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间觉得,他今晚大概是在自讨苦吃罢。
直至施晏微的哭声渐小,止了眼泪,宋珩才敢稍稍放肆一些,抚去她鬓边的汗珠和泪珠,吻住她的唇瓣细细研墨,让她慢慢放松下来。
将近三更天,屋内声音渐歇,宋珩覆上她揉小腹的手,命人送水进来。
*
数个时辰前,汴州。
宫殿内,江晁一袭赭黄色圆领长袍,上刺五爪金龙。
内侍手持拂尘,轻扣殿门弯腰朝内传话:“圣人,沈将军求见。”
江晁搁下手中朱笔,允准其入内。
内侍推开殿门,沈镜安迈步进殿。
江晁一双圆目望向他,问起泰宁之事。
“节度使刘仁已依附宋珩麾下。”
刘仁会如此抉择,并不奇怪,天下大势,江晁与宋珩两家独大,湖南节度使虽还掌着桂州和岭南东道两镇的兵力,终究是些缺乏实战经验、军纪散漫的军队,根本不足为惧;山南西道易守难攻,疏于操练精兵,亦掀不起什么大的风浪来。
江晁低低应答一声,立起身来到他跟前,缓了面色,语气平平地问:“此番知逸派去北地的人,可有寻到你阿姊的消息?”
沈镜安闻言,敛目垂眸,面上带了些黯淡之色,颇有几分心灰意冷地道:“臣与阿姊经年未见,阿姊体弱,更兼丧夫和见弃于母族之痛,臣心中早做了最坏的打算,只是未曾想三郎年纪轻轻竟也离世了;二娘应还活着,却在三郎入土为安不久后便被一支十余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地接走,不知去了何处,需得再好生打探一番。”
江晁抬手去拍沈镜安的肩膀,宽慰他:“人死不能复生,知逸莫要太过沉湎其中。至于你那流落在外的外甥女,吾会命人多方打探。”
如今的江晁已非昔日的宣武节度使和魏王,而是一国天子,终究君臣有别,再不可仅视他为上峰和恩人。
沈镜安醒悟过来,自知失了尊卑体统,忙叉手施礼,面色恢复如常,恭敬道:“臣谢圣上体恤。”
江晁见他不再似方才那般意志消沉,便又道:“当务之急,是要尽早攻下池州,将宣歙和镇海两镇收归南魏所用。”
“臣愿领兵前往讨伐。”
沈镜安旋即跪地请命。
江晁亲自扶他起来,“吾自是信得过知逸的,明日早朝,吾会给你五万兵马西征。此番知逸若能顺利攻下池州,吾便可以此功封你为侯,知逸有军功在身,届时,跟随吾多年的那帮老臣们自然无话可说。”
沈镜安复又拱手行一军礼,看向江晁目光坚定地道:“臣定不负圣上所望。”
一时出了宫门,往城郊的别业而去。
李令仪坐在蒲团上,提笔落着字。
窗棂半开,秋风习习。
鬓边碎发随风轻扬。
沈镜安不叫通传,甫一迈进水榭中,便照见这样的场景。
“秋日水边寒凉,公主这样巴巴地吹着风,不怕着凉?”
沈镜安朝人恭敬地施了一礼,朗声提点道。
“前朝不复存在,我这位宣称公主自然也就不复存在了,沈郎君唤我令仪就好。”
沈镜安往她对面的矮凳上坐了,自斟了一盏茶握在手里,平声道:“在某心中,不论前朝在否,您一直都是名声斐然的宣城公主。圣上已令某东征,待攻下池州收服宣歙和镇海二镇,公主若还想回敬亭山,某可差人送您回去。”
李令仪落下最后一个字,搁了笔,抬眸看他,“我在敬亭山住惯了,自然是要回去的。这段时日倒要多谢沈郎君照拂,若叫他们拿了去,只怕还要生出更多事端来。”
沈镜安轻抿一口茶汤,敛了敛目,不动声色地往那宣纸上扫了一眼,但见上书:始怜幽竹山窗下,不改清阴待我归。
幽竹。沈镜安咀嚼着这两个字,只觉眼前这位女郎当真性情恬淡极了,颇有几分竹的气质。
“公主当真半分不想复国?”
