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回太原
次日, 宋珩卯正起身,练会儿功后,往浴房里上上下下将自己洗了个干净, 就连穿在里面的衣裤都特意命人拿苏合香仔细熏过, 确认自己身上只有香味后,昂首阔步地去施晏微屋里蹭早膳。
宋珩来时, 施晏微正用着一碗瘦肉粥,见他来了,也不起身行礼,只是抬起眼皮看他一眼,接着专心喝粥。
今天的羊肉胡饼吃着有些咸, 施晏微用了半块后便吃不下了, 随手搁在碗里,宋珩往她对面的位置坐下, 净过手拿起那半块胡饼吃了起来。
施晏微似乎已经习惯他专挑她吃过的事物吃,当下见他吃得津津有味,不过淡然处之, 搁了手里的粥碗, 取来一个豆腐包子。
她喝过粥后有些嘴馋豆腐包子,偏又吃不下一整个, 偏巧宋珩过来了, 倒正好分一半给他吃, 免得浪费。
宋珩连忙伸手接过来,端起瓷碗将她吃剩下的两口肉粥全喝了, 将胡饼咽下, 一门心思地吃那豆腐包子。
他本不大喜欢吃包子,也不知是不是沾过施晏微手的缘故, 他今日吃着格外香,将另一个也取来吃了。
娘子的晚膳统共也就这么一碗粥,一碟胡饼和两个包子,娘子自个儿已经吃了一些了,刘媪恐他吃不饱,少不得进前询问他可要再叫膳房做些旁的吃食送来。
宋珩那样高大的一个人,只吃这点子自然不够,遂让刘媪令人再去膳房传一碗羊肉送来。
施晏微有午睡的习惯,宋珩便守在床边,见她睡得香甜,竟也一反常态打起瞌睡来,不知不觉间靠着床柱睡了过去。
过得大半个时辰,施晏微方睡醒。
宋珩比她先醒,捧了本书坐在床沿处看,感觉到她掀被子的动作,即刻合上书看向她,勾起唇角打趣她道:“娘子若再睡上一阵子,太阳就该西斜了。”
才刚睡醒就对上他的脸,施晏微轻松的心情便又变得复杂起来,沉默着没有理会他,自顾自的走到衣架处取来衣物穿上。
宋珩懊悔不该拿她贪睡这件事取笑她,立起身来从背后拥住她,将下巴抵在她的发顶上,“娘子可是又恼我了?”
施晏微万分无语地去推他的手臂,直截了当道:“我衣服还没穿好。”
宋珩老老实实地坐到一旁的圈椅上,仔细看她是如何穿衣的。好容易等她穿好,宋珩大掌一勾,让她整个人靠坐进他的怀里,浅笑着道:“娘子在太原时不是喜欢制作糕点吗?正巧今日是中秋,娘子不妨也教教我做胡饼可好?”
施晏微下意识地欲要拒绝,宋珩似是猜到她想说什么,指尖去捏她的耳垂,低声问出一句:“娘子可还想去太原?”
正所谓打蛇打七寸,宋珩很会拿捏她的思忖,仅仅是问了她这样一句话,施晏微立时就将未出口的话咽了回去,勉强改口道:“秋日里正是吃芋头的时候,除鲜肉和鲜果胡饼外,再做些芋泥胡饼可好?”
