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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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蕊心想,天知道什么样的母亲会欢迎这样的小孩——异形怪物。

她足足卧床休息一星期,直到她觉得可以面对即将来临的苦斗,才带着班回家。

那晚在主卧室里,她背后垫着枕头,坐在床上给班喂奶。戴维在旁观看。

班吸吮得实在用力,不到一分钟,便吸光一边的乳汁。根据前几天的经验,乳汁快干时,班便会用牙床死命磨咬乳头。海蕊必须用力拨开他的头,免得他开始咬人。这动作看起来好像海蕊无情地不让班吃奶,她听到戴维的呼吸声变了。班愤怒咆哮,好像吸血虫般锁紧另一只乳头吸吮,力气大到海蕊以为她的乳房都要被班的喉咙吞没了。这一次,她没有马上扯开班,他却用牙床大力磨咬乳头,痛到海蕊哭喊出声,扯开班的脑袋。

“他的确不寻常。”戴维说,以给海蕊需要的支持。

“是呀!他的确‘非’常人。”

“但他没什么毛病,他只是……”

海蕊尖酸地引用医师的话:“正常、健康的好宝宝。”

戴维沉默了。他没法应付的正是海蕊这种愤怒与苦楚。

她将班举高。他扭动、挣扎、抵抗,用他特有的方式哭喊——听起来,倒像是怒吼或咆哮,脸庞因哭喊而由黄变白,不像一般孩子发脾气时会哭得满面通红。

当海蕊抱着班拍拍背让他吐气时,他好像想从她的手臂中站起来;想到不久前这股可怕的蛮力还在她肚子里,全盘掌控她,她就觉得恐惧虚弱。好几个月来,他撕打着要跑出娘胎,现在又抗拒她的掌握,挣扎着要独立。

海蕊把班放进摇篮(如释重负,因为她的手酸痛极了),他愤怒大吼,但是过一会儿,便安静躺着,没睡着,完全清醒,眼神专注,以海蕊非常熟悉的动作死命伸头踢脚,扭动身躯,班还在她肚子里时,就是用这个动作几乎撕裂了她。

她回到床上躺在戴维身旁,他伸出手让她躺在臂弯里,她觉得自己背叛了戴维,不值得信任,因为他可不会喜欢她此刻内心的真正想法。

没多久,海蕊就因为哺乳而精疲力竭。班倒是长得颇快,满月时胖了两磅,他还是早产呢,如果按足月算,他现在才一周大。

她的乳房痛得要命,制造出前所未有的大量奶水,喂奶时间快到时,它们胀得像几乎要爆开的白球。班已经在怒吼,她开始喂他,不到两三分钟,他便将奶水吸得一滴不剩。她觉得奶水好像喷泉般涌出又流干。班现在有了新把戏,他会在吸奶时数次停顿,死命合紧牙床磨咬乳头,让海蕊痛得哭喊。班的冷淡小眼珠看起来充满恶意。

她和多拉丝说:“我要让他改喝牛奶。”多拉丝以一种奇特眼神(也是近来大家的眼神)观察海蕊与班的哺乳战斗,安静,专注,着迷,近乎被催眠,带着一丝嫌恶,还有恐惧?

海蕊原本以为母亲会抗议说“他才五周大呢!”但是多拉丝说:“你必须改喂他牛奶,否则你会生病。”稍晚,看到班又在怒吼、扭动、挣扎,多拉丝说:“大家马上要来度暑假了。”她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口吻说话,仿佛讲给自己听,又仿佛害怕自己即将说出的话语。海蕊认得这种语气,这正是她近来说话的口吻。人们的脑海里如果盘旋着不欲人知的思绪,说起话来就是这样。

就在那一天,多拉丝走进主卧房,看到海蕊正在给班哺乳,扯开班的脑袋时,乳头处一片青紫。多拉丝说:“现在就给他换喝牛奶,我已经买了奶瓶和奶粉,正给奶瓶消毒。”

戴维也立即附和:“现在就给他断了母乳。”但是她之前的四个孩子都吃了好几个月的母乳,那时家里连奶瓶都没有。

当孩子们上床睡觉后,四个大人——戴维、海蕊、爱丽丝、多拉丝——齐坐厨房大桌旁,海蕊试着让班喝奶瓶。不到一下子,他就喝光了,身体不断弯曲、弹直又弯曲,膝盖弯到肚子,又如弹簧般射开。他对着空奶瓶大声号哭。

多拉丝说:“再给他喝一瓶。”她起身泡奶。

“胃口真好。”爱丽丝努力说些客气的场面话,却掩饰不住恐惧。

班又喝完第二瓶,他用两个拳头撑住奶瓶,几乎不用海蕊帮忙。

海蕊说:“真是个小原始人。”

戴维不安地说:“别这样,可怜的小家伙。”

“老天爷,戴维。”海蕊说,“‘可怜的海蕊’还差不多。”

“好吧,好吧——只能说这次的基因有点特别。”

“重点是——什么基因,”海蕊说,“他到底是什么?”

