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无常扶起柳家老伯。
“不是我们不帮你,只是你家妻子……”
惊堂木一拍,城隍老爷怒目,似是有什么不可言说的秘密。
白无常立马煞了嘴,歉然:“你也见着了,这是不让提的,来。”
拿起一旁的通关文牒,递与柳家老伯。
“拿着,快去吧!”
城隍老爷撇过脸挥挥手:“快去吧!”
自知是问不到了,柳老伯低下头,看向闪着光的文牒。
“老伴儿……”
本就苍老,那哭丧起来就更显得憔悴。
眼见柳家老伯从城隍庙中走出来,斐守岁妖身的瞳隐去,他知晓了这是神的手笔,便是让他看清老者的踽踽独行。
漫步出黑暗,柳家老伯像是脱离了一个黏糊糊的蛹。
柳老伯一瘸一拐地走,近了发觉他脸面青一块紫一块。
斐守岁知道,这是柳觉动的手。那夜柳觉将老伯拖拽在地上,老伯尚未凉透的身躯,一次一次撞击后山石路。
老妖怪侧过身子,给柳老伯让路。
老人家垂头,口内念叨:“唉,老婆子啊,这终究是要散的……”
通关文牒上有酆都鬼城的红章,他的手指按了按。
“我先走了啊,我去哪儿等你,也好让你有个盼头。你看看,我们都一大把年纪了,走的时候也这样的安静,唉……”
就这般擦身,与柳觉一样,脱离了暗,走入了混白。
斐守岁背手,收起纸扇,他看到幻境中城隍庙慢慢坍塌。城隍老爷坐在堂上如一摊化开的泥水,渐渐与黑白无常一起融于夸张的白雾里。
脊兽、石狮子还有歪斜的深红匾牌,都在冷的幻境中融化。
老妖怪叹息。
转身与陆观道:“走罢。”
此一路来,他说得最多的就是“走”,走去哪里无从知晓。救人?救了谢义山又如何。
这路走的时候,不曾看到尽头。
斐守岁看着一动不动的陆观道。
“怎的了?”
陆观道摇头,视线落在柳老伯远去的方向。
斐守岁顺着陆观道的目光,见着柳家老伯停下脚,竟是回首。眼神重叠,明明不是凝望,却好似被看透了心魂。那一张老脸没有眼泪,没有悲秋,只是看着什么,许是在看一个奔向自己的少年。
斐守岁淡然了面容:“他看不到我们。”
“我知道,”陆观道歪头,“那他在看什么?”
“在看什么……”斐守岁望入苍老的瞳孔。
柳家老伯却收下视线,只听:“要是你先走了,该有多冷清啊……”
要是一人独行,再热闹的路都是寂静。
听此言,斐守岁心里一抽,像是被神的大手再次捏紧,他锁住眉头,拙劣地维持心跳。
深吸一口气,不似上次那般痛。
老伯在远处,又说:“但是我也走了,我跟着你,你就不孤单了。我们都是孤独鬼,来的时候一个人,走的时候也是一个人……”
斐守岁哽咽,他好似从何处听到过这番话。
定有人与他说过此话,说的时候也是垂头丧气,融在一片昏黑里。
昏黑……
一瞬间。
斐守岁双目一浑,眼前的大雾迅速扑上来,占据了他的视线。他的身体有些摇晃,连头都是嗡嗡的,心跳声在他耳边狂吠。
好吵……
模糊里,斐守岁又想起神的话:“孩子,仅是还了你五识,你都这般难受,我岂忍心再叫你受苦?”
我岂忍心叫你受苦。
斐守岁暗哼一声,心道:“还给我什么,又是什么莫须有的东西……”
强行要睁眼,眼前忽地被一身影遮挡。
有人抱住了他。
斐守岁的双目拢上一层白布,他什么都看不清,只好蔫蔫地伸出手。
一伸手,那人就接住,温暾的暖意从手掌中涌入。
斐守岁涣散了瞳,说得迷离:“好暗……”
白茫茫一片。
“我看不清了……”
手掌贴于脸颊,那人说了些什么无从知晓,斐守岁眯了眯眼:“走吧。”
声影颤抖,有什么水滴坠在斐守岁脸颊上,悄悄滑落。
斐守岁控制不了自己的神思,他听着心跳开口:“背着我走,一直走,别停下来,要是停下来就完了……”
低沉的声音断断续续说着。
什么?
斐守岁微微侧耳。
只听到“不要”二字后,一声叫唤冲破浓雾。
“斐守岁!”
“斐径缘!”
斐守岁猛地睁开眼,像是被人拖拽出了迷雾,他有些茫然,站在被大雾环绕的心识里,一下子的清朗让他血液逆流,红透了耳垂与脖颈。
下意识去看,他看到心识海面上站着一人,是柳家老伯。
柳家老伯正朝着他笑。
沉默。
斐守岁又听到有人唤他。
“斐守岁!你醒醒!”
醒醒?
斐守岁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身躯,又抬头看老伯。
老伯还在微笑。
“你……”是谁。
老伯背手。
斐守岁耳边不断传来陆观道的声音。
一声一声,喊魂似的。
难听。
守岁不自知地皱起眉,先前未遇到陆观道时,他是连面容都不愿动的。
叹息。
又吵又闹。
但也无可奈何,斐守岁只好先走走一步,化开了海上大雾,一脚踏入海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