宋珩的大掌再次回到她的雪颈之下,垂眸盯着她衣襟下若隐若现的诃子和雪团,面上笑意愈深,“今日娘子才是主厨,我都听娘子的。”
这人当真是鲜廉寡耻。施晏微抬眸剜他一眼,打下他越发肆无忌惮的右手,嗔怪道:“青天白日的,晋王自己不怕人笑话,我还要脸面。”
怀中女郎气鼓鼓的样子映入眼帘,宋珩恐她气急,晚上不肯给他弄,暂且克制住亲近她的欲望,单手抱住她出了门往厨房去。
这样坐在他臂弯里的姿势太过招摇显眼,屋子外面还有那样多的人,施晏微登时羞得脸红如林檎,几乎不敢抬眼去看停下脚步与他们打招呼的婢女媪妇。
不多时,二人一道进了厨房,施晏微一边用力揉面团,一边耐心指挥宋珩清洗芋头,去皮切成块,再放上梯笼蒸熟,装入碗中加牛奶和少量砂糖搅拌成泥。
宋珩做好这一切,施晏微揉好的面也醒好了,厨妇送来又送来一早就制好的豆沙和林檎酱做胡饼的馅。
两人忙活了能有一个时辰不止,在新出炉的饼上撒了芝麻,装进高足五瓣盘中,尚还冒着热气的胡饼散出阵阵诱人的麦香味和奶香味,十分诱人。
刘媪等人早在施晏微的院中设下长案矮凳,摆上各式各样的小食,红泥火炉上蒸着螃蟹,另有一小火炉上烹着热茶,除将阖府的菊花盆栽通通移至此处外,另从府外买来数十盆。
宋珩提着食盒走在施晏微身侧,放缓脚步迁就施晏微的步子,迈过院门,满院盛放的各色菊花进入视线之中,施晏微不由吃了一惊,偏头去看身旁的宋珩。
这样耗费人力和财力的事刘媪拿不了主意,只可能是宋珩授意她做的。
时下女郎有中秋拜月祈愿的习俗,故而刘媪也在桂树下设了香案和熏炉。
练儿抱着雪球坐在花架下轻轻顺毛,支着下巴,一双杏眼仰望着空中明月,似在思念远方的什么人。
宋珩牵着施晏微的手入席,与她相对而坐,先从食盒里取出他从前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芋泥馅胡饼,送到嘴里,慢慢咀嚼。
施晏微借着皎洁的月色赏着满院花色正浓的菊花,丝毫不关心宋珩吃着那胡饼味道如何,反倒是冯贵和刘媪走过来也吃了一块后,引来她的目光。
冯贵在她的注视下直夸好吃,宋珩听后得意洋洋地道是施晏微亲身教他做的。
宋珩取来一屉螃蟹,仔细又耐心地剥出蟹黄、蟹膏和蟹肉装进白瓷小碗里。
施晏微嫌吃螃蟹麻烦,加之才刚吃了胡饼也不饿,反而跑去练儿身旁逗弄雪球。
良久后,宋珩唤她过去,将三个小碟子推到她跟前,无需他说什么,身后有眼力见的婢女已经端着铜盆上前伺候施晏微净手。
施晏微神色复杂地看向中间那碟蟹肉,忽然萌生出一个可笑的想法:宋珩对她或许不仅仅是心动那样简单。
这样的想法转瞬即逝,施晏微最终将宋珩的行为归结于当他心情不错时,偶尔也会为去讨好一下笼中的鸟雀。
在施晏微的授意下,那些想要拜月却又碍于主子在场的婢女们,一个接一个往香案前对着空中明月下拜祈愿。
施晏微从始至终没有跪在地上祈愿过,倒叫宋珩感到奇怪,以往他中秋在家时,宋清和都是要拜月的。
“音娘怎的不去拜月?”
宋珩疑惑问。
施晏微敛目摇头,沉静答道:“倘若拜月有用,这世上便不会有那样多身似浮萍的可怜女郎了。”
“好好的中秋佳节,音娘怎的说出这样的丧气话来。”
宋珩说完,丝毫不避讳周遭侍奉的婢女媪妇,径直走到施晏微身边坐下,将她搂进怀中,仰望空中皎洁的明月。
今后的每一个中秋,他都希望能有她在身旁共赏。
他要与她生儿育女,在月色和花荫下,看她和孩子们一齐开怀大笑的模样。
彼时,施晏微能够想到的人里没有宋珩,她只希望能够再在梦中得见爸妈和陈让一回,哪怕只有一面,哪怕连话也说上...
她真的太想他们了,在这个吃人的封建时代,根本没有人可以倾听她的心事,更没有人能够理解她的思想,她只能日复一日地自我麻.痹和欺骗,怀揣着对锦官城的向往,努力不让自己疯掉。
夜渐渐的深了,二人回到房中,洗漱一番,宋珩横抱着施晏微进去里间。
腰背触及柔软的锦被,上方传来宋珩喜怒不辩的声音:“我曾答应过的带娘子同去太原的事,恐要食言了。”
施晏微坐起身,看向他的眼神立时变得关切起来,因问道:“晋王的意思,可是又不愿带我同去太原了?”