另外三人没说话,或者,以沉默表示他们不愿面对其中的暗示。

“好吧,”海蕊说,“就当他只是个胃口好的宝宝,这样大家都快乐了吧。”

多拉丝抱起在海蕊怀中扭动反抗的班,海蕊颓然倒在椅子里。当多拉丝感到班的结实沉重与毫不妥协时,她脸色变了,连忙调整姿势,以免被班活塞般动弹的双腿踢到身体。

没多久,班的食量就是同阶段孩子的两倍,一天喝十瓶以上的牛奶。

他喝牛奶腹泻,海蕊带他去看布莱特医师。

他说:“喝母乳的孩子不会拉肚子。”

“我没给他喝母乳。”

“这不像你的作风,他才多大?”

“两个月。”海蕊说。她拉开衣领,让布莱特医师看她的乳房。好像呼应班永不餍足的需要,它们仍在汩汩泌奶。乳头一片瘀青。

布莱特医师沉默地看着可怜的乳房,海蕊也望着他——这张高尚、关切的医师脸孔终于面对了他能力不及的麻烦。

他让步道:“顽皮的孩子。”海蕊不可思议地大笑。

布莱特医师脸红了,与她短暂眼神接触,认同了她的谴责,随即转开眼睛。

海蕊说:“我只要你开点治疗腹泻的药。”她瞪着布莱特医师,强迫他看她,然后故意说:“毕竟,我可不想杀死这个顽劣的蛮小子。”

布莱特医师叹口气,拿下眼镜,慢慢擦拭镜片。他皱眉,但并非表示对海蕊不敢苟同。他说:“做母亲的讨厌孩子,不算不正常,我看多了。不幸得很。”

海蕊没说话,但知道自己面露不悦的笑容。

“我检查他一下。”

海蕊将班从婴儿车里抱出来,放在诊疗床上。班马上翻身趴下来,试图挺直四肢起身。他还真的撑了一会儿才倒下。

海蕊瞪着布莱特医师,但他转身到桌上写处方笺。

他说:“班显然没什么毛病。”他的语气困惑嫌恶,这是人们谈到班时常有的口吻。

海蕊追问:“你可曾看过两个月大的孩子就能这样?”

“我必须承认没有。嗯,让我知道以后的发展。”

消息迅速传开,两家的亲友都知道海蕊顺利产下一子,一切安好(意指海蕊还好)。许多人写信或打电话致意,期盼暑假的聚会。他们说:“我们急着要看看小宝宝。”有的说:“小保罗还是一样可人吗?”暑假到来时,他们带着酒与夏日蔬果,从全国各地赶来,和爱丽丝、多拉丝一起做腌渍水果、果酱与酸辣酱。一大群小孩在花园里玩耍或到林子里野餐。有趣的小保罗人见人爱,成日被抱在膝上,到处都听得到他的笑声,这才是他的本性,可惜被班与班的需索无度给掩盖了。

因为屋子客满,大一点的孩子被赶到同一间。班已经从摇篮换到有栏杆的小木床,他成日抓着栏杆试图站起身,跌倒,翻身,又奋力抓住栏杆起身。这张小床放在大孩子的房间,他们希望他和兄姐们一起,会学着合群友善。结果不成功。他完全忽视他们,不理会他们的接触。他的哭声(应该说怒吼声)常惹得路克对他气愤大喊:“闭嘴!”——路克随即因为自己对弟弟太不友善而哭了出来。海伦的年纪懂得疼小宝宝,她试着抱班,但是他太强壮了。所以这些大孩子只好全被赶到阁楼,在那儿,爱怎么闹都成,班则搬回自己的房间——婴儿房,在那儿使蛮力起身又摔倒,屋里人人都听到他的咆哮、大声吸气与怒吼。

当然,应客人要求,海蕊与戴维也把班给大家抱抱,但是大家一看到班的模样便忍不住脸色大变,让海蕊与戴维痛苦万分。他们总是抱一下,便连忙把班还给他们。一天,海蕊走进厨房,听到莎拉和表亲说:“那个班让我毛骨悚然。好像什么小侏儒或怪物。我宁可要可怜的艾米。”

