出那把小匕首,沉默须臾后说:“你还敢给我武器?”
自从上次明心殿他劫持了殷无峥之后,身边便再藏不下这些兵刃,凤栩才私藏了那片碎瓷,没想到殷无峥不仅没对他严加看管,反倒送了防身的武器来。
殷无峥听了他这话,也沉默了须臾,才低声说:“别用在自己身上就是了。”
他杀晏颂清的招数干脆利落,连殷无峥在隐松阁找到那片凶器碎瓷时都震惊了许久,就凭那么个碎瓷片,凤栩竟杀了久经沙场的晏颂清,若放在旁人身上殷无峥不见得会惊讶,可他知道两年前的凤栩连猎杀活物都要皱眉。
倒也不是怜悯,而是小王爷厌恶血。
但他杀晏颂清的手法实在是太果决,碎瓷生生切开了晏颂清的喉咙。
“你就不怕我再惹出麻烦?”凤栩笑了笑,“晏颂清死后,你该将我交给他父亲的。”
殷无峥瞧着他不语。
他对凤栩从来都不假辞色,但在此刻,经年累月留存在他眉眼间的冷厉严苛都渐渐隐去,凤栩甚至窥见一丝堪称温柔的意味。
殷无峥说:“凤栩,比其麻烦,我更不想看见你的尸体。”
在隐松阁瞧见晏颂清尸体的那一刹那,殷无峥心头生出了难以言描的庆幸——还好凤栩没事。
晏颂清的死固然会有许多麻烦事,甚至会让他原本的布局功亏一篑,但那又如何?只要棋盘还在,他就还能重新谋划,可人死不能复生,倘若凤栩死了,便再也没有重新来过的机会。
何况这一次是晏颂清自己找上门去送死,怨不得凤栩。
凤栩默不作声,却在心中暗想,原来被殷无峥偏爱纵容是这样的感觉啊。
温暖的,柔软的,仿佛身处于云间。
倘若是两年前的凤栩,该是高兴得不能自己,可如今的凤栩只是沉默地、悄悄地回味,环绕着他难以驱散的痛苦悲伤之中,欢喜占据了一隅之地,他险些就要忘乎所以了。
“你知道我杀得第一个人是谁么?”凤栩说起杀人时眼神也是平静的,他终于自己提及了这两年的事,不等殷无峥回应,便自顾自地说下去,“是明心殿伺候的一个小太监,我用的是一方砚台,他的血流了满地,那时我就在想,原来他们也是会流血、会死的啊。”
陈文琅肆意折磨,孙善喜推波助澜,就连明心殿的小太监也敢对凤栩肆意羞辱,但凤栩何其刚烈,谁都没想过那个不学无术的纨绔会是这样的硬骨头,那是陈文琅又一次对凤栩用刑后,攀着孙善喜爬上来的小太监将药扔在凤栩身上,对他啐了一口。
“果然是废物。”那人年岁不大,神色间都是世故与算计,又无比恶劣地笑出声,“哈…皇帝,也没比咱们高贵到哪去啊,我说你不如就从了陈尚书吧,有什么好清高的?”
他说得放肆,凤栩听得平静,而后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下榻,拿起桌上的砚台,狠狠砸在了那人的头上。
血花迸溅。
凤栩至今都记得那一刻的畅快,他一下又一下砸在那个不知姓名的小太监脑袋上,看着他的生机在自己手中断绝,温热的血逐渐干涸、凝固,化为冰凉。
凤栩的心也彻底冷下去。
“你做得没错。”
低沉的声音响起,凤栩从回忆中被唤回神,他对殷无峥露出了个虚弱的笑容,轻声说:“不,我错了,前二十年我活在父母兄长编织的梦里,自以为天高海阔任我肆意,却看不破江山颓势,若我早些明白,杀了那些乱臣贼子,父皇母后和兄长都不会死。”
他还很虚弱,面无血色,但双眸中深沉而冰冷的杀意犹如剑芒般锋利。
殷无峥毫不怀疑倘若能重来一次,凤栩会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就像杀了晏颂清那样去跟宋承观同归于尽,他有这个能力,毕竟连一片碎瓷都能当做武器,杀了一位征战沙场多年的年轻将军。
“那你自己呢?”