李令仪轻轻摇头,凝眸默了片刻,沉静道:“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王朝更迭乃是顺应自然法则。我只盼能有人早些终结这乱世,也好叫天下百姓少经受些战乱之苦。他二人借着我的名义招兵买马也不过是为着扩张势力,妄图挟天子以令诸侯,分明虚伪至极,名号倒是冠冕堂皇,这样的人若是成为帝王,苦的也是百姓。”
她总是能这般娓娓道出令人深思叹服的话来。沈镜安的心跳微微快了一些,强压下那股隐隐的躁意,面色如常地道:“公主虽为女郎,眼界和对世事的见解却不输这世上的男郎,若为男儿身,自当有一番大的作为。”
“这世上非是建功立业方可称作大的作为,如医工、商贾、绣娘、匠人等等...亦可在各自的领域有所建树,做出一番成就。即便不能有所大成,可治病救人、售卖货物、制出蔽体御寒的衣物,又何尝不是于民于国皆有利。”
沈镜安听了,只觉是他的话狭隘了,忙叉手与人,“公主所言是极,沈某受教。”
二人又闲聊一阵子,沈镜安交代此间的婢女好生伺候她,若有短缺,只管往府上去取,那婢女点头应下,他方离了别业。
次日,明堂之上,江晁降下圣旨,令沈镜安领兵东征,自不必赘述。
清晨的阳光洒在脸上,施晏微徐徐醒来,宋珩鲜少睡懒觉,这会子早去官署处理事务去了。
宋珩提早归府,箭步迈进院中,照见施晏微独自倚在门框处,目不斜视地看着练儿拿孔雀羽毛逗弄那只才刚过了半岁的碧眼狸奴。
孟秋的清风灌进屋里,吹起施晏微素白的裙摆,仿若一朵春日里盛开的梨花。
练儿瞧见他,忙屈膝下拜,在宋珩的示意下抱了那狸奴退下。
宋珩一把抱起施晏微,完全遮挡住她的身形,瞧着竟像是有两个她那样大。
抱着人往罗汉床上坐了,饶是怀中的女郎不怎么搭理人,宋珩还是不厌其烦地与人说话:“下月廿八是二娘出阁的日子,细算起来,娘子已有一年多不曾见过二娘了吧。”
提及宋清和,施晏微这才有了些回应。
“二娘竟要出嫁了?”
施晏微掐了掐手指,心道她如今也不过十七,放在现代的话,正是上高中的年纪。
说不上来心间是什么样的滋味,一时间着实觉得有些难以接受。
头顶上方传来宋珩轻轻的嗯声。
“她也十七了,年纪算不得小。话到此处,娘子可想与我同去太原为她送嫁?”
此话一出,倒是正中施晏微下怀,她本就想寻个由头离开洛阳前往太原,从而避开他对自己的全面掌控,可巧他自个儿上赶着往她面上送了个极佳的理由。
“自是想去的。”
施晏微无视他那只不老实的大手,回答的干脆利落。
宋珩似乎也在等着她的这句话,薄而饱满的唇瓣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意味深长地道:“二娘眼中,娘子闷声不响地离了太原前往长安,若此次与我同去太原,却不知娘子要以什么样的身份出现在二娘面前,又该以什么样的说词去应对二娘的殷切询问?”
话到这个份上,施晏微才算是彻底觉出味来,宋珩在等着她主动说要与他做孺人。
倘或直接照着他的心意说,反而可能会引起他的猜疑。
施晏微缄默不语,默了好一会儿,垂下长睫,状似有几分羞赧地道:“只说是在长安遇着,听闻二娘将要成婚,这才与晋王一道返回太原。”
顷刻间涨红了脸颊,却并非是因为害羞,而是太过紧张和激动,一旦宋珩同意留她在太原,她便可寻找机会从她颇为熟悉的宋府里逃出去。
“照娘子口中的意思,若带着你一道回了太原,倒要叫我眼巴巴看着你在跟前却又不能亲近半分,规规矩矩地在人前继续视你为宋府的坐上宾客?”
