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奴鲁鲁(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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助手还是不作回答,一脸阴沉,气鼓鼓地看着他。

“我得教教你别跟我耍那套怪脾气,你这肮脏的斜眼黑鬼。”船长说。

巴特勒比助手整整矮上一英尺,根本敌不过他,但也知道如何对付当地船员,一副指虎总是不离身。或许这并非一位绅士用得上的物件,但巴特勒船长不是什么绅士,也没有跟绅士打交道的习惯。不等巴纳纳斯弄清船长要干什么,他的右手猛地一挥,戴着铁环的拳头不偏不倚落在下巴上。助手就像挨了斧头的牛一样倒了下去。

“让你领教领教。”船长说。

巴纳纳斯一动不动。女孩打开舱门,走了出来。

“他死了?”

“没有。”

船长叫来几个人,吩咐他们把助手抬到铺位上去,然后心满意足地搓着手,眼镜片后面那双蓝眼睛闪闪发光。女孩倒是出奇地安静,只用胳膊搂着他,像在保护他免于受到无形的伤害。

两三天之后巴纳纳斯才重新站起来,走出小舱时脸上带着裂伤,肿了起来,透过黝黑的皮还能看见青紫色的淤痕。巴特勒见他偷偷溜过甲板,便叫住了他。助手闷声走到他跟前。

“听着,巴纳纳斯。”他正了正滑溜溜鼻梁上的眼镜,因为天实在太热了,“我不会因为这事儿解雇你,不过你现在知道了,我要打人,就一定狠狠打。记住了,以后别在我眼前搞任何不守规矩的事。”

然后他伸出手,又好脾气地朝助手倏然一笑,那正是他的魅力所在。助手握住伸过来的手,肿胀的嘴唇扭出一个恶魔般的怪笑。在船长的心目中,这一插曲结束得如此彻底,以至于他们三人坐下来吃饭时,他又拿巴纳纳斯的模样开起了玩笑。助手吃得很费力,肿起来的脸因疼痛而扭曲得更厉害了,看上去实在面目可憎。

那天晚上,船长坐在上层甲板上抽着烟斗,猛然间一阵哆嗦传遍了周身。

“我怎么会在这样的夜晚发抖呢?”他嘟囔说,“也许有点儿发热。一整天我都觉得不舒服。”

他上床前服了一些奎宁,第二天早晨感觉好多了,但还有些虚弱,好像刚经历了放荡事,身体正在恢复似的。

“估计是肝脏出了问题。”他说着,又服了一片药。

那天他一直没什么胃口,到了傍晚尤为难受,又试了试他所知道的另一种办法,喝下三杯热威士忌,结果没什么作用。等到第二天早晨照镜子时,他发现自己完全变了个样。

“如果返回火奴鲁鲁时我还没有好转,就得去叫登比医生了。他肯定能治好。”

巴特勒吃不下东西,四肢疲乏得厉害。睡觉还算踏实,但醒来时毫无舒爽之感,相反他觉得特别疲惫。这个小个子男人一直精力充沛,一想到要躺下不动就受不了,强迫自己下床。几天后,他发现自己无法抗拒那股压在身上的倦怠感,便塌下心来不再起床。

“巴纳纳斯可以照管船上的事,”他说,“他过去也做过。”

想到从前多少次跟小伙子们一夜欢聚后,一头闷倒在自己的铺位上,连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就不禁暗自发笑。那是在他遇到女孩之前。他朝她笑了笑,捏着她的手,这让她既困惑又焦虑。看得出她很担心,他便想办法安慰。他这辈子从来没有生过大病,最多一个礼拜就会健康如初。

“我希望你能解雇巴纳纳斯,”她说,“我有一种感觉,这都是他在暗中作梗。”

“好就好在我没那么做,否则就没人来开船了。我一眼就能认出谁是好水手。”他的蓝眼睛眨动着,那颜色已然黯淡,眼白泛黄,“你不会认为他想毒死我吧,小姑娘?”