殷无峥沉默良久才问出这句话,他目光沉沉地瞧着凤栩,又问:“你的父母、兄长,他们明知局势危急,却为何仍旧纵着你做无拘无束的逍遥王?”
凤栩微怔。
殷无峥便一字一顿地郑重道:“你是他们的珍宝,凤栩。”
038。发作
帝后疼爱的幼子,凤瑜纵宠的幼弟,朝安城的小凤凰当然是世上绝无仅有的珍宝。
凤栩从未经历过兄弟阋墙,他被宠溺得天真又张狂,莫说那些疼爱凤栩的长辈,即便是殷无峥也没想过有朝一日,桀骜九霄的小凤凰会成为如今的模样。
沉郁淡漠,死气沉沉,连笑都带着破碎的冷寂。
可凤栩却因殷无峥的话怔忡良久,从前的事有许多他都记不真切,但片影般地记忆将久远的欢畅快意镌刻在心上,倘若有朝一日这世上无人再晓得凤氏皇族,哪怕连凤栩自己都记不得那些过去,青史之上不留名如何,遗臭万年承世人唾骂又如何。
天地在上,岁月铭刻,哪怕湮灭如尘埃,那也曾真切地存在过。
许久许久,凤栩的神情渐渐柔和了下来,他不由自主地开始拼命回忆那些过往,但即便是这会儿没有服药,思绪还是滞涩,许多记忆也变得模糊。
回忆会被遗忘,却也不必记得真切,只要还记得那时的感受就好。
其实也不过刹那而已,凤栩便将那一丝自旧日而来的暖意压下,他的神情又渐渐恢复了平日的沉寂。
“已经没有人将我当做珍宝了,殷无峥。”凤栩将手中的短匕丢回匣子里,倚靠着软枕,目光悠远不知在瞧什么,“说什么都已经太迟,我一直都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又学不会你们的筹谋算计,毕竟我是不学无术的纨绔么。”
说到最后一句时,凤栩自嘲似的笑了声,他静静地瞧了殷无峥片刻,忽地一垂眸,有些倦怠地叹道:“离开的人都不会再回来,殷无峥,你也不该回头,过去的事只留在那时便好,而我也再没力气那样放肆纵情,花开花落不由人,喜欢也好,怨恨也罢,都过去了。”
当年的凤栩跟在殷无峥身后肆意无拘地说喜欢,但现在的凤栩连活着和呼吸都觉得疲倦。
性命都变得可有可无时,那些曾自以为的情深也不过如此,凤栩知道他再也不会像当年那样赤诚热烈地说出喜欢,那三年凤栩没少受殷无峥的气,但如今想来已是近几年难得的甜,但终究时过境迁了。
还喜欢,还念着,放不下,忘不掉,但覆水难收,凤栩回不了头,也再没有前路。
凤栩说完后换成殷无峥沉默下来,但很快,他轻声说:“还有。”
语气笃定。
凤栩便明白他回应的是哪一句,想笑一笑,却只能勉强地提起唇角。
“不想笑可以不笑。”殷无峥说,“凤栩,不要为难自己。”
至少在听见这句话的时候,凤栩想要将一切都和盘托出,这两年来的每一刻他都过得无比煎熬,犹如身处炼狱,那些人不仅要他家破人亡,更碾碎了他的骨头,要他这样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
这些事积压在心头便会生出不吐不快的决绝,但凤栩终究还是说不出一个字,他只是不甘心,因为宋承观和陈文琅没死,但又不仅仅是因为这个。
他不甘心命运弄人,偏偏要殷无峥在一切都再无回旋余地的时候回应他。
可再不甘心也只能认命。
凤栩的欲言又止殷无峥都看在眼里,他不在乎凤栩的回绝与躲避,就如凤栩所说,三年,凤栩曾在他身后追逐了三年,是殷无峥辜负了那明媚如旭日般的小凤凰。
夜里,凤栩又烧起来,殷无峥起身去拿散热药的功夫,回来便瞧见凤栩已经醒了,屋里只有一盏烛,昏暗光下,凤栩坐在榻上脸色都泛着青灰,仿佛久病将死之人,他正细细地颤栗着。
殷无峥觉得不对,他刚上前,凤栩便往后退了些,他的神色很冷,连平日那敷衍的假笑都没了。
冷寂如雪中梅,清艳又凉薄,
“殷无峥。”凤栩的声音很轻弱,却又莫名地坚定,带着不容忽视的决绝,“你能出去么?”