宋珩去取她发髻上的钿头钗子和莲瓣金钿,放下一段青丝捻在指尖细细把玩,微微折起眉心,“非是不想带你去,凤翔恐要生变,我需得留守洛阳,暂且走不开。”
话音落下,屋中陷入一片寂静之中。
事关凤翔百姓,这个节骨眼上,若要让他履行诺言,的确不妥当。
施晏微绞着手里的锦帕沉默了好半晌,面色从容地提议道:“即便你不能去,终究是二娘出阁的重要日子,由我亲往告知二娘和太夫人此事倒还好些。何况晋王身负护佑北地之责,若凤翔真个生变,想来晋王一时间也无暇顾及我,我留在此处,反倒叫你为我悬心;再者,晋王本就要从太原迎我入府,何方先行令人送我回太原待嫁呢?”
其实无需她开口,宋珩本就打算命人送她先去太原的。
他虽决意定都洛阳,但在洛阳的根基终究不及太原稳固,何况有南魏对洛阳虎视眈眈,他亦没有十足的把握确定江晁那老匹夫不会趁他离开后,不计后果地进攻洛阳,自然无法安心将她一个人留在洛阳城里。
宋珩有意向她讨些甜头,面露难色,搂住她的肩将她往自己怀里带,放缓了语调,颇有几分委屈地问她:“好娘子,你就这样想回太原,不愿多在洛阳呆着陪陪我? ”
施晏微不接茬,只轻张唇瓣敷衍他道:“将来我做了晋王的孺人,还愁我没有时间多多陪伴在晋王的身侧吗?”
微凉的夜风吹得火苗四下窜动,床帐上的两道剪影随之摇晃,施晏微捕捉着风的形状,透过轻薄的帐子看向那道光源处。
蜡油滴落至烛台上,化作片片灯花。
耳畔再次传来宋珩不舍的声音,“只音娘这一走,却不知几时才能再相见。”
施晏微正要安抚他,劝他安心放自己走,却被他手上突如其来的动作打断话语。
正要嗔怪他只知道做那事,又听他无比认真地道:“娘子这几日多疼我一些,待到二十日的清晨,我亲自送你出城,再由我的侍卫和精兵护送你回太原可好?”
那句疼他是何意,施晏微一听便知。
即便心中再怎么恼恨他厌恶他,可为着能够顺利离开洛阳,仍得在他面前卖力表演一番。
施晏微垂下纤长的卷睫,两只小手攥紧宋珩身上的衣料,极力忽略掉宋珩带来的那些异样感,拧着眉温声细语地道:“我现在所拥有的,小到平时穿戴的衣物首饰,大到现在所住的房子院子,都是晋王给的,实在不知还能拿什么去疼晋王。”
宋珩绽唇一笑,指节分明, “音娘又说傻话了,你如今不就在疼我么。”
施晏微面红如林檎,纤细的腰肢往后躲,咬着唇去推他的胳膊。
然,宋珩单只手就能轻松地掌控她,牢牢地禁锢住她,低头去吻她的唇瓣,轻咬她的舌尖,与她交缠在一处,鼻息间全是她的味道,忍不住加深这个吻,汲取她的芳津。
那人周身的温度越发高了起来,忽地收回手,俯身低了头,正要去触她的裙摆,忽听一小厮气喘吁吁地在门外禀告,道是程司马在外求见。
宋珩心中虽觉扫兴,终究还是理智占了上风,抬起头来看向施晏微,大掌抚了抚她的脸颊,叫她先行睡下,无需等他,继而大步迈出门去。
议事厅内。
程琰先朝人行礼,沉吟片刻,拧眉道:“节帅,王瑀次子王崇自凤州出兵,现已攻下陈仓,不日将要北上进犯岐州。臣以为,晋王当速速领兵驰援。”
宋珩面色如常地往太师椅上坐了,挥手示意他坐下,语气平平地道:“凤翔亦是北地之境,自然不能不救,王瑀费尽心机在上阳宫中埋下死士欲要取某性命,时下图谋凤翔,必是将某重伤卧床一事信了八分;既如此,何妨让他信上十分,待他大举进攻岐州,蜀地兵力欠缺之时,再由我亲领河东军前往支援,鼓舞士气,攻其不意,方可一举攻下山南西道。”
“节帅可是想先令卫将军前往岐州夺回陈仓?”
程琰在他下首的位置坐定,稍加思忖过后询问他道。
宋珩摇头,平声答道:“此番先派许仲领五千洛阳兵前去,城中不可无人,便由你和公孙恪留守。”
程琰点头应下,忖了片刻,又道:“臣另有一事要禀:薛奉上月投入河东军,出自河东薛氏,乃太夫人之内侄孙,亦要唤节帅一声表兄,节帅欲要如何安置他?”