她没有回答。她跟中国厨子谈过一两次,对船长的食物非常小心。但他现在吃得少,费很大力气才能劝他每天喝下两杯汤。显然他这次病得厉害,体重降得很快,圆胖的脸变得苍白、扭曲。他不觉得疼痛,只是日渐虚弱,倦怠无力,一天天消瘦下去。这一次的往返航程持续了大概四个星期,到达火奴鲁鲁的时候,船长开始对自己担心起来。他已经卧床两个多星期,虚弱得无法起床看医生,只能托人传话请到船上来。医生给他做了检查,没能找出任何病因,体温也正常。

“听我说,船长,”医生说,“我得老老实实跟你坦白。我不知道你这是怎么回事,只是这么看一看我也找不到病因。你最好是去医院,这样我们可以进行观察。你没有什么器质性的毛病,这我很清楚,我认为在医院住几个星期就会完全康复。”

“我不能离开我的船。”

他说,中国船主都是些怪人,如果他因为生病离开了船,船主就会解雇他,丢了工作他可受不了。只要还待在自己的地方,那份合同就能保护他,又有个一流的助手。再说,他也不能离开他的女孩,再也没有比她更好的护士了。如果说有谁能让他恢复健康,那个人就是她。人人都必有一死,他只希望安静待着。他拒不听从医生的劝告,最后医生只好让步。

“那我给你开个处方,”他犹疑着说,“看看能不能起点儿作用。你最好卧床休息一段时间。”

“用不着担心我会起床,大夫,”船长回答,“我身子虚弱得像只猫。”

但他对医生开出的处方就像医生本人一样毫无信心。一个人的时候用处方纸点燃一支雪茄,给自己解解闷。他必须得找点儿乐子,因为雪茄毫无味道,抽烟只是为了让自己相信他病得不太厉害。那天晚上,他的两个朋友,都是不定期货船的船长,听说他病了便来探望。他们就着一瓶威士忌和一盒菲律宾雪茄讨论他的病情。其中一个回想起自己的一位助手得过类似的怪病,整个美国没有一个医生治得了,后来在报纸上见到一则专利药品的广告,觉得尝试一下也没什么坏处。喝完两瓶,那人就恢复得跟从前一样健康了。这场病让巴特勒船长获得了一种新奇而陌生的洞察力,在谈话之间,他好像可以读出他们脑子里想什么——他们觉得他要死了。朋友离开后他感到害怕。

女孩看出了他的弱点,这是她的机会。她一直劝他让本地的医生看看,而他每次都顽固拒绝。现在她又来恳求。他听着,眼神烦乱不安,拿不定主意。连美国医生都说不清他是怎么回事,这让他感到荒谬。但他不想让她察觉自己的恐惧。如果让一个该死的黑鬼过来给自己看病会让她感到宽慰,那就随她喜欢怎么办好了。

第二天晚上当地医生来了。船长独自躺着,半睡半醒,船舱里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门轻轻开了,女孩踮着脚尖进入舱内,没有关门,有个人随着她悄悄溜了进来。船长微笑地看着这出神秘的把戏,然而他太虚弱了,那笑容不过在他眼中微光一闪。医生是个矮小的老人,很瘦,整个人皱皱巴巴,头上完全秃了,下面是一张猴脸。他弓着腰背,嶙峋的骨干好似一棵老树,简直不太像人,唯独眼睛非常明亮,幽暗中焕发出微红色的光芒。他穿一条肮脏破旧的粗斜纹裤子,光着上半身,蹲坐下来后盯着船长足足有十分钟。然后,他摸了摸船长的手掌和脚底。女孩用惊恐的眼神看着。没有人说话。医生说想要一件船长穿过的东西。女孩拿来一顶船长常戴的旧毡帽,他接过来,又坐到地板上,用两只手紧紧抱着,前后慢慢摆动,口中叽里呱啦念叨着,语调十分低沉。

最后他轻声叹了口气,撇下帽子,从裤袋里掏出一杆旧烟斗点着。女孩走到他旁边坐下。他低声对她说了句什么,吓得她猛地打了一个激灵。两人急匆匆低声交谈了几分钟,随后一起站了起来。她付了钱,然后打开门。他像进门时一样悄悄溜了出去。她走到船长身边,俯下身去对着他的耳朵说话。

“有个敌人祈求你的死亡。”

“别说傻话了,妞儿。”他不耐烦地说。

“这是真的,千真万确。所以那个美国医生才束手无策,而我们的人就看得出来。我以前见过。我觉得目前你还算平安,是因为你是个白人。”

“我没有敌人。”

“巴纳纳斯。”

“他为什么要祈求我死?”