这让海蕊深为自责所苦,可怜的班,没人爱他。她当然无法爱他!好爸爸戴维几乎连碰都不碰他。她将班从那张好似牢笼的小床上抱起,放到大床上,坐在他身旁低吟:“可怜的班,可怜的班。”一边抚摸他。班双手抓住她的衬衫,使力起身,站在她的膝盖上。硬邦邦的小脚弄疼了她。海蕊试图拥抱他,说服他对她温柔些……随即放弃,将他放回小床(或牢笼)。班因为被放下来,发出挫败的怒吼。海蕊伸手对他说:“可怜的班,亲爱的班。”班抓住她的手,奋力起身,站着,胜利地咆哮与嘶吼。才四个月大……他就像个愤怒、充满敌意的小巨人。

此后,海蕊每日都趁大孩子不在时,刻意亲近班,将他抱到大床上一段时间,就像她带前面四个孩子一样,宠爱他,和他玩耍。但是班没有一次(从没有)安静下来,沉浸于亲热的时刻。他顽拒、苦斗、抵抗——然后转过头来,狠狠一口咬住海蕊的拇指。他的咬法不似一般小宝宝吸吮手指,以疏解长牙的疼痛或探索嘴舌功能。海蕊觉得骨头都要断了,也看到他胜利般的咧嘴冷笑。

她听到自己说:“你不能搞死我,我不会让你得逞。”

好一阵子,海蕊的确试图让班变得正常。她抱他到楼下大起居室,全家人都在那儿,把他放进婴儿用围栏,但是他的出现影响所有人,令他们逐一告退。有时海蕊抱着他坐在厨房大桌旁,就像她以前抱其他孩子一样,却抱不住他——他太重了。

撇开班不谈,这个暑假倒是颇愉快。又是足足两个月长。再度,戴维的父亲短暂造访,留下一张支票。少了这笔钱,他们可撑不下去。詹姆斯说:“每次来到这房子,都觉得好像置身巨大的疯人院,天知道,你们怎么办到的。”

但是暑期结束之后,海蕊回想起来,只记得他们注视班的眼神:先是长长的思索瞪视,面露迷惑甚至焦虑;接着虽极力掩饰却仍流露不安,有时甚至是恐惧——这也是海蕊越来越常有的感觉。班似乎不在意,甚至没感觉。无法想象他对旁人有何想法。

一天晚上睡觉前,海蕊躺在戴维的臂弯里,和往常一样闲聊白天种种,她突然想到暑期的事,冲口说出:“你知道这栋房子好在哪里?大家为什么来这儿?来享受,如此而已。”

戴维感到意外——她觉得——甚至震惊,他问:“我们的目的不也是如此?”

海蕊无助地说:“我不知道。”她钻入戴维的怀中哭泣,戴维抱着她。他们还未恢复做爱。以前从未这样。他们从不觉得怀孕期间做爱或生产后马上恢复做爱是个问题。但是现在他们的想法却是——尽管他们小心翼翼,这个怪物还是来到人间,万一再生出一个像班的孩子,怎么办?他们羞于让人知道他们对班的看法,但是却私心里认为班是凭着一己意志来到人间、入侵他们的平凡生活,面对班或他这类东西,他们的平凡毫无抵御能力。但是不做爱对两人都是压力,它是个障碍,时时提醒他们威胁永在……至少,这是他们的感觉。

接着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就在学校开学,亲友都返家后,小保罗一个人跑进班的房间。在所有孩子中,保罗对班最着迷。那天海蕊送大孩子去上课,多拉丝与爱丽丝在厨房。听到尖叫,她们冲上楼,发现保罗的手穿过班的婴儿床栅栏,班紧紧抓住保罗的手,把保罗整个人拉扯得压在栅栏上,故意将他的手臂往后拧。两个老女人将保罗拉开来,根本懒得斥骂班,他正在扬扬得意地欢呼胜利。保罗的手扭伤得厉害。

他们不想和孩子说:“小心班。”但是在保罗的意外之后,根本不必提醒他们注意。那天晚上孩子们听到发生什么事后,没有抬头看父母、多拉丝与爱丽丝,也没有互相看。他们沉默以对,头儿低垂。从这举动,海蕊与戴维知道他们对班已有既定想法:他们曾讨论过班,知道该对他抱何种看法。路克、海伦与珍沉默上楼,让父母伤心不已。

爱丽丝望着他们的背影说:“可怜的小东西。”

多拉丝说:“真令人惋惜。”

海蕊觉得这两个坚强、饱经风霜、生活历练丰富的幸存者似乎在谴责她。她看看戴维,知道他也有相同想法。班似乎激起人们的谴责、批评与憎恶,将这些感觉从人们内心挖出,摊在阳光下……