宋珩语气渐重,面上的笑意凝成寒霜,毫无预兆地对着她拔高音量:“杨楚音,你可真敢想!既这么着,还是留你在洛阳更为妥当。”
“别,我不要一个人留在洛阳……”施晏微连忙拒绝,两手抵在他的胸膛处,在他腿上坐直身子,水灵灵的清眸看向他,一副小女儿的姿态。
柔软的女声继续在耳畔响起:“去岁我在宋府时,二娘待我甚是亲切热络,如今她要出嫁了,我想再见上她一面。”
纱糊的窗子上浮动着花影,仿若一幅水墨绘就的图画,风儿赋予画上的花枝以生命,随着那道晚风摇曳晃动。
宋珩嗅着清浅的花香,捧住施晏微洁白如玉的脸颊,低沉的声线里带着几分蛊惑的意味,“好娘子,仔细想想我方才与你说过的话,你若能悟出我的心意,莫说是见她一面,往后再想见多少回都无妨。”
施晏微沉吟片刻,眼中流露出诧异和希冀,蹙起眉头试探他道:“晋王方才说要迎我做孺人的话,可还作数?”
宋珩顺从自己的心意,也不与她拐弯抹角,重重点头,语气坚定:“自然作数。”
良久后,施晏微方低低接了他的话:“待二娘出阁后,晋王先行返回洛阳处理好政事,再请人择定良辰吉日,从太原迎我至洛阳可好?我在洛阳举目无亲,实在不知该从何处出阁。”
倘若宋珩同意留她在太原待嫁,她便可寻找机会从她颇为熟悉的宋府里逃出去。
至于过所和户籍,待她逃出宋府后,再想法子走水路离开太原,而后去偏远些的村镇里避避风头。
眼下前朝哀帝已葬入皇陵,宋珩在洛阳自立不会是太久之后的事,若一切顺利,兴许就只要一年半载。
届时,他日夜忙于处理新朝的国事,岂会有过多的心思来追查她的踪迹,何况薛夫人虽然年老,但她的心却半点不老,头脑亦尚还清明得很,定会从旁规劝他早日册立皇后、广开后宫,为宋氏一族开枝散叶。
君王当雨露均沾,有爱妻美妾陪伴在身侧,宋珩哪里还有多余的心思想起她呢?
正思忖间,宋珩凤目微眯,在她探究的眼神中开了口:“那娘子你,从今往后可会心甘情愿地伴我左右,永不离开?”
虚无缥缈的鬼神之事,施晏微向来都是奉行敬而远之的原则和态度;然而在她意外穿进这幅身躯中得以重生后,又无疑冲击了她的唯物主义观。
可她急于逃离宋珩的控制和摆布,这会子为着稳住他,不得不硬着头皮起誓:“我若不是心甘情愿给晋王做孺人,便不会有此问。晋王若不信我,我可在此立誓:此生愿与晋王相携,绝不相负,若他日有违此誓,便叫我不得善……”
终字还未出口,宋珩忽然一把捂住她轻张的朱唇,剑眉折起,神色肃穆道:“好娘子,我何曾说过要你立下这样的毒誓,即便你有上天入地的本领,再次从我手心里逃了出去,我亦会用尽一切办法将你寻回;试问,我要一个死人又有何用?我要的,不过是你这个人而已。千万莫要再说这样的胡话。”
施晏微当即颔首示意自己不会再说这样的话了,宋珩这才收回手,敛目垂首,对上她的目光。
二人的瞳孔里皆映着彼此的身影,透窗而入的清凉晚风吹动衣摆,却吹不散那两道人影。
周遭似乎都静了下来,只余下细微的风声和窗外时有时无的蝉鸣声,施晏微适时攀住他的肩,“晋王这是答允我了?”
