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茂谦说话间还不忘仔细拿眼去瞧宋珩的面色,见他面上笑容不减,只平视不远处的牡丹盆栽,方继续往下说,“宋节使可还记得前日伺候在你身侧的那位女郎?”
宋珩不动声色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只端起半凉的白瓷茶盏道出个嗯字来,冷眼看他欲要如何作死。
裴茂谦观他面色不改,胆子越发大了起来,“我朝律法,妾通买卖,何况那女郎不过是宋节使府上的一婢尔,某愿以千金买之,不算辱没了她;将来入了某的府上为妾,日后若是再诞下一儿半女的,沈宋两家的关系自当更为稳固,岂非美事一桩?”
“裴三郎的意思,竟是要抬宋某的外室去你裴家做妾,与你生儿育女?”
宋珩凤眼微敛,握住茶盏的手骤然收紧,生生捏出瓷器碎裂的沉闷之声。
偏他脸上还带着浅浅的笑意,偏过头来看向裴茂谦,那抹意味不明的笑意和幽暗深邃的目光令他脊背生寒,头皮发麻。
分明是寒冬时节,裴茂谦的额上却是生汗不止,接连不断地流到脖子上,滑滑腻腻的,极不舒服。
许是心中恐惧太甚,当下竟是连大气也不敢出。
裴茂谦抬起发颤的右手,拿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哆哆嗦嗦地道:“某,某先时并不知她是宋节使的外室,多有冒犯,还,还望节帅海涵...恕某无知之罪...”
宋珩蓦地松手,茶盏化作片片碎瓷,因手法和力道掌控的极好,并未伤到分毫。
“滚出去!”
宋珩冷森森地道出这三个字,阖上目强压下萦绕在心间的戾气。
裴茂谦如蒙大赦,支起两条微微发抖的腿朝着门外奔去,一心只想快些消失在宋珩的眼前,免得他被火气冲昏头脑改变主意,如同捏那茶盏般捏上自己的脖颈。
冯贵见他面色惊慌逃命似的奔出门来,心下已然明了他昨日定是会错了意,□□熏心到欲要向家主讨了杨娘子去,家主对杨娘子正是食髓知味的时候,他的这番话这可不是老虎嘴上拔胡子吗?
宋珩的确叫他气得不轻,立起身来大步跨出门槛,一言不发地亲自去牵了马,跃上马背绝尘而去。
冯贵知他必定是往别院去寻杨娘子了,忙不迭也牵来马去追他。
是夜,乌云闭月,星光暗淡。
宋珩疾驰在无人的深巷里,耳边是呼啸而过的风声,北风刮在身上带来阵阵凉意,他却像是感觉不到寒冷,胸中那股心火烧得他通身燥意。
翻身下马后,宋珩脚下似要生出风来,板着脸来至正房,却不见施晏微的人影。
练儿观他面上隐有怒意,沉默着不发一言,心中越发害怕,走上前轻声细语地道:“禀家主,娘子正在浴房沐浴。”
宋珩冷冷盯着门看,没应。
练儿紧张地攥住衣料,蹑手蹑脚地退出去,将门带上。
将近两刻钟后,施晏微方绞着发从浴房出来。
练儿迎上前,压低声音告诉她家主来了,瞧着面色不大好,似是正在气头上。
施晏微垂了眼帘往下方看,卷睫微颤。
惴惴不安地迈进门去,并不敢靠近他,只默默往炭盆旁坐下,拿巾子慢吞吞地绞着湿发。
宋珩无声地看着施晏微绞发的动作,心间那股怒意却是莫名消散。
她这般姿容昳丽,的确招人。可错不在她,只在对她起坏心思的人。
裴茂谦胆敢对她起那样的歹念,当真该死。
倘若他不是河东节度使,不必所谓的考虑大局,当真想要剜了他的脏眼,取了他的性命。
三五步来到她的跟前,右手抚上她的肩膀,顺着肩颈弧线移至她的下颌,动作轻缓地摩挲着,垂眸凝视着她的一双桃花眼,低声问她:“好娘子,今日赏你的北珠,你可喜欢?”
施晏微有些看不懂他这番突如其来的情绪转化,蹙着眉茫然地颔了颔首。
然而还不等施晏微弄清楚他今日缘何这样,接下来更为诡异的一幕发生了,宋珩收回手,离了她身边,取来一条干净的巾子,按下她的手替她绞发。
直至墨发干得差不多了,他将施晏微抱到罗汉床上,自妆台前寻了那方盛着北珠的檀木匣子过来。
宋珩信手打开匣子,取出一颗指腹大的北珠,唇畔带着浅浅的笑意,捻着那颗北珠贴在她的耳上。
“娘子生得这样白,只有这样的北珠方能配得上你;那白狐裘更是难得,府上也不过太夫人和二娘各有一件;旁人见你衣着光鲜,用这样的珠子,自然知晓你身份不凡,再不敢打主意到你身上。”
施晏微被他的话说得云里雾里,沉思良久,方想起那日在画舫船上,拿猥琐的目光打量她的那个郎君。
莫不是他起了什么歹心,同宋珩说了些混账话?
