泼天的雨下得似乎更大了些,仿佛是老天爷想在这宅院的角落里灌水,好掩埋掉什么。
斐守岁习惯性拍了拍肩上灰尘,踏上小径,没走几步唐永与他迎面。
油纸伞敛了好些水珠从沿边落下,水珠把径边枯草砸得直不起腰。老妖怪眯了眯眼,他没有让步,就缓缓朝唐永走去,让那急匆匆的唐永从他透明身躯里穿过。
草腥一下子沤入,跟随一阵寒意刺进斐守岁的意识。
幻境出现重要转折才会对施术者产生影响,斐守岁不得不转头看那唐家兄弟。
唐永比唐年高一个头,此时正在铜黄油纸伞下说话。两人执同一把伞,在狭小的石子路上靠得很近。
斐守岁仍旧在雨中。
大雨有些迷眼。
老妖怪虽滴水不沾,但他的视线开始模糊,当两人走过他,听到一句:“兄长,你说这样做会不会太绝了。”
嗯?
斐守岁背手直腰跟上。
雨帘里,唐年又道:“毕竟……”
“毕竟什么,你都与那轿夫说了,现在却心软起来,可成不了大事。”唐永的笑很奇怪,“不是你昨晚在房里与我抱怨的?那会义愤填膺,怎么现在又考量起后果了。”
房里?昨晚?
斐守岁脸上难得露出发自内心的嫌弃,他看前方一左一右的兄弟俩。
那唐永的手自然地搭在唐年腰上,两人凑得更紧了。
唐年看着却不怎么开心,他似乎犹豫许久,在那伞面之下吞吞吐吐:“亓官家的还没嫂嫂好看。”
斐守岁:“……”
虽不能仅凭三言两语推断故事,但唐家兄弟这番话真的很难让人不联想。
斐守岁原本以为这只是个普通的奸杀案子,没想到其中感情的复杂程度,让他这几千岁的妖怪都不得不钦佩。
就在老妖怪眼皮子底下,唐永掐了把唐年的腰。
“等你处理好亓官家的事,过些时日我就休了池钗花。”
“兄长要休了嫂嫂?”
唐年一惊,停下脚步,雨水侧斜着打湿了他的肩膀。
两人在一把伞下,却出现了距离的相隔。
唐永猛地沉下脸:“怎么了,这不是你一直期盼的吗。”
“我……”
狂风将雨水吹入唐年的颈后,他打了个冷颤。
有那么一瞬斐守岁在唐年脸上看到了厌恶,但瞬息唐年就变成了原来良善的样子,像一只乖巧的兔子,只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磨牙。
兔子朝一步之远的唐永说:“会不会太快了?”
唐永忽然笑了声。
“放宽心,我会处理。”
兔子皱眉不语。
唐永见状,伸手再次揽上兔子的腰。唐年好像在唐永的怀里颤了一下,这样的举动被斐守岁收入眼底。
看着两人再次腻歪,斐守岁意识里那股寒意渐渐消散。老妖怪打量着走远的唐家兄弟,他不想跟上去了,谁知后头会看到什么情景。
大雨转小,投入池中,打得荷花叶子零零散散。
斐守岁叹一气,他背手转身,走了几步便一跃而起,似只鸟儿脚点池上莲蓬,使轻功,在游廊那侧落脚。
……
唐宅另一端,当家主人的院子。
老妖怪刚至此便查看了院内所有屋子,可偌大的院子里只有池钗花一人,连个伺候的丫鬟都没有。斐守岁无可奈何,就趴在窗口看着院里唯一的人儿。
屋内点烛,池钗花在烛光下刺绣。
女儿家的一生,入了宅门似乎就没有别的生机,老妖怪看向那精巧的荷包,还有一缕缕未缝好的丝线。
也不知蹉跎了池钗花多少日夜。
斐守岁看够了觉着无聊正要走。池钗花忽然抬头,一双桃花眼直勾勾地盯窗外。
外头的雨停了,院子寂静。屋内没有旁人,就池钗花一人听着流水叮咚。
池钗花慢慢站起来,她放下针线,一步一顿地朝窗边而来。斐守岁未走,他知道自己并不存在于幻境,也就没有躲避。
老妖怪垂眸。
女儿家悠悠地走到他的面前,近在咫尺。一只红酥手接住一滴从房檐而下的水珠。
斐守岁看着那手托住自己的下巴,他的表情没有波澜。
池钗花见雨丝细细,笑道:“雨停了。”
话落不过些许,一道闪电忽然劈下。倏地点亮了老妖怪透明的躯壳,随即闷雷滚着厚重的乌云而来。
池钗花吓得立马蹲下。身捂住耳朵,瑟瑟发抖。
斐守岁转身见幻境的天空开了个豁口,他知晓是时间到了。
浓黑的云层一点又一点向下压,压得宅门都矮了好几分。女儿家还在害怕,紧接着的雷声比刚才更加急躁。
斐守岁的耳边传来守宅生灵的低语:
后生仔,外面有人来了。
斐守岁并没有回答守宅生灵,他的目光依旧在屋内。
屋里昏暗,烛火印着池钗花摇晃的身影。她好像喝醉般移身到榻边,开始梳起长发。木梳子在青丝间溜过,女儿家复又停下手,痴愣愣地自言自语,喃喃个不停。
“这雨……是停不了了,停不了了……”
斐守岁看到池钗花孤单的背影,可他无法改变什么,他能做到的只不过度化冤魂,还可怜人再入人间的机会。
但老妖怪自出生起就知晓,这人间才是最不该来的。
幻境出口变出一双绕着符咒的大手。那双手从豁口处伸出,穿过虚无的草木檐廊,凑到老妖怪身后将他托起。斐守岁坐在手指节上,跟随大手向云层靠近,他俯视幻境里的唐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