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凌安抬眸:“你听清他们来时喊的是什么了么?”
严翊川眉头微蹙,问道:“誓死追随大都督?”
谢凌安伸出左手两根手指:“还有两句。”
严翊川停下擦拭的动作,凝望着谢凌安的眼睛。
“忠义为国,誓死相随。”
“横戈报明主,万死不辞。”
“忠心。果真如此。”严翊川目光一凛,低声道。
谢凌安扯了扯领口的衣襟,让冷气灌进去消热:“没有兵权,一呼而百将应,这样的威望,旁人可做不到。大都督镇守西疆三十年,早成了军中将士的主心骨、定心柱。若他说西疆有难,谁会不信,谁会不听命?往好了说,将者,一军之信仰也;但往难听了说,如今西疆军与他大都督的府兵有什么区别?”
“忠君,却择错了主,”严翊川垂眸道,“所以此次大都督只要一出兵,便是无可赦的死罪。”
“他是抱了必死的心来的。”谢凌安神情落寞。
“但他如今死了,这事的性质是不是和私调军队不太一样了?”严翊川疑惑道。
“准确的说情况比原来还要好一些,”谢凌安轻咳一声,解释道,“私调军队一事就是摆在明面上的事,大都督若活着回了西疆,等待他的就是秋后问斩。纵然我拼尽全力在父皇面前阐明原委,替他求情,保下郁氏一家,仍免不了他的死罪。”
严翊川轻抚他的后背,替他顺了顺气,接着他的话道:“但如今他捐躯疆场,马革裹尸而还,便是力挽狂澜的英雄。若人人都这样称颂,皇上要降罪,也多少会顾忌。”
“这事儿交给钱昭,让他连夜写出话本故事,去民间流传。要能感动得人潸然泪下,越快传到父皇耳朵里越好!”谢凌安凝望着严翊川的眼睛,吩咐道。
正说着,军帐的门帘被人一把扯开。
陆保坤喘着粗气踏步进来,身后跟着军医:“王爷怎么样?我听闻王爷醒了,特叫了军医来看看。。。。。。”
陆保坤出现的那一刻,严翊川猛然从塌上站起来,挡在掀起的门帘与谢凌安之间,看似无意地扯了扯谢凌安半敞的衣衫,遮住他胸前裸露的肌肤。
严翊川盯着陆保坤的眼睛,毫不掩饰眼里的凶恶:“陆刺史消息灵通,何必亲自前来打探心愿有没有成真?”
陆保坤语气紧张:“严中郎你这叫什么话,王爷伤重,我理应来看望!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我立刻派人去办。。。。。。”
“不劳大人费心,”严翊川身后悠悠冒出声音,不紧不慢,“我还没死在战场上。”
陆保坤似神情缓和了些,喃喃道:“王爷安好便是西疆之福。大夫,还不快看看王爷的伤势如何了?”
身后的军医应了声,唯唯诺诺地上前,严翊川见是昨日来过的熟悉面孔,便没拦着,却见陆保坤也挪动了脚步。
严翊川瞪着陆保坤,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般恶心。若非陆保坤设计陷害,郁鸿辛何至于落得如此两难的地步。
严翊川捏紧拳头,忍下怒气,起身挡了,冷声道:“此一战大人劳心劳神,鞍前马后,我等自愧不如。大人如今看也看过了,其他客气话便免了吧,王爷要清净,大人也早点回去歇着!”
“这。。。。。。王爷伤得这样重,若不向军医问个明白,我忧心呐。”陆保坤愣了愣,满脸担忧地道。
严翊川死死盯着陆保坤的眼,逼问道:“大人是忧心王爷伤得重,还是忧心王爷伤得不够重,还要劳烦大人亲自出手啊?”
陆保坤皱眉,脸上已有怒色:“严中郎何必这般污蔑我?我如今是西疆最高长官,王爷的安危,自然该由我来管。。。。。。”
“瞧我,忘了大人就是天生劳碌命!”严翊川打断他,佯装惊叹:“大人若实在歇着心里发慌,不如帮营里数数要派多少人去清理官道上新的马粪?”
陆保坤瞪大了双眼,蹭的窜起怒气。还没待他反驳,严翊川便径直走到他身旁。四目喷火,严翊川手上却恭恭敬敬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诶,你俩安静些,大夫要听不见我心跳了,怎么诊脉呐?”谢凌安悠悠的声音遥遥飘来。正在把脉的大夫惊恐地看了一眼谢凌安,不知该继续号脉还是钻过去听谢凌安的心跳声,额角冷汗蹭蹭流下。
陆保坤狠狠瞪了严翊川一眼,不欲与他争辩,大步流星地踏出门。
严翊川回首,见谢凌安正饶有趣味地凝望着他,嘴角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送走这个瘟神,你真不怎么留情面。”
“比不上你直接撵人家走,”严翊川挑眉,缓步走向塌边,“不过我发现我如今说话与你越来越像,阴阳怪气的。”
“少泼我脏水,”谢凌安翻了个白眼,“方才那番羞辱人的话我可说不来。”
“哦?”严翊川浅笑,“那倒是我无师自通了。”
屋内总算有了点轻松的低笑声,让压抑地喘不过气的氛围零星消散了一些。整个驻军地像一只正舔舐着自己的伤口的猛兽,静静地自我疗伤,慢慢地等待愈合。
郁大都督的葬礼办得简单。郁府门前挂着几只苍白的灯笼,白花与纸钱散落一地。
裁决的圣旨还没下来,西疆不敢大张旗鼓,欲仓促出殡,却挡不住民意如潮。
西疆三军仪仗队为其抬棺而行,数万百姓顶着未消的炎炎暑气为他送行,队伍迤逦数里,风声凄厉,像是山河与他们同哭。
郁明卓在最前,偶尔回望,对旁边的寒英轻松道:“老头大半辈子没白干。”
寒英点点头,表示认同。
民间的话本不久后传开,暮年的末路英雄为抗外侮,顶着死罪最后一次带兵,女儿承继父亲遗志,代父守边。
边疆百姓本来就对这种悲剧英雄有种偏爱的崇拜,一时传唱极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