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云雾渐开(三)
缓了许久,他轻轻动了动肩胛,感到后脊不再森凉一片,这才深深吐出了一口浊气。那些人下手当真狠辣,当初在矿山设陷阱所用的弓箭之上,全都涂了剧毒。也亏得自己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否则怕真的就会再劫难逃了。
只要一想起当时若非自己,那带着毒素的箭头就会伤在许楚身上,他的眼神就不由冷然下来。既然为敌,那就且看谁生谁死吧。
“让人继续搜捕铜矿案的涉案者,但凡收购私产铜矿的,亦或是锦银坊账目上所罗列出的走卒商贩都严查。”萧清朗蹙眉语气凌厉的说道,“以黄大山的名义向刑部送公文奏折,要各州府衙门一同搜捕,定要将此案能挖的人都挖出来。若有犯案官员者,必严惩不贷,若有刑部无法断决之人,则暂押刑部大牢由三法司会审。”
之所以要用黄大山的名义,自然不是为了帮他建设政绩。而是他们插手那件案子时候,本就是用的化名隐藏了真实身份。对于天下人来说,此时的他还在行宫修养,而三法司一些疑难案件也都以卷宗跟公文形式呈送到他手上。
既然他有意暗中深查,那最好的办法就是明修栈道之法。表面上所有被破获的案子,无论是铜矿案也好,锦银坊也罢,都是当地的地方官员无意中破获,继而再呈报到他跟前。而后,他下令各地协查。
一则可以迷惑那幕后之人,以至于对方不会狗急跳墙。二则也为他们一行查案争取些时间,否则那人一旦察觉不妥下了死手,恐怕他们查案的路将会更加难走。
因为要了年节时候,庄子上除了庄头一家,余下的帮工大多都已经归家去了,如此倒使得庄子上下清静的很。
许楚一行人到的时候,刘家庄子的庄头刘老汉正在屋里烤着火盆子跟一家人唠嗑。许是多日没人来了,所以知道许楚几人进了屋子,刘老汉一家才匆忙起身。
刘老汉见一个小娘子带着许多官差前来,先是愣了一下,而后小心掩饰住诧异,惶恐恭敬道:“各位官爷到此有何贵干?”
之前官差也曾来过,主要是问自家老爷的行踪。可后来问过之后,就一直不曾再来,他原以为没有事情了,可眼下这般兴师动众的难不成又出了什么事?
这么想着,他就越发小心谨慎的询问了。而他身后的老妻跟女儿,更是忐忑又紧张,看向来人的目光也全然都是敬畏惶恐。
许楚打量了一下四周,见刘家父女脚下已经各自堆了许多瓜子皮,而刘家婆子手边放着炒黄豆的盘子也只剩下个底儿了。看起来,这三人在屋里呆着许久。她往窗户边扫了一眼,此处隔音甚好,若不是她径自进门,怕是这家人根本听不到动静。想到此处,她又看了一眼跟前的几人,然后客气道:“老人家不必惊慌,我们只是来例行检查一番。再有就是查看一下庄子上的池塘,寻些东西罢了。”
虽然她这么说,可那老汉也不敢怠慢,轻声回道:“是,那老儿带各位前去?”
这会儿刘老汉一家三口到了许楚跟前,弓着身子唯唯诺诺的说着话。也让许楚能近处打量几人一番,却见她视线扫过几人的双手,不由皱眉。这几人虽然可以接触到纸张跟笔墨,可是双手干净,衣裳整洁并没有丝毫墨迹。换而言之,他们应该没有可能在匆忙之间写那封勒索信。
路上,许楚无意中问道:“这庄子倒是不小,那会我一路行来,瞧着附近农田麦苗都出了一层了,想必平时经营的极好。不过老伯整日守着,应该也颇为辛苦。”
“幸苦倒是说不上,平时我就是帮着记记庄子上的账目,收收租子。别的,倒是不用我去干,都有帮工的。”
“哎,那像冬日这种没有进出项的时候,不知账目该怎么记?”
“咱们每年头入腊月就要交账了,往后到开春就不用再记什么了。就是每个月跟老爷那领工钱,看着没什么偷鸡摸狗的来祸害庄子上的物件就行了。”说起他熟知的事儿来,刘老汉侃侃而谈倒是少了几分惶恐。
许楚闻言点点头,心里暗暗有了盘算。快要行至水池时候,她看着满地落叶感叹道:“光来回巡查,怕也够老伯受累的了。不过若是有帮工,想来也不敢有人前来寻事儿吧。”顿了顿,她又问道,“不知庄子上的帮工年后可还会再来?”
