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晏微挺着大肚子,缓缓来到她身前,往她身侧的位置坐下,“几月不见,令仪过得可好?还适应在洛阳的日子和气候吗?”
李令仪显然没有想到再见她时,她竟会是怀着孩子,她如今是赵国皇后,不消想,孩子定是那人的无疑了。
她既选择留下这个孩子,自有她自己的一番道理,李令仪没有去问她关于孩子的问题,只莞尔一笑平声答道:“洛阳水土很是养人,我一切都好,音娘无需为我挂心。”
说着,沉默片刻,终是道出关心的话语:“音娘如今怀着孩子,可定要处处小心,无论如何,保全好自己才是。”
施晏微闻言,无意识地抬手抚了抚肚子,点头道:“我省得。”
“圣上这次派人接你进宫,可有说何时送你回去?”
李令仪道:“来接我的人道,至少要在宫中三月。约莫是要我在宫中陪着你罢。”
施晏微听后,默了默,徐徐开口:“他那人就是这样霸道,只管由着他自己的心意来,从不问人愿不愿意,你若不想留这样长的时间,我随时可差人送你回去的。”
李令仪轻轻摇头,宽慰她道:“女人生产,可谓是去半条腿踏进了鬼门关,何况还是在没有手术条件的此间。我自然是愿意在这里多陪着你和珍珍的。”
施晏微心里暖暖的,少不得去轻拍她的手背,衷心感谢她:“谢谢你,令仪。”
李令仪回拍她的手,觉着许久不见,她待自己竟有些生分了,因道:“你我之间的情谊,又何须言谢。”
至晚膳时分,宋珩准时往她这里过来,陪她用膳散步,哪怕积了再多的折子,只等施晏微这处妥当了,他晚上再去加点批完也就是了。
李令仪学不来奴颜屈膝,见了他,仍是不行礼,勉强坐着唤他一声圣上。
施晏微亦不曾起身行礼,只略抬首看他一眼,唤他二郎。
宋珩似乎并不在意李令仪待她有无规矩体统,反而是出言感谢她愿意来到宫里陪着音娘直至生产。
屏风后设了小桌子,郁金和望晴等人在那处用膳。
宋珩往施晏微眼里舀豆腐,又替她剔鱼刺,甚至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反观施晏微对他不甚在意的态度,二人待彼此的态度,形成鲜明对比。
李令仪见了,不由暗暗感叹,早知今日,他又何必当初,那时候若能以正当手段慢慢打动微微,没有犯下那些令人难以原谅的罪行,他二人又何至于走到这样的地步。
不论何时,她都是坚定地支持微微的决定,绝不会因宋珩的言行有一丝的动容,更遑论在施晏微面前替他说话了。
宋珩早叫人替李令仪安排了住处,离朝元殿不远,步行半刻钟可至,施晏微去看过,心里觉着不错,这才看宋珩顺眼一些。
转眼入了冬,天气越发寒凉,凫水的时候,宋珩极怕冷着她,不让她泡太久,擦干水她身上的水后,定要将她裹得严严实实,一路抱着她回到寝殿中。
屋里置着三四个炭盆,宋珩定要紧紧抱着,在火边替她擦茶,防止她过了寒气。
这样谨小慎微地来到十二月,施晏微临盆的日子越发近了。
短短数月,天佑宫建成,位于上阳宫的西北角。
建成当日,宋珩前往拜神,参加醮礼。
天佑天佑,宋珩从前从不信神佛之说,如今耗费大量人力财力建成此座道观,又起了这样的名字,且赶在皇后分娩前建成,此举是为着什么,明眼人皆可瞧出。
为求皇后平安,圣上竟也信起了神仙。
醮礼过后,宋珩询问过李令仪的意愿后,将其迁至天佑宫暂住。
是夜,李令仪对着神像为施晏微祈福。
此后三日,宋珩沐浴斋戒,第四日,身穿玄色龙纹长袍,来至天佑观下,解下御寒用的大氅,一步一叩首,跪上上山的石阶。
寒冬腊月,北风似刀,剜在皮肉上,格外寒凉。
张内侍见后,尤为不解,观中连着数日有道长打醮,圣上又何须做到这个份上。
但因圣上态度坚决,不敢去劝,只在他身后跟着。
许是上天有意考验他的诚心,跪了不到十阶,竟天色大变,开始下起雨来。
那雨里夹杂着风雪,张内侍冻得不行,忙叫人去取伞,劝他改日再来不迟,若是损伤龙体,可怎生是好。
宋珩断然拒绝,又道他未沐浴斋戒,不必随行。