殷无峥愣了片刻,他敏锐地从凤栩的表现出察觉了某种端倪,理智告诉他这会儿倘若留下来,便能得知一些凤栩竭力隐瞒不肯说的秘密,但对上凤栩那双空洞到仿若盈满了虚无的眸子时,殷无峥还是点了头。
“好。”殷无峥将装散热药的小瓷瓶放在榻上,深深地望了凤栩一眼,说:“那我明日来看你。”
凤栩似乎是松了口气,他说:“夜里来吧。”
殷无峥不多问,捞起外袍披在身上便出了门,守在外头的周福看见殷无峥半夜边穿衣裳边往外走还愣了下,不明所以道:“陛下,您这是?”
殷无峥回眸瞧了眼灯火昏暗的寝殿,眉心微微蹙起,在心中算了算日子,从上次凤栩举止怪异到如今差不多也就过了七日,所以今夜凤栩的不对劲或许就是因为这个。
每次凤栩都会疯了一般地索欢渴求,甚至曾晕在榻上过,但现在凤栩那脆弱的身子显然什么都经不起,殷无峥不由得联想到喜好男色的陈文琅,不知他与凤栩的变化有什么关系。
凤栩已经无暇顾及殷无峥会不会发现什么了。
从杀了晏颂清起凤栩便没打算活着,可他没想到殷无峥竟然宁愿自伤也要保下自己,于是便又侥幸地苟活下来,这两日他脑子里全都是殷无峥,有两年前待他淡漠疏冷的殷无峥,有榻上霸道蛮横又充满欲色的殷无峥,也有将他抱在怀里温言好语的殷无峥。
受伤以后凤栩过得浑噩,以至于竟忘了日子,从前他都是趁白日里服下长醉欢,谁料想竟在今夜出了事。
殷无峥前脚刚走,凤栩便挣扎着下榻,却又回身将殷无峥给她的散热药胡乱塞进嘴里,便匆匆忙忙地寻了那漆木匣子来打开,里头正安然放着个小瓷瓶,里边装满了猩红如血的小药丸。
凤栩单手不便,手忙脚乱地服下了一颗后又游魂似的回到了榻上,他双眼失神,静静地望着摇曳烛火。
手还是很疼,但凤栩知道他很快就不会痛,那极致的欢愉纵然虚假,却也有片刻的真实,足以诱人沉沦。
发自内心的愉悦开始不受控地疯长,凤栩的神情也渐渐迷醉,他的痛苦被药性统统扭曲成了古怪的欢愉,他分明记得自己的来路,明白自己的末路,却还是忍不住飘飘然地沉浸在长醉欢带来的虚念中。
什么生死,过往,爱恨,都在长醉中化作不起眼的点点星子。
凤栩在迷乱中觉得自己仿佛被撕裂成两个人,一个清醒而理智地告诉自己,虚妄而已,别再沉沦,而另一个自甘堕落地反驳,反正都要死了,快活一时算一时。
烛上的那簇火映在凤栩空落无神的眸中,风过,烛火轻摇,殷无峥坐在八角亭中,远远地望着净麟宫,那里仿佛是暗夜中微弱的星火,闪烁明灭,纤弱得将要熄灭。
“周福。”殷无峥忽然开口。
凉亭外的周福走近了些,躬身道:“奴才在。”
殷无峥轻声说:“凤栩的事,查的怎么样?”
“回陛下。”周福微微垂眸,“尚不明朗,当初明心殿的旧人逃的逃,死的死,但依奴才所见,那位主子性烈,陈文琅应是从未得手过。”
他见殷无峥半夜孤身出来,误以为是因介怀陈文琅曾觊觎凤栩,毕竟没有哪个男人能忍受自己的人曾被他人染指,尤其是殷无峥还是如今的天下共主、九五之尊。
“只说凤栩就够了。”殷无峥说,“赵淮生说他并未患疾,可凤栩……处处怪异,周福,你查到什么了?”
