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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佛不渡癫公 仰玩玄度 22143 字 6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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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发醋水

“骆爷,您来啦?”

老鸨上前挽住壮汉的胳膊,嗓音荡着小波,“如烟姑娘早就在屋里等您了,我这就送您上去!”

骆大勇行走在花街柳巷,用的是“富商”的身份,这里没人知道他是蟠龙寨的大当家,只知道他出手大方,是位豪客。骆大勇享受这种被簇拥的感觉,哪怕花街柳巷的婊子都是只认钱,不认人。

两人亲密地往楼上走,骆大勇揽着老鸨的肩膀,粗糙的大手很不老实。老鸨胸前一痛,暗骂这大字不识一个的臭流氓、老丑鬼,面上却做出娇笑,突然,胸前的动作猛地停下了,身边的男人也不继续挪步了。

老鸨顺着骆大勇的目光偏头看向二楼右侧的雅间,那间屋的窗边小几前依偎着两个男子,穿杨妃色纱袍的蒙纱男子亲昵地替身旁的白袍男子垂肩,白袍男子正在抚琴,没有蒙面,有一张白玉碧桃般的脸。

难怪老色鬼连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只是……老鸨又看向那花枝招展的蒙纱男子,她楼中有这么一位小倌吗?还没来得及细想,身边的男人已经撞开她,抖开打了鸡血的腿往那边去了。

奶奶的,死猪!

老鸨不伺候了,转身扭着屁股下了楼,心中冷笑:那白袍男子是位生客,虽说身上的衣料很一般,但看起来就十七八岁的模样,这样的年纪这样的周身气度,多半是出身不凡,老色鬼要是敢觊觎人家,就等着遭报应吧!

“呀,”傅濯枝伸手揽住檀韫的肩膀,手却始终隔着自己的袖子,没有实打实地触摸,娇声说,“他来啦。”

檀韫耳朵一痒,不慎弹错了一个音,忍笑小声说:“不要这样掐着嗓子说话,我想笑。”

“花楼里的人都这样说话,我就是照着他们学嘛。”傅濯枝感觉那道令他难以忍受的下流视线愈发靠近,忍不住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掰过檀韫的右脸颊,让他看向自己,“那色鬼为什么一直盯着你瞧?”

檀韫当他是不服气,便安慰说:“你带着面纱,等他走近后看清你的眉眼,一定——”

“这位小公子,打扰了。”

粗犷的嗓音打断檀韫的话,他安抚地看了傅濯枝一眼,才把脸偏回去,疑惑地看了眼骆大勇,“你是?”

“哦,我……在下骆大勇。”骆大勇见这少年做派斯文,也勉强学着斯文人的模样,先是对着窗内作揖,而后拿腔拿调地说,“我听小公子琴音美妙,不禁心中大动,所谓高山流水觅知音,今日你我有缘相见,实在是畅快。”

傅濯枝:呵。

琴音美妙?虽说在他听来的确很美妙,但为了不真的引起楼中的风流雅客前来观听,檀韫刻意控制了自己的琴技,一曲《山居吟》抚得是平平无奇,这个丑色鬼分明是不通琴音,故意甜言蜜语哄骗无知少年。

还心中大动?岂止,眼珠子都要淌色水了!

还高山流水觅知音呢,伯牙钟子期听了得翻出棺材板儿!

还你我有缘相见呢?谁跟你“你我”,谁跟你“有缘”,自说自话,自己给自己脸上贴金,真是臭不要脸!

檀韫虽然听不到傅濯枝的心声,但是敏锐地察觉到了身边人的气息越来越冷,他的双手还在抚琴,于是只好轻轻蹭了下傅濯枝的肩膀,示意他安生坐着。而后,他对骆大勇颔首道:“骆公子,有礼了,在下戴山。”

戴山?

傅濯枝正觑着自己的肩膀飘飘然呢,闻言立马清醒了。

那么多假名字,偏偏和戴泱一个姓,人家是“泱”,你就做“山”,山水连绵,真齐整呢。

骆大勇也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确认没有听过,便说:“小公子是外乡人吗?从前没见过你。”

“我是青州陵县人。青州地广人多,我不过是凡尘一粟,骆公子没见过我,实在不稀奇。”檀韫停下抚琴的手,微微吁了口气,“献丑了。”

骆大勇忙说:“不丑,不丑!”

他哪里听得懂什么琴,只知道这小公子脸蛋漂亮,抚琴的手像嫩笋似的,充斥着勾引人吮吸舔舐的清香,若是这双手能握着他的……骆大勇小腹一热,竟然立时就起了反应,好在有窗遮挡,不至于让窗内的人看出来。

只是,此时窗内的人说:“既然有缘相见,骆公子不如入内,喝杯茶吧。”

骆大勇立时就想进去,可是转念一想,不行,他还没有确认这少年的身份,若是不慎出了岔子,再想吃进嘴里就麻烦了。于是生生忍耐住了冲动,为难道:“今天实在不巧,我还有要紧事,得立马去办,不如咱们明日再约?明日,我在兰香楼包间,请小公子喝茶!”

“无妨,正事要紧,既然骆公子盛情相邀,我就却之不恭了。”檀韫感激地说,“我初来贵宝地,正想找个朋友同我说说泺城。”

“好,那明日未时初,我在兰香楼等你。”骆大勇抱拳,随即又响起不对,立马改成作揖,道了声“告辞”,转身走了。

他一走,傅濯枝立马起身把窗关上。

“啪!”

好重的一声,檀韫想。

傅濯枝一把扯下面纱,转过身直勾勾地盯着檀韫,“方才就可以直接杀了他,还约什么明天喝茶?”

“我们是要审他,不是杀他。”檀韫说,“喝杯茶又没什么。”

傅濯枝胸口起伏,忍耐了一瞬才说:“你知道他刚才怎么了吗?”

“什么?”檀韫茫然道。

“他裤裆起反应了!”傅濯枝猛地拍桌,小几“嚓”地断了两条腿,“下贱的禽兽东西,看我不阉了他喂狗!”

檀韫觉得以傅世子此时咬牙切齿的程度,追上去咬断骆大勇的骨头也不成问题。他看了眼无辜被牵连的断腿小几,说:“狗做错了什么,要吃他的……那个。”

傅濯枝语气阴沉,“那就让他自己吃,生吃,嚼碎了咽下去,管不住裤裆的东西。”

“他既然没有眼力看出你面纱下的惊世容颜,那你明日就不必陪我去了,让……”檀韫在傅濯枝阴沉的目光中斟酌着改口,“你可以偷偷陪我去,但是人前不要现身。”

这还差不多,傅濯枝把陷进几面的手拔了出来,冷声说:“嗯。”

好勉强啊,檀韫瞅了眼傅濯枝难看至极的脸色,心想这夏日炎炎,动气实在伤身,便哄道:“我饿了。”

傅濯枝瞥了他一眼,“想吃什么?”

“嗯……”檀韫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扁食。”

“隔壁街口有一家。”傅濯枝说,“走吧。”

檀韫站起来理了理着装,跟着傅濯枝离开了,路上有姐儿倌儿蜂拥而来,被傅濯枝一个眼神扫了回去,顿作鸟散。

两人一道去了隔壁街口,进了那家“牛记扁食”,看样子是家有些年头的铺子,装潢门脸儿都旧了,但门外那口沸腾的锅子实在香得很。

“两位里面坐。”招待客人的是个老妇人,她把两人请到角落的位置,见这俩年轻公子都是金玉一般的模样,便有些拘谨地甩开肩上的帕子又把光滑的桌子擦了擦,“小店虽旧,但绝对干净的。”

檀韫看了眼擦得发光的桌子,温声说:“能看出来……不知店里都有什么馅儿的?”

“咱们店有椿根、丁香、艾草、嫩笋蕨的菜馅,肉馅有细切猪肉、鸡肉、鸭肉、鱼肉四种,也可以混着来。”老妇人热情地说。

檀韫想了想,“那我要一碗丁香、鱼肉切半,鹤宵呢?”

