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聿思忖片刻,忽想起一桩事来,轻笑起来:“前儿我与孟九在外吃酒,听他说起太原府衙内新任职的一位郎君,乃是出自博陵崔氏,家中行六,十六便往长安、洛阳、扬州等地游学,今夏方归,将及弱冠,生得面如冠玉,品貌秀丽,少时便已才名远播,将来入阁拜相亦未可知;又无需征战在外,自不必家中亲人为他悬心,堪为良配。”
薛夫人听后,顿了顿手上的动作,偏过头来看向宋聿,面色稍缓,认真嘱咐道:“果真如你所说,这位崔六郎不过将将年长二娘三岁,倒也勉强可算作是年岁相仿;你且差人仔细打探一番,若还未相看人家,便想个法子亲自与人见上一面,耳听终究不如眼见来的实在,倘或能入了你的眼,再来报与老身知晓不迟。”
宋聿点头称是,祖孙二人又闲话一阵,薛夫人便又拿起木槌敲手边的木鱼,叫他回去多抽些时间陪伴孕中的十一娘。
是日,天空湛蓝如洗,不见半朵阴云。
怀胎七月的祖江斓懒洋洋地坐在半开的窗子晒太阳,宋聿来时,见她有些昏昏欲睡,遂去取来小毯替她盖上,轻轻合上窗关切道:“十一怎的坐在窗边,今日虽是晴天,到底入了冬,外头的风刮人得紧,保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变天。”
“妾身哪里就这般娇弱了,三郎未免太过大惊小怪了些。”
祖江斓一面说,一面揭开身上的毯子欲要起身,宋聿忙扶住她,问她可是想去外面走走。
祖江斓点点头,忽然想起杨娘子去岁秋日里做与她和二娘吃的山药芋泥糕,不免提上一句,感叹她好端端的为何要离开宋府。
宋聿在她的纳罕声中忆及杨澎咽下最后一口气前,用尽浑身最后一点力气扯着他的衣袖,却是连嘱托的话语都未说完:“卑下有一相依为命的阿妹,名唤楚音......”
天气渐渐冷了,不知她孤身在外过得可好,可有吃饱穿暖?思及此,宋聿不禁眉头紧皱,自认未能照顾好恩人之妹,不由心生愧疚,又派出些人去寻访她的踪迹。
*
宋珩自军中处理完事务,已过了午时,在营中随意用些饭食果腹,翻身上马直奔蘅山别院而去。
这边,施晏微早被刘媪指挥着三五个婢女拉她去浴房沐浴更衣,再回到房中疏发上妆,端详着铜镜中那张粉面桃腮的脸,施晏微顿时生出一股被人囚困于此的深深无力感来,只能任由着她们摆弄自己,静候那人过来行那起子龌龊事。
朱漆地板上铺了大食国来的羊毛地毯,踏在上面软绵绵的,施晏微垂眸看着其上的繁复花纹,并不知道自己在罗汉床上坐了多久,只觉每一分每一秒都无比漫长,直至宋珩的脸与门外的阳光一道映入眼帘,她方回过神来,缓缓站起身来朝人施礼。
宋珩大步上前,按下她的肩膀示意她坐下,狭长的凤目仔细逡巡打量着她。
“听冯贵说,娘子为我茶饭不思,清减不少,今日看来,后半句话倒是不假。”
宋珩俯身抚上她白嫩的脸瓣,顺着白瓷般的弧线往下,捏住她瘦弱的肩膀,呼吸渐重。
施晏微下巴微扬,看到他眼中的欲.色和隐忍克制,整个身子都开始不由自主地紧绷起来,头皮发麻,脊背生寒,不敢想象接下来将要经受什么样的狂风骤雨。
宋珩生生忍到练儿提了装有参汤的食盒进来,方吩咐冯贵将人领到院外,施晏微几乎是瞬间想起初次在书房里的那一遭,巨大的恐惧感让她产生夺路而逃的想法,可,她又如何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逃出生天呢?
