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早老鳖拉马车时,老妖怪就看到他手指甲里的泥土,挖人参,又何须半夜来。
觉儿……
莫不是柳觉,适才疯疯癫癫的男子。
便听:“觉儿都说了,只要有人参,他就不再去百衣园,这样不是好事吗?”
“我看他是唬人的话,前个儿一听说戏团子不收钱,今夜里头就去门口蹲着了,哪像是说不去就不去的!老头子我也是搞不明白,一个木偶团团有什么新奇之处!”说着,有土块翻动之声。
在灯笼微亮中,两位老人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
斐守岁没有上前,见盈盈白雪上的人影,就知挖者为何,提灯人又是谁。
一个脊背佝偻的,手中拎着灯笼,旁边那个哼哧哼哧呼着热气,时不时用手背擦汗。
听细微之间,一根小小参骨扎入土层,好似是打到了什么,老鳖惊呼。
“哎哟!这是断了?”
“好不容易寻到的,你还给……”老妪的手举起,又在空中放下,“罢了罢了,后山的人参我都知道,换一处寻便好。”
听此言,老鳖一屁股坐在雪地里,敲着腰:“我看啊,人参就是觉儿的话术。”
“知道是骗人的,你不还是一听到就出了门,我拦都拦不住!”
“那万一是真的……”
“好了,”老妪的手伸出,“天冷,再去一处就不去了。”
斐守岁看着相互搀扶的两个白头发走出树底。果不其然,乃老鳖是也,至于另外一个老妇人,他不认识。
那一张印在火光里的老脸,布满了皱纹,天明明很冷,他们黝黑的脸庞却好似冻不住一般,走过斐守岁身旁。
老妪哆嗦着说一句:“我们啊,也是活得久了,才有他一个娃娃,先前的不是夭折就是下落不明,为的觉儿,就算是死咯,也足惜!”
“呸呸呸!”
老鳖声音还是那般不好听,“说什么丧气话,你可不许死,死了我怎么办,每天抱着你的坟头喝酒买醉?”
“你还喝酒呢,滴酒不沾的人……”
步履蹒跚,却未有停下。
老妖怪回首。
“要是觉儿喜欢,我们又何尝不能同意,可他偏偏不开口……”
喜欢?
柳觉喜听戏,去与不去何至于要家中老母同意?想起那会子柳觉的异常,老妖怪联想到“女子”一词,难不成真是说中了,是一出恼羞成怒?
斐守岁正沉下心一字一句咀嚼着老者之言,突然一声巨响穿透黑夜,刺破了他的耳识。他猛地捂住双耳试图抵制梦境的干扰,可那声儿是横冲直撞,丝毫不怜惜。
闷哼一声,响声刺入心识,卷起斐守岁心中波涛。
到底是神仙的手笔,他一个树妖实在是难以承受。
忍了好一会儿,声响才慢慢地变小,空中弥留着回音,好似在雪地中拖拽什么。
斐守岁为得真相,强忍耳中剧疼,朝声音走去,一不小心在雪地里绊了一跤,心中骂道:“一惊一乍……”
靠得近了,耳鸣声被重物撞击声取代,划破与割裂呲啦啦的,很不悦耳。
但眼前深黑的夜色不减,又失了老妪手中灯笼,斐守岁实在是看不清前方为何物,他想了下,一不做二不休,试图幻出妖身的瞳。
单手掐诀,不奢求破了梦境,哪怕是一只眼也好,却叫他成功了。妖身灰白的眸子轻而易举地出现,视线变宽,连雪都闪着光。
斐守岁哭笑不得,究竟是何方大神,费尽心思让他救人。
便在大雪之中,打量声音源头,也就是老鳖挖人参之处。
望见一个眼熟的破烂。
老妖怪皱眉,扶着身旁松柏,那人好像是柳觉……
身量看上去很是相似,衣裳也是一样破旧,除却这些,唯独有差的是步伐。
在百衣园里,柳觉走起路来一重一轻,而眼下山中大雪,他却步履稳健似是走石阶一样简单,就连头也是不晃,视线笔直,宛如前面有他心心念念的东西,勾着他垂涎欲滴。
奇怪。
老妖怪心想。
耳边还是有那重物闷顿声,四处去寻,当是在这边,在柳觉身边。
视线从柳觉蓬乱的头下移,看到衣衫褴褛,明是冬日了还能见到赤。裸手臂,指节通红。指节之中缠着东西,黑乎乎的皱成一团,是……
是头发?
偶有白丝,还缠着衣料。
为看得清楚,斐守岁绕过松柏,小心迈开步子,踩实积雪。
在一顿一顿的敲击声里,老妖怪渐渐靠近柳觉。
柳觉没有察觉丝毫,只是直直往前走,像一个被人捆了关节的人偶,要他做什么也就不回头地去做了。
咯噔——
斐守岁还未看到重物,那物件就从柳觉的手中脱离,滚落一旁雪地,重重地砸在树根上,抖擞满树大雪。
离得近了,就算东西被雪遮掩大半,也埋不住原貌。
那哪里是什么物件,竟是老鳖!
老鳖口鼻大开,已经干涸结痂的血沾满了双颊,眼睛瞪得很大,眼白占据一半的眼眶。
斐守岁的心怔了下,他并不害怕,但这算了什么,儿子拖着父亲的尸躯?还是说他来晚了,救人不成,要改行破案?
看着柳觉一卡一卡地回头,在漫天雪花里,他盯着四肢扭曲的老鳖。
这么冷的天,老鳖就算是刚死没多久,怕也早凉透了。观老鳖苍老的脸,死了还是生前那般暗。
斐守岁站在树旁,背手不语。
渡化也好,不渡也罢,梦中的人……
是柳觉走来,穿透斐守岁的身躯。
一个深黑的青年,斐守岁感知到恨意、冷还有在颤抖的魂灵。
手抽出腰间纸扇,看柳觉蹲下。身拉起了老鳖。
“爹……”柳觉说,“爹啊……”
老鳖还是那表情,早是不能回应了,死了的人能让他们回应什么。
“娘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