“一样就行。”傅濯枝嘱咐老妇人,“一碗多撒葱花。”

“好嘞,二位稍等,很快就给你们端上来。”老妇人说罢就去门外拿扁食了,都是包好的,放在门外的竹篓里,拿布盖着,用冰块镇着。

“你别瞧那老大娘穿得朴素,家里早三年就在城里买宅子了。”傅濯枝小声跟檀韫说。

檀韫失笑,也小声说:“这个你都知道?”

“只要是街坊私邻的事儿,就等同于大家都知道。”傅濯枝抬起一只手捂住半张脸,小声说,“老两口晚来得子,儿子要娶媳妇儿,得备六礼,还得买宅子给儿子和儿媳妇住,他们就住店里。”

檀韫说:“看来这家生意很好。”

“都开了二十多年了,肯定好,你别看这会儿店里没人,那是因为天气热,大家都不爱在外面吃热食,等到了冬天,这会儿肯定早就卖光了,咱们只能站门口闻闻味儿。”傅濯枝说。

檀韫期待地说:“那我可要好好品尝。”

两人凑头说话间,两碗热腾腾的扁食端上来了,喷香扑鼻。傅濯枝示意老妇人把多撒葱花的那一碗给檀韫,见檀韫拿起勺子就要吃,立马说:“烫,晾晾。”

“是嘞,这么一口,舌头都要烫破皮!”老妇人笑眯眯地嘱咐檀韫慢点吃,转身出去忙活了,拿了只温盘装数,门口来了个闲汉正候着呢。

檀韫盯着面前的碗,面上一层火腿片儿加葱花,底下是十数只白里透馅儿的扁食,被浓郁的面汤一激,香味全部散了出来。

好香啊。

檀韫用勺子凉了一只扁食,等差不多凉了些,就一口含入嘴里,嚼了嚼,眼睛微微地睁大了,眼尾地弧度细展开来,像只可爱的小猫。傅濯枝撑着下巴细瞧,明知故问道:“好吃吗?”

“好吃。”这只是丁香馅儿的,檀韫说,“丁香的味道把面皮和馅料都浸满了,味道很浓郁,火腿也很入味。”

傅濯枝笑了笑,说:“那就慢慢吃,不够再添一碗。”

“嗯。”檀韫点头,心想老板要是能去雍京开铺子就好了,老板怎么就不是雍京人呢,唉。

夏天天热,扁食又烫,两人都吃得慢,在店里坐了接近半个时辰才吃完一碗。檀韫把面汤都喝光了,擦嘴巴的时候发现傅濯枝在看自己,不由得弯了弯眼睛,说:“好吃的。”

“那明天再来。”傅濯枝把钱放在桌上,出门的时候说,“结账了啊。”

老妇人正坐在小木凳上装外卖,闻言抬头吆喝道:“好嘞,二位下次再来!”

两人一路回了院子,傅濯枝敏锐地感觉到远处瞟来一道视线,手中折扇便作一挑,轻浮地挑起檀韫的下巴。

檀韫眼波微转,不客气地拿扇子拍开了下巴处的扇子,两人“不欢而散”。

晚间淅淅沥沥地落了雨,傅一声第三次进屋的时候见自家主子不躺在摇椅上痴笑了,而是在穿衣,不禁纳闷道:“外头下雨呢,您要去哪儿?”

“你管我。”傅濯枝穿好外袍,转身说,“撑伞。”

“好嘞。”傅一声拿起门后的伞就跟了上去,一路“护送”自家主子到了……牛记扁食?

屋檐外一卷雨帘,老夫妻俩坐在小板凳上包明日的扁食,一边说些家常小话。抬头看见伞下的傅濯枝,老妇人不禁“诶”道:“公子,这会儿打烊了,您要是不着急,我让老头拿小锅给您下一碗?”

“不必了,我不是来吃的。”傅濯枝的目光落在两人灵活的手指上,“我想拜个师,不知两位能否教我?”

老妇人说:“拜师……学包扁食?”

两人同时停下手上的动作,抬头看向衣着华贵、显然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金贵出身的傅濯枝,宛如见鬼。

“我有个倾慕的人,他很喜欢贵店的扁食,但我们不是本地人,家在离泺城很远的地方,所以我想跟二位学一学。”傅濯枝说,“二位放心,我绝不会泄露有关味道的半点信息,也不会偷方子开店。当然也不会让二位白教,我愿付一百金报酬,若是不够,再加也无妨。”

“……”

一百金?

许久,老妇人才闭上嘴巴,“嗐”道:“我们老两口做了半辈子扁食,还怕谁偷学啊?自家做自家的生意,自家的味道,不妨事的,再说了,公子你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孩子,哪会跟咱们抢生意?至于报酬,这要什么报酬,只要你肯学,咱们一定给你教会。”

“就是,不要报酬。”老头子糊着白面的手指了指傅濯枝,“就冲着你这份心思,老头子就愿意教你。”

老妇人哈哈笑着说:“我家这老头子年轻的时候也是为我学做扁食,我打小就爱吃这个!”

“两位伉俪情深,实在令人艳羡。”傅濯枝抬手,认认真真地作了揖,“那就劳烦二位了。”

傅一声的伞被推开了,他眼睁睁地看着他家主子端起小板凳挤入老夫妻俩中间,大手一挥撸起袖子露出两条白胳膊,盯着一边讲解一边演示如何包扁食的老妇人,表情严肃得跟上朝的那些大人们有过之而无不及。

太好啦。

主子又找到了一件可以高高兴兴去做的事情。

吾家有儿初长成。

傅一声欣慰地笑了。

第32章兰香楼

翌日,檀韫独自——表面上,前往兰香楼赴约。

堂倌将他引到雅间前,骆大勇已在门前等候,这位土匪今日特意换了身打扮,也穿了身时下文人常穿的襕衫,用网巾包起头发,生凹出了一种八竿子打不着的“斯文”气度,好比野熊套上白纱裙,有些滑稽。

檀韫作揖道:“骆公子。”

“戴小公子。”骆大勇有模有样地回礼,伸手“请”道,“里头请!”

他将檀韫带到桌边,再“请”道:“请坐。”

“多谢。”檀韫提了下大腿两侧的袍子,屈膝落座。

骆大勇提壶倒茶,说:“这是兰香楼卖得最好的龙井,小公子尝尝。”

论茶,檀韫平日喝的都是极品,对这杯龙井只觉得一般,嘴上却说是好茶。他在骆大勇的注视中放下茶杯,仿佛没有察觉对方眼中那股无法克制的狂喜,说:“多谢骆公子请我品茶,你真是好人。”

“你我有缘相逢,一杯茶算什么?昨儿你说想了解泺城,我晚上回去就搜罗了泺城所有好玩的地方,等你有空,我可以随时带你去。”骆大勇一边说一边观察檀韫的反应,见他突然抬手摁了摁眉心,不由“担忧”道,“怎么了?小公子哪里不舒服吗?”

“没、没有。”檀韫放下手,勉强地笑了笑,“只是忽然有些困,失礼了。”

骆大勇体恤地说:“天气热,白日犯困是常有的。”

檀韫到底是个小年轻,不设防,见骆大勇是个热情好客的体贴人,不由得生出亲近之意,叹气道:“是啊,近来天气太热了,若非有事,我是不愿意出远门的。”

骆大勇昨儿离开百花楼就托人去查了“戴山”的底细,的确是陵县人士,虽说父母早亡,但他先前在陵县给李府家的少爷做先生,而这李府就是泺城知府谭驿他夫人的娘家。

莫不是来奔丧的?

“小公子人生地不熟的,不如跟我说你要做什么事情,我也可以帮你。”他说。

檀韫迟疑道:“这怎么好劳烦骆公子?”

“这有什么,就当交个朋友,你来我往是常有的。”骆大勇说。

“骆公子,你人真好。”檀韫感激地看了骆大勇一眼,又幽幽地叹了声气,“不瞒你说,我有位泺城的故旧前段时日不幸遇害了,我来此地,是想探查一番。”他拍桌,沉声说,“若是能把蟠龙寨的那窝响马送进官府,故旧便可瞑目了!”

