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请辅导员拿出床头柜里的一个盒子。
盒子打开,里面是一个很旧很旧,生了锈的手机。
我爸一眼看见,怒气重新上脸。
「这是你妈妈的手机,你把它还给我!」
我把妈妈的手机拿出来躲过我爸的争抢。
辅导员用力推了他一把,让他退后几步远。
我抱着妈妈的手机,感慨万千。
妈妈出事后,车上的遗物就有这部手机。
因为被泥沙和水浸泡,再也无法打开,被我爸一直收在卧室抽屉。
我填写大学志愿时,特地选了计算机系。
这一年,我找了系里很多大佬。
有小牛,有大牛,还有牛魔王。
终于通过一位博士的引荐,联系上一位恢复旧设备数据这方面的专家。
这次离家,我带走了妈妈的手机,寄给了那位专家。
前几天我手术完成时,妈妈的手机也能重新打开了。
我按下手机音频播放键,妈妈在车中最后窒息前的录音,重新见了天日。
「老公,我可能要死了。」
妈妈的声音中夹着喘息和呛水的咳嗽。
我爸呆立原地,仿佛被抽走了魂魄。
「我放心不下你和梅岚。」
「我给你订制的手链,也拿不回来了,那家店就在下穿通道的旁边,就差几百米,我永远都过不去了咳咳」
「明天不仅是梅岚的生日,也是我们认识十八周年的纪念日。」
「你要好好活着,替我爱梅岚,永远爱她」
音频最后是一阵气泡破裂的声音,再也听不见妈妈的说话声了。
原来妈妈的车被困在那个下穿通道,是为了去拿给爸爸订制的手链。
我爸呆呆听完,眼睛直勾勾看着妈妈的手机,忽然跪在地上,捂着脸哀嚎不已。
真烦。
真吵。
真困。
我的眼皮仿佛有千斤重。
辅导员看我的眼神满是惊恐:
「医生!!!!快来救人啊!!!」
几个小时后,我的生命抽离了躯体,耳边远远传来医生的声音:
「很遗憾,患者死于术后并发症,死亡时间是」
眼前有光,有妈妈温柔的笑脸。
妈妈,我来了。
有你在的地方,才是我的家。
9、
梅正弘给梅岚举办了葬礼。
不知道是谁传出去的风声。
很多梅正弘不认识的人都来了。
有一身灰尘戴着安全帽的建筑工人。
有穿着快餐店制服的年轻人。
还有好多小学生中学生,红着眼眶举着白菊来到现场。
他全都不认识,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要来。
建筑工人看见他,眼里的眼神很奇怪:
「真没想到,小梅的爸爸没死啊?」
梅正弘有些愤怒,什么意思?
建筑工人们没再理他,只是悲伤地看向灵堂上梅岚的遗照:
「她跟我们在工地搬砖搬了快两个月,我们都以为她是孤儿才要这么辛苦赚学费。」
梅正弘的怒气如同浇上了冰水,偃旗息鼓。
那个时候,他在做什么?
好像是带梅欢到处旅行吧,因为快要高三了,要让梅欢好好放松一下。
快餐店店员小哥遗憾地叹气:
「太可惜了,她在店里打工的时候还说将来要做中国的比尔盖茨,明明考上了那么好的大学」
几个小学生眼眶里转着泪珠:
「梅岚姐姐教书很厉害的,我的数学因为她才考了满分。」
一个又一个不认识的人在遗照前诉说着梅岚的一点一滴。
所有的这些,都是梅正弘不知道的梅岚。
梅正弘木然地站在遗照旁边,对着来客鞠躬。
没有人走过来让他节哀。
一个人都没有。
仿佛他根本不是死者家属。
终于有他认识的人来了灵堂。
梅岚的辅导员抱着几个证书放到遗照前面:
「梅岚,英语四级证书我给你送来了,678分,全班最高分,你要是知道了肯定很高兴。」
「上学期期末你评到了一等奖学金,虽然你人走了,院里还是给你发了证书。」
「还有」
梅岚的辅导员轻轻说着,把证书一张张摆整齐,最后给梅岚的遗照鞠了一躬,看也没看梅正弘一眼就离开了。
梅岚的中学老师们也来了好几位。
一位胖胖的中年男教师站在遗照前,哭得十分难过。
然后他拿出纸巾擦去眼泪鼻涕,裹成一团,扔到梅正弘脚边,转身走了。
一直默默站在梅正弘身后的梅欢忍不住气恼:
「真没礼貌,都是些什么人啊?」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梅正弘转过头看着梅欢。
梅欢有些害怕地往后退了一步。
「舅舅,你别这样看我,小囡害怕。」
10、
梅正弘把梅岚的骨灰盒放在奔驰大G后座。
这是梅岚第一次登上这辆车。
梅欢死活都不愿坐后排,一定要坐副驾驶。