那雨下了不多时,石阶上便聚了不少雨水,宋珩双膝跪地,冰冷的雨水一下又一下地刺在膝上,冰寒彻骨。
雨水沾湿身上的衣物,寒风愈发割人。
没来由地想起在长安城遇刺那日,音娘为了从他身边逃离,也是这般瞒着风雨。
她那时虽披着他的大氅,必定也叫那些雨水沾湿了头发,冻得嘴唇发紫吧。
都怪他那时混账畜.生,明明做了那样多的错事,却不认为自己有错。
冰冷的雨水顺着脖颈滑至衣襟里,蚀骨的凉意。
宋珩浑身湿透,眼前模糊一片,呼出的气息凝成一团白雾,在这阴冷的天色下,仿佛一只孤独的野兽。
他在心里忏悔从前对她犯下的种种罪过,虔诚祈求天气神明能够降福庇护于她。
耳边风声正紧,如注的雨声一下又一下地敲打在心房上。
他盼雨雪能再大些,见证他的诚心。却又害怕雨声太大,掩去他的心声,天上的神明会听不见。
雨还在下,宫人送了伞来,张内侍看着他的身影一高一低,跪上一阶又一阶,连忙追上前去,替他撑伞挡雨。
宋珩再次令他退下,不许他跟着。
张内侍无法,只得退了下去。
石径上布着大小不一的山石,石子的棱角仿佛要刺进皮肉,扎得膝盖生疼,宋珩却好似感觉不到,一阶一阶地扣上去。
膝盖已经麻木,浑身都湿透了,发上全是水珠,衣物贴在身上,冰冷沉重,无法御寒。
鞋子也已湿透,仿佛泡在冷水之中。
张内侍于山下眺望,圣上的身影在雨雪中逐渐变小,雨水顺着石阶流淌下来,汇成一条水流。
宋珩跪到半山腰上,仿若置身在冰窖之中,周遭全是寒气,水珠凝在长睫之上,不由眉眼低垂。
手心和膝盖皆磨破了皮,额上亦然,渗出浅浅的血珠。
山顶上的那座道观越发的近了,宋珩咬紧牙关,恍然间仿佛瞧见了雨幕中着一袭桂子绿的女郎,支撑着他前行。
鲜血从额上和膝盖上磕破的伤口处流出,将雨水和水流染出一抹醒目的红。
刻骨的寒意蔓延至四肢百骸,浑身的血液仿佛都要凝住,冷,太冷了,钻心的冷,嘴唇发紫轻颤,就连指尖都变得僵硬麻木。
即便如此,他仍是凭着强大的意志力虔诚地跪地扣首,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怠慢。
观中,李令仪隐隐觉出有人要来,很奇怪的感觉,撑起伞出门,立在檐下。
良久后,一道高大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膝上的鲜血被黑色的衣料掩去,额上的血痕清晰可见。
李令仪只在一瞬间便明白过来,他是跪着上来的。
静静看着他那微微摇晃的身形一步一叩来至跟前,接着跪进殿中。
她这会子穿着御寒的衣物,立在风中,尚且觉冷,他淋了这一路的雨上山,必定是冷入骨髓吧。
耳畔全是雨声和风雪声,李令仪并未开口同他说话,只是在门槛外看他。
观中一片寂静,不闻半点人声,供奉着神像的大殿亦如是。
宋珩冻得发抖,饶是他有意克制,这会子还是不住轻颤,嘴里呼出团团白雾,对着满殿的神像,动作艰难地磕下三个响头。
“吾愿折去寿数,望神官赐福吾妻,佑其平安。”
宋珩双手合十,虔诚默念。
宋珩转身离去时,外头雨势渐小,转而落起雪来。
大业殿。
杨筠率先发现空中飘起了洁白的雪花。
“阿娘,外面落雪了,我们出去看看可好?”
“是吗?方才不是还在下雨吗?”
施晏微也很喜欢看雪,搁下手里的账册,反问一句,由宫人扶着起身,一手支腰,一手抚着肚子,迈着小步缓缓朝殿门处走去。
杨筠要郁金抱她,她自个儿开了殿门,再从她怀里离开,脚步轻快地跨过门槛,来到檐下,回首去看施晏微,笑着同她说话:“阿娘,你看,这些雪花真的像珍珍的拇指那样大呢。”
施晏微见了,亦是欢喜,眸光落在那些琼花上,不知不觉间来到门框处,正在稍稍抬腿跨过去,忽觉腹中一阵抽痛,立时扶住门框,努力维持住身体的平衡和重心。
她身后的宫人见状,知她大抵是要发动了,忙托住她的腰将她扶好,命人去传太医和产婆进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