好嘛,冲我来的,骆大勇眼睛咕噜一转,说:“蟠龙寨?你是来找他们那大当家的?”

“不错……虽然我一介书生,也奈何不了谁,但是若不做些什么,我心中实在不安。”檀韫语气低落,“骆公子说要帮我,我心中很感激,可我听说蟠龙寨的那群匪徒凶狠非常,作恶多端,我不想也不能牵连骆公子。”

他捏住袖子擦了擦眼角,对骆大勇扯出一记笑容,“骆公子愿意听我倾诉,我多谢你。今日你请我喝茶,我却来不及再请你了,只能以后有缘再会。”

骆大勇一着急,“这话是怎么说的?”

“我明日就要走了。”檀韫说,“我打算去青州求见尤知州,求他为我的故旧报仇雪恨。”

天真漂亮的小兔子!骆大勇放在腿上的双手搓了搓,强行按捺住那股子冲动,说:“小公子,恕我直言,你这一趟就是白去,不仅白去,说不定还要把自己都搭上。”

檀韫惊讶地说:“为何?”

“你以为当官的为什么不剿蟠龙寨,是他们不敢不能吗,是不想!”骆大勇倾身靠近对座的檀韫,盯着对方茫然的眼睛,压沉着嗓音说,“蟠龙寨一年的上贡钱能抵他们十几年的俸禄了,你以为蟠龙寨每年抢那么多金银珠宝,最后大头都被谁占去了?”

“不,不可能……”檀韫脸色煞白,摇头说,“官匪勾结,他们不怕朝廷治罪吗!”

“朝廷?大雍这么大,朝廷管得过来吗?再说了,”骆大勇不屑地嗤了一声,“皇帝才登基一年,自己屁股都没坐稳呢,哪顾得上咱们这儿?尤为是知州啊,青州地界都归他管,你去找他给你做主,不是把小命送过去给他砍吗?”

檀韫在桌子后头轻轻扯了下袖子,面上又露出哀伤的神色,“那我该怎么办?”

能怎么办,你还是顾好自己吧,只要跟了我,保准你以后穿金戴银,吃香的喝辣的!骆大勇清了清嗓子,哄道:“你别着急,我在这里有些朋友,等我去帮你打听一下,看看有没有别的门路。”

檀韫凄楚一笑,“连青州知州都和匪徒勾结了,我还能找什么门路?多谢骆公子的好意,但是……不必了。”他摇了摇头,“我那故旧,终是只能含冤而死了。今日这茶实在是喝不下了,抱歉,我明日再请回来,现下请恕我不能周到,先告辞了。”

他说着就要起身,但不知怎的,刚一站起来就觉得头晕眼花,猛地坐了回去。

“小公子!你怎么了?”

耳边传来骆大勇着急的声音,檀韫趴在桌上摇了摇头,说:“不知怎的,我头好晕,双腿也立不住……”

“是不是天气炎热,方才来的路上中暑了?”骆大勇再也忍耐不住,起身走到檀韫身边,伸手往他的肩膀揽去,“别怕,我带你去找大夫,让他给你好好‘治治’。哎哟,我的小菩萨——”

“哐!”

身后一阵巨响,房门被猛地踹开了,骆大勇吓一跳,“谁!”

一瞬之间他已经转身做出防御的姿态,但来人腿力刚猛,一脚踹得他双腕震痛,被推后撞上圆桌,受力后翻过去。

圆桌以及趴在圆桌上的檀韫无辜遭受波及,被这只体型高大的“熊”一道掀翻向后,檀韫腿脚无力,在倒地那一息被勾住腰后的腰带猛地扯了起来,撞上身后的那道“人墙”。

圆桌摔了个面儿,四只腿朝天,把骆大勇压在下面。

“把他的爪子给我砍了。”傅濯枝看也不看骆大勇,拽着檀韫的腰带就把人往外拉,门外的傅一声与他错身跑进去,拔刀挡住暴冲而来的骆大勇。

“鹤宵……”檀韫感觉自己是被拎着走的,双脚沾地了又像没沾地,全仰仗傅濯枝的好力气。他抬起手扯了扯傅濯枝的袖子,“我的腰要被你勒断了。”

傅濯枝手上松了点力气,让檀韫靠在自己身前,被他半推半扶着往前走,“你还真敢喝啊?”

他说的是那杯茶,檀韫说:“他对我没有杀心,不会给我下毒药,多半是迷药或者软筋散,再不济也就是春药。”

“也就是?”傅濯枝忍耐住想敲他脑袋的冲动,冷笑道,“特意叮嘱我不要给你下春药,这会儿在骆大勇面前就半点不怕了,檀驰兰,你骂得真脏!”

他本就比自己高,冷笑时低头俯视,颇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那种平日里的随和、顺从一瞬间全部消失,变作十足的压迫。檀韫忍不住辩解说:“我没有说不怕,我只是想说就算是春药,他也不能拿我如何。”

“哦,你好厉害啊,春药都不怕,恕我没见识,小瞧你了,没想到你是如此的金刚不入、万毒莫侵,不知是何时被菩萨点化、重塑了金身,已经不似我等凡人皮骨了?还是说你——”

“不是有你吗?”檀韫打断傅濯枝的冷嘲热讽,仰头很茫然地把他看着,“你在暗中跟随我,不就是为了接应我吗?”

傅濯枝:“……”

檀驰兰到底记不记得我对他有非分之想、觊觎之心?傅濯枝也很茫然,若是还记得,那也未免太相信我了吧,我看起来很像正人君子柳下惠吗?

“你在嘀咕什么?”檀韫说,“我说得哪里不对吗?”

“……没有,很对。”傅濯枝笑也不是,怒也不是,“谢谢你这么信任我。”

檀韫说:“我既然愿意与你一道出门办差,自然愿意信任你。”

傅濯枝:“……”

“鹤宵,我们先回去吧。”檀韫晃了晃,“我真的没力气了。”

“现在知道怕了?”傅濯枝走到他前面,俯身下去,“上来。”

这是要背他?檀韫抿了抿唇,犹豫道:“不好吧。”

“或者我抱你。”傅濯枝话音刚落,背上就覆上个人来,檀韫伸手揪住他左右肩膀上的衣料,轻声说,“辛苦了,多谢。”

傅濯枝没回答,两只手环过檀韫的腿弯,选择用手腕垫着,把人背了起来。他能感觉到檀韫的不自在,连呼吸都刻意放得谨慎,像是生怕冒犯了他似的,人也很轻,许是平日太忙了,不是走就是站,吃那么多也不见长胖。

腿窝也好软……

傅濯枝咳了一声。

“是我太重了吗?”檀韫说,“要不还是放我下来吧,你扶着我走就好了。”

“不必,你就这二两肉,能重到哪儿去。”傅濯枝说。

檀韫莫名觉得傅濯枝对他的体重不是很满意,便反驳说:“我天生就瘦啊,这些年吃得也不少,不长胖不能怪我。何况,我也不能接受自己长胖。”

傅濯枝背着他下了楼,从后门走,说:“嗯,你们御前的人要注意样貌。”

“的确如此,但主要是我不喜欢身上有赘肉,纤长紧实些才好。”檀韫说。

“只要身体无碍就好。”傅濯枝说。

檀韫点头,说:“每个月都有御医为我诊脉,除了夏天有时候少觉体乏,没什么病症。”

“那就好。”傅濯枝说。

是观候在后门外,见自家小爷被背出来,连忙从马车上跳下去,跑过去说:“怎么了怎么了!”

“无妨,手脚没力气。”檀韫说。

是观松了口气,立马转身去打开车门,和傅濯枝一起左右搀扶着檀韫进入马车坐好。马车内坐着个年轻人,是缉事厂的大夫,檀韫来时吩咐一道过来的。

“冒犯监事。”大夫伸手握住檀韫的手腕,把脉过后,恭敬地说,“身体没有问题,体内的只是寻常的软筋散,再过半个时辰自然就解了,不必用药。”

檀韫点头,大夫便出了马车,和是观并排着驱马离开。

“等等,”檀韫想起一个人来,“傅一声呢?”

