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黛的笑僵在脸上,转头,看到身姿挺拔的温朔站外讲堂外头。他黑袍洁净,满脸倦容,看起来刚赶了很长时间的路,他漆黑的眼眸依然深沉如海,正目不斜视地盯着躺在地上衣襟敞开的刘斗。
这才过了多久就回来了?
他在外面站了多久了?
全都听到了看到了?
沈黛暗自想。
真是——
太好了。
第083章四恶道:畜生(十三)
温朔朝刚才说话的教习微微点头,道:“麻烦了。可否容我在内旁听?”
即将讲授星学的教习略显局促地说:“自然可以。只是摇光星君见多识广,恐要见笑了。请自便。”
刘斗已经自己站起来,拉平裸、露一整只圆肩的衣襟,慢吞吞踱步回位子。刘斗忐忑地瞄温朔几眼,然后,一边坐回蒲团,一边向沈黛挤眉弄眼。他收拾起矮桌旁边的位置,将笔墨纸砚拢在自己身前。他有一种极强的预感,温朔会坐在他身边。
沈黛也有这样的预感。他没看刘斗和温朔,垂下目光,盯住自己矮桌前什么也没有的一方地方。没一会儿,他感觉到一阵微风轻轻掀动衣摆,身旁有人落座,瞥头,惊讶地盯着跪膝而坐的温朔。
温朔问:“夫子可有为你择字?”
沈黛愣了一下,后知后觉意识到温朔问的是刘斗的字,回想曲夫子的话,只能遵从音同而不知是哪两个字地回答:“天回。”
温朔“嗯”了一声,又没了下文。
“温——摇——”沈黛犹豫着要怎么称呼温朔。
温朔仿佛能直接猜出沈黛的心思,柔声道:“不必勉强,我们还不是师徒。称呼我藏弓便好。”
沈黛觉得,面对不熟悉的人,温朔永远这般有礼,却也给人一种近在眼前远在云端的距离感。沈黛也有样学样地“嗯”了一声,直接掠过了称呼这个问题。沈黛问温朔:“天回是什么意思?”
温朔道:“受限于个人的经历和悟性,每个人对于词句的理解都不一样。如果你想知道‘天回’究竟何意,最好问给你取字的夫子。不要怕夫子会嫌学生麻烦,懂得问问题的学生一直受老师的偏爱。”
沈黛心中嘀嘀咕咕:“这人在说什么?”
温朔道:“我能告诉你我的想法。听到‘天回’二字,我首先想到的是太白所作的《长门怨》中开头两句——天回北斗挂西楼,金屋无人萤火流。这位大诗人曾在蜀地游历。你的夫子或许有这方面的考量。”
沈黛再次暗中嘀咕:“还是陆教习好。”
沈黛问:“那星君听到‘远山黛’又想到什么?”
其实,沈黛根本不在乎刘斗取名“天回”的原因,他那样问只是为了抛出后面的问题。他想知道所有人都知道而自己不知道的“远山黛”是什么意思。
温朔目光扫过来,幽幽问:“你是在替远山问吧?”
沈黛不点头也不摇头,就是要让温朔琢磨不透,让他自我发挥想象,想象沈远山和刘天回的关系。沈黛期盼能在温朔脸上看到惊讶错愕甚至是伤心难过的表情。
可温朔偏偏没有,眼沉如海,面如雕塑。
沈黛紧紧盯着温朔的脸,眼见着温朔两片薄唇上下分开马上要吐出第一个字,可就这在这个时候,讲授星学的教习清了清嗓子,宣布开始第二堂课。温朔又把嘴唇贴上,将身体坐得笔直,目光炯炯盯着前方,一副煞有兴致的样子。
这是个书呆子!
在沈黛和温朔身后,一个一直竖起耳朵悄悄听他二人说话的学子实在按耐不住满肚子要显摆学识的蛔虫,用手指轻轻点了点沈黛的肩膀。沈黛回头,用戒备的目光盯着陌生学子。
学子压低声音说:“你真不知道‘远山黛’是什么意思?就是妇人的一种眉形。两头弯中间细,远远望去像是烟雾缭绕的山峦轮廓,很是秀美,如天上的蛾眉月。”
妇人的眉形——
沈黛心底泛起一阵厌恶。可远山是他自己取的,怨不得任何一个人,一想到这一点,就更让沈黛生气。或许这就叫吃了没文化的亏。
教习假意咳嗽了几声,点拨说闲话的学子不要在贵客面前丢了了了书院治学严格的名声。接着,教习开始了有关占星的授课。
沈黛一个字都没听明白。
这个教习根本不说人话。即使涉及生活中常见的现象和事物,也皆是以星学中的专有术语代指它们,且默认底下的学子全都知道这些术语,根本不加以任何解释。
整堂课下来,沈黛觉得自己只迷迷糊糊弄明白其中一点——月亮在星学里不叫月亮,而叫太阴。但即使是这一点他也不太确定自己猜对了没有。沈黛一再压抑向温朔请教的念头,生怕自己说多了露馅。他发现,看起来学问很好的温朔听了教习的话也是频频蹙眉,温朔肯定也没全都听明白。
星学之后,又有一刻钟的小憩。
温朔问沈黛:“刚才教习所授可有不明白的地方?”
沈黛不想露馅,连连摇头,表示自己没什么想问的。他现在总算知道为何温朔会说‘夫子偏爱善于提问的学生’,要是一个问题也提不出来,就证明这个学生根本是什么也没弄明白。
温朔站起身来,在沈黛的注视下跪坐在刘斗面前,和刘斗说起了话。刘斗一个劲点头。沈黛竖起耳朵,偷听了几句。温朔在给刘斗讲解刚才的星学。沈黛撇撇嘴,暗骂问温朔小看人。他为什么料定沈黛听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