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将清水一样的稀粥递到我唇边,眼中噙着泪水,低声哀求:
「娘娘,你振作一点。我们想办法回北周可好?就算拼了性命,我也要设法送信出去,让人来救你。」
「这宫墙,如今是出不去了。朝露,我不能再害了你。」
「而且我怎么都想不通,林若水本可以倚仗孩子在这宫中生存,甚至重获宠爱,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就为了与我同归于尽?」
「我更想不通,自林若水进宫,梁璟怎么就彻底变了一个人,终究是我看错了吗?」
我虚弱地喃喃说着,一边猛咳不止。
「娘娘,你别说了,那个人……他不值得。要是陛下知道娘娘在南梁受此等苦楚,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我反应过来,朝露口中的陛下是我的父皇。
「是啊,我为梁璟夺位,为他挡剑,为他远嫁异国,真是不值……要是父皇知道,他最引以为傲的女儿如此狼狈不堪,会有多难过。」
「朝露,想必宫中也封锁了贬黜我的消息。就让我死在这儿吧,我愧对父皇,愧对北周。」
说完我便闭上眼背过身去,一滴泪顺眼角滑落。
16
没想到,答案很快便自己送上门来。
林若水,在一个无人的黄昏,独自走入长泠宫。
她一身素净衣饰,因重伤未愈,面色惨白如鬼魅。
「娘娘,我来看你了。没想到你还真是身娇肉贵,才入冷宫多久啊,就变成这副模样。」
「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吗?这下到你如愿了。」
我强撑着靠在床边,嘴角勾起冷笑,却连自己也只觉惨淡。
「罢了,你与我这场争斗,谁又落着半点好处呢?」林若水收敛起嘲讽的笑容,轻叹一声,走近几步。
「我从不屑与你争什么。所有的事,不都是你挑衅陷害在先?」我警惕地看着她。
「我原本也从未想过要与你争夺梁璟的宠爱。今日,我就是来告诉你真相的。」
……
林若水走后,我抱住双膝缩在床脚,四肢冰凉,心内却如惊涛骇浪,久久无法平静。
原来,我与她,都不过是梁璟与太后争夺权力的棋子。
梁璟与林若水自小青梅竹马是不假,但两人阔别多年,情分早已淡去。
是太后将林若水送入宫中,也是太后让她不择手段离间帝后,以此来换取自己父兄的前程。
那个看似慈眉善目、端方持重的太后,并非梁璟的亲生母亲。
她的儿子早夭,夺嫡之争只需作壁上观。无论谁登上皇位,作为先帝皇后,她都理所当然会被尊为太后。
梁璟亲娘不过是被先皇临幸过的宫女,早早便已身故。
按说梁璟继位,对太后构不成任何威胁,但她偏偏不喜欢这位新帝。
只因梁璟登基以来,执意改革,想要一扫南梁颓坏之风,这就动了太后一党的根基。
她知道,梁璟身后是强大的北周。
想要制衡梁璟,就必须削弱他的助力,于是她找到了林若水。
梁璟又何尝不知,与林若水的重逢来得蹊跷,太后的撮合也过于明显。
或许一开始对林若水的包容和宠溺,只是做戏给太后看。
但假戏真做时间久了,恐怕连他自己也开始分不清何为真情何为假意,渐渐沉溺于那水一般的噬骨柔情里。
直到我派人查出林氏一族的罪证,他才稍稍清醒过来。
太后眼见林家不堪用了,林若水几乎已成弃子,便以林若水和她腹中皇嗣为赌注,来一招釜底抽薪,逼得梁璟废后。
她用林若水被流放岭南的弟弟来要挟。
为了保留所谓林家血脉,林若水竟也答应了,不惜拼上自己的性命来陷害于我。
至于林若水今日为何会踏入长泠宫,告诉我这一切。
「我的族人在流放路上遇到山贼,全数被杀,包括我那未满十岁的弟弟。」
这是林若水离开时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昏黄暮色中,她的背影在那一刻孱弱如纸片,似乎风一吹便要消失不见。
17
林若水在无人问津的景清宫里自尽了。
一道白绫,了却残生,全然没有了当初的风光与不可一世。
不知是良心发现,还是想要平等地让所有人不好过,她临死前,又将对我说过的一切告诉了梁璟。
梁璟才从她口中得知,我已病入膏肓。
他带着七八个御医闯入长泠宫,看到病得气息奄奄的我,瞬间红了眼眶。