“他自己能回。”傅濯枝抱臂靠在软枕上,闭着眼。

檀韫看着他,“他有分寸的,对吗?”

傅濯枝听出他的“借人问人”,点头,严肃地说:“是的,我有分寸,请檀监事放心。”

檀韫抿唇一笑,摇了摇头。

回到院子后,傅濯枝将檀韫背到房门口,嘱咐是观把人送进去躺会儿,过了会儿又让人送了碗荷叶羹过去,给檀韫清心散热。

“傅世子对小爷好客气啊。”是观盘腿坐在榻边感慨,“完全用不着请御鞭呢!”

客气?檀韫没有纠正这个遣词,喝了一勺荷叶羹,把牛记的铺子所在告诉是观,说:“去给我买碗扁食回来,再打包些生的回来,我们在这里待不了多久,我得多吃几碗。”

“好嘞。”是观行礼,拿着钱袋子出门了。

晚些时候,应知早来敲门,说:“门口有个衣铺掌柜来送衣服,说是客人先前去他家挑的,让他们送到这儿来。”

“傅世子那几箱子衣服还不够他换的啊?”檀韫说,“让人送去傅世子那儿吧。”

“卑职已经去过了,傅世子不在,出门了。且那衣服应该不是傅世子穿的,”应知早说,“那掌柜的说是客人拿别人的尺码挑了这一身。”

没由来的,檀韫偏头看向不远处的衣架,上头挂着他今日换下来的那身荷叶长衫,还有一根皱巴巴的腰带。他问:“什么样的衣服?”

“是身纱袍,”应知早回忆了一下,“青绿色的,像您今儿出门时穿的那身,好像也是飞叶的绣样。”

檀韫安静了一息,才说:“送去傅世子那儿吧,世子人不在,就放在廊上,等世子回来,自然就会看到。”

应知早敏锐地看见了檀韫脸上一瞬而逝的茫然和无措,但那样的情绪其实是与檀监事不“符合”的。他没有多问,也没有多想,应声去了。

该拿傅濯枝怎么办呢,檀韫很茫然。

他冷漠地拒绝了傅濯枝的倾慕,不要他像上一世那样死去,却也想帮一帮傅濯枝,望他早日从噩梦泥沼脱身,于是他试图和傅濯枝做个好同僚,客观来说他们可以做到,但傅濯枝对他的好超出同僚太多。他要再用尖锐的话刺伤傅濯枝吗?

檀韫从榻上起身,迈步走到廊下,看着天上的星星双掌合十,轻声说:“老祖宗,我该怎么办呀?您今夜入梦教我,好不好?”

第33章皎皎圆

“在琢磨什么?”

檀韫咽下口中的扁食,偏头瞧了眼不远处的是观,那小子捧着下巴坐在小板凳上,两根眉毛已经拧成虫子了,犹豫纠结了半天都没个结果。

“我……小爷,是我发现了一件怪事。”是观起身凑到桌边,半趴在桌上跟檀韫小声说,“我刚才去给您买扁食,您猜我看见谁了?”

檀韫用勺子喝了口汤,猜测道:“常南望?”

“晦气!”是观拧眉,眼前掠过这些天瞧见的常南望在江峡面前的孝顺谄媚样,又想起之前常南望在他面前表现出的那副正直、无畏模样以及对江峡的不满,感觉像吞了苍蝇。

“我以前怎么会瞧上他啊!”他说,“长得也不是很好看。翠哥说得对,以前我觉得他哪哪儿都好,就是因为我喜欢他,所以自己给他脸上贴了金。”

檀韫说:“能想清楚就好……你看见谁了?”

“哦,我该跟您先说完呢,我看见傅世子了!”是观见檀韫一脸平淡,不禁说,“您是不是以为他是去吃扁食的?不,不是,”他夸张地伸开双臂,胡乱舞了舞,“他是去做扁食的!做!”

檀韫一愣,“他……做扁食?”

“对啊,我没看错,您也没听错。您看我,”是观坐在小板凳上,把袖子一撸,学着傅濯枝当时的姿态开始包扁食,讲得绘声绘色,“他就这个模样,很熟练地跟着那对老夫妻围着一个馅钵包扁食,虽然没有人家包得快,咻一个咻一个,但是也是很熟练了!对了,”

他伸手指了指檀韫的碗,“您这碗还有我买回来的那些,里面好多都是傅世子包的。”

檀韫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难怪,有些形状个头都不一样。”

他把不知何时捏紧了的勺柄松开,轻声问:“傅世子瞧见你,有说什么吗?”

“傅世子没有瞧见我。”是观解释说,“我当时震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啦,不知道傅世子为什么会去包扁食,又担心事出有因,万一冒犯世子就麻烦了。因此,我特意找了个闲汉,让他去铺子里代我买的。”

“好,这件事不要拿出去跟别人说,就当不知道。”檀韫搅着碗里的剩余三只扁食,突然说,“是观,我很茫然。”

是观担心道:“是朝中发生了什么天大的大事吗?”

除此之外,他想不出什么事情竟会让小爷茫然。

“不,是私事。”檀韫盯着碗里剩余的扁食,猜测出哪两只出自傅濯枝之手,因为它们相比其他,显得有些“丑”。他轻声,像诉说,也像求助,“若是有个人,他倾慕你,为你让步,在你拒绝他的心意后仍然愿意待你关怀备至,可你却不能接受他,这时你该怎么办呢?”

是观挠头,“为什么不能接受他?”

檀韫说:“因为他身份尊贵,应该娶妻荫子,合家幸福,不能同男子厮混。”

“倾慕怎么能说成是厮混呢?倾慕是正儿八经的喜欢。至于他的身份,那得分人吧,京城里的那些世家子弟也有好男风的,有的碍于家门脸面和自矜身份不敢表露真心,有的把人偷偷养在外头或是偷摸往来、不敢见天日,有的则愿意放弃荣华富贵与人私奔,虽说前两者俯拾皆是,而第三种万中难求一。”是观摇头晃脑地说,“小门小户都是三妻四妾,更别说那些身份尊贵的人啦。”

“可是,”檀韫不解,“真心喜欢一个人,真的能接受他三妻四妾么?”

他的东西,他尚且不许旁人染指,更遑论是人?

“不接受也得接受吧。那些父母齐全的人,他们的婚姻不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吗?等成了婚,公婆要给自己的丈夫纳妾,当儿媳妇的还能拒绝吗?只要稍微不满,公婆就要说她善妒,妨碍夫君开枝散叶,除非夫君和她站在一方阵营,且态度坚决。只不过,”是观摩挲着下巴,“应该少有男子能拒绝美妾吧?”

“那岂不是要痛苦地过一辈子。”檀韫说。

是观说:“若他们是因为年少情深、互相喜欢才结为夫妻,那必定在意,在意就必定痛苦。但若是指婚、联姻等就大不一样了,两个人比起说是夫妻,不如说是好同僚,携手完成经营家门、子嗣传承等任务,只要能互相尊重彼此的地位,不妨碍对方的利益,管他纳几房妾呢。”

“你啊,”檀韫失笑,“年纪不大,说起这些倒是头头是道的。”

翠尾可喜欢看话本了,看了还要评价,是观常和他一起看,不知见过多少对夫妻嘞。他嘿嘿一笑,说:“不过若是我,我喜欢谁,就只对他好,也只让他对我好,他要是不对我好,对旁人好,我就把他踹飞,不要了。”

本就该如此,檀韫想。

若真心喜欢一个人,怕是时时刻刻、桩桩件件都想着对这个人好,满眼满心都装着这个人,怎么还有空隙去看别人、想别人、对别人好呢?按照这样的说法反过来看,若这个人不能这样对他,便不是真心喜欢他,或者真心不够,十分只占两三分罢了。

只是,这样的想法若是告诉旁人,定要引得人家白眼,骂他是针尖儿眼,善妒,不知所谓。

那傅濯枝呢?傅濯枝会怎么想?