“东家给的工钱足,又管晌午一顿饱饭,一般的帮工都会再来的。不过也有例外的,就前些时候才招的两个帮工,瞧着五大三粗的也有一把子力气,可就是不怎么干活,那样的就算来咱也不敢再用了。”刘老汉木讷的看了看许楚,见她并没有什么表情,才继续说道,“说起来那俩人也真是好运气,就因为水性好,去给老爷夫人家修了一回池塘,就得了好些子赏。”
“那也是各人运气了。”
“可不是嘛,要不是当时老爷急着让人修葺庄子上的亭子,使得庄子上缺了人手。恰巧那俩汉子又来找活儿干,这不知跟不知底儿的人,我可也不敢轻易用他们。”这话一扯开了,刘老头的言语就跟着多了起来,态度也就没了之前的小心翼翼。
到了池塘边上,却见活水源源流动,里面杂草之下时不时会有鱼虾穿梭的痕迹。冰寒之日,像这样混着温泉水而未曾结冰的池子,当真少见。
许楚眯眼打量四周,走走停停,顺着池塘往下而行,直到行至靠近墙根处,才停下脚步。
她好似随意的来回走动,直到行至一片松散之处。她略一挑眉,在众人不解之中蹲下身去,却见素白的手指小心在染着池水淤泥的泥土之上捻动。
虽然被人踩实了,可却并不妨碍比旁出带着一层冰凌雪迹的土壤显眼一些。
她扫了一眼周围,只见地上凡人走过的地方,都被打扫了个干净,至少没有留下有用的脚印跟痕迹。按着泥土被翻动的迹象看,时间只可能是今早之后。毕竟,若是昨夜的话,那薄薄的风雪之后,松软的土壤哪怕是因着池水而为结冻,那也必然会重新结成硬块。
可是刚刚自己进刘老汉屋子时候,观之几人神色跟地上的碎物,这几人应该不曾出门。且刘老汉带着她们前来时候,未曾心虚也不曾惊慌,可见他并非刘甄氏的内应。
许楚垂眸细看被挖过的泥土,土腥味中带着淡淡的腐败气息,犹如是坏掉的腐肉被深藏其中。
果然如此啊,要不是珠儿的死,怕是她也不能轻易断定在什么位置。毕竟那具无头女尸并无溺水痕迹,加之时间太久,无法从身上寻到有用的线索。
“不知庄子上除了老伯一家,可还有旁人落脚?”她的话问的突兀,让人摸不到头脑。
不过刘老汉心头一跳,却不敢愣怔,赶忙说道:“我家女婿也在庄子上住,他虽然是帮工。不过因着是上门女婿,所以过年时候就会留在庄子上跟老儿一家红火。”
许楚点点头,接着问道:“不知他现在身在何处?”
“大概是在厨房吧,又或者在庄子上查看。”刘老汉看了许楚一眼,见她目光清明没有恼怒跟厌恶,才赶紧说道,“我年纪大了,所以庄子上许多事儿就都交给他去做。。。。。。”
对于他的话,许楚没有质疑也没有表态。所谓上门女婿,大多都是家中贫苦实在没有出路,才会为之。在如今这个时代,成为上门女婿大多都要受尽人的白眼,甚至成了亲也落不下什么好。若是碰上良善之家,许是还会将姑爷当儿子看,可若是碰上自以为高高在上的人家,那上门女婿的日子何等难过可想而知。
虽说百姓人家甚少讲究君子远离庖厨,可许多人也信奉男主外女主内。若刘老汉家女婿当真日子过得舒坦,恐怕此时也不会在厨房或是外头忙活,而是跟着家人一同在屋里烤火取暖了。
当然,这些事对她来说并不重要,毕竟各人有各人的活法。
许楚颔首,看了一眼跟随的官差说道:“看来我们要去一趟厨房了。”
无论刘文贵当时是否知道实情,亦或者案子只是刘甄氏自己所为,要在庄子上落脚那必然就需要一个内应帮他们遮掩。她早在来的路上,就猜测过几百回,若是顺利,估计此行不仅能揭开整个案子的谜团,更能带回消失无踪的刘甄氏。
这个用变衙门人手都不曾被找到的人,必然不会流落在外。她并无娘家也无姐妹,加之被刘文贵娇养了多年,若贸然在外藏匿,只怕也受不得那份苦楚。
所以于情于理,她最佳藏身之地,只可能是自家的产业之下。而昨日去刘家查访时候,刘家水池中的游鱼也恰印证了她的猜测。
地一百二十七章云雾渐开(四)
庄子上的厨房不比刘家的干净敞亮,只是一个昏暗狭小的土坯房子。整个屋子就一个对着门的木窗,木窗之下则是被烧的黑黢黢的灶台。
灶台一侧,是一张陈旧的八仙桌,上边乱七八糟的对着一些菜干跟腊肉,还有一摞没来得及刷洗的碗筷。看得出,刘老汉甚少踏足这里,所以乍一来还很是不习惯,满脸嫌恶的皱着眉头。
厨房里此时正冒着氤氲的水汽,而一个粗犷的大汉正蜷缩着坐在灶台前往灶膛里塞柴禾。他面目黝黑,带着几分憨厚跟愚钝,见到穿着官衣的差役前来,慌忙起身。
他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在抬头,实在是除了那几名官差之外,跟前的女子穿着考究精致,一看就不是如他这样的粗人能搭上话的。他搓了搓因着烧火而弄脏的双手,惶恐不安的垂着头问道:“官爷可是有事?”