殷无峥从方才凤栩清肃沉冷的神情中无端地觉察到了慌乱,他迫切地想知道凤栩究竟发生了什么,可话出口后,他又自言自语般地说:“罢了,总有一日,凤栩会愿意自己说出口。”
若是周福查到了什么,不会等着他问,而是会主动禀报。
关于凤栩的事,从赵淮生身上便能得到许多消息,可赵淮生始终不肯轻易透露,那必然也是凤栩的意思,凤栩……还不想让他知道。
周福瞧着殷无峥这幅眉头紧锁的样子无声地叹气,过了片刻,欲言又止了半天后,还是忍不住低声说:“陛下,那位主子整日郁郁寡欢也在情理之中,您也别逼得太紧。”
殷无峥默然。
他何尝不知,家破人亡遭逢巨变,那样骄傲的凤栩寄人篱下,又受尽酷刑折磨,从身至心都伤得千疮百孔,凤栩的变化是抽筋拔骨刮尽血肉的涅槃。
若是寻常人,单单是诏狱的酷刑,就足以让人崩溃到生不如死,在诏狱中受不住刑而自尽或是招认的比比皆是。
可凤栩熬过来了。
但他都已经熬过来了,却为何还要求死?
殷无峥不得其解,便也就不再执着于此,他和凤栩来日方长,眼下有更要紧的事——
“盯紧晏家。”殷无峥沉声吩咐。
依他对晏贺的了解,这老匹夫狼子野心,不甘居于人下,如今死了儿子,只怕更要发疯。
顿住须臾后,殷无峥又说:“还有陆青梧母子,不得出任何差错。”
凤栩能为了这对母子去杀晏颂清,倘若这两人出了什么事,殷无峥都不敢想凤栩会怎么样。
039。虚妄
流淌在山涧的血,葬入石中的月,虚妄诡丽,纷乱而斑杂的幻象中,凤栩得以暂且摆脱绝望的侵蚀,哪怕是明知是饮鸩止渴,但无人能抵得住长醉梦中的欢愉。
凤栩在野草般疯长的欲念中思念起殷无峥,即便早已习惯这样的感觉,但真正得到过殷无峥的凤栩与往日不同,即便思绪滞涩而混沌,可他的身体和一切都在念着殷无峥,叫嚣着亲近与拥有。
缩在榻上许久后,凤栩缓缓动了。
他先是蹭到了先前殷无峥躺着的地方,鼻翼翕动着轻嗅那一丝雅致沉木的香,紧皱的眉心随之舒展——
但不够。
很快凤栩便不满足于此,他翻身下榻,赤着足,脚步虚浮地走在寝殿中,他在寻找殷无峥存留下来的气息,爱。欲促使他在本能下如孤鸿般寻找伴侣的痕迹,但恍惚间,他好似回到了已被烧毁的明心殿。
“啧,骨头还挺硬。”
久远而模糊的声音似乎回荡在耳畔,凤栩茫然四顾。
谁?谁在说话?
“你还敢威胁我?还当自己是呼风唤雨的靖王呢,我告诉你,少敬酒不吃吃罚酒!”
太熟悉了,只想着殷无峥的凤栩一时间记不起这是谁的声音,但却本能地生出几欲作呕的厌恶,以及刻入骨子里那深沉的畏惧。
“陈尚书息怒,陛下不识抬举,老奴替您教教他。”
阴柔做作的语调,更让人厌烦。
凤栩茫然地站在寝殿内,那些声音忽高忽低,似有若无,让他觉得熟悉却又恶心,可他摆脱不掉,于是对殷无峥柔软而炽烈的情欲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被无限放大的、阴沉的杀意。
好烦啊,都该死。
凤栩在翻涌的杀意中雀跃着,双手死死地攥紧,左手的伤口传来剧痛,但在长醉欢的药效下也只会化作刺激的欢愉,他是感觉不到痛苦的,而且正急切地要寻什么东西来满足心中胀满的杀戮念头。
什么位高权重、权势滔天,一样能被切开喉咙,血会顺着伤口喷涌而出,然后迅速抽空一切生机。
他像是疯了一样,在房中四处游荡着,幻境中仿佛踏着自己的血肉,但怪异的愉悦感让凤栩感觉不到痛苦,只有欲望,各种欲望交织成一张网,凤栩被困其中,极乐之下是被困囹圄无处逃脱的囚鸟在发出无人能听得的悲鸣。
满胀的杀念让凤栩急于宣泄,从众得取更深的快意。
但外头的奴才却不明所以,尤其是值夜的允乐,他先是瞧见宿在这儿的陛下不知为何离开了,不久后就从窗外发现主子的身影在屋内四处转悠,动作很慢又毫无章法,晃来晃去也不知要做些什么。
犹豫良久,允乐才试探地走上前,他的主子虽然脾气好,但着实阴晴不定了些,允乐猜不透他的心思。
允乐小心翼翼地推开门,低眉顺眼地问道:“主子,可有事?”