“小爷,”是观眨巴着大眼睛瞧着檀韫,“是不是有人倾慕您,还跟您倾诉衷肠了?”

檀韫吃掉傅濯枝包的那只扁食,说:“你又知道了?”

“您以前从不关心这些,更不会因此茫然无措。”是观撑着下巴瞧着檀韫,“我年纪小,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凡事也想不周全,但您既然问我了,我就跟您说说我是怎么想的。其实这事儿在我看来就很简单啊,有个人喜欢我,我要是也喜欢他,我就跟他好,我要是不喜欢他,就把他踹开,不跟他好。”

的确好简单,檀韫失笑,好奇道:“那你不怕他以后不喜欢你了?或是你们互相喜欢,却不能在一起,又该怎么办?”

“他如今喜欢我,不代表一辈子都喜欢我,我也不能肯定自己会喜欢谁一辈子啊?既然现在喜欢,那就现在好,及时行乐,等到不喜欢了,一拍两散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嘛。至于后面的事情,”是观嗐了一声,“说句难听的话,这阵喜欢能不能到谈婚论嫁那一天还难说嘞,管那么多干嘛。反正在我看来,只要这个人是真心对我,不想着利用我算计我,我就没什么不能接受他的理由了。”

“可一个人若是待你太好,你不会觉得心中有负担吗?”檀韫敲了下勺子,垂眼说,“他喜欢你,甚至愿意与你一起死……”

是观心说小爷果然没有谈过风月,“他喜欢我,对我好不是应该的吗?我也会对他好啊,为什么要有负担?至于一起死,”他说,“我若真心念着一个人,也只死别,不生离。”

“只死别,不生离么……”檀韫吃掉最后两只扁食,搁下勺子看向是观,话锋一转,“你这一套一套的,怎么会看上常南望?”

“我眼瞎了嘛。”是观揪着手指,“道理是道理,想和做是不一样的!再说啦,人心隔肚皮,日久见人心,但缘分却极有可能是一晃而过的,不先抓住就错过啦。小爷,我跟您说,”他又开始传授经验,“良缘也是缘,孽缘也是缘!这就好比以前做功课,您这次哪里做错了,下次就知道避开了,就不会再错了——我这次看错了人,下次就会更加擦亮双眼!”

正叽里咕噜地说给没完,应知早来了。

“监事,骆大勇的供状。”

檀韫接过看了一眼,说:“江大人和别同知那边有动静吗?”

“别同知一直没动,江大人一直带人在四处搜寻藏匿在城中的土匪。”应之早说。

“通知仇百户做好策应准备,届时你拿着骆大勇的腰牌,领泺城知府的府兵去把蟠龙寨剿了,能活捉尽量活捉,寨子里的人质和女子要保全。”檀韫想了想,“你和常南望一道去。”

应知早说:“常南望是江大人的人,是否需要和江大人说一声再调人?”

“这么热的天,江大人还在外面四处搜捕,我怎么忍心事事都烦劳他去做?”檀韫说,“江大人能干,底下的人定然也得力,让常南望尽心办事,事成之后,我为他请功。”

应知早心下微动,明白了檀韫的打算,恭敬道:“卑职明白了。”

“骆大勇这会儿不能死,把人看好了,”檀韫稍顿,“不许让傅世子的人与他接触,若世子不高兴,就说是我的意思。”

应知早应下,说:“若监事没有别的吩咐,卑职就先告退了。”

“嗯。”檀韫看着应知早,“等这次回去,锦衣卫和缉事厂的人得有一番变化了,用好了常南望,我会让你去更合适的位置。”

应知早没有多说话,只道:“卑职竭力为监事效命。”

檀韫说:“嗯,去吧。”

应知早退下了,是观问:“小爷,常南望要怎么使啊?”

“我原以为常南望攀附你是江峡的意思,可这些日瞧下来,常南望遮遮掩掩,而江峡也好似不知你们曾经好过,这说明什么?”檀韫说。

“是他自己来勾搭我的?”是观猜测着,见檀韫没有摇头,便猛地一拍手,“他有私心!”

檀韫搭着桌沿,指尖轻轻敲着桌子,说:“常南望既然有心攀附,便是想往上爬,那就必定重视机会。江峡压着他的功劳不上报,我却愿意为他请功,他怎会不动心呢?”

“可是这样的人,用起来也不放心吧?”是观说。

“我要用他的时候,他能让我放心就行了,至于以后,”檀韫笑了笑,“自有别人来压他。”

话说着,脚步跫然,傅濯枝出现在门外,手里拎着个匣子。

檀韫让是观把碗拿出去,请人进来坐,说:“这会儿没茶,喝水吗?”

“不喝了。”傅濯枝把匣子放在桌上,“今儿把你衣服扯坏了,给你赔一身,回京之后再赔你一身更好的。”

“没有扯坏,只是皱了,洗洗就好了。”话虽如此,檀韫还是说,“多谢。”

傅濯枝挑眉,“我以为你会拒绝。”

“我拒绝了,你就会收回吗?”檀韫问。

傅濯枝说:“不会,我会找别的理由塞给你。”

“那不就对了?”檀韫说话间看了眼傅濯枝的双手,试图想象那漂亮的手指包扁食的模样,而后那双手直接探了过来,傅濯枝眉眼含笑,“在看什么?大大方方地看。”

“……看手相。”檀韫说。

傅濯枝“哟”一声,“还有这本事呢?那看出什么了?”

“鹤宵是大富大贵,长命百岁的命格。”檀韫一本正经地说。

傅濯枝笑弯了眼睛,“借你吉言咯。对了,为什么不让我见骆大勇,针对我?”

这么快就找上门来了啊,檀韫无奈地说:“你自己心里有数。”

“我没数。”傅濯枝诚恳道,“需要檀监事指教指教,顺便再给我个解释。”

檀韫茫然地说:“啊?”

“我明明都答应你了,会有分寸,你还防着我,摆明了不信我。”傅濯枝直勾勾地盯着檀韫,“我很伤心。”

这样平静的语气,像是真伤心了,而不是夸张的耍宝。檀韫抿了抿唇,“抱歉,是我言而无信,我不是不信你,是、是……”

“是怕我撒脾性,控制不住自己把骆大勇怎么样,对吧?”傅濯枝微微倾身凑近檀韫,把语气放得很轻柔,像是在和一只胆怯的小猫说话,生怕惊着它半点儿,“我有时候是混了点儿,但我会听你的话,你说不让我杀骆大勇,我就记着,绝不杀他,我……我很乖的,你别怕我。”

“我不怕你,”檀韫说,“你从未伤害我,我为何怕你?”

他安静了一瞬,又说:“我确实担心你会对骆大勇做暂时不该做的事情,毕竟你,”他抿了抿唇,拿出了“证据”,“白日在兰香楼的时候,你那样生气。”

“我是生气,但这不妨碍我听你的话。”傅濯枝说,“我知道你留着骆大勇是因为尤为,又怎么会坏你的事,给你添麻烦呢?”

真的好乖啊,檀韫微微歪头觑着傅濯枝,过了两息才说:“好的,我知道了。”

傅濯枝满意了,高兴了,起身说:“早些休息吧,我走了。”

“等等。”檀韫起身送他出门,路上说,“我今日吃的扁食好像有几只是别人包的。”

傅濯枝浑身一僵,下意识地说:“包的不好吗?小了还是丑了?”

馅料更多,但样子有些丑,檀韫在心里回答,面上却笑了笑,说:“不是,我觉得比老板包的好,馅儿好多啊,模样像长胖了的月牙,很可爱。”

傅濯枝本来还不满意呢,因为他包得不如夫妻俩好看,打算多学几日,闻言却打消了这个念头,若无其事地说:“喜欢就好。你吃得高兴,包它们的人也高兴。”

檀韫有心逗他,说:“可是包它们的人怎么知道我高兴?”