“你应该在他找到机会之前就解雇他。”

“我想,如果我仅仅是受了巴纳纳斯的巫毒,那么过几天就能坐起来进补一下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难道你不知道你就要死了吗?”她最后问道。

这正是那两位船长朋友想到的,但他们没有明说。船长病弱的脸上闪过一丝战栗。

“医生说我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要安安静静躺上一段时间就好。”

她把嘴唇贴近他的耳朵,好像害怕空气本身能听到似的。

“你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你会跟着下弦月一起离世。”

“这倒是件新鲜事。”

“你会跟着下弦月一起离世,除非巴纳纳斯先死。”

他不是一个胆小怕事的人,现在已从她说的话,从她那激烈、无声的举止带给他的震惊中缓过神来。他的眼里再次闪烁着笑意。

“我想我会抓住机会的,妞儿。”

“离新月出来还有十二天。”

她语气里的某种东西让他有了主意。

“听我说,我的姑娘,这全都是无稽之谈,我连一个字都不信。我不想让你跟巴纳纳斯玩你那套把戏。他算不上漂亮,但他是个一流的助手。”

他本来要多说几句,但他累坏了。突然间他感到虚弱无力。每天的这段时间他都感到身体更糟了。他闭上眼睛。女孩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溜出船舱。月亮近乎圆满,在黑暗的海面投下一条银色的通道。月光照彻晴朗的天空。她惊恐地望着它,因为她知道,随着它的消失,她所爱的人也会死去。他的生命掌握在她的手里。她可以救他,一个人就能救,但敌人非常狡猾,她也必须狡猾。她感到有人正看着自己,却没有回头,单凭这突然袭来的恐惧,她便知道助手正躲在暗处,用火辣辣的目光紧盯着自己。她不知道对方在打什么主意。若是被他看穿想法的话,她早就完蛋了。现在,她拼命清除脑海里的一切。只有他的死亡才能挽救她的爱人。她要让他死。如果能设法让他去看一只装水的葫芦里面映出的倒影,再使劲搅动水面,使倒影破碎,他就会如遭雷劈般死掉,因为倒影就是他的灵魂。但巴纳纳斯比谁都清楚这其中的道理,所以必须使出诡计彻底打消他的疑虑,他才会上钩。绝不能让他想到会有人盘算着要他毁灭。她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但时间短暂,简直短得可怕。待她发觉助手已经走掉,呼吸才平稳下来。

两天后他们起航了,离新月出现还剩下十天。巴特勒船长的情况十分糟糕。他瘦得只剩皮包骨,没人帮助的话连动都动不了,话也几乎说不出来。但她还不敢行动,叮嘱自己一定要有耐心。助手真是狡猾,太狡猾了。他们在这片岛屿中一座较小的岛上靠岸,卸下货物,时间只剩下七天。动手的时刻来到了。她从自己跟船长同住的舱里拿出一些物品捆成一包,放在她跟巴纳纳斯吃饭的甲板舱室里。到了吃饭的时候,她刚进门,他立刻转过身来,看得出他一直盯着那个包。两人都没说话,但她知道他在怀疑什么——她在为离开这条船做准备。他嘲弄般地看着她,好像有意不让船长知道她的目的。她一点点把物品搬到舱室里,还有几件船长的衣物,统统打成一个个包裹。最后巴纳纳斯再也沉不住气了,指了指一套细帆布外套。

“你拿这个干什么?”他问。

她耸耸肩膀。

“我要回我自己的岛。”

他哈哈一笑,面目狰狞。船长行将死去,她打算带上所有能拿到手的东西离开。

“我要是说你不能拿这些东西呢?这都是属于船长的。”

“留着也没用。”她说。

墙上挂着一只葫芦,正是走进船舱时看见的那只。她取了下来。这东西上面满是尘土,因此她从水壶往里面倒水,用手指清洗着。

“你拿它做什么?”