凤栩倏尔一顿,他穿着单薄的中衣缓缓转过来,左手的纱布又被血浸透了,猩红的血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砸出一朵小小的、艳烈的花,淋漓的血迹如开在忘川河畔的曼珠沙华,而他站在鲜艳的血色中,神情带着亢奋而诡谲的笑。
允乐对上这个眼神,吓得心头一颤,“主,主子…”
“嘘。”凤栩用不曾受伤那只手的食指抵在唇上,轻轻地说:“不要说话,我听不见了。”
允乐一怔,却当真不敢再说话了。
而后便瞧见主子游魂似的飘荡在屋里,手上不断往下流血已经染红包扎白纱布也恍若未觉般,似乎是在寻找什么。
于是当即骇然失色,这举止怪异至此,主子莫不是疯了?允乐脸色微变,不怪他畏惧,实在是凤栩此刻的行径古怪得很,几番衡量之下,允乐立刻招手唤了个小太监来,低声道:“去太医院,请赵院使。”
凤栩的杀意几乎满溢,他总是向门口站着的允乐投去余光,这会儿正是长醉欢药效最顶峰时,凤栩有些不认人,更分不清真实与虚幻,世界在他眼中都是扭曲晃动的。
好想杀了他,血色迸溅,骨肉分离,只要稍稍一想,凤栩便难以克制地想要将之付诸于行动。
允乐也遽然间发觉主子的眼神不大对劲,让他觉得毛骨悚然。
昏暗晃动的烛光下,那苍白削瘦的旧帝王对他露出了一个堪称绝艳又残酷的笑。
允乐心头冰冷,脚下生了根似的挪不动,只见那人对他轻轻挥手,咬字也嘶哑怪异,仿佛压抑着什么一般地说:“出去,把门也关上。”
允乐毫不怀疑自己倘若不照做,就会立刻血溅当场,就在允乐往外退,想要关上门时,凤栩途径屏风,动作倏尔顿住了。
那屏风上挂着件深色的袍子,殷无峥只穿走了外袍,还留了件内衬在这儿,凤栩嗅到了熟悉的冷香,那是殷无峥身上的味道,冰冷如霜雪,与他那个人一模一样,于是杀念在刹那间烟消云散,情爱的欲念重新席卷而来。
凤栩的杀意消失了,他静静地望了那件衣裳许久,又凑近去仔仔细细地嗅过,才好似终于确定了什么,伸手取下了那件单薄的衣裳。
轻如鸿羽,薄如蝉翼,可凤栩却如获至宝般舒展了眉眼,一切森冷都从他眉梢眼角化作春情,他就这么靠着屏风坐在了地上,怀里揣着那件衣裳,低声地呢喃:“殷无峥…”
“好想你啊。”
他分不清今夕何夕,恍然间还以为自己被困在那两年中的某一个夜晚。
而门外正准备关上门的允乐猛地松了口气,他的衣裳都被冷汗浸湿了,是吓得。
凤栩的模样分明不正常,甚至方才那个眼神——那像是在看死人一样冰凉冷酷的眼神,允乐从没有这么害怕过,仿佛与死亡仅有一步之遥,又因那件衣裳擦肩而过。
允乐深深看了眼正把整张脸都埋进那件衣裳的凤栩,悄无声息地退下,顺道将门给关上了。
无论主子这是怎么回事,但哪里有自己的命来的要紧?允乐觉得这会儿还是得离主子远一些,他瞧上去便疯癫无状,说不准还真想着怎么杀了自己。
日光自窗纸透入屋内,落了缩在地上的凤栩遍身柔暖,他眉眼间的迷乱神色已经褪去,脸色也更苍白,整个人瞧上去都虚弱得摇摇欲坠,身上沾染的血迹早已干涸,尤其是被包扎的左手,几乎沾满渗出的血,连怀里搂着的、殷无峥的衣裳也沾上了血腥味。
当诡奇的梦境消散,凤栩从深渊坠入另一层深渊,极乐之后便是无尽的虚无,凤栩怔怔地靠屏风而坐,如同死了一次。
又或许…他从未活着离开过那两年中的永夜。
凤栩知道,他是盛世之中的鬼,注定要死在乱世的末尾。