“因为扁食会托梦告诉他。”傅濯枝说罢转身,看着檀韫,“就送到这儿吧,我走了。”

“鹤宵慢走。”檀韫站在廊角,温和地瞧着面前的人,“做个好梦吧。”

既然扁食会托梦。

月色从漏窗外洒进廊下,在檀韫的腰背后化作一小片皎皎的圆儿,衬得那双眼温柔得不可思议。傅濯枝怔怔地盯着他,喉间像被蜜浆灌注了,黏糊糊的,不大通畅,“多、多谢……你也是,要做个好梦。”

檀韫抿唇莞尔,转身走了,风吹起他脚边那片淡云色的纱摆,轻柔飘逸得像傅濯枝的一个梦。

第34章海棠环

“常南望和应知早私下接触颇多?”江峡拧眉,“此话当真?”

“当真,卑职亲眼看见的。”亲信见江峡面上隐怒,心说这是个拽下常南望的机会,不由拱火道,“檀监事对大人早有不满,是不是想借机拉拢常南望?”

“常南望也配让檀韫拉拢?”江峡冷笑道,“他最多配让檀韫利用。此次锦衣卫和缉事厂一道办差,事儿办成了,回去后功劳平分,檀韫不想让我占多少,自然要从我手底下挑个人出来占。”

亲信说:“可大人是常南望的上官,常南望凭什么越过您去?”

“若是他有真切的功劳,又有檀韫相助,那便不成问题了。”江峡拧着手上的扳指,思索道,“此次来青州,第一是查案,第二就是……剿匪!”他猛地站起来,“檀韫是要让常南望和应知早一道去剿匪,给他立功!”

亲信不耻道:“常南望这个吃里扒外的,真亏了您的栽培!”

“他们想做,我偏要坏他们的事!”江峡伸手指向亲信,“把常南望给我盯紧了,他若有异动,立刻通知我。”

亲信应下,行礼退了出去。

院子里偶有人走动,亲信出去后便离开了,去找常南望的踪迹,一个蓝衣锦衣卫跟在他后头出了院子一路向东,在几次确认身后没有尾巴时窜入了最前头的那座小院。

是观抱着刀站在门前,见人来了,便说:“监事出去了,有事同我说。”

“方才,江峡派人盯紧常南望的踪迹。”锦衣卫说。

是观点头,说:“知道了,你继续回去盯着,有异动即刻来报。”

锦衣卫应下,转身快步出去了。

江峡上钩了,是观摸了摸下巴,正打算出去找应知早,转头瞧见房顶上的树枝晃了晃,他眼神一利,提气在美人椅、栏杆、红柱上借力三点,跃上屋檐,“偷听”的人正坐在屋檐的另一端吃橘子。

“……”是观猛扑过去,抽刀放在那人脖子上,“为什么偷听,说!”

傅一声吞下嘴里的橘子,皮肤堪堪滑过刀刃,好笑道:“我就住这院子,出现在哪儿都正常,你凭什么说我偷听?”

见是观严肃着脸,满眼警惕,他伸手敲了敲刀背,说:“得了吧,你家监事都放心跟我家世子出门游玩了,你还在这儿瞪着双大眼睛审我?”

“说不准是我家小爷被你家世子骗了!”是观没有收回刀。

“哦,你说你家监事傻,等他回来,我就跟他告你一状。”傅一声说。

是观嗫嚅着嘴巴,狡辩说:“我家小爷年纪还轻,一时不慎受人蒙骗也在情理之中,他才不傻,你才傻,你天下最傻!”

“我听出来了,你不会吵架。”傅一声也不打算欺负小孩儿,伸手晃了晃半颗橘子,抛给是观,没想到那小孩儿以为他要偷袭,挥刀就把半颗橘子抽飞了!

“……你。”傅一声闭上眼睛,“你知不知道它有多甜,啊?”

是观说:“我又没吃,我怎么知道?”

“行,不跟傻子计较。”傅一声大度地忍耐一口气,“你要觉得我别有异心,等你家监事回来,就尽管去告状,去吧去吧。但是,”他严肃地竖起一根手指,“如果你污蔑了我,你必须跟我道歉并且补偿我,以此来维护咱们两家通力合作的诚心。”

是观摇摇欲坠,因为他能看出来监事对傅世子的态度是信任的,甚至是放纵的,不仅默许他在院子里四处走动,还能不经通报就能到卧房门前,但是傅一声确实是听到了他们刚才的谈话啊。他想了想,打算先问清楚,“你先说,怎么补偿?”

“你能有什么好东西?放心,我不讹你,”傅一声瞅着是观,“你就帮我个忙就成。”

是观不上当,“你让我杀人放火,我也帮你?”

“杀人放火还用得着你吗?”傅一声说,“就是小忙,比如,要是哪天我家世子惹你家监事不高兴了,想送礼聊表歉意,你就帮忙传递一下。”

“不行。”是观严肃地说,“其一,这是不忠;其二,这是私联;其三,小爷已经不高兴了,我还帮惹他不高兴的罪魁祸首送东西,这不是帮着人糟践小爷的眼睛吗?”

小孩儿还挺不好忽悠的,傅一声暗骂一句,继续蛊惑道:“这就是你不懂了,有时候俩人吵架,只需要一个台阶就能结束冷战,而你我就是那个台阶。”

是观不明白为什么需要台阶,他以前惹翠哥生气,不搭理他,他都是直接去道歉赔罪求饶的。他觉得傅一声心里在打鬼主意,计划着等监事回来,一定要告知监事。

“我不干,你等着被监事审问吧。”是观“哼”一声,挥刀入鞘,转身几步跳下屋檐,不搭理他了。

傅一声:“……”

得,拉拢失败。

他顺势一躺,翘起二郎腿一晃,说:“主子啊主子,你最好别惹檀监事不高兴,否则连个通风报信的内应都没有。”

傅濯枝打了声喷嚏。

“受寒了吗?”在一旁挑选饰件儿的檀韫看过去。

“夏天还受寒,我得多虚啊?”傅濯枝说,“估计是有人在骂我。”

檀韫没有再说什么,继续挑选。

傅濯枝顺着檀韫的视线看向盒子里的几只环佩,确认檀韫瞧上了最左边那两只,其中更看重角落的那只,但细节处还有些不满意。他叫来老板,指了指最角落那只海棠环,说:“把环上方的这颗蓝玛瑙副珠换成粉青色的和田玉。”

老板立马去拿备用的珠子,檀韫诧异地看向傅濯枝,“你怎么知道?”

“我看你的眼神一直在这两只身上徘徊,想必是整体满意,但细节处不喜欢,这只海棠环样式简洁秀气,但蓝玛瑙副珠颜色过重,与和田青玉的环身不够相配,换成粉青色会过渡更自然,整体也会更雅致秀丽,更衬你方才挑的那身海天霞的袍子。”傅濯枝说,“等换上再瞧瞧,不合适再换。”

檀韫抿了抿嘴巴,没有说话,等老板拿来一匣子玉珠,他选了颗粉青色的柱形珠子,中间镂空,穿上去,这下完美了。

傅濯枝看着他的神情,对老板说:“就换这个了,结我账上。”

“好嘞,劳烦您记名。”老板示意一旁的侍女替檀韫将海棠环包起来,引着傅濯枝到柜台结账。

檀韫跟着过去,见傅濯枝在名册上写下“秦王世子府”,从袖袋中取出一枚极小的蝴蝶镂空白玉佩递过去,掌柜的检查完毕,恭恭敬敬地还了,然后拿出另一本账册,翻到相应的那一页,密密麻麻的记账瞬间扑入眼帘。

全是世子今年的购买记录,都是些饰件儿。

真是个爱打扮的精致美人,檀韫在心里笑了笑。

傅濯枝接过侍女递来的小匣子,偏头瞧见檀韫正在仔细看自己的账册,不由说:“怎么了?”