他疾步上前,握紧我的手。
「慕云,你怎么会变成这样?我原本只是想让你在冷宫中暂避风头,找到合适的时机再将你接出去。我没有想到会是这样,我对不住你。」
他又转身,咬着牙对跪在身后的御医们说:「若是治不好她,朕要你们一起陪葬。」
为首的温太医上前给我把脉,良久后才战战兢兢开口:
「娘娘上次晕倒引致旧伤复发,便已埋下病根,加上冷宫这段时日艰苦难捱,现在恐已药石无医了……」
话音未落,梁璟便暴起将他踢翻在地,疯了般一脚脚踹在他身上。
「当时你怎么不说?怎么不好好医治?你们这群庸医,朕要宰了你们,诛你们九族!」
说着又拔出旁边侍卫的刀,就要朝温太医头上劈去。
「梁璟,你住手!」我挣扎起身,拽住他的衣袖。
「我这伤病一旦复发,早晚会死,连蒋神医都束手无策。不用怪温太医,他也开了药方嘱我好生休养,只不过这冷宫生活更加催命而已。」
梁璟一下子愣住,哑口无言。
是啊,造成今天这样的局面,究竟怪谁呢?
手中的刀缓缓滑落,他轻轻抱起我,往屋外走去。
我看到他的泪水已经浸满脸颊。
「慕云,我带你回永宁宫,我一定会想办法治好你。」
18
梁璟当即派出人马,奔走四方寻找蒋神医。
又连发三道圣旨,征集天下名医来为皇后治病,奖赏一次比一次丰厚。
但连蒋神医都早已判定不治了,自然无人敢来应征。
接下来的日子,梁璟不再上朝,衣不解带守在永宁宫中。
他两眼乌青,满脸憔悴,不断回忆着我们的过往,一会哭一会笑,很是让人心烦。
「你全天下征召名医,就不怕我病重不治的消息传到北周,我父皇和兄长们来找你麻烦?」
「只要你能好起来,就算他们打死我,我也甘愿。」
这会儿他倒不忌惮我提起北周了。
「你这几日不理朝政,就不怕太后一党又在背后作妖,扩张权柄?」
「要是没有了你,我还要这皇位做什么?」
我冷笑,意思还是我和父皇逼着他做皇帝不成?
「当初我说助你登上皇位的时候,你可没有半点不情愿啊。」
「慕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想你做我的皇后,除了你,谁都不行。」
「可你为了一个林若水,不惜一次次伤害我。给了皇后这个虚位,就可以任凭你冷漠无视或者折辱践踏吗?我是人,不是一件摆设啊。」
这番话许久以前就想一吐而快,但如今说出口,我内心却无比平静。
梁璟一下子慌了神,紧紧把我抱在怀里,嘴里不断解释:
「慕云,我错了,我错了。我对林若水都是假的,都是做戏,只是为了让太后放松戒备,我才好暗中一步步铲除她的势力。我错了,我不该不顾及你的感受。你要怎样才肯原谅我?」
「不与林若水做这场戏,就扳不倒太后了吗?若都是假意,你又是怎么做到与林若水日日痴缠?」
我推开梁璟,牢牢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问道:
「梁璟,你扪心自问,究竟有没有对林若水动过真情?」
面对我的质问,梁璟变得眼神闪躲,张着口再说不出半个字。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叹了一口气:「人都已经死了,我们不再提她好么?慕云,我们从头开始好不好?」
「不管你对林若水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但我与你,终究是回不去了。」
我转过身去,不带半点悲喜地说。
「你走吧,让我静静。你在里吵得我头疼。」
19
梁璟悻悻走后,我把朝露叫到身边,递给她一封信。
「你今晚就出宫,让我们的暗探护送你回北周。这封信务必亲手交给我父皇,里面是我的遗言。」
「我没几日了,想必等你到了北周上京,我早已不在了。你回去好好生活,别再回来。」
朝露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死死抓着我的袖子不放。
「娘娘,我不走,我要陪着你。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有些事情,我不放心交给其他人去办。所以只有你能帮我了,朝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