哪怕早已经无数次想过自己的结局,可他怀里搂着殷无峥的衣裳,就不由自主地想到这个人,想到他的喜欢,凤栩鼻尖发酸,将脸颊埋入那件沾了血的衣裳里。
可还是不舍。
他好不容易,好不容易等到了殷无峥回头,上天真是见不得他半点好,他已经认命了,这条末路他认了,坠入深渊他也不再反抗,可偏偏就是在这个时候,殷无峥对他伸出了手。
只要回头,他就能得到从前梦寐以求的爱。
但凤栩知道那不够,苦海无边无际,他回不了头,也上不了岸,他已经没办法从不见天日的深渊中逃走了,他会烂在这里,化作一抔枯骨,谁也救不了他。
所有过往的情愫与喜欢,都与两年前便死去的靖王一同陪葬,活下来的是具注定要腐朽的行尸走肉,哪怕想到殷无峥心口仍会生出细弱的爱念,但凤栩已经做不到两年前那样纯粹炙热的喜欢。
门忽而被推开,日光再无遮挡肆无忌惮地洒满了屋子,连屏风后的凤栩也被纳入了粲然温暖的光下。
他抬眸。
那道高大而沉默的身影驻足于门前,两年来殷无峥也变了许多,五年前被初入朝安城的质子,如今已成了天下之主。
凤栩因过于璀璨的日光而眯了眯眸,他想,我可真是好狼狈啊。
真的…太狼狈了,当年在朝安城的殷无峥是韬光养晦的狼,而他才是真正的丧家之犬,云泥之别。
殷无峥在外头便听允乐说了凤栩昨夜的怪异举止,心都凉了下去,他不明白分别时还好好的凤栩怎么突然就疯了,打开这扇门,殷无峥一眼便瞧见蜷缩在屏风旁的凤栩,还有他身上、以及这满屋子里淋漓的血迹。
他们对视着。
凤栩在阴暗的角落里承受殷无峥的目光,他仿佛要被暖热的光烫伤,于是忽地动了动——他在向阴影中瑟缩。
就在这时,殷无峥也遽然动了。
他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踏着光,走向了凤栩。
殷无峥在凤栩面前单膝跪地,伸手捧起了凤栩的脸颊,指腹在他苍白冰凉的脸上轻轻抚弄着。
凤栩却慌乱地想逃。
他瞧见了殷无峥眼中坦荡赤诚的怜惜。
040。线索
凤栩不敢去看男人瘦削俊美的脸,却更害怕殷无峥此刻的注视,他怕难以遮掩的哀恸会让自己看上去更狼狈。
殷无峥没错过他难堪自卑的闪避,这是绝不会出现在靖王脸上的神情,可他却真切地看见了凤栩垂眸时刹那的委屈与畏惧,因为他小心藏起的秘密正在逐渐被人窥视。
殷无峥没作声,而是伸手环上了凤栩的清瘦的后脊和腿弯,大抵是察觉到了他的意图,凤栩破天荒地没挣扎反抗,而是近乎乖顺伸出手,轻轻勾住了殷无峥的后颈,柔和温软地瑟缩依偎着,想受了伤的幼兽对庇护自己的强者表示驯服。
可殷无峥嗅到了他掌心伤口处浓烈的血腥气。
整个屋子都弥漫着凤栩的血气,殷无峥甚至不由得在想,被焚毁的明心殿寝宫是不是也是这样,曾淋漓洒满了小凤凰的血。
凤栩被抱到了偏殿里去。
他掌心的伤崩裂了。
殷无峥将纱布拆开,便瞧见原本切割极深的伤口还没好,缝上去的线便崩开了,反倒将伤口边缘又割处许多小口子,这只手即便是能愈合,日后也必然要留疤,殷无峥还没弄明白凤栩右手上几乎磨平掌纹的疤痕是怎么来的,左手便又多出了新的。
没等赵淮生来,殷无峥轻柔仔细地将因血迹干涸而与伤口粘在一起的纱布取下来,他从未这样小心翼翼过,但凤栩从始至终也只是疼得细微地颤,一声都没吭。
“很疼?”殷无峥问。
凤栩自然是疼的,他也觉得很累,长醉欢让他陷入亢奋时也会消耗元气,凤栩已经有些睁不开眼,额心沁了层细密的冷汗,恹恹垂眸说:“不疼。”