思及此,施晏微稍稍抬眼去看宋珩,欲要探究他是否将怒火牵连到她身上来。
宋珩的神情不似来时那样骇人,起码在她看来,只是这副模样,还不至于让练儿提醒她要当心家主。
“娘子这样貌美,却又无枝可依,若是离了我,不知要引来多少豺狼虎豹的觊觎,届时,娘子可有自保的能力?与其如此,娘子为何不肯安生在我身侧,只要有我在一日,必定叫你高枕无忧、锦衣玉食,任何人都不能给你气受。”
可若是你给我气受呢?施晏微几乎是顷刻间想到这句话,在喉咙哽了又哽,终究没有说出来。
触怒他的后果,她已吃过几回了。
施晏微轻轻蹙眉,抿着唇,错开视线不再看他,于烛光下低垂了脑袋。
灯下美人如花,任他采撷。
不知不觉间,宋珩心下已有了处置裴茂谦的主意,暂且将此事搁下,不再克制自己,单手穿进施晏微绸缎般的青丝里,将她的头往自己这边带,令她微微扬起脖颈。
微凉的薄唇覆上她那饱满水润的丹唇,轻轻啃咬的柔嫩唇瓣,汲取她口中的芳津,只觉甜美极了。
良久后,宋珩拿手拢住,将头往下埋。
施晏微有些吃痛,抬手去推他的肩膀,宋珩单手钳制住她的双手,另只手撩开厚重的冬裙。
腰上的蹀躞带滑落到地上。
窗外更深露重,北风凛凛。
施晏微白嫩的手指攥住地毯,欲要往前挪,宋珩自不肯叫她逃开,抓住她的手腕。
目之所及,雪白一片。
宋珩越发沉溺,抱起她立在窗边。
朦胧月色下,施晏微双眼泛着泪光,与那满窗清辉重叠在一处,越发觉得晃眼,无心去感受宋珩视线下的世界,合上眼无力地将头埋在他宽厚的肩膀处。
耳畔传来宋珩的轻喃,他让她安生些,莫要再与他拧着,除却就此放她离开,但凡他能给的,定然不会吝惜。
施晏微不记得自己是何时睡过去的,醒转之时已是次日清晨,身上虽然被他清理费得清清爽爽的,但却掩不过四肢百骸间的酸乏,膝盖尤其不适。
忍不住在心里问候他几句,起身下床。
洗漱过后,梳妆时,施晏微瞧见那匣子北珠,信手将其放进边上的小抽屉里,懒怠再看一眼。
刘媪见后不解,拧着眉疑惑问道:“这一匣子北珠可是千金难求的好东西,制成金钗、钿头是最好不过的,娘子缘何不喜?”
施晏微抿唇不答,只叫香杏去膳房传些清淡的吃食送来。
早膳过后,施晏微喝了凉药,有婢女领着个年过四旬的媪妇过来,道是遵从家主的吩咐,特来替她量身制衣。
不多时,又有一位花信之年的女郎由人引着来见她,带着本册子,叫施晏微挑选喜欢的首饰样式。
施晏微翻开来看,皆是珍珠首饰,只是上头的珍珠保守了些,比不得宋珩送的大。
随意指了几样将人打发走,施晏微自去书架前取来一本书翻开来看,聊以打发时间。
酉时,宋珩打马归府。
因今日是十月初十,小雪节气,宋府依例在正厅设了家宴。
宋珩于门外解下羽缎斗篷递给冯贵,往三折绘牡丹屏风后稍立片刻,退退身上的寒气,方进前朝薛夫人施礼问安。
薛夫人忙叫坐下,命人布膳。
宋聿亦是才刚从官署回来,因不见裴茂谦的身影,不免问上一句,薛夫人道是他今晨往翠竹居里辞行一番后,匆匆离府回泾州去了。
旁人不知这其中的缘由,宋珩心中却是再清楚不过,不动声色地执起茶碗轻抿一口茶汤润嗓,暗叹他跑得倒快,想来定是吓得不轻。
便是跑了又如何,这口恶气,岂能不出。宋珩指尖攥着圈椅的扶手,徐徐吐了口浊气,凤目微阖。
席上,薛夫人正拉着宋清和说笑,忽听宋聿皱眉道:“瞧这天色,再过两天便要落雪。也不知杨娘子孤身一人往何处去了,某派去打探消息的人只说杨娘子曾在一处酒楼帮工三月有余,而后竟不知所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