“难怪出趟门都能装几个匣子的行李,你真能买。”檀韫转身向外走,途中又瞧了眼傅濯枝头上的荷花冠子,“不过都很好看,你眼光很好。”

傅濯枝本来还担心檀韫说他败家,冷不丁地被夸了一句,嘴角微微上扬了,说:“蝶斋开得广,大雍到处都有分号,他们家手艺好,做出来的东西都不错,你要是看上了,可以记我的名。喏,”他把那枚蝴蝶玉佩递给檀韫,“这是他们家的信物。”

檀韫停下脚步,“这……”

“有信物的能折价,按九成价算。”傅濯枝知道他在顾忌什么,“拿着吧,能用就用,不能用就随便摆着,真记了账,把钱给我就成。”

“那你怎么办?”檀韫调笑,“我觉得你更需要它。”

傅濯枝也笑,“没事儿,回头让蝶斋再给我拿一枚来,我认识它家老板。”

“那就多谢了。”檀韫收下玉佩,放进袖袋中,“谢谢你带我出来逛街,要落山了,我请你吃饭吧。想吃什么?”

傅濯枝摩挲着下巴,认真思考了一阵,说:“蟠桃饭吧,想吃桃了。”

檀韫自然答应,跟着傅濯枝去了一家食楼,选了最角落的位置要了两碗蟠桃饭,配几碟新鲜小菜。中途缉事厂的番子前来禀报:“监事,青州知州尤为求见。”

“饭还没吃呢,”檀韫淡声说,“让尤大人等着。”

番子应声而去。

傅濯枝说:“这是坐不住了。”

“据骆大勇供诉,他每月下浣初会给尤为‘上供’,这月已经超出好几日了,尤为也该坐不住了。”堂倌敲门,端来饭菜摆好,恭敬地退了出去。檀韫才继续说,“他坐不住了,我们也该动了。这些人基本都有两本账册,明的那本做成天衣无缝的假账,暗账才是我们要找的。”

“你把江峡和应知早都放在泺城,”傅濯枝替檀韫烫了下筷子,重新递过去,“你打算用别桢?”

檀韫道谢,说:“别同知是个聪明人,这些天没有半分动作,老老实实地当个眼障子,既然如此,我也愿意成全他,去做远离我们的另一份差事。以他的本事,找到暗账不成问题。”

“怎么不让我去?”傅濯枝说,“你一份差事都不给我派。”

“你的任务不是暗中随行,以防万一吗?”檀韫说,“那我自然不能把你派到别处去。”

傅濯枝撑着脸,瞧了檀韫一会儿,才说:“你是不放心我的安危,还是不放心我的忠心?”

檀韫把嘴里的饭咽下去,才说:“若真要选择一个,自然是前者。你跟过来保护我,我也要确认你安全无虞的回去,如此,你在我身边,我才放心。”

“你小瞧我。”傅濯枝用筷子戳着无辜的桃瓣儿。

“你刚到泺城,就能给我指出骆大勇的位置,我哪敢小瞧你?”檀韫见傅濯枝拿桃瓣儿撒气,心说真像个小孩儿,“既然如此,你就帮我个忙吧。”

傅濯枝佯装不愿意,“先说说。”

“你出两个人,去帮我盯着别桢,若有需要,也助别桢一二。”檀韫瞧着他,“如此,算不算放心你?”

傅濯枝从鼻间轻轻哼出一声,“勉强算吧,勉强帮你吧。”

檀韫莞尔,说:“那再勉强把这碗饭吃掉吧。”

傅濯枝认真吃掉半碗饭,说:“你是想让别桢兼领北镇抚司?”

陛下有此打算,但檀韫另有人选,闻言说:“北镇抚司要控制在陛下手中,但不能控制在我手中,可若换作旁人,我难放心。”

“你也怕陛下猜疑你?”傅濯枝语气微妙。

“我不怕。”檀韫说,“你知道陛下身上最难得的是什么吗?”

傅濯枝想了想,说:“少猜忌。”

“英国公府几代镇守北境,军威浩荡,功高却震不了主,因为陛下深知卫家忠心,愿意交托信任,这一点连与卫侯私交甚笃的先帝都做不到。只是……”檀韫抿了口解腻的茶,淡淡一笑,“这一点外人不知道,也绝不相信,所以去年也不是没人试着给陛下上眼药。对我也一样,在外人看来,我是陛下的脸面,陛下现下要我爬到高处,是因为我最得用,往后却不一定,但我从不担心这个,我既认了陛下,陛下这些年也从未令我寒心,我便一心为他做事就好了。”

傅濯枝提壶,给他续茶。

檀韫道谢,说:“我不觊觎北镇抚司,是因为我若兼管缉事厂和北镇抚司,有些人便会忌惮我至深,如此就不好揪住他们的尾巴了。”

明白了,傅濯枝说:“你要选一个人,与你敌对争权——明面上。”

“不错。”檀韫点头,瞧着傅濯枝。

傅濯枝一愣,“你不会在算计我吧?”他抱胸侧身,抗拒道,“我不要干活,不要每天起早摸黑的干活。”

北镇抚司掌管诏狱,办的都是大案,平日里也多血腥,檀韫不愿让傅濯枝多碰,本就戾气重。

但傅濯枝抱胸抗拒的模样实在憨态,脸颊还鼓着,像只发脾气的小猫……大猫。檀韫很想逗他一逗,说:“我偏要选你,你待如何?”

“你!你……”傅濯枝想拍桌,不敢,偏着脑袋瞅着檀韫,恨不得冲过去握着那张笑盈盈的脸蛋就咬……也不敢。没法子了,他只能谴责,试图唤醒檀韫的良知,“这和逼良为娼有什么区别?狠心的人。”

檀韫失笑,说:“你就这么不想做正事?”

“北镇抚司有多忙我是知道的,天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我要真去了,还怎么……”还怎么关注你啊,傅濯枝暗自嘟囔。

檀韫替他说完,“还怎么监视我跟踪我啊?”

“这话忒难听了吧,”傅濯枝狡辩,“就是不小心碰上了而已。”

“那可真够“不小心”呢。”檀韫说。

傅濯枝:“……哼!”

“行啦,嘴巴都撅到天花板了。”檀韫摇了摇头,假装无奈地说,“你不想去,那就算了吧。”

这下傅濯枝又后悔了。

檀韫愿意把多少人觊觎的北镇抚司给他,要是别人都得磕头谢恩了,他却挑剔拒绝,是不是有点不识好人心了?檀韫会不会对他失望?

“那什么,”傅濯枝瞥一眼檀韫,又很快收回,“你要是实在很想,我也不是不能答应……算了,答应就答应吧,我——”

“噗嗤。”

傅濯枝茫然地看过去,檀韫忍俊不禁,眼睛里全是笑意。这是他头一回看见笑意明亮的檀韫,这个喜怒不惊、总是淡淡模样的人,竟也对他露出这样开怀的模样了。

檀韫伸手掩住下半张脸,一双柳叶眼弧度温柔,眼睛里装着他,他的身影是陷在笑意中的。傅濯枝愣愣的,直到发现自己的右手不知何时竟然摸到檀韫眉心的那点胭脂痣上了,他心中一惊,立马收了回来,指尖犹如火烧。

“对不住,我、我不是故意碰你的。”傅濯枝噌地站起来,像个毛头小子一样在原地打转,甚至对檀韫作揖下去,“冒犯了,对不住,我……我错了。我的手自己不听话,不关我的事,绝不是我下流,我没有指使它,我——”

他不说了,伸手握住右手,就要掰断。

“鹤宵!”檀韫及时起身握住他的左手腕,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堪堪制止,但自己也被傅濯枝的这股子蛮力拽了过去,桌子被撞得歪开。

他们撞在一起,下意识地瞧向对方的眼睛,又不约而同地后退了一步,拉开了距离。

“我没有见怪。”檀韫垂着眼,“你不要动不动就伤害自己。”

他想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但想起傅濯枝的情况,只得换个说法,“身子骨再好,那也是不经糟践的,哪日年纪轻轻的这里不好哪里难受,你就老实了。”

傅濯枝已经老实了,木头似的杵在那儿,两只手藏在袖子里捏得好紧,尤其是右手,指头麻了。

“……哦,知道了。对了,你,”他看向檀韫,“你撞疼了哪里没有?”