殷无峥将干净的纱布缠上去,良久才说了声:“撒谎。”
凤栩竭力地牵了牵唇角,想要像往日那般露出笑,可他实在太累了,到最后也不知自己究竟有没有笑出来。
可殷无峥却看见了,凤栩疲倦又脆弱的笑,像坠落的星一般转瞬即逝。
“先等一等。”殷无峥将坐不住几乎滑落下去的凤栩捞进怀里,低声说:“赵院使应当快到了,等他瞧过你再睡。”
凤栩“嗯”了一声,心情复杂。
他以为殷无峥至少会问什么,但就这么寥寥几句,半个字都没提到昨夜,他什么都不知道,又好像什么都知道了。
“别叫赵院使来了。”凤栩又反悔了,他贴着殷无峥的肩,大抵是因疲惫,又或是什么其他的,双眼空茫,“他年纪大了,别折腾他来一回。”
若是赵院使瞧见他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死样子,只怕又要露出那种痛心惋惜的神情,他就是那么个心软又悲悯众生的人,否则也不会在凤栩孤立无援的时候暗暗相助,甚至会为了凤栩的伤而眼眶泛红。
凤栩知道,赵淮生是真心拿他当晚辈在心疼,而凤栩最受不起的就是真心,无论是赵淮生的慈爱,还是殷无峥迟了好多年的欢喜。
他都受不起。
殷无峥眼神深沉沉的,像望不见边际的海。
凤栩没得到回应,强撑着坐直了些,他眉眼清俊又漂亮,只是死气沉沉,像个精致却没生气的木偶。
“殷无峥。”他唤,“听见了么?我没事。”
殷无峥想到满屋子的血迹,眼眸微垂,“凤栩,你真的没事么?”
沉默好似对峙,他们都清楚彼此所争执的是什么,凤栩掩饰不住自己的倦怠,他想了想,才轻声说:“早点带宋承观和陈文琅来见我。”
凤栩甚至有些怀念重逢后那几日的殷无峥,没有亲昵和缠绵,只有交易与欲望,世上唯情字最难解,正如凤栩当年不管不顾的坦率,如今想来,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何非要执拗地追着殷无峥,是不甘还是不舍如今都已经说不清了。
乱麻一般的过去,该随前朝与旧主一并被斩断。
凤栩睡着之前,听见殷无峥推门离开的声音,如他所愿,赵院使也没来。
他是真的累了,睡得很沉,这一觉睡到了深夜,殷无峥处理完政务再一次来净麟宫时,便瞧见伺候凤栩的小太监脸色苍白地站在院子里转圈。
殷无峥的心微微一沉。
“怎么了?”他走上前问。
允乐不是第一次看见新主,却还是惊得扑通跪在地上,连忙说道:“主子这一整日也没醒,奴才实在担心…”
“饭食备着了?”殷无峥边往里走边问。
允乐匆忙起身,连连点头:“是,是,主子的药也温着呢。”
殷无峥沉吟须臾,在进门之前吩咐:“等一炷香时辰再送进来。”
进门后殷无峥先点起了烛火,这才靠近床榻,不出意料的,凤栩又把自己缩进角落里了,四肢蜷曲,腰身弓起,手上的左手倒是放得规规矩矩,想来是还疼着,伤口崩裂的疼要比初次受伤更重,他眉心微微蹙起,睡得却沉。
殷无峥并不意外,也不慌乱。
凤栩昨夜不知怎么了,但必定是没睡,又失了血,睡到这个时辰也正常。
殷无峥伸手探了探凤栩的额头,虽然覆着一层薄汗,却温润微凉,没发热,他便稍稍松了口气。
“凤栩?”殷无峥俯身去轻声唤,见凤栩并无什么反应,便吻上了那淡色的唇。
凤栩的唇很软,殷无峥对他的身体也上瘾,甚至疑心自己那三年里是怎么忍住没碰过他的,但也不过只是想想,亲吻也不算过分,含吮轻啄而已,从面颊到耳尖,又向下游弋到那白皙的颈,落吻时,殷无峥触到了他颈侧细微而真实的搏动。