许楚扫过他诚惶诚恐的脸,目光落在他黑黝黝满是皲裂伤痕的手上,而后慢慢皱眉。此人虽说是刘老汉的女婿,可穿着也好,精神也罢,比之刘老汉一家三口当真是差了许多。
若是刘老汉还算圆滑,那此人当真是厚道不善言语的。她见眼前的汉子畏惧又惊慌不安的模样,心里忍不住叹息一声,难道此人真的会是帮凶?
不过想归想,她还是环视了一下四周,昏暗的光线下,就只听到灶膛里噼里啪啦的烧火声,还有盖着锅盖的大锅里咕嘟咕嘟汤汁翻滚的声音。
许楚并未在意环境如何,而是随意走动,等瞧见案板上那半根肉骨头时候,不由笑问道:“你这是在熬制猪骨汤?”
“是。。。。。。是。。。。。。”那汉子拘谨的回答了一声,很显然被突然询问使得他坐立难安。
晦暗的光线之中,许楚的眼神落在了案板一侧放着的一把刀上。那刀刃之上,还有些青绿色痕迹,带着发黄的油渍随意丢弃着。然而让她眉目突然冷下来的,并非是那刀刃之上的秽物,而是那赫然是一把柴刀。。。。。。
她眸光微变,伸手在刀刃一侧摸了一把。入手黏滑带着几分腥臭气味,还有些许阴冷的淤泥。
“这是我刚刚剁猪骨用过的,上面脏。。。。。。”那汉子见许楚要拿柴刀,赶忙艰涩的开口。
许楚神情凝重,眯了眯眼并不理会他的话,而是径直走向大锅之前,蓦地一下将厚重的木头锅盖掀开。却见那锅里当真煮着满满的一锅骨头汤,看起来也是熬制了一阵子了,那肉骨都白森森的了。
“劳烦官差大哥帮忙寻个干净的地方,将锅中肉骨捞出。”许楚深吸一口气,将心中呼之欲出的呵斥压下,微微闭眼。她曾煮尸以验骨,可却没想到,居然会有人敢将腐坏的头颅煮成肉汤。。。。。。
她甚至不敢想象,若是此番没来,是否这锅人肉汤就会进了刘老汉一家老小的腹中。一想到此处,从不曾因着尸体而反胃的她,也胃里也忍不住一阵翻滚。
跟随前来的官差跟刘老汉面面相觑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就在这时候,一身锦衣绣袍带着几分凛冽寒意的身影自外而来。许是听到了许楚的话,他唇角微微勾起,将手中的工具箱递过去,而后挥手让魏广将随身带来的白布取出。
她一抬头,就看到逆光而来的萧清朗定定看过来的眼神,眸光清浅带着笑意,让她恍然一瞬。许楚的手抖了一下,抿紧双唇挪开目光,而后强自冷静道:“劳烦诸位将锅里的肉骨挑出。”
跟她前来的官差多是那日在停尸房见识过她验尸的,又或是听说过她在钱四儿一案上推案之事的。所以对她的话纵然不能全理解,却也不敢打折扣的照做。
几人上前,瞧着锅里的汤汁还翻滚着,带着白森森的颜色,还有些清清白白的白菜豆腐。瞧着倒是一锅上好的肉汤,只可惜味道却并不太好,白瞎了好端端的肉骨了。
他们几人咋舌腹诽,憋着气挑眉看向那做饭的汉子说道:“你这炖肉里是不是放了没搓洗的猪大肠啊,连屎都一块煮了吧。”
那汉子被讥笑的眼色发红,整个人就更加不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