其实胯骨有些疼,方才撞到桌上了,但檀韫没有说,怕傅濯枝又做出什么事儿来。他抬眼看向傅濯枝,发现傅濯枝的耳朵是粉色的,像刚才吃的蟠桃饭上的桃瓣儿。

“没有哪里疼。”他抬手摸了摸眉心的红痣,笑着说,“就是你的手指好烫啊,就碰了一下,我这儿也跟着烫。”

烫吗?

傅濯枝搅拌脑子里的胡思乱想,勉强想起蟠桃饭是凉的,茶水也是凉的,他的手在触碰檀韫之前碰的都是凉的,怎么会烫呢?

但檀韫说烫,那就烫吧。

“哦,我火气旺,”他把右手拿出来,揪出食指,目光谴责,并判决处罚,“回去拿冰镇镇。”

第35章三分像

檀韫回到院子,青州知州尤为已在前厅等候足足一个时辰,他手边放着一杯茶,分毫未动,已经冷透了。

外头传来问礼的声音,尤为立刻起身出去,走到门前跪下磕头,恭敬道:“微臣青州知州尤为恭请圣安。”

“圣躬安。”檀韫掠过尤为,到上位落座,说,“尤大人起身,坐吧。”

“谢监事。”尤为起身,转身提着膝襕处走到下座落座,牵着身朝向檀韫的位置,拱手作揖礼,“下官不知监事到访,有失远迎,特前来拜会,请监事降罪。”

是观进入厅中,替檀韫倒了杯淡茶,退步站在檀韫身后侧的位置,斜斜地睨着这人。

檀韫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味冲淡了嘴里的桃味,不禁想起傅世子鼓着脸腮戳着桃瓣儿的模样……真是没个道理,瞎想了。他回了神,放下茶杯,说:“尤大人不必如此,我们一行人此次是奉密旨前来青州,路上都谨慎得很,尤大人不知,如何远迎?”

“但到底是下官失礼了,”尤为情深意切地道,“监事不予计较,是慈悲为怀。”

“尤大人掌管一州政务,劳苦功高,只要对得起陛下,对得起朝廷,区区小事,我哪里会见怪?”檀韫看着尤为,对方清癯的脸已露出灰败之相,“既然尤大人过来了,也省得我再去找你,今日一道问明白了,我也好早日回京交差。”

尤为藏在袖中的指尖不知何时已攥得发麻,闻言却只得说:“监事有话但请询问,下官无话不说。”

“尤大人若真能做到无话不说,今日我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了。”檀韫摩挲杯沿,淡声道,“泺城知府谭驿遇害一事,青州为何不上报?”

因为尤为没想到他们把事情做得如此隐晦,却还是能被缉事厂的探子探查到风声,那些番子犹如苍蝇,无处不在,无孔不入,只需要一只,也能扰得人心烦意乱。

回过神来时,尤为发现自己已经屈膝跪下了。檀韫便是如此,年纪轻轻,怒恨不露,已然有了凛冽慑人的风姿。

冷汗打湿了后心,尤为不敢整理,嗫嚅着说:“请监事恕罪,此事下官也是后来才知情,泺城距离青州州府本就隔着一段路程,下官也实在不敢想象竟有人胆敢杀害地方官啊。”

“尤大人,你这个父母官不是只需要管儿女每日吃什么喝什么就能做好的,泺城受蟠龙寨侵害,谭驿空有剿匪之心而无剿匪之能,你是他的上官,泺城也直属你管辖,你是问也不问。这官儿,”檀韫的指尖轻轻点在杯身,“你做得好松快啊。”

尤为浑身一抖,磕头道:“下官治理无能,合该万死!”

“若只是无能,便无需万死,可尤大人偏偏就是太能了。”檀韫点了下杯子,是观便拿出骆大勇的供状走过去,俯身抖到尤为面前,冷声问,“对于供状上所说,尤大人作何解释?”

尤为仰头看着面前的白纸黑字,以及下面的画押,舌头磕颤,再次磕头,“纯属污蔑!祸匪的话,如何能信?请监事明鉴!请陛下明鉴!”

“这是自然,自古判案都需得人证物证齐全,人证已在我手,至于物证,我们都等几日。”檀韫看着尤为脑袋上那顶颤抖不停的乌纱帽,温声说,“只是在此之前,得委屈尤大人住在我院里了,免得你来来回回的辛苦,也耽搁时间。对了,有句话,我要先提醒尤大人。”

他起身走到尤为面前,垂眼把人看着,说:“在此案判定前,尤大人千万好好看顾身子,你若出了半分差错,阻拦我办案事小,牵连你尤氏全族事大。”

尤为浑身一软倒在地上,颓然不语。

檀韫哪里是要查他啊,是要查他头上的人!

是观让人将尤为带下去,好生看管不能出岔子,快步跟上檀韫。路上,他向檀韫告了傅一声一状,质疑此人心怀不轨。

“那些话,他听到了也没什么。只是,”檀韫说,“他为何会觉得我与傅世子会发生争吵?”

是观说:“或许他也觉得自家世子性子不好,很容易得罪人,所以率先来牵线搭桥。”

性子不好么,檀韫回想这些天的相处,觉得傅世子除了不珍惜自己之外,在脾性上没有什么不好的。且傅世子虽说身份尊贵,但对于赔礼道歉这样的事却是半点不忌讳,并不觉得说一句抱歉就会损害自己的威严和地位,如此,就算他们哪日真的发生了争吵,也不需要谁来做台阶吧?

“就是。”另一边,傅濯枝也从傅一声那里得知了此事,纳闷道,“你凭什么觉得我们会争吵?你凭什么掺和我们之间的事?”

“淡薄了,”傅一声凉声说,“现在不是您拉着我让我帮您想主意的时候了。”

傅濯枝卸磨杀驴,过河拆桥,用完就丢,冷酷地说:“是,你可以滚了,赶紧滚去檀驰兰那里跟他解释清楚,说你不是去偷听的,只是梦游。”

“檀监事会信吗?”

“信不信是其次,要紧的是态度。”傅濯枝命令傅一声微笑,叮嘱道,“给我恭敬、认真、严肃、态度摆正了。”

傅一声露出八颗洁白的牙齿,含糊不清地说:“是,属下现在就去。”

他出去了,撞见来送信的近卫,惨遭调侃,“统领,年纪轻轻的脑子就残了,怎么这副傻样?”

“滚蛋,你才残了,你眼睛残了。”傅一声麻木地放下嘴角,收回牙齿,并一脚踹开近卫,去给檀监事解释了。

近卫拍了拍屁股,快步走到廊下,恭敬道:“主子,雍京来信。”

“念。”

近卫拆开信筒,捻开一条信纸,纸上两行字:“淑妃有孕;御前牌子添了一人,是钟鼓司落絮,与……”

钟鼓司是个低贱的衙门,从里头出来,一朝就到了御前牌子的位置,天大的恩宠了。以陛下的性子,本不该如此。傅濯枝思索着,从帘子后出去,见近卫盯着纸条,似有犹豫踌躇之意,凉声说:“怎么,要瞒而不报?”

“属下不敢!”近卫跪地,立马如实念道,“……与檀监事有三分相似。”

屋里冷了下来,傅濯枝眼神阴沉。

“淑妃,落絮。”这个落絮,上一世未曾出现过,檀韫瞧着信纸上的内容,轻轻一笑,“我才走了多久啊,都坐不住了。”

“这个落絮爬的也太快了吧,说一飞冲天也不为过。”是观拧眉,“他绝对有问题!”

檀韫将烛罩拿开,将信烧了,说:“宫里最不缺聪慧伶俐的人。”

“您没瞧见柳来哥信里写了吗,那个落絮跟您有三分相似!”是观不高兴地说,“这是来跟您争宠的!”

檀韫失笑,“他要是只凭借这三分相似就能与我争宠,我这些年就算是白活了。”

是观惊觉言语不妥,浑身一哆嗦,跪地磕头说:“小爷,我没有这个意思,我、我……”

“别我了,起来吧。”檀韫吩咐道,“去给柳来回信,让他把人盯紧就好,若落絮敢对陛下动不该有的心思,直接拟个法子料理了,罪责我来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