“好娘子,如此失神,可是心里在想什么事?”
宋珩握住她的腰将她从罗汉床上提起,施晏微被迫踮起脚尖,却仍是矮了他大半个头。
施晏微心跳如擂鼓,几乎是下意识地别过头,躲开他落下来的炙热目光,低声细语地道:“没想什么,唔......”
宋珩重重掐了她一把,施晏微吃痛呼出声来,远山般的黛眉微微折起,不待她伸手去揉一揉缓解腰上的痛意,就听宋珩板着脸道出两个字来:“扯谎!”
话音未落,施晏微未及反应过来,便又被宋珩打横抱起,迈着大步径直走到里间,扔进层层叠叠的锦被之中。
“外面天色还大亮着,怎好如此,实在有违礼数...”施晏微强忍着心中的惧意与他对视,伸出一条玉臂拦住他倾身而下的高大身躯,手足无措地做着最后的挣扎。
宋珩从容一笑,轻而易举地钳制住她不甚配合的双手。
诃子上绣着绯色的并蒂牡丹,宋珩凝眸看向她,没脸没皮地道:“我若在意那些个花架子的礼数,岂能容你做我的外室,早该纳你进府日日相见才是。”
一月不见,宋珩确实着急了些。
施晏微抽泣着哭得跟个水做的泪人似的。
洁白透亮的指甲留下一道道或长或短的红痕,同那些狰狞的刀剑疤痕交错在一起,甚是触目惊心。
外间,宋珩将条案上的一应物件扫落在地。
窗外无端吹起一阵疾风来,两杆相依而生的墨竹于风中摇曳,高的那杆随着风向压住低的那杆,枝叶重重叠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发出阵阵相触的声响。
那阵风不知是何时停的,宋珩坐于罗汉床上,施晏微被他抱在怀里,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起伏浮沉。
施晏微眼中尚还氤氲着水雾,令她看不清纱窗上的虫鸟暗纹,因晌午并未午睡,这会子浑身疲乏的厉害,渐渐没了最后一点气力,耷拉着眼皮将要昏厥过去。
宋珩自然不会就此放过她,抱着她来到置着食盒的方桌前,单手取来那碗参汤,强行灌入她的檀口之中。
施晏微顿时清醒过来,抬起眼皮挣扎着不肯依从,婉拒道:“我身上疲乏难受得厉害,宋节使且发发善心,容我睡睡可好?”
宋珩没应,默默含下一口参汤,覆上她的红唇渡进去,如此反复几次,方将那碗参汤尽数送进她的腹中。
熏炉内焚着郁金香,升起袅袅青烟,挥散至每一个角落,掩去屋内轻微的气味。
宋珩抬手替她拭去鬓边的汗珠和泪珠,垂首凑到她耳边轻声道:“好娘子,天色还早,又岂是能容你昏睡过去的时候。”
施晏微叫那老参吊着一口气,身上虽已疲累到了极限,头脑却还清醒着。
直至窗外夜色渐深,宋珩与她一同栽进锦被中,偃旗息鼓。
床账内,宋珩略歇上片刻,自穿了衣袍,恢复到往日里端方持重的威严模样,于院门处唤人进去烧水点灯。
冯贵坐在一块山石上打着呵欠,望一眼空中玄月,遂问宋珩可要传膳,宋珩漫不经心地道了个可字,冯贵自往膳房去了。
宋珩取来药膏回至里间,拿火折子点燃床边半人高的莲花烛台,橙黄的灯光下,锦被之中的美人呼吸极轻,仿若羽毛落于水面,激不起半点涟漪;
她的脸和脖颈却白得像一块水润透亮的羊脂玉,又如春雨滋润后的玉色芙蓉,微微泛红的眼圈和面上的泪痕越发衬得她娇弱无力、楚楚可怜,极致的破碎感勾得宋珩难以挪开眼。
许久后,宋珩方移开视线,掀开锦被检查她的身子可有受伤。
铺天盖地的凉意袭来,施晏微的头脑却有些发胀,她看着宋珩低头瞧她的腿,自饮下那碗参汤后就萦绕在心间的屈辱感节节攀升,令她再也无法抑制胸中的怒火,强撑着支起半边身子,重重打下宋珩欲用食指指腹取药的动作。
只听哐当一声,药罐摔得四分五裂,白色的药膏流了出来。
一切发生的太快,宋珩默了数息,忽的撂下脸来,额上青筋随着攻心的怒火凸显出来,就连那段洁白胜雪的脖颈突然变得刺眼起来。
宋珩闭上眼深吸几口气,怕吓到她,强行压下那股戾气,终究没有在她面前发作,只阴沉着脸去解腰上的玉带,“杨楚音,你当真以为我会舍不得捏死一只拿来解闷的玩意?身上既还有力气,不妨再侍奉一回!”