「舅舅,骨灰盒放车上是不是有点晦气啊,回头把车洗洗。」
「您就该听我的,提前买墓地,直接把姐的骨灰盒送去墓地下葬。」
「舅妈的墓地旁边还有空位吧?把姐埋那就好了。」
梅欢在副驾驶絮絮叨叨。
梅正弘一路上一言不发。
回到家里,梅正弘把梅岚的骨灰盒放到梅岚的房间。
房间依然是空空荡荡的,梅岚离开家的时候,带走的东西没有几件是现在的,几乎都是妻子在世时给梅岚买的东西。
即使如此,梅岚住的客房里也没有多少妙龄少女应有的东西。
没有漂亮的连衣裙和名牌包包,没有精美的首饰盒,也没有各种高档的化妆品。
这些东西,堆满了梅欢的房间。
虽然那曾经是梅岚的房间。
电话响起,梅正弘接通后,话筒里传来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
「请问是不是梅岚的爸爸?」
「我刚刚收到梅岚的信,她说她现在应该不在了,留在出租屋的东西,如果您想要就拿回去,不想要就让我丢掉」
梅正弘抱紧电话:
「我要!我全部都要!!」
他一路飙车赶往梅岚的出租屋,闯了好几个红灯。
他雇了货拉拉,把梅岚留在出租屋的东西全部搬了回去。
梅欢很高兴。
她扑到抱枕上:
「舅妈做的抱枕终于回来了,我再也不怕失眠了!」
梅正弘低声道:
「放下。」
梅欢没听清:
「舅舅你说什么?」
梅正弘抬头看向梅欢,正色道:
「这些是梅岚的东西,全部都是她的东西,你不要碰。」
他把带回来的东西都放进了客房。
已经褪色的小连衣裙,已经裂开皮的小皮鞋,还有妻子给梅岚精心挑选的各种玩具。
「梅岚,你的东西,爸爸给你带回来了。」他对着房间低声说。
梅欢撅着嘴,眼里泪花闪烁,猛地转身跑进房间重重关上门。
这是跟他赌气发脾气了。
梅正弘搜索着记忆,回想梅岚上一次这样赌气撒娇是什么时候。
好像,还是她十二岁以前。
十二岁以后,只要梅岚一哭,就会被他用戒尺狠狠地打。
打过几次之后,梅岚再没有在他眼前哭过。
他曾经很是得意,觉得自己找到了教育梅岚这种坏孩子的正确方式。
后来他去医院几次推打梅岚,把她往墙上推,她也没哭。
他后来查过,切除肿瘤切除胃,是要好好休养,不能经历颠簸碰撞,否则伤口会像撕裂一样疼。
「梅岚,很痛吧」
梅正弘蹲在梅岚房间,将脸埋在梅岚小时候的连衣裙上,低声抽泣。
他没有资格大声哭。
他不配。
「爸爸坏,爸爸把梅岚衣服都弄脏啦!」
耳边似乎响起了梅岚小时候撒娇的声音。
梅正弘连忙抬起头,拿手抹去连衣裙上的泪痕。
他不能弄脏女儿的衣服。
他不配。
「梅岚,你什么时候跟妈妈一起来看看爸爸,哪怕一次」
11、
梅岚和妻子从来没有出现在梅正弘的梦中。
梅欢大学毕业那年,梅正弘辞职,把房子也卖了。
梅欢哭着闹着不同意。
「舅舅!你卖了房子我住哪?我以后怎么办?」
梅正弘把一张银行卡递给梅欢:
「卡里是十万块钱,你省着点用,等你找到工作,不会饿着你的。」
梅欢满眼的不敢置信:
「舅舅,十万块钱怎么够用!」
梅正弘顿了顿,忽然笑了:
「梅岚十八岁的时候,没有找我要一分钱,她也能自己养活自己!」
梅欢双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崩溃大喊:
「我跟梅岚怎么一样?她苦惯了,我怎么可能」
两人忽然同时沉默。
梅正弘低低笑起来,眼泪缓缓滑落。
是啊,梅岚苦惯了。
而梅欢在他呵护之下,锦衣玉食了这么多年。
「舅舅走了,以后的日子你自己过,不要找我。」
梅正弘离开了。
他把妻子留给梅岚的东西全部烧了。
那些小裙子小鞋子在火焰中逐渐焦黑破碎,火星飞向空中。
梅正弘相信,这些东西一定会回到梅岚身边。
卖房子的钱和银行里的存款,他全部捐给了慈善机构,专门用于没有钱上学的孩子。
他花了大价钱,给妻子和梅岚重新买了两块依偎在一起的墓地,把母女俩葬在了一起。
他没给自己买墓地。
梅正弘买了一个小小的挂脖玉瓶,把梅岚的一小撮骨灰放在了里面。
他带着这个玉瓶走遍了全世界。
曾经跟妻子说好的,等梅岚十二岁了,就带她到各个国家旅行。
五年后,一个枯瘦的男人倒在一座公墓里咽了气。
给他收尸的人无意间瞥了眼他倒下的墓碑。
那是一对母女的墓碑。
母女俩长得很像,笑得非常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