殷无峥独特的唤醒方式太缠绵,以至于凤栩终于醒来时虽茫茫然的,但脸颊已经泛起自己都不曾知晓的红潮,蜷缩着的小凤凰懵懂抬眸,对上了那双曾无数次出现在他梦中的眼。
同样的深邃,同样的含情。
一瞬间凤栩都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真的醒了。
四目相对了半晌,还是殷无峥先叹了口气,他直起身坐好,轻轻抚了下凤栩的头发,这动作实在称得上温情,让初醒的凤栩又陷入了滞涩的茫然中。
“你睡了很久。”殷无峥说,“吓坏了伺候的宫人,该起来吃些东西了。”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将睡得乱七八糟的凤栩捞了起来,哪怕睡得再乖,长发还是会乱,于是殷无峥又伸手将凤栩睡乱的乌发轻柔理好。
凤栩懵了半晌才清醒过来,他睡得还算舒服,只是太久,乍然醒来有些头疼。
唤醒凤栩的时间有些久,以至于凤栩这边刚清醒,外头的允乐就将小厨房温着的甜粥送了过来。
端午节的粽子凤栩没吃上,他脏腑虚弱,赵院使更不许吃粽子这些黏食,便只能喝些掺了糯米的南瓜粥,凤栩也不挑,他手不方便,也不肯叫殷无峥喂,便喝茶似的端着小瓷盅一小口一小口地咽,吃相斯文又乖巧。
等他吃净了粥,又很乖地喝完了药,脸上终于有了点儿血色。
殷无峥拿了软垫给凤栩靠着,终于说起正事:“郑羡林,你还记得么?”
凤栩微怔,随即点点头。
郑羡林他当然知道,当年安王在朝安城可谓风光无两,身边簇拥着讨好恭维他的都是世家子,而郑羡林是怀远将军家的独子,怀远将军郑朗也算战功赫赫,更巧的是郑朗的妻子姓宋,是宋承观堂了不知几辈的堂妹,有这么一层干系在,凤栩往日也不爱搭理郑羡林。
同样的,郑羡林每每见了凤栩也都是那副阴阳怪气的轻蔑神色。
两人不对付也不是一日两日,可谓是彼此瞧对方都不顺眼到了极致,凤栩也是真烦这个郑羡林,倘若真是将门之子,与他这个纨绔玩不到一起去就罢了,可郑羡林的名声不比他好到哪去,男女不忌,玩得很疯,说什么风流多情都是抬举他了。
凤栩和他就不是一路人,两人常常是见了面就彼此讥嘲,而大多时候都是凤栩占据上风,嚣张跋扈的小王爷怎可能对一个沉溺酒色的朝臣之子示弱?
“记得。”凤栩厌恶蹙眉,“怎么了?”
“郑羡林如今是西营都统。”殷无峥说,“四大营是宋承观经营的底蕴,缉拿宋承观与陈文琅,西营极其懈怠,而郑羡林也在暗中联系朝安世家,我怀疑他知道宋承观和陈文琅的下落。”
凤栩原本兴致缺缺,直到殷无峥提及了他的两位股肱旧臣,才倏尔正色。
“这两个人不会凭空消失,就算逃走也总该有所踪迹。”凤栩呢喃着,眼神冰冷,“除非他们根本没离开过朝安城,早在西梁兵马屡战屡胜时,宋承观便一力主张和谈,宋承观没有离开朝安城的魄力,陈文琅也没有,殷无峥,他们要将中兴旧朝呢。”
倘若宋承观和陈文琅真有胆子,那他们就不需要个什么傀儡皇帝,干脆自立为王,可宋承观不敢,他爱惜名声,还做着百年后能青史留名载入史册的大梦。
殷无峥半生隐忍图谋来的天下,怎会轻易拱手让人?
凤栩毫不怀疑殷无峥会将宋党官员和朝安世家都摁在地上讲道理。
但他只听见殷无峥轻声说:“我会把他们带来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