“可以卖五十美元。”她说。

“如果你想拿走,就必须付钱给我。”

“你想干什么?”

“你知道我想干什么。”

一丝微笑在唇边闪过,她飞快地瞥了他一眼,随即转过身去。他发出一阵欲望的喘息,见她轻轻一耸肩膀,便野蛮地纵身朝她一扑,把她揽在怀里。她笑了起来,伸出柔软、浑圆的胳膊搂着他的脖子,妖娆多情地委身于他。

第二天早上她把他从沉睡中唤醒。清晨的阳光斜射进船舱,他将她紧紧抱在胸前,告诉她船长最多只能撑上一两天,船主很难再找到一个白人指挥这条船。如果巴纳纳斯提的价钱少些,他就能得到这份工作,女孩便可以跟他待在一起。他用害了相思病的眼神看着她。她依偎在他身边,吻他的唇,用外国人的方式,那是船长教给她的吻法。她答应留下来。巴纳纳斯陶醉于幸福之中。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她起身走到桌前梳理头发。这里没有镜子,她便朝葫芦里看去,寻找她的倒影。整理好一头秀发后,她招手让巴纳纳斯过来,指了指葫芦。

“底部那儿有什么东西。”她说。

巴纳纳斯本能地将整个脑袋探过去朝水里看,毫无任何怀疑。他的脸倒映在水中,刹那间她的手使劲向水里砸了下去,两只手都捶到了底部,让水飞溅起来。倒影被击成碎片。巴纳纳斯猛地发出一声嘶喊,往后一缩,看着那女孩。她站在那里,脸上带着一种得意洋洋的憎恶表情。他眼里现出一丝惊恐,粗笨的五官痛苦地扭曲着,砰的一声,就像服下了剧毒一般倒在地上。一阵战栗传遍他的全身,然后他不动了。她冷冷地俯下身去,用手探了探他的胸口,又翻看了他的下眼睑。助手确实死了。

她走进巴特勒船长躺着的客舱。他的双颊有了一点血色,眼中充满惊奇。

“发生了什么事?”他低声说。

这是他四十八小时以来说的第一句话。

“什么事也没有。”她说。

“我觉得很奇怪。”

然后他闭上眼睛睡着了,睡了一天一夜,醒来后就要吃东西。两个星期后他痊愈了。

温特尔跟我划回岸上时已过午夜,我们都喝了无数杯的威士忌加苏打水。

“你对这一切有什么看法?”温特尔问。

“这算什么问题!如果你的意思是问我有什么解释,我没有。”

“船长说的可是句句当真。”

“这很明显。不过你知道,这并不是最让我感兴趣的地方。不管这一切是真是假,也不管它意味着什么,我感兴趣的是这种事情会发生在这样的人身上。这个平凡无奇的小男人怎么会激发出那个小美人如此强烈的感情。他讲故事的时候,我看着她睡在身边,不免突发奇想,觉得爱的力量真能创造奇迹。”

“但她不是那个女孩。”温特尔说。

“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难道没注意到那个厨子?”

“当然注意到了。他是我见过最丑陋的人。”

“就是因为这个,巴特勒才带上他。那个女孩去年跟那个中国厨子跑了。这一个是新来的,刚来两个月左右。”

“哦,真是活见鬼。”

“他认为这个厨子靠谱。不过我要是处在他的位置就不会那么有把握。中国人都有点儿本事,当他们竭尽全力去取悦一个女人,对方根本抗拒不了。”

[1]法国东南部和意大利西北部历史地区,从11世纪起便是神圣罗马帝国领的一部分。

[2]作者为梅斯特·扎维尔(Xavier de Maistre,1763-1852)。此书写于19世纪20年代初。

[3]多梅尼哥·基尔兰达约(Domenico Ghirlandaio,1449-1494)佛罗伦萨画家,风格坚实、平淡。

[4]马太福音6:19。

[5]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Robert Louis Stevenson,1850-1894),苏格兰作家。代表作《金银岛》。

[6]萨缪尔·德·维尔德 (Samuel De Wilde,1751-1832年),英国肖像及铜版画家,以戏剧肖像画见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