宋珩点了点头,舒展眉头,轻声细语地道:“娘子思量周全,我岂有不应之理。你在洛阳无亲无故,总不好叫你只出这道院门,就进了我的上房;你虽在太原府下辖的文水长大,可那处已经没有你的亲人了,你既决意嫁与我做孺人,往后二娘和阿婆便都是你的亲人,有她们在身边照拂你,我也能放心;再者,你从宋府风风光光地出嫁,整个北地和洛阳自会知晓我珍重你之心,即便将来迎了正妃入府,亦不会有任何人胆敢轻慢了你。”
施晏微低头去勾他的小拇指,跟个孩提似的说着俏皮话:“好,既这么说定了,晋王这回可不许再骗我。骗人要变小狗的。”
宋珩知她这是对三年之约的那桩事耿耿于怀,觉得他欺骗、戏弄了她,可他沾染过她后,就无法再放开她的手,他也为此恼恨过自己,但在苦苦压制无果后,他最终还是决意屈从于私心和欲望,在她面前当一个出尔反尔的无耻小人。
本是小孩子之间的把戏,但因做的人是她,宋珩很是乐意配合,也去勾她的手指,“好娘子,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骗你,更不会对你食言。从前那些让人不舒坦的事,就让它过去,我会好好补偿你,宠爱你,只要你不离开我,整个北地和洛阳城中,你尽可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这世上除我以外,没有任何人可以拘着你,更遑论给你气受。”
话里话外,她只需做他一个人的奴,奉他一个人为主人,还可借着他的权势“狗仗人势”、“狐假虎威”。
大抵在他看来,这样已经是对她天大的恩赐了吧。
宋珩却顾不得她在想些什么,垂首去吻她的丹唇,不多时便叫她张了檀口,似乎就连空气都被他掠夺,呼吸轻浅。
他今日一早刮了那些胡子,倒没有像昨晚那样扎到她。
是夜,宋珩规规矩矩地守着她睡,到底没做旁的什么。
又过得三五日,天色大变,洛阳城笼罩在一片阴云之下,瞧着似要落雨。
临近子时,施晏微在宋珩温柔宽厚的怀里睡得正香甜,忽而被一道急促的敲门声吵醒,接着又传来冯贵急切的声音,道是程司马来过,洛阳将要降下十年难遇的暴雨,请他速速转移至高地避洪。
宋珩闻言,忙不迭替施晏微穿了衣裳,自个儿只急匆匆地披了外袍,里面的衣衫穿得歪七竖八的,连声叫人去备马车,一手抱了施晏微在怀里,一手接过冯贵递来的油伞,淌水往府外走,将施晏微送到马车上,在她的额上落下一吻。
“娘子安心随冯贵走,洛阳城的百姓既已是由我护佑的子民,没道理我自个儿跑了撇下他们不管;娘子亦无需为我忧心,我这人素来福大命大,在战场上多少回都没死成,娘子且耐心等着我回来就是。”
正说着话,那雨势瞧着又大了一些,陡然面临将要到来的天灾,施晏微的一颗心没来由地高高悬起,听他说要亲自前往指挥抗洪,再没了往日里对他的厌恶和排斥,只一心希望他能做好,减少些伤亡。
思及此,施晏微用力点头,破天荒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好,我等你。”
宋珩得了她这句话,不再耽搁,来不及看施晏微乘车离去,三两下披上蓑衣戴了箬笠,冒雨翻身上马,领着人直奔官署而去。
命人快马加鞭往临近各村镇送去消息,又令河东军协助城中官差、坊丁疏散百姓,若有能带走的粮食,拿车托了一并走,老弱病残者,先紧着马车,坐不下的,再由河东军骑战马送之。
那雨断断续续地下了三日方止,施晏微的心亦跟着悬了三日。
至夜里三更,宋珩方归,满身的疲惫。
恐扰了施晏微的睡眠,只在离床颇远的地方铺了床被子睡了。
施晏微心中挂念灾情,亦不曾睡好,此时不过浅眠着,自是被他的细微动作吵醒。
“宋珩。”
施晏微轻声唤了唤他。
那道他再熟悉不过的女声传入耳中,宋珩立时清醒不少,于漆黑中看向床的位置。
“是我。娘子莫怕,雨已停了,无事了。我明日卯时还要去查看城中房屋受损情况,清理河堤码头,恐扰了你的好睡眠,就在地上睡。”
施晏微听了,当下只觉他倒也算得上一个合格的主公,倘若没有对她做下那些事,在她心中,或许也会如那些仰仗他的士兵和百姓,对他心怀敬意。
“无妨,我这两日在此间什么都做不了,已睡了许久了,你连日奔波劳累,来床上睡吧,明日外出,精神头也能好些。”
她的这番话太过诱人,宋珩实在不舍得就此放过,大大的脑袋上下点了点,三两个箭步奔到床边,克制着手上的力道掀开被子的一角钻进被窝。
那床比不得府上的宽大,被子亦不甚暖和,宋珩需得紧紧抱住她,才会显得不那么狭窄。
宋珩抱着她,感受着她的体温,两只大手老老实实的,只是圈着她,嗓音低沉:“这里比不得府上,叫你吃苦了。”
施晏微摇了摇头,“我有你的人护着,能吃什么苦呢,真正受罪的是那些百姓。早些睡吧,将后面的事情做好,比当下的什么都重要。”
“好,我听音娘的,这就睡。”
宋珩许久没有合过眼,实在疲累,阖上双眼,不再同她说旁的话了,感受着有她在身边的气息,不过数十息便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