“若只因他出自薛氏,唤我一声表兄便轻易给他一个职衔,无法服众不说,更会令无数在战场上浴血厮杀过的将士寒心。且让他随许仲同去岐州,待他凭自己的真本事立下军功,再行封赏不迟。”
程琰听后,越发坚定自己果真没有跟错主子,当下由衷赞叹道:“节帅圣明。”
一个时辰前,汴州。
李令仪用过晚膳,兀自往庭中的石椅处坐了,天色将暗,秋日风凉,婢女恐她吹了风受凉,取来披风替她披上。
那披风上刺着她喜欢的海棠花,应当也是他特地吩咐绣娘刺上去的。
大抵是因为他在长安城外初见他时,观中种着许多海棠花罢。
李令仪与人道了谢,自个儿系上披风的带子,徐徐吃着一盏桂花茶。
院门处忽然出现一道人影,提着一盏鲤鱼形状的花灯,径直往庭中而来。
石桌上置着一盏带罩子防风的灯台,照亮李令仪着道袍的身影。
那女郎信步而来,朝她屈膝施礼,恭敬道:“今日是中秋,坊市不设宵禁,郎君临行前吩咐过,令婢子在中秋时将比灯送与女郎赏玩,女郎若想去坊市和汴河畔夜游,婢子这就让人去备车。”
李令仪闻言,忙出言叫她起身,借着烛光和月色去瞧她,接着将目光落到她手里那盏色彩鲜艳又明亮的鲤鱼灯上。
乃是用竹条制出鲤鱼的身子,外面糊了彩色的纸,其内置着两只细蜡,虽不及市面上手艺人制作的那般好看,但也不算难看,勉强及格。
只一眼便知是他亲手做的,想是做的不多,故而卖相欠缺了一些。
她自离开宣州来到汴州已有小几个月,却还不曾去瞧过夜晚的汴河,不知这样好的月色,照在汴河之上是个什么样的景象。
李令仪想到此处,不由心生向往,伸手将那盏花灯接过,莞尔一笑,温声道:“才用了晚膳,正好出去消消食,还要烦请小娘子操持此事。”
眼前的女郎瞧上去至多不过才双十的年纪,她却已逾三旬,称她为小娘子正贴切。
那女郎点头应了一声,自去找人备车。
李令仪往屋里取了帷帽来,戴在发上,待车备好后,行至别业外,上了车,叫那车夫往汴河去。
因今日是中秋,汴河河畔热闹非凡,人行如织,随处可见售卖各色物件和小食的摊贩。如练的月华铺在荡着涟漪的河面上,似一块块碎金乱玉;无数的船只画舫飘在水上,借着水流缓缓而动。
李令仪于一座石桥上的栏杆处驻足,稍稍仰首,望着空中的正大光明的圆月,不禁想起前面后的那个世界,那个世界与她有关的人和事。
倘若此间还有与怀揣着同样心事的人,此时是不是也在借着这轮明月,睹物思人,思绪万千呢。
如是想了一阵子,末了,又分出一些心思去想沈镜安,不知他在池州的战况如何了,倘或一直无法攻下宣歙、镇海二镇,她岂不是要一直留在汴州避难麻烦他,回不去敬亭山了。
但愿他能如愿以偿,早日平安归来罢。
李令仪祈祷一番,又在心中默念几遍福生无量天尊,这才提着那灯,下了桥,继续往前面的坊市走。
沈镜安此人细心又可靠,安排给她的侍卫亦是极好的,自她下了马车后便隐匿于人群,始终不远不近地跟着她,既可确保她的安全,又不会打搅到她。
次日卯正,许仲依宋珩之命,领五千兵出了城郭,往岐州而去。
入夜后,宋珩仍往施晏微的屋里来。
宋珩取下施晏微手里拿来装模作样用的账册,铁一样的手臂将她打横抱起,低下头来凝视着她的盈盈水眸,含笑道:“娘子真个想要学一学管账,日后还有的是时间。”
发现他在往外走,施晏微恍然间想起昨日夜里他同自己说的话,颇有几分惊慌失措地问他道:“你要带我去何处?”
宋珩见状,面色从容地安抚她道:“音娘莫要害怕,不过是抱你去浴房沐浴。”
说话间,抱着她出了门,施晏微的脊背因他口中的话而寸寸发紧,心跳得厉害,手心亦生出细密的汗来。
病中的这段时日,他就没拘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