“捂着脸作甚,你不是清高性烈吗?今日我倒要好好看看,究竟是你的骨头硬,还是我的手段硬!”
宋珩一壁说,一壁将她瑟缩的身子拉过来。
顷刻间,屋里便又透出声音来,刘媪听不下去,索性拧着眉离了廊下,远远地躲开了。
一刻钟后,冯贵并两个粗使婢女提着食盒进了院子。
檐下的绢纱灯笼皆已点亮,屋中却只燃着一盏烛台,刘媪站在台阶下指着门朝冯贵摇了摇头,示意他莫要过去。
冯贵将那食盒往山石处放了,随刘媪走远些,这才开口问她里面发生了何事,刘媪压低声音,惊魂未定地道:“杨娘子才刚摔了药罐子,家主似是动了怒,里面……”
余下的话,刘媪说不出口,冯贵见她那副遮遮掩掩的模样,焉能不知里头这会子正在上演什么样的残酷场面,复又叹口气,往山上坐了。
宋珩的怒气散下大半,看她躺在锦被上面色苍白、气息奄奄的样子,自知今日着实有些过了,故而倒也任由施晏微噙着泪有气无力地推打他,只是静默着动作强势霸道地替她清洗穿衣,而后又去取了一罐未用过的药膏过来,左手轻而易举地制住她的两只手,单腿抵开她的膝盖,右手替她涂药。
“娘子当知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的道理,若要一味与我这般拧着,可能承受相应的后果?王银烛与那赵二郎的事,你当真以为能瞒过人去?”
施晏微有如晴天霹雳,那道惊雷震得她连呼吸都要不会了,浑身止不住地颤栗,仅存的那点气力尽数消散下去,睁圆眼睛怔怔望向他,对他的恐惧霎时间到达了顶峰,仿佛在看什么阴暗可怖的怪物。
二人目光相触,宋珩才刚散下大半的火气便又涌上心头,猛地攥住她的手腕将人提坐起来,显然是不喜欢她用这样的目光看自己,转而捏住她的下巴冷声道:“那对野鸳鸯能够平安无事,倒要好好谢过你;若非看在你的面上,单凭与人暗通款曲私定终身这一条,便足以将她打个半死发卖出去。”
施晏微被他捏得生痛,双手攥着衣料缓缓闭上了双眼,干涩沙哑的喉咙里艰难地挤出一句逢迎的话来:“妾知错了,请家主高抬贵手,饶过银烛和赵二郎。”
见她终于肯低头认错,宋珩并未如设想中那般感到愉悦畅快,反生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来,像是拳头打在藏了针的软枕上,没个回音,反伤了手。
宋珩暗自恼恨自己的情绪竟会因眼前这一小小女郎起伏不定至此,当下竟是有些不敢再去看她的脸,深吸口气收回捏她下巴的手,头也不回地拂袖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